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成為鐵木真
當佛陀涅槃三千二百五十余年之后,世上出生了十二個暴君,苦害眾生。為了制服他們,佛陀授記而誕生了成吉思汗。
——羅卜桑丹津《黃金史》,約1651年
第一章 吃人的牙齒
1162年秋天,成吉思汗出生于斡難河源頭一個小小的游牧營地。秋天是繁忙的季節(jié),牧民們忙著泡制乳品,宰殺牲畜,貯藏肉類預備過冬。人們采集雪松果、野蔥頭、森林里的蘑菇以及做藥用的種子,也采集干花以備在冬季煲湯泡茶。在秋天,牧民們可以盡情暢飲源源不斷的發(fā)酵馬奶,享用最后一茬野草莓、山莓和羊酸奶做成的美味飲品。總之,秋天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jié)。
關于成吉思汗的出生,已確定的事實不多,那些已知的部分也并不吉利。他出生前不久,他的母親訶額侖被蒙古武士也速該從她的丈夫手中搶走,而也速該此時已經有了妻子和兒子。盡管也速該費了很大力氣才搶到了他的新娘,但他很快就再次上路襲擊塔塔兒部。該部與宋朝關系密切,是草原上富裕的游牧部落。訶額侖在新婚丈夫外出時生了一個兒子。據記載,成吉思汗出生時右手抓著一個小凝血塊。后來,人們對這個凝血塊作出了各種各樣的解釋,蒙古人把它看作吉兆,預示這個男孩命中注定要征服世界,但他的敵人則把它看作他野蠻本性的標志。
我們對成吉思汗童年的了解都是基于幾種蒙古史料,而這些史料都是從同一本書《蒙古秘史》演繹而來?!睹晒琶厥贰肥窃诔杉己顾篮罅⒓醋珜懙?,里面有一個家譜、有關他家族起源的神話,以及他一生中重大事件的重要見證人和參與者的集體回憶,而這些記錄往往是當時當事人的原話。[18]《蒙古秘史》的敘事風格是平鋪直敘的,很少修飾,但后來的作品對故事進行了加工潤色。
任何值得講述的故事都是值得加工改善的,因此關于成吉思汗出生的簡單事實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被修飾渲染。在某些版本中,凝血塊變成了圣石、玉印或珍寶。按照佛教《珠史》的說法,成吉思汗出生時伴有“吉兆”,“手握紅色夜明珠,當日彩虹現(xiàn)于天空”。[19]
也速該與塔塔兒人作戰(zhàn)結束歸來后,給他新生的兒子取名叫鐵木真,因為他殺死的一個塔塔兒武士就叫這個名字。[1]這個名字的意思是鐵人。也速該作為一個武士,以熱愛冒險著稱,他也希望自己的兒子具有同樣的品性。雖然他是部落可汗的后裔,但他自己并沒有稱汗。他擁有一些牲畜,但《蒙古秘史》一般把他描寫為一個獵人和戰(zhàn)士,而不是牧人。
關于鐵木真與他父親的親子關系,史書上的記載很少,這很令人困惑。在一個游牧武士社會中,孩子出生時父親常常外出不在家,但也速該的缺席可能并不完全是意外。這個問題似乎涉及對親子關系的疑問:鐵木真的親生父親究竟是誰?按照18世紀的一個蒙古史料的說法,當訶額侖被綁架時已懷有身孕,因此鐵木真的親生父親實際上是訶額侖的第一任丈夫——篾兒乞部的赤列都。[20]后來的書,特別是那些佛教徒所寫的書,則根本不提他父親的名字,或者干脆把他的出生說成是超自然的現(xiàn)象,說他是佛教神靈轉世,但在他的家族中很少有人把他提到如此的高度。
蒙古社會看重社會性的父子關系,而不是生物性的父子關系。如果一個男人接受一個孩子是自己所生,那么他的部落也會同樣接受這個孩子。在也速該的祖先中,有很多次親子關系的生物鏈條顯然斷了,但孩子仍然得以成為家族正式成員,但是也速該卻選擇拒絕接受鐵木真,或者說對他一直漠不關心。
蒙古孩子出生時,父親通常會送給他第一份禮物,一般是用他自己羊群的羊毛做成的人偶,但鐵木真出生時他的父親正在遠方作戰(zhàn),不可能送他禮物。不過另一個神秘男人碰巧在場,這個看似無足輕重的獵人叫札兒赤兀歹。雖然他肯定不是鐵木真的父親,但他在這個男孩的童年時代扮演了父親的角色。
札兒赤兀歹來自兀良合部的一個小部落,生活在圣山不兒罕山附近的森林里。兀良合部獵殺狼、狐貍、紫貂、野山羊、鹿和羚羊,和游牧人不同,他們不搭建圓形的用毛氈做成的蒙古包,而是住在用木頭和樹皮做成的小圓錐形帳篷里。兀良合部有很多小部落,雖然他們不牧養(yǎng)草原牲畜,但一些人牧養(yǎng)馴鹿,用于擠奶,并駕著馴鹿穿過森林狩獵。當雪下得太深,無法使用馴鹿時,他們便踩在木板上,用兩支木棍向前推進。他們還可以把骨頭綁在靴子下面,滑過江河湖泊。人們看見他們飛快沖下山崖或掠過冰面,還以為他們在空中飛舞。這些不可思議的技能使草原牧民感到又驚又怕,懷疑兀良合部人的身上有看不見的魔力。
按照傳統(tǒng),蒙古人會在孩子出生時請一位智慧的老者預測孩子的未來。根據《青史》記載,札兒赤兀歹就是這樣一個人,因為他能觀兆,而他在很多重要時刻都出現(xiàn)在鐵木真的生活中。[21]據說他是第一個看出這個男孩將大有出息的人,也是第一個解釋凝血塊意義的人。但他太窮了,連一匹馬也沒有,他是徒步翻過高山來看這個孩子的。他是一個獵人,沒有羊,也沒有羊毛,因此無法拿羊毛做禮物,于是他帶來了一個最寶貴的禮物:一張厚厚的黑貂皮,可以當作毯子用。
鐵木真出生后,他母親又生了三個兒子:合撒兒、合赤溫和帖木格,最后又生了一個女兒帖木侖。也速該的第一任妻子速赤吉勒也生了另一個兒子別勒古臺,比他哥哥別克帖兒小幾歲。到了1170年,也速該的家庭共有兩個女人和七個不到十歲的孩子。由于家庭人口多了,因此幾乎可以肯定每個女人都有她自己的蒙古包,但這兩個女人住得很近。在那個時候,所有日期都是大致估算的,因為蒙古人沒有日歷。他們憑月亮以及森林或草原變綠多少次來計算年齡。如果新的植被出現(xiàn)在每年的短暫夏季,就意味著另一年已經過去了。沒有多少人需要計算長達幾年的時間跨度,也沒有人想這樣做。他們用“奧義”來計算孩子的年齡,可以是林子變綠三次、四次或五次,但在下一個孩子出生幾年后,家里便不再這樣計算了,因此,這個詞不用于年齡較大的兒童或者成人。
亞美尼亞歷史學家海屯(Hethum)對蒙古人比較抱有好感,但在寫于1307年的《東方史精華》(The Flower of History of the East)一書中他卻說,蒙古人活得“像野獸,既不會寫作,也沒有宗教。他們照料牧群,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為他們的牧群尋找飼料。他們不會熟練使用武器,大家都嘲弄他們,任何人都可以拿他們當附庸”。[22]
蒙古男人經常不在家,總是外出狩獵、放牧或擄掠。妻子在家里用羊毛、毛皮、皮革做衣服或者造墻壁。毛氈是他們最精細的材料,她們把羊毛一層層地打在一起,做成雖然粗糙但又厚又暖又防水的料子,可以用來做靴子或帳篷的襯里。有時,男人劫掠回來,會帶回中國紡織的布,但蒙古人從不織布。
