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由呼和浩特市往南行進十八里,即到達了那條早已銘記于心的大黑河。
可是,隨著歲月的流逝和城市的快速擴張,撲入眼簾的無不是現(xiàn)代新興都市陣陣張揚的氣息與斑斕四射的新潮。此地已物非人變,再也不見往日“沙磧茫茫天四圍,一片云生雪即飛”的嚴酷景象,這反倒讓訪古之人陡生出一種濃烈的誤入岐境的落寞、悵惘感。
終于,河南岸沖積平原上一方黛色冥濛的土堆很快抓住張皇、茫然的目光,將人拽到它跟前。對了,就是它,它就是昭君墓。
這座唐朝杜佑《通典》最早記載的、被歷代稱為“青冢”的昭君墓,表面是人工夯筑的封土堆,高達三十三米。它的前面是一塊平臺,有階梯與墓頂相連。墓前與墓頂均建有亭。細細打量,墓上與周圍野草青青,古木參天,或多或少讓人感受到一種孤寂、一種凄婉。因而,躊佇與彳亍于墓旁自然免不了發(fā)思古之幽情,自然在心中向這位已長眠了快兩千年卻又至今“活”著的漢家女兒胡人妻默默表達一份深切的憐惜之情,眼前自然浮現(xiàn)出史書中那段苦澀的記載:
西漢竟寧元年,呼韓邪單于因郅支被誅,且喜且驚,進京朝見,面乞和親,愿為漢婿。元帝也欲羈縻呼韓邪。但因其已投降,不愿沿襲前代再嫁給宗室女子。故而,退朝入內命人取出宮女圖,展覽一遍,提御筆隨意點了一個未召幸的女子充作公主,命有司選吉日嫁給呼韓邪。至吉期,被點宮女裝束停當,到御座前辭行。元帝不瞧猶可,瞧了一眼,竟是一個芳容絕代的麗珠,云鬟低翠,粉頰緋紅,體態(tài)身材,無不合度,最可憐的是兩道黛眉,淺顰微蹙,似乎有含著嗔怨的模樣。及見她柳腰輕折,拜倒座下,輕輕地囀著嬌喉道:“臣女王嬙見駕。”元帝忍不住問道:“汝從何時入宮?”王嬙具述年月。元帝一想,該女入宮有年,為何并未見過?可惜如此美貌,反讓與外夷享受,真正錯極!
是啊,這真是一次不可饒恕的深重大錯。它錯得可笑,錯得可恨,更錯得可嘆可悲!不是嗎?下面還是讓我們穿越遙遙兩千多年時空,去看看這樁錯事的后續(xù)情形吧!
元帝劉奭當時如同誤吞了一枚刺果,咽不下,吐不出,好不酸痛!他真想把面前這個名為王嬙的宮女留下來,可又怕失信外人和被臣民譏笑。無奈,只得竭力鎮(zhèn)定心神,勉強囑咐幾句。待王嬙辭去,劉奭即拂袖入內,去細細查看宮女圖,見王嬙畫像只是草草描成,毫無生氣,與剛才所見本人相差甚遠,可判為兩人。接著,他又把已召幸的宮女與她們的圖像比較,發(fā)覺皆畫得精美,個個都比本人勝過幾分,不禁勃然大怒:“可恨畫工,故意毀損麗容。若非作弊,定有它因!”當即著人查究。
結果誠如他所料。原來,被選入宮的宮女很多,要先由畫師繪出她們的肖像,供皇上御覽,選擇召幸。其中有一個叫毛延壽的杜陵名畫師最善寫生,可他偏生性貪財,每次作畫都要向所繪者索賄。宮女們?yōu)槟芤婑{受寵,大都傾囊相贈,毛延壽就把她們畫得很美。后來他給王嬙畫像時,王嬙因天生麗質無須添彩,并且心性高傲,不愿像其他宮女那樣向他行賄。毛延壽便挾私易妍為丑,將她畫得泥塑木雕般。案情審明,元帝由于憤恨難消,當即以欺君之罪把他殺了。但盡管如此,劉奭失去王嬙的痛惜之情卻淤積于心,沒法排解,漸漸加重并釀成疾患,以至時間不長竟駕崩西去。
而在這期間,誤嫁老藩王、被號為寧胡閼氏的王嬙,只得跟隨呼韓邪前往稀有人煙的茫?;哪?/p>
出長安了,在氈車、胡騎簇擁下踽踽而行的王嬙好不凄惶、悲涼,她無比凄楚地最后回望一眼逐漸遠離的巍峨漢宮,連日來的怨艾、憤懣、悲戚忍不住頓集心頭:她憎惡這富麗堂皇中充塞的貪腐、丑陋;她怨恨漢天子選她進宮卻又將其打發(fā)給胡人作妻;她蔑視這貌似煌煌的朝廷的庸弱、無能,居然要靠一個女子之身來維系江山安寧!
然而,怨也好憎也罷,她只是一個弱女子,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亦無力同強蠻抗爭,雖然一百個不情愿,也還得前往陌生的番邦胡域。就像一片樹葉,被強風裹脅著向荒蠻飄零。因此,漫漫路途上她只得依憑懷中琵琶傾訴內心萬般凄惻、怨艾,傾吐“愿假飛鴻翼,乘之以遐征。飛鴻不我愿”的本意。
風聲蕭蕭,氈車轔轔,經(jīng)過多日跋涉奔波,過長城了。王嬙抬眼望去,前面黃沙漫漫,空曠寂寥,一望無垠,她不禁心如止水……慢慢地,她將目光轉往來的方向。雖然隔著千山萬壑,雖然相距迢迢,但她似乎還是看見了自己的家鄉(xiāng)——由清澈的香渓環(huán)繞的湖北興山縣城南寶坪村??匆姶搴笕悍辶至?、巖壑含翠、桐林云涌的帽山和村前幼年拾柴的臺山;看見刻骨銘心思念的父母;看見自己被選入宮離別村子時在那佇立沉思、挹泉滌妝,結果把頭上顆顆珍珠掉落其中的香渓回水潭……
不,這一切分明已經(jīng)越離越遠,已成了難忘的記憶,永遠的魂系!如今她正走向廣袤的朔漠。并于隨后走進北邦王庭,走進一個不同的民族,用南國女子柔嫩的身軀阻遏蠻悍放縱,阻遏輕騎彎刀,以至幾十年過去,香消塞北,長眠在這大黑河畔。
默對這一塞北青冢,感受著昭君王嬙凄婉悱惻哀痛,我想,真實了解這一錯誤及明察她怨艾產(chǎn)生的根源,或許對這位漢家女兒不歸的靈魂不失為一種很好祭祀與真切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