前言
一
宋代是詞的全盛時期。柳永、秦觀、周邦彥、姜夔,是兩宋詞壇上享有盛名、很有影響的四大作家。他們對宋詞的發(fā)展和創(chuàng)造都作出了重大的貢獻。
柳、秦、周、姜雖然生活的年代不同,但他們個人的遭遇卻有某些相似之處。柳、秦二人一生道路坎坷曲折,仕途極不順利。周邦彥則是“浮沉州縣”(王明清《揮麈馀話》卷一),“飄零不偶”(《重進汴都賦表》);即使還朝任職,也是一個郁郁不得志的“京華倦客”;直到晚年,仕途才稍為顯達。姜夔更是一生漂泊,以布衣終老。這些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表現(xiàn)在他們的詞作里,有著某些相近的內容和類似的情調。如羈旅行役之愁,相思離別之苦,漂泊無偶之嘆,懷鄉(xiāng)念舊之感,等等。在詞的藝術形式上,柳永首先開創(chuàng)了長調慢詞,擴大了詞所表現(xiàn)的領域,成功地在詞里運用民間口語以及鋪敘描述的手法,使詞這種特殊的抒情詩歌形式,更適合于表現(xiàn)日益繁富的社會生活中的各種感受,從而在社會上獲得了廣大的聲譽,引起了詞壇的重視。秦觀接受了柳永詞的影響,例如他著名的《滿庭芳》詞,不僅在意境上與柳永的《雨霖鈴》相似,而且,其中的“銷魂,當此際”兩句,就是“柳詞句法”,因此遭到過蘇軾的譏諷(見黃昇《花庵詞選》卷二)。比秦觀稍后的周邦彥,全面繼承了柳、秦詞的成果;而處于南宋后期的姜夔,則承襲了周邦彥的詞風。但是,柳、秦、周、姜各自所處的生活背景不同,自身遭遇也不完全相同,他們的人生態(tài)度、審美情趣畢竟存在著很大的差異;而且,四位詞人在創(chuàng)作上都不是單純地師承一家,而是博采眾長,自鑄新辭。他們在各自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都能超越前輩的畛域,各以不同的藝術風格并顯所長,具有自己獨特的藝術個性。因此,從柳永到秦觀、周邦彥,從周邦彥到姜夔,四家文人詞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一個遞承發(fā)展變化的過程。
然而,盡管他們的詞作都不同程度地擴展了詞的題材,突破了唐、五代、宋初一般小令艷科的格式,改變了那種只抒發(fā)一瞬間情思的寫法,但是,以柳、秦、周三人的詞而言,他們的婉約詞風,都還沒有從“詞為艷科”這一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下解放出來;姜夔雖然在婉約中另開清空剛健一脈,但內容上也是多寫個人身世戀情,而且過多地像他寫詩那樣,把詞當作了自己“陶寫寂寞”的工具(《白石道人詩集自序》)。其次,柳、秦、周、姜四人,對詞的音律都深有研究,皆是當行本色。他們的詞,不僅協(xié)合音律,而且還都創(chuàng)制了新的詞調。這是他們勝過晏殊、歐陽修、蘇軾、王安石、曾鞏等人之處。但是,從柳永到姜夔,由于講究音律,注重詞的格律化,并過分講究寫作技巧,而詞風也逐漸趨于雅正(到姜詞時,已將俚詞完全排斥),因此,反映現(xiàn)實的面都不夠廣。只是他們之間,程度有所不同罷了。四家詞的題材都比較狹窄,不能與蘇軾、辛棄疾等豪放派詞人相比擬。對后世詞壇,無疑起到了一定的消極影響。
在我們今天看來,四家詞作都各自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缺點,但瑕不掩瑜,他們在創(chuàng)作中所取得的成就還是主要的,特別是他們創(chuàng)造的寫作經(jīng)驗和藝術技巧,一直都影響著后世的詞家;而他們創(chuàng)作的那些精美的、具有代表性的名篇,千百年來,被人們廣為傳誦,受到了普遍的喜愛,證明了它們不朽的藝術生命力。
二
柳永(約987—約1053),字耆卿,崇安(今福建省縣武夷山市名)人。原名三變,字景莊。排行第七,故世稱柳七。