蒙古人缺乏制造鍋的金屬,他們做飯是先把石頭在牛糞火上燒熱,然后把石頭放進碗中或皮革制成的裝滿水和肉的袋子里,或者用同樣的方法,在動物的皮中把動物的肉煮熟。這樣什么都不浪費。在吃肉之前,他們互相傳遞燒熱的石頭,這樣石頭上沾的每一點油水都被刮去,或涂在身上抵御寒冷干燥的空氣。因為天氣寒冷,洗澡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因此蒙古男子把身上大部分毛發(fā)剃掉,以免生虱子,只留下面部的毛發(fā)和帽子蓋不住的兩個鬢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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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其一生,鐵木真都和他母親保持著密切的關系,但有時也會發(fā)生爭執(zhí)。他母親比較喜歡她的次子合撒兒和小兒子帖木格。鐵木真在這個家中似乎不受歡迎,這通過幾件事可以看出來。在他還很年輕時,他父親把家搬到一個新營地,卻把鐵木真留在廢棄的老營地。很難確定這是純屬意外還是也速該有意為之,但幸運的是,這個男孩被泰亦赤兀惕部的首領塔里忽臺汗發(fā)現(xiàn)了,塔里忽臺汗把他領回家中。那時他就說鐵木真“目中有焰,面上有光”。雖然蒙古文獻沒有透露鐵木真在泰亦赤兀惕部住了多久,但是時間應該不短,因此塔里忽臺汗說他曾經養(yǎng)活過鐵木真。他后來解釋道:“取來教之學,則似能學;故教之如訓二三歲之駒焉者矣?!?span >[23]
最終,鐵木真回到了他的家人身邊,但并沒有生活多久。大約在1170年,當時他才八歲(按照蒙古算法是九歲),他的父親決定送他去和他母親的家族弘吉剌部同住,據說是為了相親。通常一個男孩要與他未來的妻子家人同住幾年,侍候他們,給他們一個機會訓練和測試他,然后他們才會把女兒交給他。不過八歲時就做這種安排還是有點太早了。
這個故事有許多說不通的地方。通常情況下,長子別克帖兒應該首先被送出去。再說,也速該為什么要去他所綁架的女人的家族呢?[2]他想把孩子送給他們作為補償嗎?還是他相信這個兒子不是自己親生的,要把他送還回去?他這樣做,是不是為了化解與其他家庭成員的某種緊張關系呢?是不是訶額侖要求把孩子送到自己娘家以保護他的安全呢?
無論情況如何,也速該和鐵木真從來沒有到達訶額侖娘家的牧場。離開家?guī)滋旌?,他們停下來在一個名叫特薛禪的陌生人家的蒙古包里過夜,特薛禪有個女兒叫孛兒帖,比鐵木真大一歲?!睹晒琶厥贰访枋鲐脙禾丸F木真都是“眼中有火,臉上有光”。特薛禪主動提出讓鐵木真做他的上門女婿,也速該雖然只在這人家里住了一晚,但沖動之下便把兒子給留下了。二人給這兩個孩子定了親,也速該把男孩留給特薛禪,還留下了一匹馬。
兩個孩子見面幾個小時便匆匆定下了這門親事,他們不會知道,這件事該有多么重要,不僅對他們二人,而且對世界歷史都有著重大的意義。雖然定親時他倆都還少不更事,無法表達自己的意見,但他們最終結為夫妻,并且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夫婦。他們的后代將統(tǒng)治龐大的帝國,而他們的基因也將以各種方式進入中國和歐洲的皇室、貴族與精英的血液之中。
就在也速該把鐵木真留在特薛禪的蒙古包時,他說了些令人費解的話:“可留吾子入贅,而吾子善驚狗者,親家休令吾子驚狗者。”[24]這是什么意思呢?《蒙古秘史》中從來沒有任何其他地方提到過鐵木真怕狗。也許因為特薛禪一家住得離也速該不共戴天的仇敵塔塔兒人很近,他可能是指他們。另一種可能性是,也速該是指鐵木真的弟弟合撒兒,他的名字的意思是野狗。不管原因是什么,這句話有點奇怪,因為也速該的家族自稱是一道金光的后裔,而這道金光后來變成了一只狗,很久以后,鐵木真在晚年一直稱呼最親密的伴當為狗。
鐵木真似乎并沒有迫在眉睫的危險,但也速該卻正在冒著完全不必要的風險。他曾經在戰(zhàn)斗中殺了幾個有名的塔塔兒人,而且他用其中一位被殺武士的名字給他的兒子起名,然而他卻選擇穿過充滿敵意的塔塔兒部領地。盡管存在明顯的危險,但當他路過一個營地時,看到那里正在舉行一場盛宴,他仍然決定加入暢飲。饑渴戰(zhàn)勝了理智。他以為,或者希望,他能以匿名身份參加宴會。正在歡宴的塔塔兒人馬上就認出了他,但是在慶祝時流血會把厄運帶給所有的參與者。根據《蒙古秘史》記載,為了不破壞慶?;顒拥臍夥眨喝私o他的酒里投下了慢性毒藥。此后三天,在騎馬回家的路上,他毒性發(fā)作,病得越來越重。剛剛抵達自家后院,也速該就死了。他們家庭信賴的朋友蒙力克前去尋找鐵木真,把他帶回家。雖然鐵木真在孛兒帖家里只住了一個多星期,但這已經在他的記憶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父親去世后,鐵木真在尚小的年紀里學會了一個最重要的教訓:永遠不要相信你的親屬。通常情況下,一個已婚男人死后,他的兄弟或另一個男性近親會把他的遺孀娶過來,養(yǎng)活他們的孩子。但鐵木真的叔叔伯伯們拒絕了這個約定俗成的義務。他們不愿娶也速該的兩個寡婦,也不愿收養(yǎng)他的七個孩子。他們不想要那兩個女人,而那些孩子年紀太小、人數太多,對他們沒有益處。
也速該死后,他的家族讓他的遺孀和他們一起度過了第一個冬天,但隨著春天來臨,他們已經吃光了前一年儲存的乳制品和肉類。周邊地區(qū)的動物已經被獵殺殆盡或被嚇跑了,饑餓和餓狼正在向這群羸弱不堪的人逼近。只要一場暴風雪、寒流或者嚴霜,就可能給這個家族帶來災難。突襲敵人搶掠食物是幾乎不可能的,因為戰(zhàn)馬瘦弱,戰(zhàn)士營養(yǎng)不良。正是在這段時間里,弱者會死去,而家庭成員會轉而互相攻擊。最弱的被犧牲掉,以便最強者能生存下來。
也速該死后幾個月,為了甩掉累贅,他的家族把他的兩個遺孀和年幼的孩子拋棄了,任由他們在草原上自生自滅。訶額侖是搶來的女人,是從她的第一任丈夫那里偷來的,她不是兩個家族立下婚約明媒正娶的,因此這個家族覺得他們不欠她什么。他們對待也速該的另一個妻子速赤吉勒也是同樣的態(tài)度,她也可能是剛出嫁時被綁架來的。一年一度的春祭需要用烤肉祭祀祖先,但在這個儀式上,他們宣布了拋棄這個赤貧家庭的決定??刂萍雷鎯x式的那位老婦人明目張膽地把兩個女人和她們的孩子排除在外,不允許她們參加祭祀儀式。[25]當訶額侖堅持參加時,那兩個老婦斥責了她,一個說:“汝有邀而弗與之道乎?”另一個說:“汝有遇則食之理乎?”
