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結(jié)束或開始
225
落葉飄零的夜晚,游人差不多散盡的時候,我獨自到那座古園里去。走過幽靜的小路,走進楊柏雜陳的樹林,走到那座古祭壇的近旁,我看見C還在那兒。一盞路燈在夜色里劃出一塊明亮的圓區(qū),我看見他正坐在那兒,坐在輪椅上讀書。
我有時候懷疑:他會不會就是我?
四周的幽暗遮掩了其余的景物,世界一時變得非常小,只是一團小小的明亮,C看書看得累了,伸一個懶腰,轉(zhuǎn)動輪椅,地上的落葉被碾碎了,發(fā)出唧唧吱吱的聲音。
我有時想:我就是這個殘疾人C嗎?
我問他:“我就是你嗎?”
C沖我笑笑:“你愿意是我嗎?”
于是他又轉(zhuǎn)動輪椅,前進、后退、原地轉(zhuǎn)圈,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七百二十度……像是舞蹈,像是一種新近發(fā)明的游戲。
“你寫作之夜的每一個角色,有誰愿意永遠來玩這個游戲嗎?”
我無言答對。
他認真地看著我:“可是,所有的人都玩著相似的游戲呀,你不知道?”
“對不起,”我說,“也許我傷害了你的自尊心……”
“不不,”他搖搖頭,“不是那么回事兒?!?/p>
C轉(zhuǎn)動起輪椅在小路上慢慢走。一盞盞路燈相距很遠,一段段明亮與明亮之間是一段段黑暗與黑暗,他的影子時而在明亮中顯現(xiàn),時而在黑暗中隱沒。明亮與黑暗中我聽見他說:
“其實你在第一章中寫得很好——我只是你寫作之夜的一部分,你所有的寫作之夜才是你,因為你也一樣,你也只是你寫作之夜的一部分?!?/p>
我于是想起了第一章。我問:“你再沒碰見那兩個孩子嗎?”
“不,”他說,“我總是碰見他們?!?/p>
“在哪兒?”
“在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時間。我有時候碰見他們倆,有時候碰見他們之中的一個?!?/p>
“我不想開玩笑?!?/p>
“我也不想。玩笑那么多,還用得著麻煩我們開嗎?”
“我跟你說正經(jīng)的呢?!?/p>
“我也是。說正經(jīng)的,此時此地你沒看見他們中的一個嗎?”
我四處張望,但四周幽暗不見別人。
“他們在哪兒?”
“現(xiàn)在嗎?就在這條小路上?!?/p>
“你是說我?你是說我還是說你?”
“不光是你,也不光是我。他們還是所有的人。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的時間,他們可以是任何人。因為所有的人都曾經(jīng)是他們。因為所有的人,都曾經(jīng)是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p>
那個老人的預(yù)言:如果你到這里來,/不論走哪條路,從哪里出發(fā),/那都是一樣……
C說:“你還記得女導(dǎo)演N的那兩個年輕的演員嗎?”
“是,”我說,“我懂了,他們在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時間里?!?/p>
“他們不也是那兩個孩子嗎?”
“是。他們是所有的角色。他們是所有的角色,也是所有的演員。”
226
終于有一天,N在她曾經(jīng)拍攝的那些膠片上認出了F:一頭白發(fā),那就是他嗎?
那時N在國外,具體是哪兒并不重要,N在異國他鄉(xiāng)。
孤獨的禮拜日早晨,她醒來,但不動,躺在床上,睜大眼睛很久很久地聽著窗外的鳥叫。到處的鳥兒都是這樣叫,她感到就像是小時候賴在床上不想起來,晨光在窗簾上慢慢壯大,慢慢地一片燦爛,她仿佛又聽見母親或者父親一遍遍地喊她:“嘿,懶姑娘,還不快起嗎,太陽都曬到屁股啦!”“快,快呀,快起來吧,你看人家F多懂事,F(xiàn)跑步都回來啦!”“喂,小F,下次你去跑步時也叫著我們家這個懶丫頭好嗎?”……N猛坐起來,但是到處都很安靜,沒有母親和父親喊她的聲音,異國他鄉(xiāng),只有鳥兒的聲聲啼囀。到處的鳥兒都是一樣。她坐在床上,甚至想喊——“媽媽快來呀,我的裙子在陽臺上呢,快給我拿來呀……”但是到處都很安靜,沒有也不可能有母親的應(yīng)答。她愣愣地看著房門,幾乎要落淚,知道一拉開房門這感覺就會立刻消失,門外是別人的祖國和故鄉(xiāng),沒有她的童年和歷史。
N抱攏雙膝獨自呆坐了很久,目光走遍房間的各個角落。忽然,她注意到了那幾本膠片。它們規(guī)規(guī)矩矩耐心地躺在書柜里,除了洗印時草草看過一下,一直忙得沒顧上再去看它們。多久了呀,它們躺在那兒,就是在等她有一天又想起故鄉(xiāng)吧。她跳下床,搬出那幾個膠片盒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抻出膠片,對著太陽,一尺一尺細細地看。就是這時她看見了F。
N并沒有立刻認出F,她只是發(fā)現(xiàn)在那兩個青年演員左右常常出現(xiàn)一頭白發(fā),那頭白發(fā)白得那么徹底那么純粹,在熾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N一邊看一邊贊嘆這老人的激情與執(zhí)著,便想看清他的模樣。她一尺一尺地尋找,用放大鏡一格一格地看,可還是看不大清他的相貌,這個滿頭白發(fā)的人總是微微地低著頭,那樣子仿佛祈禱、仿佛冥思、仿佛困惑不解。但是N恍惚覺得,這個白發(fā)的男人似曾相識,他的一舉一動都非常熟悉,他低頭冥思不解的樣子好像是在演算一道難題,那神情仿佛見過,肯定是在哪兒見過……啊,N恍然大悟:這是F呀,這不就是他嗎?就是他呀!
