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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深深的話淺淺說,長長的路慢慢走

深深嘗了人間味 作者:老舍,蕭紅,林徽因,史鐵生 等 著


第一章
深深的話淺淺說,長長的路慢慢走

史鐵生

在科學(xué)的迷茫之處,

在命運的混沌之點,

人唯有乞靈于自己的精神。

不管我們信仰什么,

都是我們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導(dǎo)。

——《我二十一歲那年》

扶輪問路

坐輪椅竟已坐到了第三十三個年頭,用過的輪椅也近兩位數(shù)了,這實在是件沒想到的事。一九八〇年秋天,“腎衰”初發(fā),我問過柏大夫:“敝人刑期尚余幾何?”她說:“閣下爭取再活十年。”都是玩笑的口吻,但都明白這不是玩笑——問答就此打住,急忙轉(zhuǎn)移了話題,便是證明。十年,如今已然大大超額了。

那時還不能預(yù)見到“透析”的未來。那時的北京城僅限三環(huán)路以內(nèi)。

那時大導(dǎo)演田壯壯正忙于畢業(yè)作品,一干年輕人馬加一個禿頂?shù)牧趾橥├蠋?,選中了拙作《我們的角落》,要把它拍成電視劇。某日躺在病房,只見他們推來一輛嶄新的手搖車,要換我那輛舊的,說是把這輛舊的開進電視劇那才真實。手搖車,輪椅之一種,結(jié)構(gòu)近似三輪摩托,唯動力是靠手搖。一樣的東西,換成新的,明顯值得再活十年。只可惜,出院時新的又換回成舊的,那時的拍攝經(jīng)費比不得現(xiàn)在。

不過呢,還是舊的好,那是我的二十位同學(xué)和朋友的合資饋贈。其實是二十位母親的心血——兒女們都還在插隊,哪兒來的錢?那輪椅我用了很多年,搖著它去街道工廠干活,去地壇里讀書,去“知青辦”申請正式工作,在大街小巷里風(fēng)馳或鼠竄,到城郊的曠野上看日落星出……搖進過深夜,也搖進過黎明,以及搖進過愛情但很快又搖出來。

一九七九年春節(jié),搖著它,柳青騎車助我一臂之力,乘一路北風(fēng),我們?nèi)ァ洞河辍肪庉嫴繀⒓恿艘换刈骷覀兊木蹠?。在那兒,我的寫作頭一回得到認可。那是座古舊的小樓,又窄又陡的木樓梯踩上去“咚咚”作響,一代青年作家們喊著號子把我連人帶車抬上了二樓?!八故锹摇薄摿似岬哪镜匕?,受過潮的木墻圍,幾盞老式吊燈尚存幾分貴族味道……大家或坐或站,一起吃餃子,讀作品,高談闊論或大放厥詞,真正是一個激情燃燒的年代。

所以,這輪椅殊不可以“斷有情”,最終我把它送給了一位更不容易的殘哥們兒。其時我已收獲幾筆稿酬,買了一輛更利遠行的電動三輪車。

這電動三輪利于遠行不假,也利于把人撂在半道兒。有兩回,都是去赴蘇煒家的聚會,走到半道兒,一回是鏈子斷了,一回是輪胎扎了。那年代又沒有手機,愣愣地坐著想了半晌,只好側(cè)彎下身子去轉(zhuǎn)動車輪,左輪轉(zhuǎn)累了換只手再轉(zhuǎn)右輪。回程時有了救兵,一次是陳建功,一次是鄭萬隆,騎車推著我走,到家已然半夜。

鏈子和輪胎的毛病自然好辦,機電部分有了問題麻煩就大。幸有三位行家做我的專職維護,先是瑞虎,后是老鄂和徐杰。瑞虎出國走了,后二位接替上。直到現(xiàn)在,我座下這輛電動輪椅——此物之妙隨后我會說到——出了毛病,也還是他們?nèi)坏氖拢蝗鸹⒃趪庹伊慵?,老鄂和徐杰在國?nèi)施工,通過衛(wèi)星或經(jīng)由一條海底電纜,配合得無懈可擊。

兩腿初廢時,我曾暗下決心:這輩子就在屋里看書,哪兒也不去了??傻鹊接幸惶欤胰藙裾f著把我抬進院子,一見那青天朗照、楊柳和風(fēng),決心即刻動搖。又有同學(xué)和朋友們常來看我,帶來那一個大世界里的種種消息,心就越發(fā)地活了,設(shè)想著,在那久別的世界里搖著輪椅走一走大約也算不得什么丑事。于是有了平生的第一輛輪椅。那是鄰居朱二哥的設(shè)計,父親捧了圖紙,滿城里跑著找人制作,跑了好些天,才有一家“黑白鐵加工部”肯于接受。用材是兩個自行車輪、兩個萬向輪并數(shù)根廢棄的鐵窗框。母親為它縫制了坐墊和靠背。后又求人在其兩側(cè)裝上支架,撐起一面木板,書桌、飯桌乃至吧臺就都齊備。倒不單是圖省錢?,F(xiàn)在怕是沒人會相信了,那年代連個像樣的輪椅都沒處買;偶見醫(yī)療用品商店里有一款,其昂貴與笨重都可謂無比。

我在一篇題為《看電影》的散文中,也說到過這輛輪椅:“一夜大雪未停,事先已探知手搖車不準入場(電影院),母親便推著那輛自制的輪椅送我去……雪花紛紛地還在飛舞,在昏黃的路燈下仿佛一群飛蛾。路上的雪凍成了一道道冰棱子,母親推得沉重,但母親心里快樂……母親知道我正打算寫點什么,又知道我跟長影的一位導(dǎo)演有著通信,所以她覺得推我去看這電影是非常必要的,是件大事。怎樣的大事呢?我們一起在那條快樂的雪路上跋涉時,誰也沒有把握,唯朦朧地都懷著希望。”