祭祖儀式結束后,她們決定帶領幸存的牲畜尋找能解決燃眉之急的牧場。在整個家族參加的會議上,老婦人幾乎宣判了也速該的遺孀和孩子的死刑。祭祖儀式上被排除在外只是這個死刑判決的第一步。她們命令家族成員:“計不如棄此母子于營地而徙之。汝等其勿偕行?!?span >[26]
對一個游牧民來說,被遺棄在草原上是再悲慘不過的結局了。正如17世紀的《黃金史》解釋的那樣:“拋棄親戚骨肉,將為外人之食;諸國破亡,將為流氓之食;行國易得,骨肉難尋;國人易得,親族難覓。”[27]
他們自己的家族離開了,去尋找夏天的溫暖,把這個多余的家庭留下來自生自滅。為了確保他們活不下去,以免將來再去糾纏他們,他們離開時偷走了他們全家的牲畜和家產。整個部落只有一位老人反對如此不公正地背棄這些婦女和兒童。他譴責他的同胞,結果被刺傷了。他們把他撇下,讓他和被遺棄的寡婦和孩子們等死?!睹晒琶厥贰氛f:“深水已干涸矣,明石已碎矣。”[28]
***
蒙古高原的自然風光高寒干燥,越往南氣候越溫暖。三條生態(tài)帶自西向東綿延。南方是干燥的巖石沙漠,稱為戈壁,中央帶是綠色草原,蒙古語稱為tal(草原)或kheer(原野),而北部則是杭愛山以及周邊的山林區(qū)。鐵木真的家族生活在草原帶和杭愛山區(qū)的交界地帶,在這里,游牧人總是和林中獵人發(fā)生沖突。這些獵人會在夏天冒險走出森林,到草原上放牧,冬天則退到山里。
即使在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草原上的生活也依然是嚴酷的。夏季短暫,但酷暑炎炎,緊接著便是漫長的冬季。沙塵暴、暴風雪、旱災、水災的威脅不斷襲擾著這片土地。盡管困難重重,訶額侖仍苦苦掙扎著竭力養(yǎng)活她的孩子。她不愿在空蕩蕩的草原上等待死亡,于是帶著家人逃入森林。速赤吉勒和她的兩個兒子可能和訶額侖一起逃難,也可能不久之后和他們會合一處。他們前往的是境內最高和最神圣的山。因為蒙古人極為崇拜大山,因此給山命名被視為禁忌,于是蒙古人便用各種簡稱或別名指稱大山。訶額侖避難的山叫肯特汗,意思是肯特地區(qū)的國王,更常見的叫法是不兒罕合勒敦,即神山。札兒赤兀歹就是從這座山出發(fā)給剛出生的鐵木真送去了一塊貂皮。
大草原上光線明亮,一匹馬和一位騎手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方圓幾英里內都可以看到。對于習慣了這種環(huán)境的游牧民來說,森林中恍恍惚惚的陰影肯定讓他們產生一種令人敬畏但也陰森可怕的感覺。正如《蒙古秘史》所描述的,這個地方“左右皆陷泥險林,乃飽蛇亦不能鉆之密林也”。[29]然而山腰上也有著成片的土地,點綴著纖細的雪絨花、織羽草、紫苑、紫丁香、勿忘我、大婆婆納,以及美麗的火草。在夏天,田野上五顏六色的蜂蝶飛舞,蜘蛛在花叢里忙著織網。當風漸停,肥胖的蒼蠅馬上便會聚集,而杜鵑清脆的啼鳴在山崖回響。
第一個夏季很美麗,秋天也迎來了豐收,可惜太短暫,轉眼間無情的寒冬已經到來,小溪和小河冰封了,動物消失在地下。綠色的針松變成了黃色,落葉鋪滿地面,猶如覆蓋著金色的地毯,很快就被落雪覆蓋。凜冽的寒風吹打著懸崖的邊緣,力量如此猛烈,能把暴露的皮膚撕裂,把腳趾凍傷。漫漫長夜唯聞狼嚎,如此寒冷的夜晚,月光似乎已經凍結。
訶額侖面臨著無數艱難險阻,她把這片陰影籠罩的神秘土地作為她孩子們的避難所。在森林里,她拼命尋覓一切可以食用的東西。她用一根黑色的木棍在地里挖掘塊根植物,她的兒子則去捕捉地鼠、小鳥、小魚和其他牧人通常不屑一顧的不潔食物。兀良合人很會捕魚捉鳥,這些被遺棄的男孩們很快就從山民那里學會了這些技能。這些難民躲在懸崖邊的一小塊開闊的土地上,設下路障,防止男人騎馬闖入森林捕獲他們。
訶額侖聰慧機智,在她的不懈努力下,鐵木真和他的兄弟姐妹活了下來。她竭盡所能教導他們,但她是一個來自遙遠草原上另一個部落的年輕女人,并不了解她亡夫的土地上特有的傳統(tǒng)或神靈,也不了解這個陌生地方曾發(fā)生過的故事。對于草原部落來說,他們的土地就是他們的宗教。他們敬拜山川、山路、圣石和樹木。他們離開自己的部落和家園被迫流亡,意味著他們也離開了自己的精神家園漂泊流浪。鐵木真沒有父親、祖母、姑姑、嬸子、叔伯或家中其他長輩,他被至親拋棄,他被認為不配活在世上,因此他必須尋找自己與精神世界的聯(lián)系。
訶額侖努力用《古諺》教導她的孩子們,包括諺語、神話、謎語和詩歌等。這些古代名言含有智慧的種子,但并沒有統(tǒng)一的教義或原則基礎。諺語能夠激發(fā)思考,但是并不太具有約束力,也不太適用于教導。它們可以提供解決問題的指導性原則,也很容易適應新的情況,從而形成了一種靈活的知識體系。蒙古人識字的很少,他們的故事由母親傳遞給女兒,由父親傳遞給兒子,但主要是通過身教,通過模仿他人的行為,而不是把他們的所有信條訴諸言辭。
被遺棄的家庭最迫切需要的是食物、溫暖和安全。生存是第一要務,無用的好奇心,乃至復仇的渴望,都將不得不等待很多年才能實現(xiàn)。鐵木真并沒有做錯事,但卻被放逐,遭到如此不公正的對待,他把自己的情感深深埋藏在內心深處,但因自己遭受不公而激起的憤怒一直折磨著他的心靈。正如一句古老的蒙古諺語所說的:“嘴里的牙齒吃肉,心中的牙齒吃人?!?span >[30]
隨著鐵木真遭受到的每一個新的羞辱、每一個無端的傷害,隨著每個新的冬天來臨,他心中的牙齒也變得越來越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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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沒想到,有一天,正當訶額侖和她的家人在布奇懸崖安營的時候,老獵人札兒赤兀歹再次在森林中出現(xiàn),他的背上還綁著一面鼓。[31]鼓是一個傳統(tǒng)的紐帶,富有靈性的男人和女人通過鼓與神靈世界對話。[3]從那時起,鐵木真的道德和精神教育自然地受到三個人的影響:他母親訶額侖、后來加入他們陣營的一個“耳朵像鼬鼠,眼睛像貂”的老婦人以及老獵人札兒赤兀歹。[32]
