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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非子,不知多少年紀,二十年前他在天津設(shè)相室論世,一舉成名,看容貌就似四十啷當歲的神態(tài),老成持重,閱世廣,城府深,胸有成竹。后來天津建起天祥商場,他來天祥設(shè)相室獨撐門面,看容貌還是四十歲左右年紀,一樁一樁料事如神,名聲大震,一時之間轟動京津兩地,他的相室由一間至二間、三間到四間,謝禮由八元、十元、二十元、百元,直到千元,再看,他還是四十歲的模樣。一轉(zhuǎn)眼二十年光陰過去,如今是公元一千九百二十七年,民國十六年,無非子看上去,還是不滿五十歲。你瞧瞧,命里注定,無非子是個神仙坯子。
無非子,中等個兒,不高不矮,精瘦。有人說無非子無論吃什么也不長膘,有人說從來沒見無非子吃過飯,每日從早到晚除了嚼檳榔就是喝茶,瘦得腦袋瓜比脖子細,屁股蛋兒比腰細,穿件長衫似一根竹竿挑著一只布口袋,上樓下樓風兒將長衫吹得呼嗒嗒響。無非子相貌極丑,眼眉細,眼窩深陷,一對小眼睛,這雙小眼睛瞪圓了比黃豆粒稍大些。有分教:這叫鴿子眼,千里之遙能看見自家屋頂。鼻梁高,圓鼻頭,鼻孔極大,呼呼地風出風進似兩只小風箱,嘴唇薄,長齙牙,上牙下牙不對槽,說話不攏氣,有人說他故意拔掉了兩顆門牙,反正這樣才更有氣派。聽力欠佳,是個半聾子,對方說的話聽不清,他也不必去聽,一是看二是算,心里明亮就行。
無非子動作遲緩,穿衣服,徒弟服侍著先伸進一只胳膊,第二只袖子抻過來,要等天祥商場窗外藍牌電車開出一站地,才能將第二只胳膊伸進去。一身的毛病,愛擤鼻涕,愛擦眼角,愛打哈欠,愛困,愛打瞌睡,而且最大的特點是睜眼時不說話,說話時不睜眼,可能是因為面部皮膚太緊,眼、口不能同時運行。
就這份容貌,就這份神態(tài),就這份德性,二十年來中國社會的風起云涌盛衰成敗興亡勝負,全被他說中了,信不信由你,不如此他也不敢自稱是無非子。
中國的軍閥政客,人人都養(yǎng)著一位方術(shù)之士。行伍的,什么時候出兵?什么時候打仗?走哪條路?渡哪條河?翻哪座山?什么時辰發(fā)兵?什么時辰攻城?一切一切全聽術(shù)士指點。連調(diào)兵遣將也要由術(shù)士說了算,攻黃土崗,要先派水命人,倘水命將軍上去全軍覆沒,再派火命人,最后占領(lǐng)再派木命人守城,非如此不能獲全勝。從政的,收買哪方勢力?依靠哪個派系?聯(lián)合誰?反對誰?出賣誰?一切也由術(shù)士說了算,直到后來能不能當大臣,能不能登極,也要由術(shù)士卜測,否則一切后果自負。
既然各家養(yǎng)著各家的術(shù)士,那,何以又冒出一個無非子呢?原因很簡單,誰家養(yǎng)的術(shù)士也不如無非子高明,節(jié)骨眼上,還得聽無非子的。
……
中華民國四年,公元一千九百一十五年,春寒乍暖時候,一日傍晚,呼啦啦一班人等大步流星闖進了無非子相室。無非子的弟子十五歲的小神仙鬼谷生聞聲迎出去,前廳茶室里早坐滿了十幾個威武的軍人,這等人一個個穿黑軍衣,佩絲綬帶,滿面紅光,全都是春風得意的神采。弟子鬼谷生吩咐用人“看茶”,早有四個穿青布長衫的茶房邁著小碎步風兒一般地飄進來,恭恭敬敬,每位爺面前獻上一只蓋碗。茶房師傅退下,弟子垂手恭立在一旁,只等客人說話。
“你師傅呢?”說話的這位爺大約三十歲年紀,一雙精明透頂?shù)暮谘壑閮旱瘟锪镛D(zhuǎn)。其余十幾個人誰也不說話,都坐在椅子上發(fā)呆,有的觀天有的望地,有的手指頭閑得敲桌子面。經(jīng)過無非子一番調(diào)教的弟子暗中早看出了三分門道,說話的這個人今日要來見無非子,其他十幾個人全是保鏢的,可見此人有來頭。
“尊家來得不巧,我?guī)煾狄延诎朐轮俺鲩T,云游蘇杭二州去了。”鬼谷生童音未變,沙啞著小公雞嗓兒回答說。