柳永生活在一個有儒學傳統(tǒng)的仕宦家庭。父親柳宜,南唐時為監(jiān)察御史,入宋后官至工部侍郎;長兄柳三復,次兄柳三接,也都由進士走上仕途。在家庭環(huán)境的熏陶下,青少年時期的柳永,也非常期望走“學而優(yōu)則仕”的道路。
可是,柳永的政治道路并不平坦。盡管宋初人才缺乏,錄取進士的名額較大,但柳永卻接連落榜。為此,他懷著激憤的心情,寫了一首《鶴沖天》詞,發(fā)泄懷才不遇的牢騷。據(jù)說這首詞傳入宮中后,引起了宋仁宗的不滿,以致后來的一次考試,柳永本已通過,臨放榜時,宋仁宗特地把他黜落,并且說:“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柳永其時在四十歲左右。他在如此沉重的打擊下,于是自稱“奉圣旨填詞柳三變”(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九引《藝苑雌黃》),帶著嘲弄的態(tài)度,懷著辛酸失意的情緒,走上了專力創(chuàng)作歌詞的道路。直到景祐元年(1034),他才考中進士,相繼在睦州(今浙江建德縣)、定海做了十多年的小官。后來改名為永,方得遷為京官,官至屯田員外郎,世人因此稱他叫柳屯田。最后,死于江蘇鎮(zhèn)江的僧舍。
柳永一生不得志。死后,作品也散佚不全。他的詞集名《樂章集》,在南宋時,還保存有九卷(據(jù)《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到清代修《四庫全書》時,僅有一卷存世(《彊村叢書》分為三卷),有詞二百零六首,加上集外傳詞六首,共存二百一十二首。另存七言古風《煮海歌》一首,反映了鹽民悲慘的生活。
柳詞有三分之二以上為長調慢詞。這種曲調舒緩的新聲新詞,對宋代的慢詞,起到了奠基的作用。他的小令、中調也寫得非常出色,同樣保持了自己的風格特點。
柳永風流浪漫,為舉子時,便常為歌妓填詞;科場失利后,他滯留京都,出入坊曲,遍游歌館,還到蘇州、杭州度過一段時間。他為了求得經(jīng)濟上的一些資助,為民間樂工歌妓創(chuàng)制了大量表現(xiàn)市民生活情趣的慢詞。其中,有蔑視功名利祿的《傳花枝》、《鶴沖天》,表現(xiàn)了作者對現(xiàn)實的不滿。更多的詞,反映了下層婦女的生活。例如《迷仙引》、《傾杯樂》、《集賢賓》等詞,描寫了不幸歌妓對自由正常的夫妻生活的渴望。這些以歌唱為生的樂妓,賣藝而非賣身,但在社會的歧視和惡勢力的摧殘下,她們的遭遇往往是很不幸的。作者在詞里,流露了對這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歌妓的同情。還有不少詞如《定風波》、《晝夜樂》、《擊梧桐》等等,描寫了這些下層女性愛情生活中的痛苦。作者創(chuàng)制的這些長調慢詞,多采用生動活潑的民間口語,語意刻露,也不講究含蓄,但它卻以清新的面貌,一掃五代“花間”派以來的陳舊辭藻和典雅之風。如《定風波》寫一個女子對她情人的思念,大部分篇幅都用女子自敘的口吻,大膽直露地道來。正是由于這種淺近無余的寫法,他的這類俚詞,受到正統(tǒng)文人的輕視,被斥之為“詞語塵下”,“聲態(tài)可憎”。今天看來,柳永這些通俗詞,表現(xiàn)的是新興市民階層的真實生活和真實感情,比起專供統(tǒng)治階級歌筵舞畔消遣助興的雅詞來,其進步性是明顯的。至于柳永為迎合市民的低級口味,也有些歌詞寫得庸俗猥褻,像《菊花新》等,自是作者病態(tài)心理的一種反映,理應受到摒棄。