在不兒罕山上,這位老人教會了鐵木真一些有關精神生活的基本知識。我們尚不清楚札兒赤兀歹是他出生時就起的名字,還是后來的尊稱。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引路人、使者和道德原則。[33]無論是名義上還是實際上,札兒赤兀歹都是鐵木真的精神向導,指引他采取正確的生活方式。
他教導鐵木真,宇宙之母存在于太虛之中,那是一個沒有時間或空間的深淵,那里無人、無靈、無光,也無有形質的東西,不分上下,不辨善惡。她是最原始的愛,一直在尋找可以寄托她情感的載體,為此她需要一個孩子。她在自己無限的靈魂中創(chuàng)造了天空,因為天空中沒有光,于是她拿出自己跳動的心臟,做成太陽,照亮天空。以天空為伴,她在自己金色的子宮里孕育了孩子,但因為世界沒有地方生孩子,因此她把自己的身體融入了大地。為了讓大地有生機,她的胸部變成了源遠流長養(yǎng)育萬物的河流。作為一個好母親,她獻出了自己的身體,這樣她的孩子才可能有生命,茁壯成長。[34]她和所有慈母一樣,為了自己孩子的生存,甘愿獻出自己的身體。
鐵木真的家族和部落的男人不愿保護他,但這座山保護了他。在他母親和札兒赤兀歹的教導下,他已經學會了敬畏大山,把它當作世界的中心、生命之源頭。宇宙的三個維度在山頂上相交,山頂之上是光的海洋,稱作騰格里或天堂,山頂之下是海洋,稱作達賴。雄性的天空和雌性的大海在地球上相遇,在光和水的海洋中漂浮。在山頂上地母與天父相遇。在這里,陽光融化堅冰,水從巖石和泥土間流下。在鄂爾渾河附近的石頭上有一條一千多年前的石刻如此寫道:“當藍色的天空和紅褐色大地被造時,人類亦被造于天地間。”[35]
杭愛山林區(qū)是富饒的生命之母,但在高山的樹木帶以上,只有巨大的冰礫和犬牙交錯的石崖突出向上,上面是終年不化的冰雪,這里似乎沒有生命。這種雄性元素提供了地球堅硬的骨骼。雌性的森林和雄性的巖石一起形成萬物的起源。它們形成了一個由三個靈魂構成的宇宙,分別是雄性的、雌性的和不朽的靈魂。所以每一種生物都獲得了一個不朽的靈魂和兩個必死的靈魂。根據蒙古人的信仰,人類和其他動物一樣,獲得生命時骨子里是雄性的靈魂,血和肉里是雌性的靈魂,而在他們的頭腦和心中則是永恒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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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是在山上狩獵的季節(jié),但也是一年中最神圣的季節(jié)。蒙古人認為,像牛奶一樣的雪擁有凈化心靈的魔力,可以讓靈與肉都變得潔凈無垢。獵人們用初雪用力擦洗裸露的皮膚,直到雪完全融化,皮膚被凍得通紅為止,這樣他們的身體便可以做好準備迎接雪后的嚴寒。與此同時,如果他們最近有不當行為,也可以借此得以凈化。這個儀式一般是在冬日的第一場大雪落下時舉行,而且參與者主要是男人,只要身體或精神有恢復的需要,這種儀式就可以隨時舉行。
像札兒赤兀歹這樣比較有經驗的獵人則鼓勵年輕人用其他方法把自己的身體推到體力和耐力的極限。每一天都會有新的危機降臨,每一天都面臨著激烈的競爭,嚴寒、酷熱、饑餓、干渴、孤獨或疼痛隨時都可能發(fā)生。要是哪一天沒有新的挑戰(zhàn),蒙古人便會主動制造挑戰(zhàn)。他們經常手里拿著熱石頭擦拭自己的身體,或者坐在灼熱的火焰旁邊,竭力表現(xiàn)出若無其事沒有疼痛的感覺。每一個挑戰(zhàn)都是征服的機會,一次征服自我的機會。
波斯歷史學家拉施德丁曾從猶太教改信伊斯蘭教,但他忠實地服務于蒙古人。他寫道,在成吉思汗的斡難河和克魯倫河流域的家鄉(xiāng),薩滿習慣于“裸體坐在冰凍的河里,從他的身體發(fā)出的熱氣使冰融化,蒸汽會從水面升騰”。[36]還有人記載,圣人會在大雪紛飛時裸體而行。[37]中亞神話經常把裸體與精神力量聯(lián)系在一起,而精靈都很少穿衣服。[38]
蒙古人不崇拜人格化的神。他們不承認有胳膊有腿、有頭有臉有人形的神,也不承認能和人對話的神。他們只簡單地承認,在宇宙之上有一種至高無上的神圣力量,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神圣存在,無形,無語,卻無所不在,環(huán)繞著我們的地球。他們不相信神來到人間表演神奇的把戲,在燃燒著的火舌中對人說話,或者與人類做愛。他們不認為天上的神會有人類的嫉妒和憤怒等情感。同樣,他們覺得神沒有必要和他們說話,或為他們制定法律。他們認為每個人都擁有宇宙神圣精華的一部分,因為這種神性,每個人的靈魂都擁有了基本的道德性,這種道德性是超越一切的,是人類的語言無法表達的,也是無法被寫進法律的。