那一輛自制的輪椅,寄托了二老多少心愿!但是下一輛真正的輪椅來了,母親卻沒能看到。

下一輛是《丑小鴨》雜志社送的,一輛正規(guī)并且做工精美的輪椅,全身的不銹鋼,可折疊,可拆卸,兩側(cè)扶手下各有一金色的“?!弊?。

除了這輛輪椅,還有一件也是我多么希望母親看見的事,她卻沒能看見:一九八三年,我的小說得了全國獎。

得了獎,像是有了點兒資本,這年夏天我被邀請參加了《丑小鴨》的“青島筆會”。雙腿癱瘓后,我才記起了立哲曾教我的“不要臉精神”,大意是:想干事你就別太要面子,就算不懂裝懂,哥們兒你也得往行家堆兒里湊。立哲說這話時,我們都還在陜北,十八九歲。“文革”鬧得我們都只上到初中,正是靠了此一“不要臉精神”,赤腳醫(yī)生孫立哲的醫(yī)道才得突飛猛進,在陜北的窯洞里做了不知多少手術(shù),被全國頂尖的外科專家嘆為奇跡。于是乎我便也給自己立個法:不管多么厚臉皮,也要多往作家堆兒里湊。幸而除了兩腿不仁不義,其余的器官都還按部就班,便一閉眼,拖累著大伙兒去了趟青島。

參照以往的經(jīng)驗,我執(zhí)意要連人帶那輛手搖車一起上行李車廂,理由是:下了火車不也得靠它?其時全中國的出租車也未必能超過百輛。樹生兄便一路陪伴。誰料此一回完全不似以往(上一次是去北戴河,下了火車由甘鐵生騎車推我到賓館),行李車廂內(nèi)貨品擁塞,密不透風(fēng),樹生心臟本已脆弱,只好于一路揮汗談笑之間頻頻吞服“速效救心”。

回程時我也怕了,托運了輪椅,隨眾人去坐硬座。進站口在車頭,我們的車廂在車尾;身高馬大的樹綱兄背了我走,先還聽他不緊不慢地安慰我,后便只聞其風(fēng)箱也似的粗喘。待找到座位,偌大一個劉樹綱竟似只剩下了一張煞白的臉。

《丑小鴨》不知現(xiàn)在還有沒有?那輛“?!弊峙戚喴?,理應(yīng)歸功其首任社長胡石英。見我那手搖車抬上抬下著實不便,他自言自語道:“有沒有更輕便一點兒的?也許我們能送他一輛?!鳖械膭渖泵ε炎约?,接過話頭兒:“行啊,這事兒交給我啦,你只管報銷就是。”胡石英欲言又止——那得多少錢呀,他心里也沒底。那時鐵良還在醫(yī)療設(shè)備廠工作,說正有一批中外合資的輪椅在試生產(chǎn),好是好,就是貴。樹生又是那句話:“行啊,這事兒交給我啦,你去買來就是?!辟I來了,四百九十五塊,八三年呀!據(jù)說胡社長盯著發(fā)票不斷地咋舌。

這輛“?!弊峙戚喴?,開啟了我走南闖北的歷史。其實是眾人推著、背著、抬著我,去看中國。先是北京作協(xié)的一群哥們兒送我回了趟陜北,見了久別的“清平灣”。后又有洪峰接我去長春領(lǐng)了個獎;父親年輕時在東北林區(qū)待了好些年,所以沿途的大地名聽著都耳熟。馬原總想把我弄到西藏去看看,我說:“下了飛機就有火葬場嗎?”嚇得他只好請我去了趟沈陽。王安憶和姚育明推著我逛淮海路,是在一九八八年,那時她們還不知道,所謂“給我妹妹挑件羊毛衫”其實是借口,那時我又一次搖進了愛情,并且至今沒再搖出來。少功、建功還有何立偉等等一大群人,更是把我抬上了南海艦隊的魚雷快艇。僅于近海小試風(fēng)浪,已然觸到了大海的威猛——那波濤看似柔軟,一旦顛簸其間,竟是石頭般的堅硬。又跟著鄭義兄走了一回五臺山,在“佛母洞”前汽車失控,就要撞下山崖時被一塊巨石擋住。大家都說“這車上必有福將”,我心說是我呀,沒見輪椅上那個“福”字?一九九六年邁平請我去斯德哥爾摩開會,算是頭一回見了外國。飛機緩緩降落時,我心里油然地冒出句挺有學(xué)問的話:這世界上果真是有外國呀!轉(zhuǎn)年立哲又帶我走了差不多半個美國,那時雙腎已然怠工,我一路掙扎著看:大沙漠、大峽谷、大瀑布、大賭城……立哲是學(xué)醫(yī)的,笑嘻嘻地聞一聞我的尿說:“不要緊,味兒挺大,還能排毒。”其實他心里全明白。他所以急著請我去,就是怕我一旦“透析”就去不成了。他的哲學(xué)一向是:命,干嗎用的?單是為了活著?

說起那輛“?!弊州喴尉鸵肫鸬哪切┤四??如今都老了,有的已經(jīng)過世。大伙兒推著、抬著、背著我走南闖北的日子,都是回憶了。這輛輪椅,仍然是不可“斷有情”的印證。我說過,我的生命密碼根本是兩條:殘疾與愛情。

如今我也是年近花甲了,手搖車是早就搖不動了,“透析”之后連一般的輪椅也用著吃力。上帝見我需要,就又把一種電動輪椅泊來眼前,臨時寄存在王府井的醫(yī)療用品商店。妻子逛街時看見了,標價三萬五。她找到代理商,砍價,不知跑了多少趟。兩萬九?兩萬七?兩萬六,不能再低啦小姐。好吧好吧,希米小姐偷著笑:你就是一分不降我也是要買的!這東西有趣,狗見了轉(zhuǎn)著圈地沖它喊,孩子見了總要問身邊的大人:它怎么自己會走呢?據(jù)說狗的智力相當于四五歲的孩子,他們都還不能把這椅子看成是一輛車。這東西才真正是給了我自由:居家可以亂竄,出門可以獨自瘋跑,跳舞也行,打球也行,給條坡道就能上山。舞我是從來不會跳。球呢,現(xiàn)在也打不好了,再說也沒對手——會的嫌我煩,不會的我煩他。不過呢,時隔三十幾年我居然上了山——昆明湖畔的萬壽山。

誰能想到我又上了山呢!