晚上,N借到了一架放映機,把窗簾都拉起來,關(guān)了燈,在墻上放映那幾本膠片。是的,是F,那就是她少年時的朋友、青年時的戀人呀!多少年不見了卻在這異國他鄉(xiāng)見到了你!早就聽說你一夜白了頭,可是自那以后再沒能見到你……曾經(jīng)的那一頭烏發(fā)哪兒去了?一夜之間真的會蹤影不留嗎?滿頭銀絲如霜如雪晶瑩閃亮,真的是你嗎?為了什么呀……是呀是呀我現(xiàn)在才知道了,有些話是不能說的,是沒有辦法說的,只能收藏在心里,如果不在心里死去它就會爬上你的發(fā)梢變成一團燃燒的冰凌……可你為什么不來找我?多少年里你為什么不來?現(xiàn)在你為什么來了?為什么總在我的四周,不離我的左右?你仍然在躲閃著我,所以那時我沒有發(fā)現(xiàn)你,我看得出你一直在躲閃著我的鏡頭,但是你躲閃不開,你還是被留在了我的膠片上……你是來找我嗎?是,肯定是,可你為什么不早點兒來?我等了你多久哇!直到你結(jié)了婚,直到我也結(jié)了婚,我還是以為你會來的……我沒有想錯,你到底是來了,到這動蕩的夏天里找你的戀人來了……
墻上,畫面搖晃起來——那會兒亂起來了,攝影機搖搖晃晃顛上顛下,鏡頭里一下是天,一下是地,一下是擁擠的人群,一下是數(shù)不清的腿和紛亂的腳步……然后膠片斷了,沒有了,墻上一片漆黑,心里和房間里一團漆黑。
漆黑之中,N想起了她曾在那攝影機旁說過的話:“情節(jié)非常簡單:第一,男女主人公正在初戀的狂熱之中。第二,他們不小心在這動蕩的人群中互相丟失了?!薄皼]有劇本,甚至連故事和更多的情節(jié)都還沒有?,F(xiàn)在除了這對戀人在互相尋找之外,什么都還來不及想?!薄耙驗槲蚁嘈?,不管在什么時候,我們可能丟失和我們正在尋找的都是——愛情!就是現(xiàn)在,我也敢說,在我們視野所及的范圍里,有幾千幾萬對戀人正在互相尋找,正在為愛情祈禱上蒼。”……
漆黑中N想:真是讓我說對了,那些尋找著的人中就有F。他聽見我說的那些話了嗎?他應(yīng)該聽見了。N想:我應(yīng)該回去看看他了,是呀,“對愛情來說,什么年齡都合適……”
但是N還不知道,那時F醫(yī)生已不在人世。
227
F醫(yī)生死在那架攝影機停止轉(zhuǎn)動之后不久。關(guān)于他的死,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一種說法是:他在那時犯了心臟病,從來沒發(fā)現(xiàn)過他有心臟病,但是一發(fā)卻不可收拾。
N從國外回來才聽說這件事,才明白,多年前的分手竟是她與F的永別。
冬天的末尾,融雪時節(jié),N走過正在解凍的那條河,走過河上的橋,走進那片灰壓壓的房群。小巷如網(wǎng)。積雪在路邊收縮融化得丑陋不堪,在上百年的老房的房檐上滴淌得悠閑自得??諝庵猩⒉贾簾熚?、油煙味、誰家正在煎魚的味兒——多么熟悉的味兒呀!風(fēng)吹在臉上并不冷,全球的氣候都變得不可捉摸。N獨自一人穿過短短長長的窄巷,走過高高矮矮的老房,注意著路上的每一個行人和每一個院門中進出的人,希望能碰上一個她認識的,或者僅僅是一張熟悉的臉……這是她少年時常常走的路呀,每一個院門她都熟悉,甚至每一根電線桿和每一面殘破的老墻她都認得,一切都還是那樣,像一首歌中唱的“從前是這樣,如今你還是這樣”,只是人比過去多了,而且都是陌生的面孔。除了氣候在變暖,就是人在變多,N記得小時候,尤其午后,在這小巷里走半天也碰不見一個人……啊,那家小油鹽店也還在呢,只是門窗都換成了鋁合金的……那么家呢,那座橘黃色的樓房在哪兒?唔,那兒,還在那兒,只是有點兒認不出了,它曾經(jīng)是多么醒目多么漂亮呀,現(xiàn)在卻顯得陳舊、蒼老、滿面塵灰無精打采的樣子,風(fēng)吹雨打已把那美麗的顏色沖剝殆盡了……
院子里堆得亂七八糟:磚瓦灰沙、木料、鐵管、自行車和板車……而在這一團蕪雜中竟停著一輛嶄新的“林肯”牌轎車。
N敲了敲F家的門,沒有人應(yīng),一推,門開了。輕輕走進去,廳廊里一股明顯的霉味,地毯上污漬斑斑,走在上面甚至踏起塵土,墻上沒有飾物只有塵灰,很多處脫落了灰皮,很多處,塵灰在那兒結(jié)起了網(wǎng),屋頂上有一圈圈銹黃的水跡。很多門,但都鎖著。慢慢往深處走,只有一扇門開著,從中可見一個老人的背影。
N在那門口站住,認出了那老人正是F的父親——坐在寫字臺前。房間很大,很空曠,冬日的陽光從落地窗中透進來,一方一方落在地毯上,落在桌上和床上變了形,落在那老人彎駝的背上。
F的父親轉(zhuǎn)過頭來:“您是?”
“我是N呀,您還記得我嗎?”
“啊……啊,當(dāng)然?!?/p>
老人定定地把N看了好一會兒,不說什么,就走出去?;貋淼臅r候,他拖著一個麻袋。
“這是F要我給你的?!盕的父親說。
“什么?”
“不知道。他放在我這兒的,我沒看過。后來,有個叫L的人來跟我說,F(xiàn)要我有一天見到你,把這些東西給你?!?/p>
N打開麻袋,只朝里面一望就知道了:那都是F寫給她的信。一式的信封(他給她寫信從來都是用這種信封),都封著,都貼好了郵票,但都沒有郵戳。N掏出幾封看看,單從不同時期的郵票上就都明白了:這么多年他一直在給她寫信——并不發(fā)出的信。
F的父親坐在陽光里,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冬天的陽光撫摸著他彎駝的背。
“伯母呢?還有……家里別的人呢?”
“在國外?!?/p>
“哪兒?”
“具體是哪兒并不重要?!?/p>
“那……就您一個人了嗎?”
“聽說,你不是也去了國外嗎?”
“是。是在……”
“不不,我不問這個。我只想問,你們,以及比你們更年輕的人,對叛徒怎么看?”
“叛徒?”
“對,叛徒。一個因為怕死和怕折磨的人,并不是為了想升官和發(fā)財?shù)娜耍闪伺淹?,你們對這樣的人怎么看?對這樣的叛徒,你們怎么想?”