人們可以在山頂上看到天空,通過天氣判斷其心情,但大地是通過森林中的樹木傳達自己的情緒的。[4]在蒙古語中,森林除了可以用來計算孩子的年齡外,它還蘊藏著大地的智慧?!吧帧边@個詞在蒙古語里念“oi”,意思是“心”和“記憶”。當地球母親為她的人類孩子感到高興的時候,樹木就會茁壯生長,各種果類出產豐富,香味四溢。當人類行為不端時,樹木便不再蓬勃生長,果實枯萎,失去生機。游牧人崇拜本地最高的山,也以同樣的方式崇拜本地最大的樹,他們會向它獻祭、祈禱,并舉行特殊的莊重儀式。波斯歷史學家術外尼曾和蒙古人一起生活過,他寫道:“他們走到樹前下拜,就像孝順的孩子向他們的父母所做的那樣,他們也尊崇周圍滋養(yǎng)樹木生長的泥土?!?span >[39]樹木可以把水變成火,因為它吸收雨水,把它變成可以燃燒的木材。用相似的方式,樹木也能產生香味,當它們燃燒時,便把祈禱變成青煙,帶上天空。土、水、火,這些生命的雌性元素,在樹上得以統(tǒng)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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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秘史》生動地描述了鐵木真的青少年時代草原上到處存在的混亂和動蕩,其中一段文字寫道:“星天回旋焉,列國相攻焉,不入寢處而相劫焉,大地翻轉焉?!?span >[40]蒙古人生活在一片混沌之中,毫無目的地廝打在一起,誰也得不著好處。在一個邪惡無緣無故肆意橫行的世界上,人們“未嘗思而行之也,乃所遭使然焉,未嘗背而行之也,乃相戰(zhàn)使然焉”。鐵木真在成長過程中沒有受到有組織宗教的影響,也遠離他的部落和祖先,而在他的余生中,他對二者都抱有深深的懷疑。
鐵木真青年時期在遭遇“眾水回旋”和“熊熊火焰”的苦難中度過,不兒罕山成了他的避難所。[41]被自己的部落放逐對他來說不再是一個懲罰,而是一個鍛煉身心的獨特機會,這種磨礪將他與世上的其他弱者區(qū)別開來。像他之前幾代的兒童一樣,他學會了把大山當作老師、把巖石和樹木當作經文。馬鞍帶子松動了,巖石滾落了,樹木奇怪地倒在地上,都是大山從上天那里傳遞給他的某種信息。他慢慢學會了閱讀并理解這些信息。有幾次在山上,鐵木真從馬鞍上滑了下來,從此他明白了不斷保持平衡的重要性。他懂得了,不管他做出多大的努力、他的意志多么堅強,只要在馬背上失去平衡,一切都將化為烏有。騎士必須不斷地調整綁在駱駝和牦牛背上以及車上的行囊,也要調整他們背上的包裹。要學會如何把每個物件放在合適的地方,綁緊扎牢,保持平衡,這是生存必需的一項技能。
在大自然這所嚴酷無情的學校里,鐵木真學會了通過確定方向來找到正確的道路。在空曠的草原上,騎手很容易就能找到道路,因為道路顯露無遺。他們可以在危險來臨前幾個小時就發(fā)現(xiàn)它。白天的太陽、夜晚的北極星能幫助牧民確定方位,從而找到安全的道路,但在山中,很少有一覽無余的通道。任何地方都可能潛伏著危險。鐵木真學會了通過觀察樹木的形狀和動物的足印尋找道路,通過觀察動物的糞便確定什么動物曾在什么時候從這里經過。
這個男孩的生存取決于能否學會分辨馬蹄聲和其他正在到來的野獸的聲音有何不同。正是在這座山上,他的“智慧突然迸發(fā),他的大腦開始開竅”[42]。盡管大山非常強大,但它不會強迫他去做他不想做的任何事。它只是指明方向。在這么小的年紀,他就不得不自己作出選擇,而他也經常作出錯誤的選擇。蒙古人認為一個人要犯七次錯誤才能學會一個教訓,鐵木真擔心其他草原勇士的襲擊,也擔心自己不斷犯錯。
不兒罕山的峽谷和凸出的巖石為他提供了遮風避雨之所,同時也為他提供了精神上的避風港,在那里,他可以輕聲訴說他的恐懼,他可以坦白他的欲望和愿景。這個男孩與大山之間的親密關系彌補了他失去男性親戚的缺憾,那些親戚已經拋棄了他,不顧他的死活。這座山成了他的知己和向導。他很少信任別人,也不對人透露心事,總是很難放松自己,郁郁寡歡,但在他心愛的不兒罕山上他卻感到放松和愉快。他生活中的重要原則和關系都起源于此,或在山坡上,或在密林中,或在大山的陰影下。
鐵木真認為,他能活下來,都是因為這座山的祝福和庇佑,因此他發(fā)誓一生都要尊崇它,并向它祈禱?!睹晒琶厥贰酚涊d道,他爬到山頂,“掛其帶于頸,懸其冠于腕,以手椎膺,對日九跪,灑酒而禱祝焉”。在世界秩序中,他的生命并不比一只虱子或一只蚱蜢更重要,然而,盡管他微不足道,又命運多舛,但這座山拯救了他,也養(yǎng)育了他。他發(fā)誓:“每朝其祃之,每日其禱之。我子孫之子孫其宜省之?!?span >[43]
第二章 上天的金鞭
《蒙古秘史》很少交代在重大沖突之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也不記載成吉思汗家人的想法,往往突然之間便開始描述一場意外的、莫名其妙的暴力事件。當鐵木真還是十幾歲的孩子時,他和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別克帖兒發(fā)生了沖突。別克帖兒是速赤吉勒的長子,可能只比鐵木真大兩三歲。沖突的起因似乎是別克帖兒搶走了鐵木真釣到的一條小魚,這說明他比鐵木真年長,也更有力氣,由于他們的父親不在了,他打算承擔起持家的責任。
當鐵木真向母親抱怨時,她卻偏向別克帖兒,而不是鐵木真,她告誡兒子:“影外無其友,尾外無其纓?!卑凑彰晒挪柯鋫鹘y(tǒng),如果一個女人亡夫的兄弟不愿收繼她,那么亡夫另一個妻子所生的兒子就應該這樣做,不管他多么年輕。別克帖兒可能正打算收繼訶額侖,這可以解釋為什么她偏向她的繼子,而不是她自己的兒子。無論緊張關系的起因如何,母親的責罵只會使鐵木真心情陰郁、怒氣沖沖。
最后,鐵木真橫下心來,決定把別克帖兒殺掉。一旦他拿定主意,很快便采取了行動。他和弟弟合撒兒悄悄跟蹤著別克帖兒,好像獵殺一只野狼或鹿那樣。他們發(fā)現(xiàn)別克帖兒坐在一座小山丘上,便前后夾擊他。別克帖兒手無寸鐵,沒有反抗。他重復著訶額侖的話,先是嘲笑鐵木真沒有朋友,只有自己的影子;沒有鞭子,只有馬尾巴;然后懇求他的兄弟們,他們應該一起對抗共同的敵人,而不是自相殘殺。
鐵木真和合撒兒聯(lián)手射死了別克帖兒。他是成吉思汗崛起過程中的第一個受害者。
當訶額侖意識到發(fā)生的一切時,她被激怒了,她對她的兒子破口大罵,罵他是一只老虎、豹子、蟒魔、豺狼,她尖叫道:“毀矣!”但不管她有多么痛苦,流了多少眼淚,別克帖兒已經死了。鐵木真不為所動,他年輕的兄弟姐妹很快就意識到,激怒了他后果將不堪設想。只有和他一起殺人的合撒兒從來不怕鐵木真。盡管家里發(fā)生了謀殺事件,但別克帖兒的親兄弟別勒古臺仍保持著對家庭的忠誠,后來活得比家庭所有其他成員都長壽。