“什么時候回來?”為首的軍人挑著眉毛向鬼谷生問著。
“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三年兩載。”鬼谷生不動聲色地回答。
“啪”的一聲,那為首的軍人狠狠地拍了一下屁股,轉(zhuǎn)身就往外走,跟來的眾人隨之便呼啦啦一齊起身往外跑,有機靈的早先竄出一步伸手拉開房門。那為首的軍人走到門前,厲聲地對他的隨從說:“通知電報房,傳大總統(tǒng)的命令,著浙江督軍立時護送大相士無非子回津,不得有誤?!?/p>
“是!”震天動地一聲答應(yīng),這一干人等兜著旋風走得沒了影兒。
小神仙鬼谷生將眾人送到山門外,不施禮不作揖,只微合雙目算是道別,待腳步聲消失后他才轉(zhuǎn)身走回相室,將山門從里面鎖好,垂下窗簾,穿過里間茶室、相室,這才走進師父無非子的秘室,這秘室因只許無非子和小神仙二人進入,所以人們只稱這里是仙洞。
仙洞里無非子正在打坐,似是坐禪,其實心里不靜,眼皮兒耷拉著,但眼球兒滾動,一雙手掌掌心向上搭在膝頭,手指在不停地掐算,再加上微微有些癟的嘴巴不停地囁嚅,一看便是用心思慮的樣子。
“來了?”待小神仙走進仙洞,垂手恭立靠墻邊站好,無非子這才啟齒詢問。
“來了。”小神仙點頭回答。
“是他?”無非子又問了一句。
“沒錯兒?!毙∩裣砂盐帐愕恼Z調(diào)回答得鎮(zhèn)定自信,如此他還怕師父不信,便又詳細地稟告說,“走進山門九個,門外站著兩個,隔著窗子往外瞟,樓下馬路上還有兩個望風,明明十三個人,必定是十三太保沒錯。為首的軍人打扮,穿軍衣,不戴肩章,明明是沒有官銜,保準是袁大總統(tǒng)貼身的馬弁隨從。臨走時放言傳大總統(tǒng)的命令,除了袁世凱家里的人,誰敢如此張狂,且又是滿嘴地道的河南話,不是袁乃寬,還會是誰?”
“他果然來了?!睙o非子的嘴角微微地動了一下,很可能是在笑,他極是得意地搖搖頭,又合上了眼睛。
“師父圣明。”小神仙半躬著身子在一旁奉承,“袁大總統(tǒng)要稱帝登極,什么六君子十三太保早拉開了陣勢,現(xiàn)如今他只差著仙人指點,果然他派來了袁乃寬?!?/p>
袁乃寬是十三太保的頭頭,自稱是袁大總統(tǒng)的內(nèi)侄,其實他和袁世凱家壓根兒不沾邊。早以先,袁乃寬是河南的一名小無賴,袁世凱奉旨小站操練新軍,袁乃寬“賣兵”投奔到了袁世凱的麾下。天生這小子機靈會來事兒,沒多久他就以一番討人喜愛的表演引起了袁世凱的注意,袁世凱檢閱新軍,他站得最直、胸脯挺得最高、精神頭最足。見了袁世凱,別的傻丘八只知立正敬禮,唯有這個袁乃寬一面敬禮一面淚珠兒吧嗒吧嗒往下掉,活賽是走散了的孤兒又見著親爹一般,這么著,袁世凱便將他選到身邊做了馬弁。做了袁世凱的貼身馬弁,袁乃寬更似魚兒得水一般,什么時候大聲說話,什么時候小聲說話,什么時候該和袁世凱靠得近,什么時候該和袁世凱離得遠,連什么時候喘氣,什么時候眨眼,他都侍奉得沒一點挑剔。有一天正趕上袁世凱剛討了個九姨太心里高興,他瞅著袁乃寬更覺可愛?!澳藢捬?,你如何也是河南人呢?”這一問不要緊,竟使得袁乃寬哇哇地哭出聲音,噙著淚水,袁乃寬咕咚一下跪在地上,咚咚咚就叩了三個頭?!安?,俺知道河南袁姓都是一家,可俺出身貧寒,不敢攀親,怕沾了總督大人的名分。伯,侄兒知道您老暗中處處關(guān)照著小輩,乃寬是個孤兒,即使您老不肯認下我,俺這條不值錢的命也早交給您老了?!?/p>
袁乃寬一番哭訴,感動了袁世凱,當即將袁乃寬認作內(nèi)侄,從此,終日盼著發(fā)跡的無賴袁乃寬便算是找到了一個真爹。
袁世凱在民國大總統(tǒng)的寶座上還嫌玩得不過癮,于是一手操縱便挑起了一場有關(guān)國體政體的大討論。參加這一場大討論的有前朝遺老,有國學大師,有新派洋務(wù),有翰林學士,更為甚者還有洋博士古德諾撰寫長文,斷言唯君主政體才于中華國情最為適宜。緊鑼密鼓一番喧囂鼓噪,你想這大相士無非子能看不出門道來嗎?