“我……我沒想過……”
“行了,我知道了?!?/p>
“但是我想……也許……”
“好了我知道了,我沒有別的事要問了?!?/p>
228
事實上,時隔二十多年,自打F一看見N,他就開始覺得心臟不舒服了,氣短氣悶,心動過速。
二十多年了,他不知多少次設(shè)想過與N重逢時的情景,設(shè)想N的樣子,設(shè)想她的變化,但就在他那樣設(shè)想的時候他也明白,無論怎樣設(shè)想也不會跟實際的情景一樣的。就是說,盡管設(shè)想可以很多卻總是有限的,不大可能與實際一致。對死的設(shè)想也是這樣,你知道你肯定會在某一天死去,你有時候設(shè)想你終歸會怎樣死去,在什么樣的時間和地點以及什么樣的情境中死去,但這設(shè)想很少可能與實際一致,死真的來了的時候你還是猝不及防。
二十多年了,人山人海中遠遠看去,N竟沒有什么大的改變,還是那么漂亮、健美、生氣勃勃激情滿懷。
F站在人群中,從身旁一個小女孩兒的鏡子里看了一下自己。那個小女孩兒玩著一面小鏡子,用那鏡子反射的陽光晃她母親的眼睛、晃她父親的眼睛,晃到了便笑著跑開,換一個角度再重復(fù)這樣的游戲。F問她:“你幾歲了?”“五歲半!”小女孩兒說,同時伸出五個小巧的手指,但是把十個手指都看了一遍卻不知道那半歲應(yīng)該怎樣表示。F便乘機從她的小鏡子里看了看自己,他看見的差不多是一個老人: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而且——最讓他吃驚的是——臉色晦暗、皮肉松弛,一副惶茫、疲憊的樣子。他的心臟緊緊地疼了一下:我確實是永遠也配不上N的……
那時正有一個記者問N:“如果那時這兩個演員已經(jīng)不合適了呢?比如說,他們已經(jīng)老了呢?”N站在攝影機旁回答:“對愛情來說,什么年齡都合適。只要我那時還活著,我還是要把他們請來,我將拍攝兩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互相親吻著回憶往昔,互相親吻著,回憶他們幾十年中乃至一生一世歷盡艱辛的尋找?!薄?/p>
心臟一下下發(fā)緊、發(fā)悶,熾烈的太陽讓F頭昏眼花。他找到一處人少些的地方坐下,深呼吸,閉一會兒眼,靜一靜……周圍的喧囂似乎沉落下去,他可能是瞌睡了一會兒,甚至做了一個夢。F從沒到過南方卻夢見了南方流螢飛舞的夏夜:雨后一輪清白的月亮,四處蟲鳴唧啾,微醺的夜風(fēng)吹人魂魄,魂魄似乎飄離肉體,飄散開飄散開,卻又迷迷蒙蒙聚攏在芭蕉葉下……這時就見N走在前面,形單影只卻依舊年輕、生氣勃勃,淡藍色的裙裾飄飄擺擺,動而無聲……“喂,是你嗎,N?”他沖她喊。但是N不回答。芭蕉葉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著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他跟隨著N婷婷的背影,走進一座老式宅院……N站住,他也站住,他們一同觀望良久:木結(jié)構(gòu)的老屋高挑飛檐,月在檐端,滿地清白,一扇門開著,幾扇窗也都開著。N走向老屋,走上臺階,步履輕捷,走過回廊,走過廊柱的道道黑影,走進幽暗的老屋去,不久,幽暗的這兒、那兒便都亮起點點燭光……“N,是你嗎?”仍無人應(yīng)。F也便走上臺階,走進老屋,但這兒、那兒卻只有燭光,沒有N,燭光搖搖閃閃卻哪兒也不見N的影子。“N,你在嗎?”“你在哪兒,N?”“是我呀,喂,你聽不出是我嗎?”“我來了,喂,我一直都跟在你身旁你不知道嗎?”沒有回答,只有院子里風(fēng)吹草響,只有老屋里燭光跳動。他站在那兒覺得一陣徹骨抑或透心的寒冷。忽然,所有的燭光一下子都滅了,一片漆黑……
F被驚醒了,大喊一聲坐起來。他左右看看,怕還是自己的噩夢未醒,但是他身旁已經(jīng)沒人。再舉目朝N剛才所在的地方看,N已不見,所有的人都不見了,都藏到哪兒去了呢?F慌忙爬起來,往東跑一會兒不見N,往西跑一會兒仍不見N的影子,到處都沒有她,沒有人,就像C在思念著X的日子里所見過的那種情景,到處都是空空洞洞……F醫(yī)生驚愕地揉揉眼睛,心臟一陣發(fā)悶,渾身發(fā)軟,天旋地轉(zhuǎn)……
F躺倒在一棵老樹下,靜靜地躺在那兒,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唯那老樹枝繁葉茂,每一片葉子都在搖動,但沒有聲音。有一只鳥在那枝葉間筑巢,銜來一根草,魔魔道道地擺弄一會兒,飛走了,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又飛回來,又銜來一團泥繼續(xù)魔魔道道地擺弄,不管人間發(fā)生了什么,它只管飛來飛去安頓著家園。F醫(yī)生看著那只鳥,看著老樹濃密的枝葉,看著那枝葉上面的天空,云和風(fēng)都沒有聲音……他覺得自己的靈魂正在飄起來,飄離肉體,無遮無攔地飄散開去,像在剛才的夢中那樣,但不再聚攏,聚攏可真討厭,他不愿意聚攏,他高興就這樣飄……他想起了女教師O,O大概就是這樣飄的吧?O大約一直還在這樣自由自在地飄著吧?進入另一種存在就是這樣嗎?我正在進入另一種存在嗎……他再去看那棵老樹,非常奇怪他竟像是在低頭看那棵老樹,他不僅看見了下面那棵老樹而且看見了下面發(fā)生的一切……
F醫(yī)生喘息著,睜大著眼睛。彌留之際他可能在想些什么呢?
他一定會想起女教師O的問題:我們活著,走著,到底是要走去哪兒?
因而在我的印象里,F(xiàn)醫(yī)生一定又會想起他一向感興趣的那個問題:靈魂是什么?靈魂在哪兒,也就是說“我”一向都在哪兒?