誰能相信,是我自己爬上了山的呢!

坐在山上,看山下的路,看那浩瀚并喧囂著的城市,想起凡·高給提奧的信中有這樣的話:“我是地球上的陌生人,(這兒)隱藏了對我的很多要求”“實際上我們穿越大地,我們只是經(jīng)歷生活”“我們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遙遠的地方去……我們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

坐在山上,看遠處天邊的風(fēng)起云涌,心里有了一句詩:嗨,希米,希米/我怕我是走錯了地方呢/誰想?yún)s碰見了你!——若把凡·高的那些話加在后面,差不多就是一首完整的詩了。

坐在山上,眺望地壇的方向,想那園子里“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想那些個“又是霧罩的清晨,又是驕陽高懸的白晝……”;想那些個“在老柏樹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頹墻邊停下,又是處處蟲鳴的午后,又是鳥兒歸巢的傍晚……”;想我曾經(jīng)的那些個想“我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開的一條路,并不就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到底是什么?”。

有個回答突然跳來眼前:扶輪問路。是呀,這五十七年我都干了些什么?——扶輪問路,扶輪問路啊!但這不僅僅是說,有個叫史鐵生的家伙,扶著輪椅,在這顆星球上詢問過究竟。也不只是說,史鐵生——這一處陌生的地方,如今我已經(jīng)弄懂了他多少。更是說,譬如“法輪常轉(zhuǎn)”,那“輪”與“轉(zhuǎn)”明明是指示著一條無限的路途——無限的悲愴與“有情”,無限的蠻荒與驚醒……以及靠著無限的思問與祈告,去應(yīng)和那存在之輪的無限之轉(zhuǎn)!尼采說“要愛命運”。愛命運才是至愛的境界。“愛命運”即是愛上帝——上帝創(chuàng)造了無限種命運,要是你碰上的這一種不可心,你就恨他嗎?“愛命運”也是愛眾生——設(shè)若那一種不可心的命運輪在了別人身上,你就會松一口氣怎的?而凡·高所說的“經(jīng)歷生活”,分明是在暗示:此一處陌生的地方,不過是心魂之旅中的一處景觀、一次際遇,未來的路途一樣還是無限之問。

我的夢想

也許是因為人缺了什么就更喜歡什么吧,我的兩條腿一動不能動,卻是個體育迷。我不光喜歡看足球、籃球以及各種球類比賽,也喜歡看田徑、游泳、拳擊、滑冰、滑雪、自行車和汽車比賽,總之我是個全能體育迷。當然都是從電視里看,體育場館門前都有很高的臺階,我上不去。如果這一天電視里有精彩的體育節(jié)目,好了,我早晨一睜眼就覺得像過節(jié)一般,一天當中無論干什么心里都想著它,一分一秒都過得愉快。有時我也怕很多重大比賽集中在一天或幾天(譬如剛剛閉幕的奧運會),那樣我會把其他要緊的事都耽誤掉。

其實我是第二喜歡足球,第三喜歡文學(xué),第一喜歡田徑。我能說出所有田徑項目的世界紀錄是多少,是由誰保持的,保持的時間長還是短。譬如說男子跳遠紀錄是由比蒙保持的,二十年了還沒有人能破;不過這事不大公平,比蒙是在地處高原的墨西哥城跳出這八米九〇的,而劉易斯在平原跳出的八米七二事實上比前者還要偉大,但卻不能算世界紀錄。這些紀錄是我順便記住的,田徑運動的魅力不在于紀錄,人反正是干不過上帝;但人的力量、意志和優(yōu)美卻能從那奔跑與跳躍中得以充分展現(xiàn),這才是它的魅力所在。它比任何舞蹈都好看,任何舞蹈跟它比起來都顯得矯揉造作甚至故弄玄虛。也許是我見過的舞蹈太少了。而你看劉易斯或者摩西跑起來,你會覺得他們是從人的原始中跑來,跑向無休止的人的未來,全身如風(fēng)似水般滾動的肌膚就是最自然的舞蹈和最自由的歌。

我最喜歡并且羨慕的人就是劉易斯。他身高一米八八,肩寬腿長,像一頭黑色的獵豹,隨便一跑就是十秒以內(nèi),隨便一跳就在八米開外,而且在最重要的比賽中他的動作也是那么舒展、輕捷、富于韻律;絕不像流行歌星們的唱歌,唱到最后總讓人懷疑這到底是要干什么。不怕讀者諸君笑話,我常暗自祈禱上蒼,假若人真能有來世,我不要求別的,只要求有劉易斯那樣一副身體就好。我還設(shè)想,那時的人又會普遍比現(xiàn)在高了,因此我至少要有一米九以上的身材;那時的百米速度也會普遍比現(xiàn)在快,所以我不能只跑九秒九幾。作小說的人多是白日夢患者。好在這白日夢并不令我沮喪,我是因為現(xiàn)實的這個史鐵生太令人沮喪,才想出這法子來給他寬慰與向往。我對劉易斯的喜愛和崇拜與日俱增。相信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想若是有什么辦法能使我變成他,我肯定不惜一切代價;如果我來世能有那樣一個健美的軀體,今生這一身殘病的折磨也就得了足夠的報償。