無非子斷定:不出一月,袁世凱必來問命,而出面來相室的,又必是這位賢侄袁乃寬。
暗自笑了笑,無非子慶幸自己這幾個月沒有枉費力氣做功課。
算命相面,本來也是一宗大學問,身為相士除每日支撐門面之外,還要做功課。所謂的做功課,自然不會是學生們那樣演算數(shù)學,或是造句作文默誦詩文,相士們自有自己的功課好做。以易論世的要鉆研《易經(jīng)》,要推算六十四卦,以星宿論世的要觀察天象溫習星宿學,還有的要研究《奇門遁甲》《十筮正宗》《三元點祿》《麻衣相》等基礎(chǔ)理論著作。除此之外,各家有各家的秘傳,簡的三幾千字,繁的萬八千字,要一字不差地背誦得滾瓜爛熟,實在也是一宗功夫。
無非子非等閑輩,他譏諷以《易經(jīng)》論世的宗派為“一經(jīng)論世”,以一部《易經(jīng)》何以能包容天下萬千世界呢?所以,無非子兼容并蓄,他不僅以易論世,以相論世,他更以史論世,最為難得他以世論世。來相室問命的,只知一個小我,功名利祿,患得患失,總是糾纏不清。相士所以能批得準確,測得靈驗,令問命的人心服口服,秘密在相士以大我解小我,世上本無路,萬物皆在道中,從大道理窺測人生出路,萬變不離其宗,必是料事如神。而無非子的高明,就在于他以無我解大我,以大我解小我,如此,他就是活神仙了。
以史論世,以世論世,以無我解大我,以大我解小我,無非子做什么功課呢?他讀書,他看報。讀書,什么書都讀,諸子百家,二十四史,野史筆記,小說詩詞,演義唱本,凡是能搜集到手的書他全讀;讀報,他什么報都讀,申報、庸報、順天時報、天主教的福音報,以至于連造謠生事的野雞小報他都讀。這一讀萬卷書,讀千種報,他自然比那些呆子相士圣明了,那些人只知金木水火土,只知什么陰陽五行,只知些天一地二的死知識,而無非子卻知道當今政客各依仗著誰家的勢力,誰靠著誰,誰吃著誰,德國人如何占著山東,日本人如何惦著東北,誰和誰明爭暗斗,誰和誰唱紅白臉的雙簧戲,誰說媒誰拉皮條誰是拆白黨,就連誰家的姨太太勾著誰家的馬弁,誰家的公子玩著誰家的小相公,他都知道。憑著這萬卷書萬般消息,這天下大事豈不是盡在他無非子一人的帷幄之中了嗎?