他一定會想起他曾經(jīng)對詩人說過的話:我在我的身體里嗎?可是找遍我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找不到我,找遍我的大腦的每一條溝回也都找不到我,是的詩人你說對了,那是一個結(jié)構(gòu),靈魂在哪兒也找不到但靈魂又是無處不在,因為靈魂是一種結(jié)構(gòu)。就像音樂,它并不在哪一個音符里,但它在每一個音符里,它是所有的音符構(gòu)成的一種消息。就像繪畫,單一的色彩和線條里并沒有它,但如果色彩和線條構(gòu)成過去和未來的消息,構(gòu)成動靜和欲望,構(gòu)成思念和召喚,繪畫才出生……
我想這時F醫(yī)生一定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喘息著、睜大眼睛盼詩人來,要告訴詩人L:可是,靈魂或者“我”,只在身體和大腦的結(jié)構(gòu)里嗎?L你想想看吧,靈魂可能離開身體以外的世界而存在嗎?“我”能離開別人而還是“我”嗎?“我”可以離開這土地、天空、日月星辰而還是“我”嗎?“我”可能離開遠古的消息和未來的呼喚而依然是“我”嗎?“我”怎么可能離開造就“我”的一切而孤獨地是“我”呢……
F醫(yī)生喘息著,眼睛里露出快樂的光彩,我知道他在想念詩人:L你在哪兒?你快來呀聽我說,我不光在我的身體之中,我還在這整個世界所有的消息里,在所有的已知和所有的未知里,在所有的人所有的欲望里,因而那是不滅不死的呀……L你看那蟻群,也許每一只孤獨的螞蟻都像你我一樣,回答不出女教師O的問題,但是它們?nèi)w卻領(lǐng)悟著一個方向而不舍晝夜地朝那兒行進……你看那些蜜蜂啊,它們各司其職,每一只蜂兒都知道是為了什么嗎?不。但是,蜂群知道,蜂族生生不息永遠在那創(chuàng)造的路上……你再看那只筑巢的鳥呀,它把窩造得多么聰明、精巧、合理!可那是因為它的智力呢,還是因為那是它的本能?是因為它的理智呢,還是因為它的欲望?是后者,必定是那天賦的欲望。就像我們的腸胃,L你懂了嗎?腸胃的工作不聰明、不精巧、不合理么?它們把有用的營養(yǎng)吸收把多余的東西排除,可曾用著智力么?腸胃知道這都是為了什么嗎?它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但是我回答不了O的問題。但無處不在的我的靈魂早已知道答案。我只是這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我不知道??墒沁@世界的所有部分才是我,所以這個世界的欲望它知道,所以這個世界的運動它知道,所以這個世界的艱辛與危懼它們知道,所以這個世界的祈禱它一定知道……
還有那個被命名為艾略特的預(yù)言者,他知道:你到這里來/是到祈禱一向是正當(dāng)?shù)牡胤絹?俯首下跪。祈禱不只是/一種話語,祈禱者頭腦的/清醒的活動,或者是祈求呼告的聲音。/死者活著的時候,無法以語言表達的,/他們作為死者能告訴你:死者的交流思想/超乎生者的語言之外是用火表達的。/……
當(dāng)詩人L趕來的時候,F(xiàn)醫(yī)生已經(jīng)奄奄一息。L把耳朵貼近F顫動的嘴唇,感到他還在微弱地呼吸,聽見他喃喃地說著:“至于……至于我自己嘛,L,我多年來只有……只有一個心愿,那就是在來生,如果……如果真的有來生,不管是在哪兒,不管是在……是在天堂還是在……還是在地獄,我都要……要找到N,回答她……回答她一直希望……希望我回答的:在現(xiàn)實之外,愛,仍然是真的……”
那時,L從F的眼睛里看見,天上正飛著一只白色的鳥。
F睜大著眼睛,一眨不眨,望著那只鳥:雪白閃亮,飛得很高,飛得很慢,在巨大的天穹里一下一下地扇動翅膀,舒暢且優(yōu)雅,沒有聲音,穿過云,穿過風(fēng),穿過太陽,飛向南方……但也許,那就是F的靈魂正在飛去來世。
229
那時,在我的印象里,是所有的戀人們重逢的季節(jié)。
230
那時,如果戀人從遠方回來,在我的印象里有很多種方式。屬于C的方式已經(jīng)在第二章里寫過了。還有一種方式,屬于詩人L。
如果戀人在信上說“一俟那邊的事可以脫身,我立刻就啟程回來,不再走了,永遠不再走了,不再分離……”這便是C的戀人,這就是屬于殘疾人C與戀人重逢的方式。如果戀人在電話里說“喂,你還好嗎……是,我回來了……還有我的先生,我先生他也問你好……”那么,這就是L日思夜夢的那個人了,這就是屬于詩人L與昔日戀人重逢的方式。
“喂,是你嗎L?”
電話里她的聲音有些改變了,但詩人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來是她。
“你在哪兒?喂,你現(xiàn)在在哪兒?”L的聲音依舊急切,像幾年前在那個風(fēng)雪之夜的小車站上一樣。
“我在家里。喂,你還好嗎?”她的聲音卻非常平靜——或者是故作平靜。
“啊,還……還可以。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不久。對,還住在那兒,還是那座樓。你呢,也還是住在那兒?”
“也還是那兒?!?/p>
停頓。好像一下子都不知道再說什么。
“我……”L的聲音不由得發(fā)抖,“我想現(xiàn)在就去找你,也許……也許還是有些話要說……”
“我也是想看看你。我想請你晚上來,行嗎?”
行嗎,為什么是行嗎?“當(dāng)然,你要是現(xiàn)在有事我就晚上去?!?/p>
“好,我們等你?!?/p>
我們——雖然早已料到,但詩人還是渾身一陣緊,心跳仿佛停頓了一下。
“我先生,他也問你好?!?/p>
“啊……謝謝?!?/p>
很長的一段停頓,兩邊的電話里都只剩下呼吸聲。
“我想,我們還是朋友,我們都是朋友……喂,L,L你聽著嗎?”
“啊對,是朋友……”
“我相信我們還可以是朋友,還應(yīng)該是朋友?!?/p>
朋友?L想:這是拉近呢,還是推遠?抑或是從遠處拉近,再從近處推遠?
“喂,喂——!”
“啊,我聽著呢?!?/p>
“我覺得,我們?nèi)匀豢梢宰龇浅:玫呐笥?。?/p>
但是一般的朋友——這樣似乎才完整。L想:不遠也不近,一個恰當(dāng)?shù)木嚯x。
“喂,行嗎?我想請你晚上來,行嗎?”
又是行嗎,可若不是行嗎又應(yīng)該是什么呢?
“啊,當(dāng)然。”
“太好了,謝謝?!?/p>
謝謝?怎么會是謝謝?
“晚上七點,好嗎?我們都準(zhǔn)備好了。”
準(zhǔn)備好了?
“好吧,七點?!彼坪鮿e無選擇。
…………
多年的期盼,屢屢設(shè)想的重逢,就要在七點鐘實現(xiàn)呢還是就要在七點鐘破滅?朋友 行嗎 謝謝 準(zhǔn)備好了——這幾個字讓L有一種世事無常、命若塵灰之感。整整一個下午,L心神恍惚什么也不能想。
231
七點鐘,詩人L走進了F醫(yī)生的恐懼。
透過白楊樹濃密的枝葉,眺望昔日戀人的窗口,于是L走進了F對于重逢的第五種設(shè)想:她恰好在陽臺上,站在淡淡的夕陽里,看見了他,呆愣了幾秒鐘然后沖他招招手,很快迎下樓來。
“哎——你好?!?/p>
“你好?!?/p>
流行的問候,語氣也無特殊,仿佛僅僅是兩個偶遇的熟人。
“你真準(zhǔn)時?!?/p>
“哦,是嗎?”
要不要握握手呢?沒有,猶豫了一下但都沒有伸出手來——謝天謝地,就是說往日還沒有磨光。
“那就,上去吧?”