柳永抒寫羈旅情懷的慢詞,像《雨霖鈴》、《八聲甘州》、《夜半樂》、《鳳歸云》等,都是代表性的名篇。陳振孫在《直齋書錄解題》中說柳詞“尤工于羈旅行役”。柳永這類近雅的詞,情景交融,形神兼?zhèn)洌朴趯⑸硎乐?,失意之悲,消溶于離情別緒之中,并利用自然景色的層層渲染烘托,使感情逐步深化。在發(fā)端、結尾、換頭處,尤見功力;題意雖同,章法多變,而無雷同之病。小令如《鳳棲梧》、《少年游》等,也寫得耐人尋味、凄楚感人。蘇軾曾特別贊賞《八聲甘州》中“漸霜風凄緊”以下三句,認為“不減唐人高處”(見趙令疇《侯鯖錄》卷七),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柳永生活的真宗、仁宗兩朝,是宋代比較安定繁榮的時期,部分柳詞描繪了當時的都市風情,反映了那個時期都市的繁盛景況。其中,有汴京元宵千門萬戶的燈火(《迎新春》)、清明前后的“萬家競奏新聲”和“斗草踏青”(《木蘭花慢》);金陵、蘇州、揚州、杭州等都市的“承平氣象”,在他的詞里,都“形容曲盡”(《直齋書錄解題》)。范鎮(zhèn)說:“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鎮(zhèn)在翰苑十余載,不能出一語歌詠,乃于耆卿詞見之”(祝穆《方輿勝覽》卷十一)。這些詞作,不僅具有較高的文學價值,而且也有一定的史料意義,雖然作者對生活還缺乏深刻的理解,描繪的只是一種表面的繁榮。
宋詞“至柳永而一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他創(chuàng)制的長調慢詞,音律諧婉,語意妥帖,增加了篇幅,擴大了詞的容量,在藝術形式上有著革新的意義。在寫法上,柳永創(chuàng)造性地把傳統(tǒng)的“賦”的手法運用到詞中,鋪敘展衍,不用比興夸張,也能收到好的藝術效果。在結構上,柳詞能在鋪敘中做到層次清楚而又富于變化,前呼后應而和諧完整,顯示了柳永駕馭長篇的才力。其次,善于運用白描的手法,采用民間口語,而絕無晚唐五代詞雕琢的習氣。即使是那些反映游宦生活的近雅的詞作,雖無俚俗之語,但仍是精煉的白話。以上特點,在《八聲甘州》、《望海潮》、《雨霖鈴》、《曲玉管》等詞中,就不難看到。
柳詞在當時流傳最廣,以至“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葉夢得《避暑錄話》),說明柳詞的內容和表現(xiàn)形式,都易為普通市民所接受。它不僅為以后的文人總結了寫作慢詞的經(jīng)驗,也為金元的說唱文學和戲劇曲辭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足資借鑒和取法的營養(yǎng)。
三
秦觀(1049—1100),字太虛,后改字少游,別號淮海居士,揚州高郵(今江蘇高郵市)人,宋神宗元豐八年(1085)進士。哲宗元祐年間,因蘇軾的推薦,任太學博士,充國史院編修官。紹圣初年,章惇等新黨執(zhí)政,他連遭貶斥?;兆诩次唬幻胚€,途經(jīng)藤州(今廣西藤縣),在光化亭內飲酒時猝死。
秦觀出身于一個中落的地主家庭,他一生的道路坎坷曲折。熙寧、元豐期間,他屢試進士不第;入仕后,仕途也極不順利。舊黨得勢時,他在洛蜀兩黨的斗爭中因依附蜀黨,雖備受攻擊,但在元祐五年(1090)至八年(1093),在他一生中還算比較順利和得意的。新黨上臺后,他受到牽連,遭受到了接連不斷的打擊。先出為杭州通判,赴任途中改貶處州(今浙江麗水)監(jiān)酒稅,又削職徙郴州(今湖南郴州市),繼編管橫州(今廣西橫縣),又徙雷州(今廣東雷州市),他和蘇軾一樣,愈謫愈遠,一直到死。
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觀,詩、文、詞均有名,而以詞的成就為最高。今存宋本《淮海居士長短句》三卷,有詞七十七首,今人還輯得三十余首?!吧儆涡圆荒途鄹濉保珪x汲古閣《宋六十名家詞》本《淮海詞跋》),散佚的詞當不少。
秦觀現(xiàn)存詞數(shù)量不多,內容單薄。他早期的詞,大都寫男女的相思相戀和離愁別苦,且多為小令。其中一部分是為樂工歌妓撰寫的歌詞。如《浣溪沙》一、二、三、五,《調笑令》十首等,風格嫵媚,宛如女郎。有的詞活潑明快,語言俚俗,如“軟頑”、“羅皂丑”、“孛羅”(《滿園花》),“怎得香香深處,作個蜂兒抱”(《迎春樂》),“若說相思,佛也眉兒聚”(《河傳》)等,明顯看出柳永詞對他的影響,也是作者青年時狎邪生活的一種反映。