“袁乃寬這個帝壽,居然要代替他干老天問丙叩經(jīng),由我出山一番急打慢千輕敲響賣,準能牽得他渦渦旋?!睅煾该媲?,鬼谷生說起了黑話。“帝壽”者,蠢才也,“老天”是爹爹,“問丙”是相面,“叩經(jīng)”是算命,這套江湖黑話譯成口語,就是說袁乃寬這個蠢才,居然代替他干老子來相面算卦,由我出去和他一陣盤問敲打三言兩語準能說得他暈天轉(zhuǎn)地,臨走時連門都找不著了。
無非子沒有挖苦袁乃寬,他深知這樁事非同小可,和袁世凱這類人打交道,全是腦袋瓜子別褲帶上的冒險游戲,一番信口雌黃,最后敗家喪命的大有人在。政客兵痞軍閥盡管不敢輕易殺相士,但惱羞成怒,你算定他該攻南門,結(jié)果正好敵方在南門設(shè)下埋伏,十幾年帶起來的親兵全軍覆沒,他不宰你個狗日的才怪。何況這袁世凱又是當今中華民國的大總統(tǒng),還一心想著當皇帝,算定他生來沒有帝王的命相吧,莫說是袁世凱,連他兒子都饒不了你;算定他富貴至極、金命龍身吧,自古來沒有不完蛋的朝廷,不必無非子推算,盡人皆知,這年月誰做皇帝誰就是往火坑里跳。要想活得長,只吃五谷雜糧;若想死得快,便穿蟒袍玉帶。
不相信,你可以親身試驗。
第三天早晨,天津?qū)iT傳播社會新聞的小報《庸言》報,登出了一則消息:“大相士無非子云游蘇杭二州,已于昨晚返津,云游途中大相士無非子曾蒞臨碧云寺拜見智圓大法師切磋經(jīng)卷,大相士無非子回津后將閉門謝客云云。”
第一份報紙才剛送出去,早晨九點,一輛黑色小汽車停在了天祥商場的后門,這汽車好氣派,兩側(cè)車窗垂掛著暗色的紗簾。車子停在馬路旁邊,不見有人從車里出來,稍候片刻,只見一個瘦瘦的人兒悄無聲息地拉開車門鉆進車里,“嘀嘀”一聲喇叭聲響,汽車開走,無非子被迎進了大總統(tǒng)袁世凱在天津的私邸。
袁世凱貴極人臣,平日外出要有秘書馬弁武官隨從,汽車兩旁還要有四十名衛(wèi)士一路跑步護送,凡是汽車經(jīng)過的街道,早早地就靜街戒嚴,連臨街商店的門窗都要關(guān)上。如此這般,一是怕老百姓嚇著袁世凱,二也是怕袁世凱嚇著老百姓,兩廂隔開,彼此都省事。
坐在總統(tǒng)府里,袁世凱更是個人物,身著大總統(tǒng)甲種制服,身上掛滿了肩章領(lǐng)章袖章綬帶,腰上結(jié)著腰帶,腰帶上挎著腰刀,坐時似鐘,立起似松,走路帶風,摔倒了砸個坑。
臨到如今,袁世凱要請相士來算命相面,便無論什么威風也用不上了。相士代表神仙,伸仙只知有上界下界神人凡夫,至于下界還分什么總統(tǒng)府議會廳衙門口公共廁所,那就不是神仙的事了。相面,只看面貌,有時相痣,你說屁股上有顆紅痣,明明是坐龍椅的造化,相士不相信,你還得扒下褲子撅腚讓人家瞅瞅,不過這也不為丟丑,提起褲子來,人五照樣人五,人六依然人六。
袁世凱在天津的私邸有好幾處,今日接見無非子的地方是五姨太楊氏的大公館。無非子心中有數(shù),車子才繞了幾個彎兒,他就料定如今是去五姨太的大公館。無非子有心,早在兩年之前他就準備要為袁世凱算這一卦,兩年的時間他研究袁世凱的命相經(jīng)歷,向一切與袁世凱有交往的人打聽袁世凱的日常起居和脾氣秉性,所以到了今天,他早成了一個研究袁世凱的專家了。