已無退路。
走過無比熟悉的樓門、樓梯、甬道,走進無比熟悉的廳廊,看見的是完全陌生的裝飾和陳設(shè)。
“我介紹一下,這是我先生……這是L……”
“你好?!?/p>
“你好?!?/p>
“久聞大名,我讀過你的詩?!?/p>
“咳,不值一讀……”
“哎哎,那兒是衛(wèi)生間,這邊,這邊,不認識了?”
不認識了。一旦走進屋里就一切都不認識了,連茶杯也不認識了,連說話的語氣也不認識了,連空氣的味道也不認識了……這時候L開始明白:還是F醫(yī)生說得對——空冥的猜想可以負載任意的夢景,實在的答案便要限定出真實的痛苦。
“茶呢,還是咖啡?”她問。
“哦,茶,還是茶吧?!?/p>
“抽煙嗎?”她遞過煙來。
“哦,我自己來?!?/p>
“嘿,你還是別抽了,好嗎?”——不,這不是說L,是在說另一個男人。
“啊,他的心臟不太好?!彼蜌獾亟忉專缓竽樕下舆^一絲不易覺察的嗔怒,對著另一個男人:“喂,你聽見沒有?你的心臟,我說錯了嗎?”
沒錯沒錯,那個男人的心臟不太好,而這個男人的心臟你已無權(quán)干涉。F還說什么來——美麗的位置?
“可詩人也在抽呀,”另一個男人說,“我總該陪詩人抽一支吧?”
嗔怒很懂禮貌地退卻,換上微笑:“那好,就這一支……”
三個人都笑,雖然并不可笑,雖然L心里一陣鈍痛。
“L,你的身體還好嗎?”
“還好,嗯……還算湊合吧?!?/p>
“還長跑嗎?”
“偶爾,偶爾跑一跑?!?/p>
“嘿,聽聽人家!可你一動也不動……”
誰一動也不動?噢,還是說的另一個男人。而這一個已經(jīng)是人家。
另一個男人不說什么,靠那支香煙維持著臉上的笑容。
天慢慢黑了。打開燈,拉起窗簾,窗簾輕輕飄動,攪起一縷花香。
窗外很熱鬧,一團喊聲熱烈或是憤怒,在吵架,五六條高亢的喉嚨在對罵。屋里卻很安靜,一時找不到話題了。不是準(zhǔn)備好了嗎?看來怎么準(zhǔn)備也不會太好。F的原話是這樣說的:如果上帝不允許一個人把他的夢統(tǒng)統(tǒng)忘得干凈,就讓夢停留在最美麗的位置……所謂最美麗的位置,并不一定是最快樂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憂傷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只是排除……只是排除什么來?
“忙嗎?這一向都在忙什么?”
終于抓來一個應(yīng)急的話題。
“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么,你呢?你們呢?”
“都一樣,還能怎么樣呢?”
“喝茶呀,別客氣,這茶不錯……”
“哎哎,好,好……”
“真正的‘龍井’,今年的新茶,怎么樣?”
“嗯,不錯……”
又找不到話題了。遠處,那幾個人的架卻還沒吵完。不是找不到話題,是在小心地躲避著一些話題,一些禁區(qū),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間、這樣的世界上、這樣的世界所建立的規(guī)則中、這樣的距離和這樣的微笑里,埋藏著的或者標(biāo)明著的禁區(qū)……又讓F醫(yī)生說對了:世間的話并不都是能夠說的……但這樣的場合又必須得說點兒什么。說什么呢?切記不要犯規(guī),主要是不能犯規(guī),其次才是不要冷場。
酒菜上桌了。真是車到山前必有路,至少眼下沒有冷場的威脅了。大家都像是松了一口氣,話題一下子變得無限多了:可以說魚,可以說肉,可以說多吃青菜對血壓以及對心臟的好處,可以褒貶烹調(diào)的手藝,可以舉杯祝酒,祝什么呢?一切順利,對,萬事如意……可以對自己的食欲表示自信但對自己的食量表示謙虛,可以針砭鋪張浪費的時弊,可以搖頭不滿時下的物價,可以回憶孩提時的過年,可以懷戀青年時胃口的博大……但這是一種有限的無限(注意不要犯規(guī)):可以說的可以無限地說,不可以說的要囚禁在心里,可以說的并不一定是想說的,想說的呢,卻大半是不宜說的。還有分寸,還有小心,還有戒備、掩飾、故作的幽默、必要的微笑、不卑不亢、不冷不熱、不遠不近、彬彬有禮……對了,F(xiàn)是說:只排除平庸。F是說:只排除不失禮數(shù)地把你標(biāo)明在一個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開在一個距離外,又把你限定在一種距離內(nèi)——對了,朋友。這位置,這距離,是一條魔谷,是一道鬼墻,是一個丑惡兇殘食人魂魄的老妖,它能點金成石、化血為水、把你舍命的珍藏“刷啦”一下翻轉(zhuǎn)成一塊丑陋的浮云,輕飄飄隨風(fēng)而散……
日光燈嗡嗡地輕響,一刻不?!,F(xiàn)在窗里和窗外都很安靜了。
L覺得非常累,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反正他是一個無人管束的男人。臉上微笑的肌肉非常累,測定著距離的目光非常累,躲避著禁區(qū)的神經(jīng)非常累……我想大家都是一樣,都很累,包括剛才那幾個吵架的人一定也是累了,這會兒正躺在哪兒喘氣呢……
“哎,你知道張亮現(xiàn)在在哪兒嗎?”
好極了,又想起一種可說而不犯規(guī)的話題了。
“噢,他嘛,還是在銀行……”
“會計?”
“不,出納。每天點鈔票,不過都是別人的?!?/p>
“喂,喝呀,別光說?!?/p>
“唔——不行不行,我可沒什么酒量?!?/p>
“開玩笑,你才喝了多少?來來,來……”
“李大明呢,在干什么?”
“練攤兒呢,租了個鋪面房。”
“賣什么?”
“服裝,中藥,家具,火腿。逮著什么賣什么?!?/p>
“啊別,他可不能再喝了,他的心臟。這蝦不太新鮮,湊合吃吧?!?/p>
“唔,挺好的,真的……”
“怎么樣,你最近又寫什么呢?”
“沒有,什么也沒寫,嗯……”
“嘿,我剛發(fā)現(xiàn),你這雙鞋不錯嘛,多少錢?”
“你給開個價?”
“二百……嗯……二百五!”
“賣給你?!?/p>
“一百九?”
“五折賣給你。”
“什么?!”
“八十?!?/p>
“胡說,不可能!”
“處理的,最后的兩只都讓我買來了,一只四十二號,一只四十三號。”
這回可以多笑一會兒了。
L想:是不是可以告辭了?不行,這么快就走,好像不大合適……
“不不不,我也不能再喝了,真的。”
“要不要點兒湯?”