青年時期的秦觀,也曾有過遠大的政治抱負。史稱他慷慨豪俊,強志盛氣,喜讀兵書(見《宋史》本傳)。表現(xiàn)在現(xiàn)存的詞作中,可惜不多。一是寫于元豐初年的《望海潮》其一,鋪寫揚州的繁華富麗,揭露隋煬帝的豪奢侈張,曲折地反映了作者對政治的關心。二是《雨中花》,描寫幻想中的仙境,想象奇妙瑰麗,境界也比較開闊,表現(xiàn)了作者積極向上的精神??墒?,在科場屢遭挫折,特別是在政治上受到打擊之后,他便灰心喪氣,悲觀失望,因此,秦觀詞帶有濃厚的感傷情調,這與他的身世是分不開的。例如,作于元豐二年(1079)的《滿庭芳》(山抹微云)便是把離情別緒與抑郁失意的心情融合在了一起。《望海潮》其二,吊古感懷,也帶有消沉的色彩。貶謫后的詞,如《踏莎行》、《千秋歲》,則是作者痛苦孤寂心境的寫照;《好事近》表面頗曠達,骨子里卻隱藏著深沉的痛苦;即使是寫兒女之情的,如《江城子》三首,《臨江仙》其二,《虞美人》三首,情調極其凄婉,也暗含有作者的身世之感。
愛情詞在作者詞中略占半數(shù)。有的含有比興寄托,而單純歌詠愛情婚姻的也不少。如《鵲橋仙》贊美純真的愛情,《調笑令》中《無雙》、《煙中怨》、《離魂記》,歌詠自由的婚姻,對包辦的封建婚姻制度有較明顯的批判,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兑宦渌鳌贰ⅰ兑粎不ā?、《南歌子》等戀詞,也沒有狎弄的情調。而且,那些不幸的歌妓娼女,在作者的筆下,與良家女沒有什么不同,比起柳永的這類詞來,格調自是高出一籌。
秦觀與北宋晏幾道、賀鑄、柳永雖同屬婉約派詞人,但詞的風格卻各不相同。他的詞,具有柔婉清麗、平易含蓄的藝術風格,而且,“情辭相稱”(沈雄《古今詞話》引),內容與形式和諧統(tǒng)一,因此,歷來被譽為“詞家正音”(胡薇元《歲寒居詞話》)。例如《滿庭芳》詞,作者的感情與自然景色完全融為一片,用“微云”、“衰草”、“斜陽”、“流水”等意象,組織成了一種凄迷感傷的藝術境界。其中“山抹微云,天粘衰草”中的“抹”、“粘”二字,精煉貼切而又顯得毫不費力。秦觀詞少用典,即使用,也溶化無滓,如同己出。即如上舉詞中“斜陽外”三句,融化前人詩句,不僅使人不覺,而且還別寓深意。
用詞抒寫羈旅行役之情,是柳永的開創(chuàng),但往往揉于男女相思中。秦觀詞開始擺脫這種寄寓的方式。如《千秋歲》、《踏莎行》,直抒其情而又不失含蓄委婉,顯示了秦觀詞藝術上的創(chuàng)造性。
秦觀詞遠紹南唐。它的語言和手法不像溫庭筠、韋莊那樣“摛金布繡”,也不像柳永詞那樣盡情發(fā)泄。他和蘇軾、黃庭堅等詞人在慢詞上相繼有作,使慢詞創(chuàng)作逐漸興盛。特別是他的柔婉清麗的詞風,加上詞的平仄協(xié)調,音律和諧,旋律優(yōu)美等藝術特點,把婉約詞發(fā)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對周邦彥、李清照等詞人,都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但秦觀詞題材狹窄,內容單薄,俚詞中也存在一些不健康的成分,詞風也失之纖弱。這些,前人早有批評,這主要是他思想和性格的局限所造成的。
四
周邦彥(1056—1121),字美成,自號清真居士,錢塘(今浙江杭州市)人。少年時落魄不羈,“不為州里推重,而博涉百家之書”(《宋史》本傳)。神宗元豐初為太學生,七年(1084),因獻《汴都賦》受到神宗賞識,被提拔為太學正(太學里管訓導的官)。哲宗元祐三年(1088)外放,浮沉州縣,經(jīng)歷了整整十年。其后被召還朝,又度過了十四年“京華倦客”的生活,以后又外放州縣?;兆谡土辏?116),六十一歲的周邦彥自明州(今浙江寧波市)入為秘書監(jiān),進徽猷閣待制,提舉大晟府(中央音樂機關)。約兩年左右,又因事被牽連外放,一直到死。
據(jù)《宋史·藝文志》載,周邦彥有《清真居士集》十一卷,久佚?,F(xiàn)存詞集,以今人吳則虞先生校點本《清真集》(一名《片玉詞》)收詞最多,有詞206首。