到底,袁世凱是個非凡的大人物,無非子走進書房,他端坐在書房正中的太師椅上睬也不睬,就似他壓根兒沒見著有人進來一樣。袁世凱身旁站著袁乃寬,在袁世凱面前,他變得乖多了,再不見前日去相室時的那份張狂相。待無非子落座,仆人獻上茶盅之后,袁乃寬才將一份寫著袁世凱生辰八字的紅紙雙手送到了無非子面前。
袁世凱威嚴地坐著,故意抬起面龐,好讓無非子瞻仰一下自己的尊容,相面相面,要端詳面貌才能說出命相。
誰料無非子從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就一直不肯撩眼皮兒,他閉著一雙眼睛,活脫是正在打瞌睡,袁世凱等了好久好久,已等得不耐煩了,便斜視一眼袁乃寬,袁乃寬立即躡腳輕輕走過去,又輕輕地靠近無非子耳際這才悄聲地說:“請大相士為上面這位老爺子相相面?!?/p>
無非子耳音欠佳,犯起耳聾病來,你就是鉆進他耳朵里放鞭炮他也聽不見,偏偏此時此刻他內(nèi)熱攻心,無論袁乃寬說什么,他都毫無反應(yīng)。最后急得袁乃寬不得不在他肩上推了一下,好不容易將無非子推得撩起了眼皮兒,趁著他這陣明白,袁乃寬忙指著書案上的紅紙對無非子說,這是生辰八字。
無非子看都沒有看一眼那張紅紙,便又合上了眼皮兒,過了好長好長時間,袁乃寬只見他嘴唇似在輕輕嚅動,便忙將耳朵貼到無非子的嘴旁,聽了半天,這才傳出話來說:“相士要正夫人的生辰八字。”
旨意傳下來,袁乃寬慌了手腳,給大總統(tǒng)算命,何以索要正夫人的生辰八字?不過神仙的旨意是不能違抗的,幸虧五姨太楊氏有心計,不多時她便將正夫人于氏的生辰八字也寫在一張紅紙上呈了上來。
“人家相士要得對。”五姨太楊氏退出書房時悄聲對袁乃寬說,“既是算大總統(tǒng)能不能稱帝,先要算正夫人能不能做娘娘。不是老話上說嗎,劉邦本不是帝王之相,只因為呂后是娘娘的造化,這才立下了漢朝江山?!?/p>
正夫人于氏的生辰八字也寫在一張紅色長方形硬紙上,五姨太楊氏將它放在雕花檀香木托盤上交給婆子,婆子交給仆傭,仆傭雙手呈給袁乃寬,袁乃寬恭恭敬敬地放在無非子面前。
這次無非子說話了,他將袁世凱的生辰和正夫人于氏的生辰用一方藍布方巾裹好,站起身來將布包挾在腋下,不施禮不拱手,只冷冷地說了一句:“無非子告辭了。”
不容分說,無非子邁步就往門外走,倒是袁乃寬跑上一步將無非子迎面攔住,袁乃寬不習慣地向無非子笑笑,乖聲乖調(diào)地對無非子說:“好不容易把相士請來,怎么能一句話不說就走呢?”
無非子揮手示意袁乃寬讓路,嘴巴嚅動著甕聲甕氣地說:“快去找你家大公子,無非子在相室恭候?!?/p>
說罷,無非子揚長去了。
袁世凱搖搖頭,對于一個小小相士無非子的傲慢無禮極是不悅,袁乃寬半張著嘴巴光眨巴眼,琢磨不透無非子賣的是什么關(guān)子,倒是五姨太楊氏一拍巴掌闖了進來,她挑著嬌滴滴的嗓音說道:“著呀,這才真是求上了真神仙。只看大總統(tǒng)一人的帝王之相,相士自然不好說話,常言道:得天下易坐江山難,人家相士自然要看看兒孫輩有沒有承繼龍位的命相。”
袁世凱點了點頭,他抬手捋捋胡須說道:“當年李鴻章李大人得意時,有人見朝廷不行了,便勸李大人稱帝取而代之,李大人只笑了笑回答說,你看我?guī)讉€兒子中有能承繼王位的德性嗎?無非子說得對,快去將克定找來,讓他去相室拜見相士?!?/p>