奧運會上,約翰遜戰(zhàn)勝劉易斯的那個中午我難過極了,心里別別扭扭別別扭扭的一直到晚上,夜里也沒睡好覺。眼前老翻騰著中午的場面:所有的人都在向約翰遜歡呼,所有的旗幟和鮮花都向約翰遜揮舞,浪潮般的記者們簇擁著約翰遜走出比賽場,而劉易斯被冷落在一旁。劉易斯當時那茫然若失的目光就像個可憐的孩子,讓我一陣陣心疼。一連幾天我都悶悶不樂,總想著劉易斯此刻會怎樣痛苦,不愿意再看電視里重播那個中午的比賽,不愿意聽別人談?wù)撨@件事,甚至替劉易斯嫉妒著約翰遜,在心里找很多理由向自己說明還是劉易斯最棒;自然這全無濟于事,我竟然比劉易斯還敗得慘,還迷失得深重。這豈不是怪事么?在外人看來這豈不是發(fā)精神病么?我慢慢去想其中的原因。是因為一個美的偶像被打碎了么?如果僅僅是這樣,我完全可以惋惜一陣再去樹立起約翰遜嘛,約翰遜的雄姿并不比劉易斯遜色。是因為我這人太戀舊,骨子里太保守嗎?可是我非常明白,后來者居上是最應(yīng)該慶祝的事?;蛘呤莿⒁姿箾]跑好讓我遺憾?可是九秒九二是他最好的成績。到底為什么呢?最后我知道了:我看見了所謂“最幸福的人”的不幸,劉易斯那茫然的目光使我的“最幸?!钡亩x動搖了,繼而粉碎了。上帝從來不對任何人施舍“最幸福”這三個字,他在所有人的欲望前面設(shè)下永恒的距離,公平地給每一個人以局限。如果不能在超越自我局限的無盡路途上去理解幸福,那么史鐵生的不能跑與劉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喪與痛苦的根源。假若劉易斯不能懂得這些事,我相信,在前述那個中午,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在百米決賽后的第二天,劉易斯在跳遠決賽中跳出了八米七二,他是個好樣的??磥硭?,他知道奧林匹斯山上的神火為何而燃燒,那不是為了一個人把另一個人戰(zhàn)敗,而是為了有機會向諸神炫耀人類的不屈,命定的局限盡可永在,不屈的挑戰(zhàn)卻不可須臾或缺。我不敢說劉易斯就是這樣,但我希望劉易斯是這樣,我一往情深地喜愛并崇拜這樣一個劉易斯。

這樣,我的白日夢就需要重新設(shè)計一番了。至少我不再愿意用我領(lǐng)悟到的這一切,僅僅去換一個健美的軀體,去換一米九以上的身高和九秒七九乃至九秒六九的速度,原因很簡單,我不想在來世的某一個中午成為最不幸的人;即使人可以跑出九秒五九,也仍然意味著局限。我希望既有一個健美的軀體又有一個了悟人生意義的靈魂,我希望二者兼得。但是,前者可以祈望上帝的恩賜,后者卻必須在千難萬苦中靠自己去獲取——我的白日夢到底該怎樣設(shè)計呢?千萬不要說,倘若二者不可兼得你要哪一個?不要這樣說,因為人活著必要有一個最美的夢想。

后來得知,約翰遜跑出了九秒七九是因為服用了興奮劑。對此我們該說什么呢?我在報紙上見了這樣一條消息:他的牙買加故鄉(xiāng)的人們說:“約翰遜什么時候愿意回來,我們都會歡迎他,不管他做錯了什么事,他都是牙買加的兒子?!边@幾句話讓我感動至深。難道我們不該對靈魂有了殘疾的人,比對肢體有了殘疾的人,給予更多的同情和愛嗎?

我二十一歲那年

友誼醫(yī)院神經(jīng)內(nèi)科病房有十二間病室,除去1號2號,其余十間我都住過。當然,絕不為此驕傲。即便多么驕傲的人,據(jù)我所見,一躺上病床也都謙恭。1號和2號是病危室,是一步登天的地方,上帝認為我住那兒為時尚早。

十九年前,父親攙扶著我第一次走進那病房。那時我還能走,走得艱難,走得讓人傷心就是了。當時我有過一個決心:要么好,要么死,一定不再這樣走出來。

正是晌午,病房里除了病人的微鼾,便是護士們輕極了的腳步,滿目潔白,陽光中飄浮著藥水的味道。如同信徒走進了廟宇,我感覺到了希望。一位女大夫把我引進10號病室,她貼近我的耳朵輕輕柔柔地問:“午飯吃了沒?”我說:“您說我的病還能好嗎?”她笑了笑。記不得她怎樣回答了,單記得她說了一句什么之后,父親的愁眉也略略地舒展。女大夫步履輕盈地走后,我永遠留住了一個偏見:女人是最應(yīng)該當大夫的,白大褂是她們最優(yōu)雅的服裝。

那天恰是我二十一歲生日的第二天。我對醫(yī)學(xué)對命運都還未及了解,不知道病出在脊髓上將是一件多么麻煩的事。我舒心地躺下來睡了個好覺。心想:十天,一個月,好吧就算是三個月,然后我就又能是原來的樣子了。和我一起插隊的同學(xué)來看我時,也都這樣想,他們給我?guī)砗芏鄷?/p>

10號有六個床位。我是6床。5床是個農(nóng)民,他天天都盼著出院?!肮夥垮X一天一塊一毛五,你算算得啦,”5床說,“‘死病’值得了這么些?”3床就說:“得了嘿,你有完沒完!死死死,數(shù)你悲觀?!?床是個老頭,說:“別介別介,咱毛主席有話啦——既來之,則安之?!鞭r(nóng)民便帶笑地把目光轉(zhuǎn)向我,卻是對他們說:“敢情你們都有公費醫(yī)療?!彼牢疫€在與貧下中農(nóng)相結(jié)合。1床不說話,1床一旦說話即可出院。2床像是個有些來頭的人,舉手投足之間便贏得大伙兒的敬畏。2床幸福地把一切名詞都忘了,包括忘了自己的姓名。2床講話時,所有名詞都以“這個”“那個”代替,因而講到一些轟轟烈烈的事跡卻聽不出是誰人所為。4床說:“這多好,不得罪人?!?/p>

我不搭茬兒。剛有的一點兒舒心頃刻全光。一天一塊多房錢都要從父母的工資里出,一天好幾塊的藥錢、飯錢都要從父母的工資里出,何況為了給我治病家中早已是負債累累了。我馬上就想那農(nóng)民之所想了:什么時候才能出院呢?我趕緊松開拳頭讓自己放明白點兒:這是在醫(yī)院不是在家里,這兒沒人會容忍我發(fā)脾氣,而且砸壞了什么還不是得用父母的工資去賠?所幸身邊有書,想來想去只好一頭埋進書里去,好吧好吧,就算是三個月!我平白地相信這樣一個期限。