周詞的主要內容是寫男女之情,這與作者滯留汴京期間流連坊曲的生活有關;其次是描寫去國離鄉(xiāng)旅況凄涼的羈旅行役詞。吊古感今的,僅《西河》一首。內容狹窄,思想性貧乏,比之柳永、秦觀詞為甚。正如王國維所評:“創(chuàng)調之才多,創(chuàng)意之才少?!保ā度碎g詞話》)它的成就,主要在詞的藝術技巧上。
周邦彥詞長于鋪敘,這是與柳永詞的相同之處。但是,在寫作技巧上,周詞有新的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陳振孫說他的慢詞長調“尤善鋪敘,富艷精工”(《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是十分中肯的評價。
柳永詞的鋪敘,往往多是平鋪直敘而結構簡單,盡情描繪而備足無余。周詞則通過順敘、逆敘和補敘等多種鋪敘方法,回環(huán)往復,在結構上顯得曲折多變。在寫景、抒情、敘事中,既能做到情境渾融,又往往是點到為止,有含蓄蘊藉的藝術效果。在長調慢詞中,周詞多運用曲折的章法,敘述一件首尾較完整的事情,而這種敘事,又不影響其抒情效果。本書所選《瑞龍吟》、《蘭陵王》、《滿庭芳》、《六丑》、《花犯》等詞,皆可見以上藝術特點。即使小令,周詞的敘事性也較強,情致也相當含蓄。如《少年游》(朝云漠漠散輕絲)、(并刀如水)、《阮郎歸》等。
周詞長于“艷語”,明顯地受到了秦觀詞的影響。但秦詞“淡艷”,周詞“富艷”,淡妝濃抹,風格有所區(qū)別。它和秦觀詞的不同,還有較顯著的兩點:一是秦詞少用典故,而周詞善于融化前人詩句。陳振孫說周詞“多用唐人詩語隱括入律,渾然天成”(引同上)。例如《西河》一詞,融化劉禹錫兩首詩而能做到渾然無跡,極見其藝術功力;二是秦、周二人都妙解音律,但較之秦詞,周詞更是辨析入微,精審嚴密,“所制諸調,不獨音之平仄宜遵,即仄字中上、去、入三音,亦不容相混”(《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由于他深諳音律,詞中常用拗句、去聲,從而形成了一種拗怒激越的音韻特色。例如《蘭陵王》一詞,拗句竟達十多處,去聲字用得更為普遍。“回頭迢遞便數(shù)驛”句,就連用了“遞”、“便”、“數(shù)”三個去聲字。還連用六個仄聲字結尾:“似夢里,淚暗滴。”中間四字,皆為去聲。但拗怒之中,又具和婉之美。因此,后世講究格律的詞人,皆把周詞奉為標準,使詞愈向形式化的方向發(fā)展。
周詞還擅長于寫景狀物。如《蘇幕遮》寫荷花,《玉樓春》寫黃昏景色,《滿庭芳》寫江南初夏景物等等,或形神兼?zhèn)?,或狀物新奇,都非常出色。綜而言之,周邦彥詞思想境界不高,它對后世詞壇的影響,主要在它的藝術成就上。由于周邦彥吸取了婉約派各家之長,在寫作技巧上窮極變化,因而被稱為“集大成者”(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
五
姜夔(約1155—約1221),字堯章,別號白石道人,饒州鄱陽(今江西鄱陽縣)人。其父名噩,紹興三十年(1160)進士。姜夔少年時隨父宦游漢陽(今湖北武漢市)。父死,流寓于湘、鄂之間。約三十歲時,在湖南遇見詩人蕭德藻,蕭氏賞識他的文才,把侄女嫁給他,并帶他寓居于湖州(今浙江湖州市)。后經(jīng)蕭氏介紹,姜夔在杭州謁見了著名詩人楊萬里。他的詩受到了楊氏的贊許,于是寫詩引見他赴蘇州,結識了曾任副宰相的詩人范成大。后來,他又納交了寓居杭州的張鑒(南宋大將張俊的后代),并受知于朱熹。慶元二年(1196)他移家杭州,后在貧病交迫中死于西湖之畔。