“是!”袁乃寬乖乖地答應(yīng)了一下,忙下去吩咐找袁世凱的大兒子袁克定。袁世凱家有權(quán)有勢有財,無論什么天上飛的地上跑的稀罕物什都能找得到,唯獨大公子袁克定的影兒不好找。袁世凱雖然還沒當上皇帝,但袁克定早有了大太子的綽號,這位大太子成年累月泡在舞廳飯店花街柳巷里,而且他從不單獨行動,無論到哪里都是成幫結(jié)伙,大太子不起身,這些幫閑就不許移動半步。舉個例子說吧,有一晚大太子多喝了兩盅酒,醉醺醺領(lǐng)著一伙人來到維格多利舞廳,音樂響起,大太子酒勁兒上來倚在沙發(fā)椅上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十點,那維格多利舞廳里還燈紅酒綠地唱呀跳得正歡呢。再細看那些跳舞的惡少和伴舞的舞女,一個個早累得拉不動胯骨了。
袁克定正在一處銷魂的所在玩得歡,聽說大相士無非子要給他相面,當即推開前后左右圍得水泄不通的漂亮姐兒們,脫掉西裝,換上袍子馬褂,顛兒顛兒地跑進無非子的相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開門見山,直沖著無非子問道:“神仙有話只管說,我若沒那份貴相,我也就不攛掇老爺子那么著了?!?/p>
論起想當皇帝的心,袁克定比他爹更急切,他老爹袁世凱好歹已經(jīng)榮任上了民國大總統(tǒng),雖說還沒有立自家的國號,但已為萬民做主,明明和皇帝老子一樣了。但大太子袁克定還什么也不是,倘不趁著老爺子這股勁頭子攛掇得他建立袁家王朝,待到老爺子歸天之后,他就連這大太子的空名分也沒了。
難得無非子讓袁克定乖乖地在相室里坐了好幾天,每日上午兩小時,下午兩小時,無非子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地給他相面。
“舜目重瞳,方獲禪堯之位;重耳驕肩,才興霸晉之基。額方闊,初主榮華;天庭高,富貴可期。論相以頭為主,以眼為權(quán),頭看天中天庭司空中正,八十八、十六、二十、五十七,眉看彩霞,眼看少陽中陽太陽,三十九、三十七、四十一。請問尊家貴姓?”
“姓袁?!?/p>
論了半天相,連對方姓什么都不知道,明明賣的是生意口,耍把人。沒辦法,誰讓如今有求于他呢,若在平日,早一腳把他踹跑了。
“祖籍?”無非子又問。
“河南項城。”袁克定耐著性子回答。
“當今民國大總統(tǒng)袁世凱項城大人是你什么人?”無非子萬般驚奇地問。
“是我爸爸!”
“哎呀!”無非子一骨碌從太師椅上跳起來,呼啦啦將書案上的東西收攏起來,揚著聲音喊著:“來人,送客?!?/p>
“咦,我說神仙,話才開了個頭,你如何就往外攆我呢?”袁克定才剛聽到幾句大富大貴的吉祥話,自然舍不得就此走開。
“無非子只卜測眾生吉兇,從不問天下興亡。前幾日接我去一家大戶,我還當是老賢人要求問全家平安,誰料竟碰在軍國要人面前。袁公子恕罪,區(qū)區(qū)無非子不敢妄言國事?!?/p>
“哎呀!”袁克定一揮手打斷無非子的話,“這又不是讓你當參議員,誰是誰非全與你無關(guān)。你只管看看我們老爺子的老運怎么樣,再看看我這輩子能不能有大發(fā)旺。”
無非子似是被說服了,他緩緩地又坐在太師椅上,呷了一口茶,這才又平和地說道:“既然如此,無非子就只論個人福祿,不問江山盛衰了?!?/p>
“這就行,這就行!”