可是三個月后我不僅沒能出院,病反而更厲害了。

那時我和2床一起住到了7號。2床果然不同尋常,是位局長,十一級干部,但還是多了一級,非十級以上者無緣去住高干病房的單間。7號是這普通病房中唯一僅設(shè)兩張病床的房間,最接近單間,故一向由最接近十級的人去住。據(jù)說剛有個十三級的從這兒出去。2床搬來名正言順。我呢?護士長說是“這孩子愛讀書”,讓我?guī)椭?床把名詞重新記起來?!澳憧此B自己是誰都鬧不清了?!弊o士長說。但2床卻因此越來越讓人喜歡,因為“局長”也是名詞也在被忘之列,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日益平等、融洽。有一天他問我:“你是干什么的?”我說:“插隊的。”2床說他的“那個”也是,兩個“那個”都是,他在高出他半個頭的地方比畫一下:“就是那兩個,我自己養(yǎng)的。”“您是說您的兩個兒子?”他說對,兒子。他說好哇,革命嘛就不能怕苦,就是要去結(jié)合。他說:“我們當初也是從那兒出來的嘛?!蔽艺f:“農(nóng)村?”“對對對。什么?”“農(nóng)村?!薄皩r(nóng)村。別忘本呀!”我說是。我說:“您的家鄉(xiāng)是哪兒?”他于是抱著頭想好久。這一回我也沒辦法提醒他。最后他罵一句,不想了,說:“我也放過那玩意兒。”他在頭頂上伸直兩個手指?!笆桥??”他搖搖頭,手往低處一壓?!把??”“對了,羊。我放過羊?!彼上?,雙手墊在腦后,甜甜蜜蜜地望著天花板老半天不言語。大夫說他這病叫作“角回綜合征,命名性失語”,并不影響其他記憶,尤其是遙遠的往事更都記得清楚。我想局長到底是局長,比我會得病。他忽然又坐起來:“我的那個,喂,小什么來?”“小兒子?”“對!”他怒氣沖沖地跳到地上,說,“那個小玩意兒,娘個×!”說:“他要去結(jié)合,我說好嘛我支持。”說:“他來信要錢,說要辦個這個?!彼噶酥钢車蚁搿澳莻€小玩意兒”可能是要辦個醫(yī)療站。他說:“好嘛,要多少?我給??赡莻€小玩意兒!”他背著手氣哼哼地來回走,然后停住,兩手一攤,“可他又要在那兒結(jié)婚!”“在農(nóng)村?”“對。農(nóng)村?!薄案r(nóng)民?”“跟農(nóng)民?!睙o論是根據(jù)我當時的思想覺悟,還是根據(jù)報紙電臺當時的宣傳倡導(dǎo),這都是值得肅然起敬的?!霸??!蔽覛J佩地說。“娘了個×派!”他說,“可你還要不要回來嘛!”這下我有點兒發(fā)蒙。見我愣著,他又一跺腳,補充道:“可你還要不要革命?”這下我懂了,先不管革命是什么,2床的坦誠卻令人欣慰。

不必去操心那些玄妙的邏輯了。整個冬天就快過去,我反倒拄著拐杖都走不到院子里去了,雙腿日甚一日地麻木,肌肉無可遏止地萎縮,這才是需要發(fā)愁的。

我能住到7號來,事實上是因為大夫護士們都同情我。因為我還這么年輕,因為我是自費醫(yī)療,因為大夫護士都已經(jīng)明白我這病的前景極為不妙,還因為我愛讀書——在那個“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大夫護士們尤為喜愛一個愛讀書的孩子。他們還把我當孩子。他們的孩子有不少也在插隊。護士長好幾次在我母親面前夸我,最后總是說:“唉,這孩子啊……”這一聲嘆,暴露了當代醫(yī)學(xué)的愛莫能助。他們沒有別的辦法幫助我,只能讓我住得好一點兒,安靜些,讀讀書吧——他們可能是想,說不定書中能有“這孩子”一條路。

可我已經(jīng)沒了讀書的興致。整日躺在床上,聽各種腳步從門外走過;希望他們停下來,推門進來,又希望他們千萬別停,走過去走他們的路去別來煩我。心里荒荒涼涼地祈禱:上帝如果你不收我回去,就把能走路的腿也給我留下!我確曾在沒人的時候雙手合十,出聲地向神靈許過愿。多年以后才聽一位無名的哲人說過:危臥病榻,難有無神論者。如今來想,有神無神并不值得爭論,但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自然會忽略著科學(xué),向虛冥之中寄托一份虔敬的祈盼。正如迄今人類最美好的向往也都沒有實際的驗證,但那向往并不因此消滅。

主管大夫每天來查房,每天都在我的床前停留得最久:“好吧,別急?!卑匆?guī)矩主任每星期查一次房,可是幾位主任時常都來看看我:“感覺怎么樣?嗯,一定別著急?!庇心敲葱┨烊频拇蠓蚨紒砜次?,八小時以內(nèi)或以外,單獨來或結(jié)隊來,檢查一番各抒主張,然后都對我說:“別著急,好嗎?千萬別急?!睆乃麄冎斏鞯难哉勚形覞u漸明白了一件事:我這病要是因為一個腫瘤的搗鬼,把它打出來切下去隨便扔到一個垃圾桶里,我就還能直立行走,否則我多半就是把祖先數(shù)百萬年進化而來的這一優(yōu)勢給弄丟了。

窗外的小花園里已是桃紅柳綠,二十二個春天沒有哪一個像這樣讓人心抖。我已經(jīng)不敢去羨慕那些在花叢樹行間漫步的健康人和在小路上打羽毛球的年輕人。我記得我久久地看過一個身著病號服的老人,在草地上踱著方步曬太陽。只要這樣我只想要這樣!只要能這樣就行了就夠了!我回憶腳踩在軟軟的草地上是什么感覺,想走到哪兒就走到哪兒是什么感覺,踢一顆路邊的石子,踢著它走是什么感覺。沒這樣回憶過的人不會相信,那竟是回憶不出來的!老人走后我仍呆望著那塊草地,陽光在那兒慢慢地淡薄,脫離,凝作一縷孤哀凄寂的紅光,一步步爬上墻,爬上樓頂……我寫下一句歪詩:輕撥小窗看春色,漏入人間一斜陽。日后我搖著輪椅特意去看過那塊草地,并從那兒張望7號的窗口,猜想那玻璃后面現(xiàn)在住的誰,上帝打算為他挑選什么前程。當然,上帝用不著征求他的意見。