姜夔一生未入仕途。他精通音律,曾于慶元三年(1197)向朝廷上書論雅樂,進《大樂議》、《琴瑟考古圖》,但未獲進用;兩年以后,又上《圣宋鐃歌十二章》,得免解(不必經(jīng)地方考選的手續(xù))參加禮部進士考試,但仍未及第。他一生除賣字外,常往來于蘇、杭間,依靠蕭德藻、范成大、張鑒等人為生。但是,姜夔畢竟與南宋后期一般無行的江湖游士不同,他所結交或寄食的人,如上舉蕭、楊、范、朱,和他晚年相交的辛棄疾,都是重名節(jié)、有德行的著名詩人或政治家。張鑒有莊園在無錫,曾經(jīng)要割贈良田供養(yǎng)姜夔,姜夔也謝絕了??梢娊邕€不失為一個狷潔耿介的清高之士。
姜夔的著述,可考者有十二種。今猶存有《白石詩集》、《詩說》、《續(xù)書譜》等數(shù)種。他的詞成就和影響最大。詞集《白石道人歌曲》有詞八十余首。其中,交游酬贈的有十多首,眷懷戀人的有近二十首,其余多是詠物和抒寫飄零之感的詞。也有少數(shù)詞表現(xiàn)了作者對現(xiàn)實和國事的關心。如“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八歸》),“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滿江紅》)、《凄涼犯》(綠楊巷陌)以及本書所選的《揚州慢》、《永遇樂》等。但是,由于作者主要生活在宋金妥協(xié)議和的孝宗、光宗、寧宗三朝,狹窄的生活圈子,又使他不可能深刻地認識現(xiàn)實,因此,只是有所感觸,感情是不夠深切的。
北宋詞發(fā)展到周邦彥,詞風漸趨典雅。姜詞繼承了周詞雅的方面加以發(fā)展,而一掃俚俗。他適當?shù)匚胀硖圃娙说氖址?,又把江西詩人瘦硬的筆法引入詞中,從而形成了自己清幽剛健的獨特風格。他的戀情詞,情感真摯,格調高曠,俗處能雅,絕少浮艷之辭。本書所選《小重山令》、《踏莎行》、《點絳唇》、《江梅引》等,都是用剛健的筆法,寫纏綿繾綣的柔情,辭句精美,寄意含蓄,體現(xiàn)了作者的風格特色。
由于姜夔的詞作主要是用來寄托自己落寞幽獨的心情,所以,姜詞的主觀感情色彩較重。如《齊天樂》、《鷓鴣天》(巷陌風光縱賞時)和上舉《點絳唇》等,都很明顯地體現(xiàn)了這一特色。前人用“清空”二字評姜詞,也正是著眼于此。
講究詞的音律,注重研辭煉句和寫作技巧,是周、姜兩家詞的共同傾向,也是周詞影響姜詞之所在。但比較而言,姜詞更能較大地擺脫形式的束縛而注重內容。最明顯的,體現(xiàn)在他詞的音律上。他在自制曲《長亭怨慢》小序中說:“予頗喜自制曲,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后協(xié)以律,故前后闋多不同?!边@與依調死填的形式主義方式,是完全不同的。這類“自制曲”、“自度曲”,在他的詞中,共有十二首。此外,在詞的聲調上,姜詞也能從內容的需要出發(fā)而有所突破,并能做到音調諧婉,聲韻精美。《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他“尤善自度新腔,故音節(jié)文采,并冠絕一時”。先成辭,后制譜,這是姜夔新的創(chuàng)造,也是北宋以來的婉約派詞人所不及之處??偟恼f來,盡管姜詞還存在著雄健不足、意境淺狹、內容單薄等缺點,但他在藝術上所取得的突出成就,不僅影響宋末的王沂孫、張炎等人,而且還下開朱彝尊等浙派詞人。他和柳、秦、周三家詞,在宋詞發(fā)展史上,都占有重要的地位。
這個普及性的讀本,共選譯了柳永、秦觀、周邦彥、姜夔四家詞60首,每人15首。本書除柳永詞以《彊村叢書》所收《樂章集》為底本,選目次第依它本有所變動外,其余三家詞,選目各依原有次第。文字上,都參校了《全宋詞》及其他盡可能找到的版本,擇善而從,未加注明。在撰寫過程中,也曾參考并吸收了國內一些學者和專家的研究成果,未一一加注,并在此說明和致謝。
本書對原詞的翻譯,務求直譯;直譯難愜意時,才間以意譯輔之。注釋是對譯文的補充,它和譯文、提示,都是為了幫助讀者能更好地理解原詞。由于筆者學識所限,疏誤在所難免,懇切期待著讀者和專家的批評指教。
王曉波(四川大學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