這一卦,無非子整整算了二十一天,他先算定袁克定龍鳳之姿,天日之表,來日必能濟世安民,天生一副皇帝坯子。他又批了于夫人的生辰八字,袁世凱生于咸豐九年己未,屬羊,于夫人生于同治元年壬戌,袁世凱生于農(nóng)歷八月,八月羊,草正肥,天賜機遇,一輩子發(fā)旺,難得又有位屬狗的賢內(nèi)助,如此已是未羊戌狗永興旺了。且于夫人的父母又全是龍鳳之命,只因為八字中一道“坎”未能得勢于天下,因此兩位貴命留下一只鳳雛,于夫人當有至極之尊。至于袁世凱本人,那就更沒的說了。
無非子算定,袁世凱只有稱帝一條路可走,而且要登極必得在今年舉行慶典,因為今年是卯年,大吉,而且國號要定為“洪憲”,此中的講究全寫在秘折中,只能讓袁世凱一個人看。為永固基業(yè),要鑄鼎,要制龍衣,鐘鼎的講究、龍衣的忌諱,無非子一一作了交代。至關(guān)重要,袁世凱命中注定有一百單八名妖魔興風作浪,因之龍座背后的屏風要雕出一百單八只葫蘆,每只葫蘆用來收一個妖魔,御用的瓷器要在河南燒制,要用河南的土河南的水河南的火,清一色藕荷淡紅,要以葫蘆形態(tài)描花貼金,時時刻刻牢記,鎮(zhèn)不住一百零八個妖魔,袁世凱就坐不牢江山。
最后,無非子大筆一揮,秘奏袁世凱大總統(tǒng),一方紅紙,兩個大字:
九九。
袁世凱迷信,除了實話之外,他什么全信。年輕時有人給他批八字,說他“貴不可言”,他就堅信自己這輩子準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在項城老家,有人給他家祖墳看風水,說他家墳地一側(cè)是龍,一側(cè)是鳳,龍鳳相配,主一代帝王,從此他就認定自己遲早得做皇帝。袁世凱每日午睡后要用一杯茶,專有一個童子每日按時給他送茶,泡茶的蓋碗是他最喜愛的一件宋瓷國寶,他自己將這只蓋碗看得比九個姨太太加在一起還金貴?;钤撨@一日送茶童子不走運,自鳴鐘打過點,送茶的時刻到了,他端著茶盤就往袁世凱臥室走去,和往日一樣,他用胳膊肘將房門輕輕推開,不知怎么的,腳下只覺打了個哧溜,未來得及站穩(wěn)身子,咕咚一下童子被門檻兒絆倒了。嘩啦啦一聲清脆的聲響,那件宋瓷茶盅被摔得粉碎。
“什么人?”袁世凱午睡醒來,囈囈怔怔還當是闖進了什么刺客,一聲吆喝,將跌倒在門里的送茶童子嚇得全身發(fā)抖。
命丟了!送茶的童子知道闖了大禍,袁世凱倘發(fā)火惱怒起來,非得將他腦袋揪下來不可。到底這童子是大總統(tǒng)私邸當差多年練出來的精明,他順勢伏在地上,全身抖得似篩糠,一雙手抱著腦袋,閉緊一雙眼睛,只大聲地吶喊著:“龍!龍!”
袁世凱聞聲走過來,看見伏在地上喊龍的童子,又看看摔得粉粉碎的宋瓷茶盅國寶,莫名其妙地問道:“什么龍?”
“我,我……”那送茶的童子依然伏在地上閉著眼睛回答,“一條青龍盤在屋梁上?!?/p>
袁世凱回身望去,果然自己臥室的屋梁上畫著白云游龍的花飾,莫非這畫上的龍真的顯靈了嗎?
“那是畫的龍!”袁世凱半信半疑地說。
“是真龍,身子盤在屋梁上,一對長須子搖動著,龍尾還擺動呢……”
“哈哈哈!”袁世凱笑了。
那件宋瓷茶盅國寶摔碎了不但沒有問罪,那摔碎茶盅的童子還得了四枚金錁子的賞賜,獎賞他一雙童子真眼看見了龍形……
所以,如今袁世凱看見無非子呈上來的“九九”密折,認定這皇帝的寶座坐牢了。袁世凱忌百,盈則虧滿則溢,“百”不是個吉慶字,“百年”者,翹辮子也,唯九九是大吉大順。一切照無非子的推算去做,一步一步,袁世凱終于踩著無非子的家伙點兒走起了臺步。
輪到袁世凱身穿龍袍,天壇祭過天,登極稱過帝,封了文武大臣的爵位,立了正宮東宮西宮妃子貴人,立了皇太子,接受了百官的朝賀,你想想,他能薄待了相士無非子嗎?
用這筆錢,無非子在英租界買了一幢小洋樓,又從皇后舞廳買出來一個時髦走紅的姐兒宋四妹,將余下的錢存入英租界匯豐銀號,吃喝玩樂,他才真過上皇帝老子的日月了呢。
后來呢?后來袁世凱完蛋了,袁世凱倒臺那天,《庸言》報頭版頭條登載的文字是:
“無非子料事如神……”
人家相士無非子早就斷定了,有密折為憑:九九。
九九者,八十一天也,袁世凱只能當八十一天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