我乞求,上帝不過是在和我開著一個臨時的玩笑——在我的脊椎里裝進了一個良性的瘤子。對對,它可以長在椎管內(nèi),但必須要長在軟膜外,那樣才能把它剝離而不損壞那條珍貴的脊髓?!皩Σ粚?,大夫?”“誰告訴你的?”“對不對吧?”大夫說:“不過,看來不太像腫瘤?!蔽矣媚抗庠谒械牡胤綄懴隆吧系郾S印?,我想,或許把這四個字寫到千遍萬遍就會贏得上帝的憐憫,讓它是個瘤子,一個善意的瘤子。要么干脆是個惡毒的瘤子,能要命的那一種,那也行??倸w得是瘤子,上帝!

朋友送了我一包蓮子,無聊時我撿幾顆泡在瓶子里,想,賭不賭一個愿?——要是它們能發(fā)芽,我的病就不過是個瘤子。但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一直沒敢賭。誰料幾天后蓮子竟都發(fā)芽。我想好吧我賭!我想其實我壓根兒是傾向于賭的。我想傾向于賭事實上就等于是賭了。我想現(xiàn)在我還敢賭——它們一定能長出葉子?。ㄟ@是明擺著的。)我每天給它們換水,早晨把它們移到窗臺西邊,下午再把它們挪到東邊,讓它們總在陽光里;為此我抓住床欄走,扶住窗臺走,幾米路我走得大汗淋漓。這事我不說,沒人知道。不久,它們長出一片片圓圓的葉子來。“圓”,又是好兆。我更加周到地伺候它們,坐回到床上氣喘吁吁地望著它們,夜里醒來在月光中也看看它們:好了,我要轉(zhuǎn)運了。并且忽然注意到“蓮”與“憐”諧音,畢恭畢敬地想:上帝終于要對我發(fā)發(fā)慈悲了吧?這些事我不說沒人知道。葉子長出了瓶口,閑人要去摸,我不讓。他們硬是摸了呢,我便在心里加倍地祈禱幾回。這些事我不說,現(xiàn)在也沒人知道。然而科學(xué)勝利了,它三番五次地說那兒沒有瘤子,沒有沒有。果然,上帝直接在那條嬌嫩的脊髓上做了手腳!定案之日,我像個冤判的屈鬼那樣瘋狂地作亂,掙扎著站起來,心想干嗎不能跑一回給那個沒良心的上帝瞧瞧!后果很簡單,如果你沒摔死你必會明白:確實,你干不過上帝。

我終日躺在床上一言不發(fā),心里先是完全的空白,隨后由著一個死字去填滿。王主任來了。(那個老太太,我永遠忘不了她。還有張護士長。八年以后和十七年以后,我兩次真的病到了死神門口,全靠這兩位老太太又把我搶下來。)我面向墻躺著,王主任坐在我身后許久不說什么,然后說了,話并不多,大意是:還是看看書吧,你不是愛看書嗎?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將來你工作了,忙得一點兒時間都沒有,你會后悔這段時光就讓它這么白白地過去了。這些話當然并不能打消我的死念,但這些話我將受用終生,在以后的若干年里我頻繁地對死神抱有過熱情,但在未死之前我一直記得王主任這些話,因而還是去做些事。使我沒有去死的原因很多(我在另外的文章里寫過),“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亦為其一,慢慢地去做些事于是慢慢地有了活的興致和價值感。有一年我去醫(yī)院看她,把我寫的書送給她,她已是滿頭白發(fā)了,退休了,但照常在醫(yī)院里從早忙到晚。我看著她想,這老太太當年必是心里有數(shù),知道我還不至于去死,所以她單給我指一條活著的路??墒俏也恢喇斈晡野犭x7號后,是誰最先在那兒發(fā)現(xiàn)過一團電線?并對此做過什么推想?那是個秘密,現(xiàn)在也不必說。假定我那時真的去死了呢?我想找一天去問問王主任。我想,她可能會說“真要去死那誰也管不了”;可能會說“要是你找不到活著的價值,遲早還是想死”;可能會說“想一想死倒也不是壞事,想明白了倒活得更自由”;可能會說“不,我看得出來,你那時離死神還遠著呢,因為你有那么多好朋友”。

友誼醫(yī)院——這名字叫得好?!巴省薄皡f(xié)和”“博愛”“濟慈”,這樣的名字也不錯,但或稍嫌冷靜,或略顯張揚,都不如“友誼”聽著那么平易、親近。也許是我的偏見。二十一歲末尾,雙腿徹底背叛了我,我沒死,全靠著友誼。還在鄉(xiāng)下插隊的同學(xué)不斷寫信來,軟硬兼施勸罵并舉,以期激起我活下去的勇氣;已轉(zhuǎn)回北京的同學(xué)每逢探視日必來看我,甚至非探視日他們也能進來?!霸踹M來的你們?”“咳,閉上一只眼睛想一會兒就進來了?!边@群插過隊的,當年可以憑一張站臺票走南闖北,甭?lián)倪€有他們走不通的路。那時我搬到了加號。加號原來不是病房,里面有個小樓梯間,樓梯間棄置不用了,余下的地方僅夠放一張床,雖然窄小得像一節(jié)煙筒,但畢竟是單間,光景固不可比十級,卻又非十一級可比。這又是大夫護士們的一番苦心,見我的朋友太多,都是少男少女難免說笑得不管不顧,既不能影響了別人又不可剝奪了我的快樂,于是給了我十點五級的待遇。加號的窗口朝向大街,我的床緊挨著窗,在那兒我度過了二十一歲中最愜意的時光。每天上午我就坐在窗前清清靜靜地讀書,很多名著我都是在那時讀到的,也開始像模像樣地學(xué)著外語。一過中午,我便直著眼睛朝大街上眺望,尤其注目騎車的年輕人和5路汽車的車站,盼著朋友們來。有那么一陣子我暫時忽略了死神。朋友們來了,帶書來,帶外面的消息來,帶安慰和歡樂來,帶新朋友來,新朋友又帶新的朋友來,然后都成了老朋友。以后的多少年里,友誼一直就這樣在我身邊擴展,在我心里深厚。把加號的門關(guān)緊,我們自由地嬉笑怒罵,毫無顧忌地議論世界上所有的事,高興了還可以輕聲地唱點兒什么——陜北民歌,或插隊知青自己的歌。晚上朋友們走了,在小臺燈幽寂的光線里,我開始想寫點兒什么,那便是我創(chuàng)作欲望最初的萌生。我一時忘記了死,還因為什么?還因為愛情的影子在隱約地晃動。那影子將長久地在我心里晃動,給未來的日子帶來幸福也帶來痛苦,尤其帶來激情,把一個絕望的生命引領(lǐng)出死谷;無論是幸福還是痛苦,都會成為永遠的珍藏和神圣的紀念。