鐵木真在童年時代遭遇了一系列危機,他被人拋棄,父親去世,在荒山上為了生存長期苦苦掙扎。他還是一個孩子,不得不應付危機,但卻無力改變這種狀況。他還太年輕,難以抵抗周圍成人的勢力。殺害別克帖兒是一個轉折點,他第一次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這戲劇性的一幕顯示了他的堅韌和勇氣,但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這件事引起了他的敵人的注意,他們認識到,一個年輕人既然能殺死自己的兄弟,將來也可能對他們構成威脅。泰亦赤兀惕部的首領以前曾救過鐵木真的命,現(xiàn)在卻感受到了他的威脅。他淡淡地說:“雉雛每其退翎乎!涎羔每其長成乎!”他指的就是鐵木真和合撒兒。他命令他的部下來抓捕鐵木真。[44]
鐵木真從泰亦赤兀惕人手下逃脫,躲進了森林里。又累又餓地度過了幾天后,他以為應該安全了,可以從森林里出來了,尋思著抓他的人可能已經累了,應該不會再找他了。可是正當他試圖從藏身的小溝爬出去時,卻發(fā)現(xiàn)一塊白色的大石頭落下來堵住了出路。他想把它挪開,但灌木和樹木礙手礙腳。他認為這些都是上天不讓他離開的啟示,但他仍決心反抗命運。連續(xù)九天不吃不喝后,他意識到,除非他愿意放手一搏,和對面酒足飯飽手持武器的人打一仗,否則他的命運就是一個死在山上的無名男孩。他問自己:“豈可無名而死?計不如出?!?span >[45]
他手中只有一把削尖的小刀,他開始慢慢用它砍斷擋路的樹枝,直到能逃出去為止。在林子的另一邊,泰亦赤兀惕的士兵正等著他,他們“見之,遂執(zhí)去”。[46]把他鎖在枷上,俘虜他的人奴役他,羞辱他,他隨時都會喪命。在生死關頭,他忍受著難以忍受的一切,但沒有忘記他唯一的目標:活著,逃走,出人頭地。
等了很久,逃生的機會終于來了,當時抓他的人正在慶祝,喝得酩酊大醉。枷鎖把他的頭和雙臂牢牢鎖住,以防止他逃跑。這本來是難以克服的障礙,但他卻把它變成武器,襲擊了其中一個看守士兵,將其打昏,然后逃走。他戴著枷鎖跳進冰冷的河水里躲了起來,而抓他的人正在找他。夜深了,他得到與先前結交的一家人的幫助,設法掙脫枷鎖,逃離了他的仇敵,回到家中,隨即逃進不兒罕山以保安全。
***
還在孩提時代,鐵木真就親眼看見母親終日辛勞,掙扎著養(yǎng)活自己的孩子。從她身上他學到了一點,盡管人生中會遇到最艱難的時刻,會發(fā)生最痛苦的悲劇,但命運從來都不是邪惡或歹毒的。它不是一種懲罰,命運會制造某種障礙,但靠著堅強的意志,這些障礙都會被一一克服。盡管訶額侖曾被綁架,失去了丈夫,隨后又被親族拋棄,但她決心克服一切困難,救活她的孩子。這種決心增強了她的勇氣與智慧。她能從每一次挫折中吸取教訓,鐵木真也從她那里學到了這一切。
蒙古人認為,每個人的命運都是上天注定的。如果神不想讓人們奮斗,它就不會賜給他們夢想的能力。和其他孩子一樣,鐵木真也受著命運的限制,命運決定他何時何地出生,父母是誰,是高還是矮,是富有還是貧窮。命運決定天氣等諸多無法控制的因素,但他的精神決定了他在這種情況下能做什么。
蒙古人說,地母和天父賜給每個人一匹風馬(khiion)——一個激勵人的神靈。有時沿著命運注定的道路飛馳,但有時它也會制造新的挑戰(zhàn),指向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為了趕上風馬,年輕人不得不赤腳穿越凍土去追趕它,忍受它所帶來的任何艱難困苦。雖然每個人都有一匹風馬,但只有最勇敢的人才能抓住它,學會馴服它,并騎上它馳騁。雖然風馬很像古希臘思想中的“克里斯瑪”[5]和羅馬思想中的“革尼烏斯”[6],但它并不是完全外在于人的。如果善行越積越多,那么精神的力量也就會越來越強大。反之,如果一個人懶惰、行為不端、居心不良或者違反傳統(tǒng),那么這種精神力量也會萎縮凋敝。
據說宇宙之母在每個兒童的內心都留下了一根閃耀著金色光芒的臍帶,一直綿延到北極星,而北極星又系在宇宙上。這根臍帶是一條金色的繩子,就像放牧時拴在牛身上的長繩子一樣,??梢栽谝欢臻g活動,但不會走失。它使每個人直接與上天相連,給予每個人不斷向上攀登的手段。隨著孩子漸漸長大成人,他保留著選擇的權利,也保留著那條看不見的金色紐帶,把他的思想和靈魂永遠與宇宙之母連接起來。
從年輕時起,鐵木真就認為他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他知道,一個人可以獲得力量以克服最不幸的命運。一個人面對干旱可以選擇認命,也可以選擇去尋找水源;面對惡狼,可以選擇屈服,也可以選擇對付它;在敵人面前,可以畏縮不前,也可以努力戰(zhàn)勝他們。[47]對那些接受失敗的人,更多的失敗會落到他們頭上,因為那是他們應得的,而上天對他們也越來越漠視。對那些極少數仍然決心取勝的人,更多的勝利會眷顧他們,而上天也會賜給他們更多的愛和獎勵。神的意念是讓人類思考,而不是盲從。很久以后,這種思維方式在蒙古武士向巴格達發(fā)射的一支箭上所帶的信息中得到了表達:“如果上帝想要實現(xiàn)它的意志,它將廢掉聰明人的智慧?!?span >[48]
草原游牧民在騎馬時會用一個小馬鞭策馬快跑。通常馬鞭一端有一個短木柄,另一端用牛皮條編成,短木柄上還會有一個皮革環(huán),可以掛在騎士的手腕上,不影響他的手拿別的東西。騎士只能用鞭子從身后抽打馬的臀部,絕不能抽打前面,因為抽打馬的臉或脖子是死罪。正如騎普通馬的騎手需要這樣一條鞭子一樣,騎風馬的騎手也需要一根特別的鞭子,它能驅邪辟災。鞭子用于加速,但它也象征著政治權力和精神感召力。一個沒有馬鞭的人會被認為是在生活中毫無方向的人,但有了馬鞭,他哪兒都能去,什么都能做。
鐵木真知道,他需要找到自己的馬鞭。他的母親的責罵只是堅定了他的決心。沒有一條馬鞭,他怎么能騎上他的風馬呢?