“湯?好吧湯……唔——夠了夠了?!?/p>
“據(jù)說今年夏天會更熱,你們沒裝個空調(diào)?”
“是,是打算裝一個。”
“聽說何迪已經(jīng)是局長了,是嗎?”
“不錯,那家伙是個當(dāng)官的料?!?/p>
“楚嚴(yán)呢,最近你見過他沒有?”
“沒有,沒有,這么多年一點兒他的消息都沒有,怎么樣,他?”
“幾年前在街上碰見過他一回,他和幾個人一起辦了個心理咨詢中心?!?/p>
“是嗎!他不是學(xué)獸醫(yī)的嗎?”
“改行了,他說他早就改行了。嘿,你怎么又抽?第幾支了?”
“最后一支?!?/p>
“楚嚴(yán)那家伙凈歪的,有一陣子老給人家算命,見誰給誰算?!?/p>
遠處車站的鐘聲又響了。可以了吧?也許可以告辭了吧?
“吃點兒水果吧,L?”
“啊不,廁所在哪兒?”
…………
詩人在廁所里磨磨蹭蹭待了很久,心想是不是可以走了?無論如何還是走吧,否則非累死不可。詩人在鏡子里看看自己,表情倒是沒什么不當(dāng)?shù)牡胤剑旱沁@個人是我嗎?你是誰呢?是那個找遍世界痛不欲生的人嗎?是那個從荒原里走過來從死的誘惑里走過來的人嗎?你千里迢迢到這兒來,就是為了這樣一場客客氣氣的相見?等了多少年了呀,晝思夜夢的重逢,就是為了說這些話和聽這些話嗎?是呀是呀,F(xiàn)醫(yī)生早就對你說過:這么看重實現(xiàn),L,你還不是個詩人……
“怎么,你要走?”
“真抱歉,我還有些事?!?/p>
“那怎么行,你才吃了多少?”
“噢,飽了,真的飽了?!?/p>
“那,再坐一會兒總可以吧?”
“是呀,別吃飽了就走哇?!?/p>
好像沒有推托的理由。雖然是玩笑,但吃飽了就走總歸不大合適,這兒畢竟不是飯館。
L只好又坐下。大家只好重新尋找話題。
從剛才的算命說起,說到手相和生辰,說到中國的“河圖”和“洛書”,說到外國一個叫做諾查丹瑪斯的大預(yù)言家,說到外星人,說到宇宙的有限或無限……L幾次想走但還是沒有走,又說到一些不可思議的傳聞,說到人體特異功能,說到有人可以隔墻取物,有人能夠穿門入室,說到二維世界、三維世界、四維世界,說到空間和時間……L想,不走就是為了說這些事嗎?又說到另一個世界,另一種存在,說到天堂,說到宇宙中是否存在更高級的智慧……
“更高級的智慧又怎樣呢?”這時候女主人說,表情忽然認真起來,“無所不能嗎?在他們那兒,就沒有差別了嗎?”
兩個男人都搖頭,無以作答。
“啊,我真的得走了,跟一個朋友約好了,我得去……”
“真的嗎?”
“真的。他們在等我呢,已經(jīng)有點兒晚了……”
可是三個人一同看表,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很晚了,末班車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
L苦笑一下。很明顯,并沒有誰在等他,這是一個借口。但是誰也不想揭穿這個謊言。
“要不,今晚你就別走了?!彼崎_另一個房間的門說,“住這兒?!?/p>
L朝那間屋里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在那猶豫里面可能發(fā)生了很多事。
“太晚了,就住下吧。這間屋子沒有別人?!?/p>
“不了,我走?!?/p>
“可是沒有車了呀?”
“用不著車,”L故作輕松地笑笑,“我不是擅長長跑嗎?”
“那……好吧?!?/p>
“好,認識你真高興,以后有時間來吧?!?/p>
“謝謝,我也是真……真高興?!?/p>
…………
她送他出來。在樓梯最后的一個拐角處,只剩了他們倆的時候,L認真地看了一下她的眼睛——從七點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真正看一看她。燈光昏暗,L看她,也可能只是一瞥,也可能竟是很久,她的目光像被燙了似的躲開去,躲開詩人。還好,這樣還好,詩人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就是害怕會看見一雙若無其事的眼睛。還好,她躲開了,就是說往日并未完全消散。繼續(xù)走下樓梯,誰也不說話,走出樓門,走上那條小路,走過那排白楊樹,兩個人一直都沒有說話。這樣好,否則說什么呢?還是不說話的好——這是從七點到現(xiàn)在,從若干年前的分手直到現(xiàn)在,也許還是從現(xiàn)在直到永遠,詩人所得的唯一安慰。
“好了,再見吧?!?/p>
“再見。”
又都恢復(fù)起平靜,整理好各自的表情,符合了流行的告別,符合了這個世界舞臺的規(guī)則。L終于聽懂了F心底的固執(zhí)和苦難:如果自由但不平安,如果平安卻不自由,就讓往日保存在一個美麗的位置上吧,不要苛求重逢,不要獨鐘實現(xiàn),不要怨甚至不要說……那美麗的位置也許只好在心里,在想象里,在夢里,只好在永遠不能完成的你的長詩里……
L獨自走在寂靜的夏夜里。當(dāng)然,沒有誰在等他,沒有什么約會。然后他跑起來,長跑,真正的長跑……
可惜F醫(yī)生已不在人世,否則可以去找F,在F那兒過夜,F(xiàn)會徹夜傾聽詩人的訴說。
這樣,詩人只能在沉睡的城市里獨自跑到黎明,跑來找我,驚醒我的好夢,對我說:一個美麗的位置才可能是一個幸福的位置,它不排除苦難,它只排除平庸。
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不能是一個從赤誠相見退回到彬彬有禮的位置。
一個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不能是一個心血枯焦卻被輕描淡寫的位置。
232
戀人們重逢的季節(jié),在我的印象里,諸多重逢的方式中有一種屬于葵林中的那個女人。
如果從一代人到又一代人,一代又一代的人群中“叛徒”這個詞仍不熄滅,仍然伺機發(fā)散出它固有的聲音,它就會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攪擾得一個老人不能安枕。如果在沸沸揚揚的那些日子,六月不平靜的白天和夜晚,這可怕的聲音又一次涌動、喧囂起來,傳進一個老人晚年的夢中,他必定會愕然驚醒,擁衾呆坐,在孤獨的月光里喃喃地叫著一個纖柔的名字,一連數(shù)夜不能成眠。
這個老人,這樣的老人,無疑就是Z的叔叔。
果真如此,這個老人——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Z的叔叔,就終于會在我的寫作之夜作出決定:回到北方的葵林去,到他多年前的戀人身邊去,同她一起去度過最后的生命。
那樣的話,在諸多的重逢方式中,便有了屬于葵林中那個女人的一種:
星稀月淡,百里蟲鳴,葵林依舊,風(fēng)過葵葉似陣陣濤聲,那女人忽然聽見Z的叔叔穿過葵林,向她來了。
女人點亮燈,燒好水,鋪好床,沏好茶,靜靜地等著。
年年月月,她能分辨出這葵林里的一切聲音,能聽出是狐貍還是黃鼬在哭,是狗還是獾在笑,是蜻蜓還是蝴蝶在飛,是蛐蛐還是螞蚱在跳……她當(dāng)然能知道是他來了,她已經(jīng)聽見他衰老的喘息和蹣跚的腳步。
她梳理一下自己灰白的頭發(fā),聽見他已經(jīng)走到了院門前。
院門開著。
她再從鏡子里看一看自己被歲月磨損的容顏,聽見他已經(jīng)站在了屋門外。
“進來吧,門沒插。”
他進來,簡單的行李扔在地上,看著她。
“渴了,先喝點兒茶吧?!?/p>
他坐下來喝茶,看著她。
“我去給你煮一碗面來。”
他呆呆地坐著。好像從年輕時入夢,醒來已是暮年。
一會兒,她端了一碗熱騰騰的湯面進來。
“吃吧?!?/p>
他就吃。
“慢慢兒吃。”
他就吃得慢一點兒。
好像幾十年都不存在。好像他們早已是老夫老妻。好像他娶她的時光因為遙遠已經(jīng)記不清是在何年何月了。好像他只是出了一趟門剛剛回來。好像她從來就是這樣在等他回家,等他從那混亂的世界上回到這兒來。
“我,”他說,“這次來就不走了?!?/p>
她點點頭:“我知道?!?/p>
“你知道?”