二十一歲、二十九歲、三十八歲,我三進三出友誼醫(yī)院,我沒死,全靠了友誼。后兩次不是我想去勾結(jié)死神,而是死神對我有了興趣。我高燒到四十多度,朋友們把我抬到友誼醫(yī)院,內(nèi)科說沒有護理截癱病人的經(jīng)驗,柏大夫就去找來王主任,找來張護士長,于是我又住進神內(nèi)病房。尤其是二十九歲那次,高燒不退,整天昏睡、嘔吐,差不多三個月不敢聞飯味,光用血管去喝葡萄糖,血壓也不安定,先是低壓升到一百二,接著高壓又降到六十,大夫們一度擔心我活不過那年冬天了——腎,好像是接近完蛋的模樣,治療手段又像是接近于無了。我的同學(xué)找柏大夫商量,他們又一起去找唐大夫。要不要把這事告訴我父親?他們決定:不。告訴他,他還不是白著急?然后他們分了工:死的事由我那同學(xué)和柏大夫管,等我死了由他們?nèi)ハ蛭腋赣H解釋;活著的我由唐大夫多多關(guān)照。唐大夫說:“好,我可以以教學(xué)的理由留他在這兒,他活一天就還要想一天辦法?!闭媸侨瞬划斔拦砩衲魏纹洳坏?,冬天一過我又活了,看樣子極可能活到下一個世紀去。唐大夫就是當年把我接進10號的那個大夫,就是那個步履輕盈溫文爾雅的女大夫,但八年過去她已是兩鬢如霜了。又過了九年,我第三次住院時唐大夫已經(jīng)不在。聽說我又來了,科里的老大夫、老護士們都來看我,問候我,夸我的小說寫得還不錯,跟我敘敘家常,唯唐大夫不能來了。我知道她不能來了,她不在了。我曾搖著輪椅去給她送過一個小花圈,大家都說:“她是累死的,她肯定是累死的!”我永遠記得她把我迎進病房的那個中午,她貼近我的耳邊輕輕柔柔地問:“午飯吃了沒?”倏忽之間,怎么,她已經(jīng)不在了?她不過才五十歲出頭。這事真讓人啞口無言,總覺得不大說得通,肯定是誰把邏輯擺弄錯了。

但愿柏大夫這一代的命運會好些。實際只是當著眾多病人時我才叫她柏大夫。平時我叫她“小柏”她叫我“小史”。她開玩笑時自稱是我的“私人保健醫(yī)”,不過這不像玩笑這很近實情。近兩年我叫她“老柏”她叫我“老史”了。十九年前的深秋,病房里新來個衛(wèi)生員,梳著短辮兒,戴一條長圍巾穿一雙黑燈芯絨鞋,雖是一口地道的北京城里話,卻滿身滿臉的鄉(xiāng)土氣尚未退盡?!澳阋彩遣尻牭??”我問她?!澳阋彩??”聽得出來,她早已知道了。“你哪屆?”“老初二。你呢?”“我六八,老初一。你哪兒?”“陜北。你哪兒?”“我內(nèi)蒙。”這就行了,全明白了,這樣的招呼是我們這代人的專利,這樣的問答立刻把我們拉近。我料定,幾十年后這樣的對話仍會在一些白發(fā)蒼蒼的人中間流行,仍是他們之間最親切的問候和最有效的溝通方式;后世的語言學(xué)者會煞費苦心地對此做一番考證,正兒八經(jīng)地寫一篇論文去得一個學(xué)位。而我們這代人是怎樣得一個學(xué)位的呢?十四五歲停學(xué),十七八歲下鄉(xiāng),若干年后回城,得一個最被輕視的工作,但在農(nóng)村待過了還有什么工作不能干的呢?同時學(xué)心不死業(yè)余苦讀,好不容易上了個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又被輕視——因為真不巧你是個“工農(nóng)兵學(xué)員”,你又得設(shè)法摘掉這個帽子,考試考試考試這代人可真沒少考試,然后用你加倍的努力讓老的少的都服氣,用你的實際水平和能力讓人們相信你配得上那個學(xué)位——比如說,這就是我們這代人得一個學(xué)位的典型途徑。這還不是最坎坷的途徑?!靶“亍弊兂伞袄习亍?,那個衛(wèi)生員成為柏大夫,大致就是這么個途徑,我知道,因為我們已是多年的朋友。她的丈夫大體上也是這么走過來的,我們都是朋友了;連她的兒子也叫我“老史”。閑下來細細去品,這個“老史”最令人羨慕的地方,便是一向活在友誼中。真說不定,這與我二十一歲那年恰恰住進了“友誼”醫(yī)院有關(guān)。

因此偶爾有人說我是活在世外桃源,語氣中不免流露了一點兒譏諷,仿佛這全是出于我的自娛甚至自欺。我頗不以為然。我既非活在世外桃源,也從不相信有什么世外桃源。但我相信世間桃源,世間確有此源,如果沒有恐怕誰也就不想再活;倘此源有時弱小下去,依我看,至少譏諷并不能使其強大。千萬年來它作為現(xiàn)實,更作為信念,這才不斷。它源于心中再流入心中,它施于心又由于心,這才不斷。欲其強大,舍心之虔誠又向何求呢?