***
蒙古諺語說:“成長過程中學到的知識猶如朝陽?!?span >[49]鐵木真在不兒罕山周圍的森林中受到了嚴格的身體和精神訓練,但他在山上的避難歲月并沒有讓他學到關于世界的廣博知識。在不兒罕山與世隔絕地待了九年之后,他渴望人類的陪伴,也渴望接受命運的挑戰(zhàn)。這種渴望促使他走出自己安全的世界。十七歲時,他準備離開這座山,去開創(chuàng)他的未來,但他從沒有忘記對心愛的不兒罕山許下的諾言。在以后的許多年里,他多次回到這座山里,來思考他未來的道路,來尋求慰藉從而作出艱難的決定,并夢想著任何草原男孩所不曾夢想過的事物。
他的第一個行動是去尋找孛兒帖。他八歲時就和這個當時九歲的女孩定了親。定親后不久,他父親就被人謀殺了。他第一次看到她,就發(fā)現(xiàn)她“臉上有光,眼中有火”。他并沒有花太長時間就找到了她,而他高興地發(fā)現(xiàn),她還沒有和別人結婚?!睹晒琶厥贰氛f,她的父母很高興見到他,但他們一定感到驚訝,這個奇怪的年輕人竟然沒有忘記他多年前定下的婚約。鐵木真并不是她家里的一分子,但鐵木真和她家里人一起住了一段時間,也參加了她們家族的祭祖儀式,而鐵木真自己的家族曾拒絕讓他參加這樣的儀式。孛兒帖最終將把鐵木真從深山避難之處帶進一個更廣闊的富含文化和精神土壤的世界。
孛兒帖在母親的陪同下,來到鐵木真家和他的家人同住。他依然一貧如洗,而她肯定很難接受這樣一個丈夫:沒有財富,沒有朋友,也看不出他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對于這位過慣了擁有大群牛羊和富足生活的女孩來說,鐵木真生活的半森林地區(qū)肯定是過于荒涼了。那里牧場有限,他的家庭主要以狩獵為生,而野生動物并不總是很豐富。當孛兒帖母親回家,把她留在這個被人遺棄的陌生家庭后,她肯定感到有點孤獨。但事實證明,孛兒帖對鐵木真忠貞不渝,鐵木真也同樣對她忠心不二。他們的愛情成為他生命中最堅固的力量之一。
愛或對愛的幻想能夠消除一個人多年遭受的窮乏和痛苦,愛可以使心靈忘卻這一切不幸。鐵木真和孛兒帖的后代后來紀念他們時,撫過記憶的浪漫面紗,把他們描寫成美麗的神仙眷侶。孛兒帖被描繪為長著一雙像晨光一樣明亮的丹鳳眼,有著像拋光玉石一樣的鼻子、猶如珊瑚紐扣一樣的嘴唇。她就像一位九天女神,她是民族之母。[50]鐵木真面如滿月,長著一雙龍眼,鼻子似圣山,雙唇如綠松石。他有一雙碩大的耳朵,有一個寬闊的胸膛,身上散發(fā)著茉莉香味。十步之外,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將統(tǒng)治一個王朝。
童話故事的結局可能是這樣的:主人公冒著重重危險,歷盡艱辛,九死一生,只為了活下來并在愛人的懷抱中找到真正的歸宿。然而,這個故事里的主人公并沒有這樣美好的未來。對鐵木真和孛兒帖來說,找到對方,墜入愛河,只是冒險生涯的第一步。
消息很快在草原上傳開,一個美麗的女孩嫁到了不兒罕山后面一個被遺棄的小家庭。盡管鐵木真以殘忍聞名于世,但他的新娘太出類拔萃了,就像一個誘人的獎品一樣讓人不住垂涎。在游牧社會,男人什么都爭,尤其是爭奪對婦女的控制。訶額侖的第一任丈夫是個篾兒乞人,當她的一些親戚聽說孛兒帖嫁給她兒子后,就決定把她搶過來,作為對綁架訶額侖的報復。
孛兒帖來到這里幾個月后,篾兒乞的突擊隊突然撲向這個孤零零的營地。訶額侖跑向馬群,命令她所有的孩子,包括鐵木真,騎馬快速逃離。她知道篾兒乞人要干什么,于是她留下了速赤吉勒和孛兒帖,還有一位一直幫她家剪羊毛的老婦人。作為母親,訶額侖唯一的目標是救她的孩子,就算犧牲她的兒媳婦也在所不惜。鐵木真聽從了母親的命令,也沒有考慮后果。他才十七歲,與其說是一個男人,不如說還是個孩子。他還沒有能力掌控自己的命運。他后來親口承認:“我極其害怕?!?span >[51]在年輕的時候,他很叛逆,居然一怒之下殘忍地殺害了自己的兄弟別克帖兒,為此他的母親非常厭惡他,但當他害怕的時候,他本能地服從母親作出的拋棄孛兒帖的決定,根本沒有意識到失去愛妻的痛苦。
他的家人都逃向不兒罕山,而孛兒帖和那個老婦人試圖駕著牛車往相反的方向逃跑。速赤吉勒并沒有跑掉,她只是在等待。士兵們先抓住了速赤吉勒,把她雙腳朝上扔在一匹馬上,然后出發(fā)去追另外兩人,她們正在匆匆穿過樹林,牛車的軸斷了。士兵們很快便找到了她們。這三個女人轉移了突擊隊的注意力,使得訶額侖有足夠長的時間帶著她的孩子逃進山中。
篾兒乞人未能抓住訶額侖,也沒有抓到她的六個孩子,但很滿意他們的豐富收獲,他們把這三個女人作為戰(zhàn)利品帶回了營地。也速該曾把訶額侖從赤列都手中搶走,現(xiàn)在他們搶到了孛兒帖,報了一箭之仇,彌補了他們的損失。孛兒帖被許配給了赤列都的弟弟赤勒格兒。
鐵木真意識到現(xiàn)在他必須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因為正像一怒之下殺了他的哥哥一樣,現(xiàn)在他又在恐懼中拋棄了自己的妻子。如果他被恐懼和憤怒所支配,他將會永遠屈從于自己無法控制的力量,但如果他能把握自己的情緒,集中精力,那么一切都將在他的掌握之中。
鐵木真知道,無論他有多么堅強、勇敢、堅定,他絕不可能獨自對付一大幫武士。在這個世界上,他沒有盟友,奪回他的妻子看起來是件希望渺茫的事,于是鐵木真開始禱告。他爬到不兒罕山頂,站在那里,面對著太陽母親。他摘下帽子,解下他的皮帶,把它掛在脖子上,這是一個完全降服的動作。他握緊拳頭,擊打自己的胸膛,向太陽跪拜九次,然后開始祈禱。
就在此時,鐵木真作出了平生第一個成年人的決定。他發(fā)誓要找到他的妻子。他絕不允許別人把他心愛的女人從自己身邊奪走,他發(fā)誓要救孛兒帖,即使為此而死也心甘情愿。他寧愿像一個戰(zhàn)士那樣戰(zhàn)死,也不愿屈服于殘酷的命運。
但是,當時他所能依賴的只不過是一兩個人的幫助,比如他的兄弟合撒兒或札兒赤兀歹,要襲擊篾兒乞部并救出他的妻子,他需要更多的盟友。當時的蒙古草原被兩大部落所控制,西部是克烈部,東部是塔塔兒部。這兩個部落曾經一度聯(lián)合起來,但克烈部已經脫離了塔塔兒部,因此這兩個部落如今勢如水火。
塔塔兒人曾經殺害他的父親,一直是他家族的死敵,因此,鐵木真唯一可接受的選擇是和克烈部首領王罕恢復關系并乞求幫助。雖然作出這個選擇很容易,但它將帶來深遠的影響。塔塔兒人和克烈人雖然生活方式相似,但文化上的差異很明顯,塔塔兒人和其他東方部落向往中國,并效法中華文明的模式,而克烈部則向往西方,用閃米特人字母系統(tǒng)寫字,并以基督教為其官方宗教。當鐵木真作出自己的選擇,決定把賭注下到克烈部時,他可能并不清楚這兩個部落之間的差別,當然他也不會關心這種差別,但這后來將成為他一生中的重要因素,并影響到他即將創(chuàng)建的帝國。