“嗯。我知道,要么你再也不會來了,要是你又來了你就再也不會走了。”
“你知道我會再來?”
她搖搖頭,看著窗外的月光。
“那你怎么知道,我就再也不會走了?”
“因為,我一生一世只是在等待這一天?!?/p>
233
這樣的季節(jié),如果有一個男人去尋O的墳塋,他會是誰呢?
我看著他默立的背影,竟認不出。
只有猜想。
WR嗎?或者,Z?不,都不是。
在滿山落日的紅光里,在祈禱一向是正當(dāng)?shù)牡胤?/span>,他更像是O的前夫,更像是寫作之夜所忽略的那個人。
只是一塊一尺多高的小碑,普通的青石,簡單地刻了O的名字,被荒草遮掩得難以發(fā)現(xiàn)。四周的墳塋,星羅棋布,墓碑高低錯落,都比她的漂亮、高大、莊嚴(yán)或輝煌……似乎仍在宣布一個不可或缺的消息,仍在爭搶著告訴這一個世界關(guān)于另一個世界里的差別。
O的前夫,或者我猜想中的那個男人,把一蓬素樸的野花捧在碑前,折開,一朵一朵讓它們散落在O的墳上。那樣,O就仍然是一個蹲在草叢中的孩子,在夕陽的深遠和寧靜里,執(zhí)拗于一個美麗的夢想了。
當(dāng)然我們還會想到一個被忽略的人:F夫人。在這樣的忽略里,她走近F醫(yī)生如女教師O一樣的墳前,或者正從那兒走開……懷念他或者從此忘記他。
234
在這季節(jié),WR獨自一人,走進那片黑壓壓擁擠不堪的老屋群。
走過條條狹窄的小巷,走過道道殘破的老墻,走過一個個依稀相識的院門……WR發(fā)現(xiàn),有很多輛搬家公司的卡車往來于如網(wǎng)的小巷中,這兒那兒,人們都在呼喊著把家具搬出院子搬上卡車,這兒那兒都有老人們惜別的目光和青年人興奮的笑鬧。怎么回事?WR駐步打聽,人們告訴他:這一片老屋都要拆了,這一帶的居民都要遷往別處了,噢,盼了多少年了呀……
WR愣愣地站了一會兒,忽然跑起來。當(dāng)然,必定是朝著那座美麗房子的方向。
是呀,很多院子都已經(jīng)搬空了……可不是嗎,有些老墻已經(jīng)推倒了,很多地方已是一片瓦礫……是呀是呀,遠處正傳來推土機和吊車的隆隆聲……他一路跑一路擔(dān)心著,那座樓房呢,它還在嗎?O的家還在嗎?他加快腳步,耽誤了這么多年他忽然覺得時間是如此的緊迫了,慢一點兒就怕再也見不著它了……東拐西彎小巷深深……唔,那排白楊樹還在,只是比過去明顯地高大了,夏天的蟬聲依舊熱烈……唔,那個小油鹽店也還在,但門窗緊閉已經(jīng)停業(yè)了……噢——
紅色的院墻,綠色的院門,那座漂亮的樓房還在!
WR站下,激喘著,久久佇望。
肯定,他會想起過去的日子,所有已經(jīng)過去的歲月。
但是,那是它嗎?這么普通、陳舊、蒼老?唔,是的,是它,憑位置判斷應(yīng)該就是它!只是認不出了。它曾經(jīng)燦爛得就像一道雨后初晴的晚霞,可現(xiàn)在卻是滿面塵灰無精打采,風(fēng)吹雨打已把昔日美麗的顏色沖剝殆盡了……
WR輕輕地走過去,走近它,一步步邁上臺階,走進去……沉寂得讓人一陣陣暈眩,好像仍是在遠方的噩夢里。在這世界的隔壁,遠方,罕為人知的地方,他屢屢夢見過它,夢中的它就是現(xiàn)在這樣子:空空的甬道,空空的走廊,空空的墻上沒有任何裝飾,冷漠的灰皮一塊塊剝落,腳步聲震動了墻角上塵灰結(jié)成的網(wǎng),門都開著,所有的門都失魂落魄般地隨風(fēng)搖擺,廳回廊繞不見一個人,仿佛遠古遺留下的一處殘跡……
“喂,有人嗎?”
沒人應(yīng)。
“喂——,還有人住在這兒嗎?”