也有人說我是不是一直活在童話里,語氣中既有贊許又有告誡。贊許并且告誡,這很讓我信服。贊許既在,告誡并不意指人們之間應(yīng)該加固一條防線,而只是提醒我:童話的缺憾不在于它太美,而在于它必要走進一個更為紛繁而且嚴酷的世界,那時只怕它太嬌嫩。

事實上在二十一歲那年,上帝已經(jīng)這樣提醒我了,他早已把他的超級童話和永恒的謎語向我略露端倪。

住在4號時,我見過一個男孩。他那年七歲,家住偏僻的山村,有一天傳說公路要修到他家門前了,孩子們都翹首以待好夢聯(lián)翩。公路終于修到,汽車終于開來,乍見汽車,孩子們驚訝兼著膽怯,遠遠地看。日子一長孩子便有奇想,發(fā)現(xiàn)扒住卡車的尾巴可以威風(fēng)凜凜地兜風(fēng),他們背著父母玩得好快活??墒怯幸淮危灰淮?,這七歲的男孩失手從車上摔了下來。他住進醫(yī)院時已經(jīng)不能跑,四肢肌肉都在萎縮。病房里很寂寞,孩子一瘸一瘸地到處串,淘得過分了,病友們就說他:“你說說你是怎么傷的?”孩子立刻低了頭,老老實實地一動不動。“說呀!”“說,因為什么?”孩子囁嚅著?!拔梗趺床徽f呀?給忘啦?”“因為扒汽車?!焙⒆拥吐曊f。“因為淘氣?!焙⒆友a充道,他在誠心誠意地承認錯誤。大家都沉默,除了他自己誰都知道:這孩子傷在脊髓上,那樣的傷是不可逆的。孩子仍不敢動,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用一雙正在萎縮的小手擦眼淚。終于會有人先開口,語調(diào)變得哀柔:“下次還淘不淘了?”孩子很熟悉這樣的寬容或原諒,馬上使勁搖頭:“不,不,不了!”同時松了一口氣。但這一回不同以往,怎么沒有人接著向他允諾“好啦,只要改了就還是好孩子”呢?他睜大眼睛去看每一個大人,那意思是:還不行么?再不淘氣了還不行么?他不知道,他還不懂,命運中有一種錯誤是只能犯一次的,并且沒有改正的機會,命運中有一種并非是錯誤的錯誤(比如淘氣,是什么錯誤呢?),但它卻是不被原諒的。那孩子小名叫“五蛋”,我記得他,那時他才七歲,他不知道,他還不懂。未來,他勢必有一天會知道,可他勢必有一天就會懂嗎?但無論如何,那一天就是一個童話的結(jié)尾。在所有童話的結(jié)尾處,讓我們這樣理解吧:上帝為了錘煉生命,將布設(shè)下一個殘酷的謎語。

住在6號時,我見過一對戀人。那時他們正是我現(xiàn)在的年紀,四十歲。他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男的二十四歲時本來就要出國留學(xué),日期已定,行裝都備好。可命運無常,不知因為什么屁大的一點兒事不得不拖延一個月,偏就在這一個月里因為一次醫(yī)療事故他癱瘓了。女的對他一往情深,等著他,先是等著他病好,沒等到;然后還等著他,等著他同意跟她結(jié)婚,還是沒等到。外界的和內(nèi)心的阻力重重,一年一年,男的既盼著她來又說服著她走。但一年一年,病也難逃愛也難逃,女的就這么一直等著。有一次她狠了狠心,調(diào)離北京到外地去工作了,但是斬斷感情卻不這么簡單,而且再想調(diào)回北京也不這么簡單,女的只要有三天假期就迢迢千里地往北京跑。男的那時病更重了,全身都不能動了,和我同住一個病室。女的走后,男的對我說過:你要是愛她,你就不能害她,除非你不愛她,可是你又為什么要結(jié)婚呢?男的睡著了,女的對我說過:我知道他這是愛我,可他不明白其實這是害我,我真想一走了事,我試過,不行,我知道我沒法不愛他。女的走了男的又對我說過:不不,她還年輕,她還有機會,她得結(jié)婚,她這人不能沒有愛。男的睡了女的又對我說過:可什么是機會呢?機會不在外面在心里,結(jié)婚的機會有可能在外邊,可愛情的機會只能在心里。女的不在時,我把她的話告訴男的,男的默然垂淚。我問他:“你干嗎不能跟她結(jié)婚呢?”他說:“這你還不懂。”他說:“這很難說得清,因為你活在整個這個世界上?!彼f:“所以,有時候這不是光由兩個人就能決定的。”我那時確實還不懂。我找到機會又問女的:“為什么不是兩個人就能決定的?”她說:“不,我不這么認為?!彼f:“不過確實,有時候這確實很難。”她沉吟良久,說:“真的,跟你說你現(xiàn)在也不懂?!笔拍赀^去了,那對戀人現(xiàn)在該已經(jīng)都是老人。我不知道現(xiàn)在他們各自在哪兒,我只聽說他們后來還是分手了。十九年中,我自己也有過愛情的經(jīng)歷了,現(xiàn)在要是有個二十一歲的人問我愛情都是什么,大概我也只能回答:真的,這可能從來就不是能說得清的。無論她是什么,她都很少屬于語言,而是全部屬于心的。還是那位臺灣作家三毛說得對:愛如禪,不能說不能說,一說就錯。那也是在一個童話的結(jié)尾處,上帝為我們能夠永遠地追尋著活下去,而設(shè)置的一個殘酷卻誘人的謎語。

二十一歲過去,我被朋友們抬著出了醫(yī)院,這是我走進醫(yī)院時怎么也沒料到的。我沒有死,也再不能走,對未來懷著希望也懷著恐懼。在以后的年月里,還將有很多我料想不到的事發(fā)生,我仍舊有時候默念著“上帝保佑”而陷入茫然。但是有一天我認識了神,他有一個更為具體的名字——精神。在科學(xué)的迷茫之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唯有乞靈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們信仰什么,都是我們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導(dǎ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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