只有回聲。
WR一間屋一間屋地看,快走或者慢走,踢開被丟棄的塑料瓶或罐頭盒,在明亮和幽暗中快走或者慢走,找O的家。
就是這兒。不錯,就是這兒。地上滿是塵灰,平坦的細土上有老鼠的腳印。沒有人。當(dāng)然也沒有鋼琴聲。所有的東西都搬走了。廚房里沒有了煙火味。衛(wèi)生間的龍頭里擰不出一滴水。客廳里沒有花也沒有貓。四周環(huán)顧,從一個敞開的門中可以望見另一個敞開的門,從一個敞開的門里可以望見所有敞開的門……
走進那間他最常去的房間,也沒有了林立的書架。他回憶著那些書架的位置,在回憶中的那些書架之間走,走到當(dāng)年與O面對面站著和望著的地方。伸出手去,仿佛隔著書架他伸過手去,但是那邊,O的位置,是一片虛空……
轉(zhuǎn)身走到窗前,夏天的陽光都退在窗外,抬頭仰望,萬里晴空中也沒有了那只白色的鳥。
靠著窗臺默默地站著。不知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怎么想起要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到這兒來。我想,很可能,WR又與那個曾經(jīng)襲擾過他的悖論遭遇了吧,很可能他終于明白:他將要不斷地與那個討厭的悖論遭遇,這就是他的命……
站在那兒,一聲不響,直到夜幕降臨。
這時,遠處的一個門的縫隙里閃出一縷燈光。
朝那縷燈光走去。敲敲門,沒有人應(yīng)。輕輕一推,門開了。
門里的房間并不大,到處堆滿了一捆捆一摞摞的稿紙,山一樣重重疊疊。山一樣的環(huán)繞之中,閃現(xiàn)一盞臺燈,燈下一個脊背彎駝的老頭。
“請問……”
老頭轉(zhuǎn)過身來,看著WR。
“請問,O家搬到哪兒去了?”
老頭搖搖頭:“對不起,我不大清楚?!?/p>
“這一帶不是都要拆遷了嗎?這兒的人都要遷到哪兒去,您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昨天才回來?!?/p>
“您呢?您的家要遷到哪兒去呢?”
“啊,我哪兒也不去。不寫完我的書,我哪兒也不去?!?/p>
“那……”
老頭已經(jīng)回過身去繼續(xù)寫他的書了。
“對不起,打擾了。”WR退步出來。
退步出來的過程中碰倒了一座紙山,稿紙散落一地。WR慌忙去撿時,看見了紙上奇怪的文字……啊,這寫的是什么呀?這是哪國的文字?這是哪一個世界的文字?門外來風(fēng)把地上的稿紙吹開,吹得在地上跑,吹得在空中飄。隨手接住一張,再看,仍然沒有一個認識的字,而且可以肯定:這不是文字,這只是任意地走筆、毫無規(guī)律的線條,隨心所欲的涂畫。WR呆愣在那兒,想起女導(dǎo)演N曾經(jīng)對他說起過這樣一個老頭……
這時一個老太太進來了,驚慌地看著WR。
“哦,您別怕,”WR趕緊解釋,“我是來找人,我只是來問問O家搬到哪兒去了。您知道嗎,O家搬到哪兒去了?”
老太太捉住WR的手腕,拉著他走到旁邊的屋里,低聲說:“請你別告訴他,好嗎?什么也別告訴他?!?/p>
“您指什么?”
老太太指指WR手里的稿紙,又指指隔壁:“隨便他寫什么吧,隨便他怎么寫去吧,別告訴他真相,行嗎?因為……因為要是告訴了他,他倒活不成了?!?/p>
WR望著屋頂屏息細聽:走筆聲、掀紙聲一刻不斷,墻那邊正是“文思如涌”。
“就讓他這么寫下去?”
“噓——小聲點兒。反正他也活不久了。這不礙誰的事。有我陪著他,有紙和筆陪著他,他就足夠了?!?/p>
“他要寫什么?”
“一部真正的童話。”
“他不是早晚也要拿去發(fā)表的嗎?那時還不是要揭穿嗎?”
“不,不會。他永遠也寫不完的。死之前,看樣子他不會停下來。這樣,他就永遠都在那些快樂的童話里了。”
“就讓他,死也不明真相?”
“這也是一個悖論?!?/p>
“悖論?”
“兩難?!?/p>
“噢?”
“是對他隱瞞真相,以使他快樂地活著呢,還是對他說出真相,而讓他痛苦地去死?”
…………
WR告辭那老太太,走出曾經(jīng)美麗的那座房子時,已是繁星滿天。這讓我想起在童年,也是在這樣浩渺的星空下,我們曾一路同行,朝世界透露了危險和疑問的那個方向,張望未來。那時我們都還幼小,前途莫測。現(xiàn)在也是一樣,前途莫測。我寫下了WR,或者我創(chuàng)造了他,或者他走進和走在我的一種思緒里,但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在生命的很多種悖論面前,我仍不清楚他以后的路途。他只好就在這寫作之夜將盡時消失,或者隱遁,或者在我的希望里重新啟程——無論從哪兒啟程都是一樣,去走以后的(并非比以前更為簡單的)路……但那是我還不能知道的事?,F(xiàn)在還不能知道。
235
與此同時母親又到南方。WR或者Z的母親,或者并不限于他們的母親,在我的希望里終于回到南方。
七十歲也并不晚,八十歲也埋沒不了她的夢想。這樣母親必然與她并不愛的那個男人離了婚,去南方,去迎接她一向所愛的那個人的骨灰,并在月色或細雨中,把愛人的骨灰葬在那老宅院里,葬在芭蕉樹下,葬在她自己也將走盡人生的地方。
我在第七章寫過:所有可敬可愛的女人,她們應(yīng)該來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們由那塊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塊水土的神秘……我在第七章里寫過:我大約難免要在這本書中,用我的紙和筆,把那些美麗的可敬可愛的女人最終都送得遠遠的,送回她們的南方?,F(xiàn)在這一心愿已經(jīng)完成。
236
畫家Z呢?O死后,再也沒有見到Z。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如果在北方,蒼穹如蓋闊野連天的一處地方,碎石遍布,所有的石頭上都畫著白色的羽毛,我想那就是Z唯一的蹤跡。
暗紅色的石頭,小如斗,大如屋,形態(tài)嵯峨,散布數(shù)里。石頭上,白色的羽毛寂靜、飄展、優(yōu)雅、傲慢、動蕩……千姿百態(tài)。若從高空(比如飛機上)俯看,黃色的土地上,暗紅色的石頭就像凝結(jié)的血,根根雪白的羽毛清晰可辨,仿佛很久以前有一只大鳥在這天空中被擊中,掙扎著、哀叫著、撲打著翅膀依然飛翔數(shù)里,羽毛紛紛飄落在地上……
我猜想那必是Z之所為,Z曾經(jīng)到過那兒。
但是沒有人見到過他。
或者沒有人知道,Z畫下那些羽毛之后又去了哪兒。
237
那么,我又在哪兒呢?
如今我常常還能聽見F醫(yī)生對我說:是差別推動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尋找平等,這樣上帝就造就了一個永動的輪回,或者,這永動的輪回就使“我”誕生。
我就在這樣的消息里。
不不,我夢中的F醫(yī)生會糾正我:并不是“我”就在這樣的消息里,而是,這樣的消息就是“我”。
1995年5月18日完稿
6月26日修改完成
2000年5月再次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