就在孛兒帖被綁架后不久,鐵木真、合撒兒和他忠實的同父異母兄弟別勒古臺騎馬從不兒罕山出發(fā),越過博格達汗山,來到了王罕在圖拉河畔黑林里的營地,營地駐扎在現(xiàn)代蒙古首都烏蘭巴托以南不遠處。當鐵木真到達王罕的營地時,他懇求王罕“望我父汗罕,為之救還妻子而來焉”。[52]雖然王罕和他的人民住在蒙古包里,保持著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但是由于文化上的巨大差異,王罕的營地和訶額侖的營地是截然不同的。訶額侖的營地生活很簡單,而王罕的營帳很大,是用毛皮制成的,他的妻子穿著絲綢的衣服。他們同樣喝發(fā)酵的馬奶,但王罕的部民是用銀碗喝,他們騎的馬配有鐵制的馬鐙。他們不是簡單地祈禱天父和地母,而是由穿著華麗的基督教牧師手捧圣書高聲呼喊主禱文神秘的開頭語“我們在天上的父(Abui Babui)”。[53]
鐵木真的父親在王罕同克烈部汗室的內訌中曾竭力幫助王罕,且在對塔塔兒部的幾次戰(zhàn)役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王罕意識到如果能收納也速該的兒子為自己的扈從,將受益無窮,于是他急忙答應幫忙:“盡滅篾兒乞惕,救還汝孛兒帖夫人?!?span >[54]
對王罕汗廷的訪問給了鐵木真一個啟發(fā),也給了他新的信心。正當他鼓起勇氣奮力一搏時,命運便突然賜予他意外的祝福:他發(fā)現(xiàn)了一條鞭子。他從王罕營地騎馬返回時,經過博格達汗山北面一條狹窄的通道,來到了圖拉河南岸一片肥沃的草原。近五個世紀前,這個地區(qū)曾是突厥部落的遠東邊界,正是在這里他們集結起來攻擊韃靼人和南方強大的中國文明。過了博格達汗山不久,鐵木真很快便會看到一串越來越大的石頭矗立在古老的官道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公元716年建立的兩個刻有突厥文的紀念碑。
這里是偉大的突厥帝國政治和精神的發(fā)源地。據蒙古人的傳說,鐵木真在這里的一座名叫長金博爾多格的小山上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條鞭子。對蒙古人來說,如果有人發(fā)現(xiàn)別人丟失的動物或物件,就一定要還給它的主人。這個規(guī)矩尤其適用于像鞭子這樣具有重要象征意義的個人用品。根據13世紀波斯歷史學家術外尼的記載,成吉思汗的法律特別指出,對于蒙古人來說,“無論何人,不可撿起落在地上的鞭子,除非這鞭子是他自己的”。[55]然而,鐵木真撿起了鞭子,這個鞭子從此將屬于他。他的命運已然降臨。
這是鐵木真掌握自己人生的時刻。這條鞭子在他一生中都是一個特有的象征,不僅在蒙古史中,也在外國史中一再記述。正如術外尼(Juvaini)所寫,鐵木真“運數極旺,他的幸運之星在上升”。他用“災難之鞭和毀滅之劍”打得敵人魂飛魄散。[56]
王罕同意從他的營地出發(fā),但他命令鐵木真招募另一個戰(zhàn)士札木合,從東部發(fā)起攻擊。札木合是鐵木真的一個遠房表親,兩人在童年時代曾是朋友。札木合一家曾在鐵木真一家居住的斡難河畔附近扎營,這兩個男孩經常在冰凍的河上一起玩耍。他們兩次起誓要一生為友,成為結拜兄弟。第一次盟誓是通過交換小男孩用來玩游戲預知未來的公麅髀石完成的。后來在青年時代,當他們即將成為獵人時,他們再次相逢并重申誓言,札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用牛角做成的箭頭,鐵木真送給札木合一個用木頭制成的箭頭。現(xiàn)在他們將在生命中第三次相遇。
鐵木真重新獲得了信心,語氣也發(fā)生了變化。當他第一次見到王罕時,他猶猶豫豫地乞求王罕幫他營救孛兒帖,而現(xiàn)在他說話的語氣充滿了堅定的信心和決心。他提醒札木合:“彼三篾兒乞惕來,使我居處空矣。俺非同氣者與?何以報我此仇乎?”
札木合回復道:“知帖木真安答居處為空,我心痛焉。知寢中為半,我肝痛焉?!彼l(fā)誓要率領他的戰(zhàn)士參與營救行動,“救汝孛兒帖夫人乎!”
***
篾兒乞人住在鄂爾渾河和色楞格河的交匯處附近,但因為冬日未至,河流沒有結冰,所以在冬天蒙古人常常來搶劫。札木合答應制作木筏渡河,進入篾兒乞部領土?!捌票溯p驚之拖黑托阿!突襲其天窗之上,撞塌其尊門之楣,盡擄其妻孥也乎!”在選兵點將時,他又給鐵木真?zhèn)髁艘粭l消息,“祭我遙望之纛矣,檑我牛皮所?!钗揖呖壑?欲與巫都亦惕篾兒乞惕決一死戰(zhàn)矣!”
札兒赤兀歹聽說孛兒帖被綁架,鐵木真正準備前去營救她,也來尋找鐵木真。這位老人把他的兒子者勒篾帶來,交給鐵木真,作為他的第一個隨從。者勒篾和鐵木真年齡相仿。根據《蒙古秘史》記錄,札兒赤兀歹說:“今可使者勒篾備汝馬,開汝門?!?span >[57]鐵木真出生時札兒赤兀歹送來了第一件禮物,現(xiàn)在又給他送來了第一個戰(zhàn)士,加入到他即將開始的征戰(zhàn)中。很快,他的追隨者從許多部落蜂擁而來,后來,者勒篾的兩個表弟——速不臺和察兀兒罕也來加入他們的陣營。雖然鐵木真自己的親戚都背叛了他,但這些人從來沒有背叛過他。他們之間有一條比血緣和骨肉更緊密的紐帶相連接。他們也通過札兒赤兀歹老人在精神上與不兒罕山相連接。速不臺最終成為俄羅斯和東歐大部分地區(qū)的征服者。他是最偉大的蒙古戰(zhàn)略家,而且可能是歷史上最偉大的將領。
鐵木真和他的兄弟,加上者勒篾,與札木合派來的突擊隊和王罕的戰(zhàn)士順利會師。但是,當他們過了河以后,一些正在釣魚和捕貂的篾兒乞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這些人趕緊跑去向其部族發(fā)出警報。篾兒乞人來不及拔營,也來不及招來援兵,驚慌失措的人們唯有在深夜四下逃竄。
孛兒帖當時已經懷孕,但突擊隊到達時,他們發(fā)現(xiàn)她被遺棄在營地,而她的新丈夫赤勒格兒已在恐懼中逃跑了。也許他知道,不管誰來,都是為了搶走孛兒帖。他哀嘆自己的愚蠢,竟然搶了孛兒帖作為自己的妻子。用《蒙古秘史》的話說,他只不過是個癩蛤蟆,卻妄想吃天鵝肉。如果他和孛兒帖在一起,現(xiàn)在他的生命將是“糞球之性命矣”。如果他不幸被抓到,他可能難逃一死。
正當突擊隊橫掃營地時,孛兒帖看見了鐵木真,便逃到他身邊?!爸翟旅饕?,(帖木真)視而識孛兒帖夫人,猛相扶而相抱焉”。[58]
鐵木真救了孛兒帖和那位老女人,只有速赤吉勒不見蹤影。她的兒子別勒古臺在幾乎空無一人的營地縱馬疾馳,到處尋找她。他聽說她住在另一個營地,但當他接近她的蒙古包時,速赤吉勒身穿“襤褸羊皮衣”逃離了。[59]她希望陪在新的丈夫身邊開始新生活,并不想回到鐵木真的營地,因為他曾殺死了她的長子。她急匆匆跑進茂密的森林,而她的兒子看見人就射鳴箭,并大聲尖叫:“還我母來!”但沒有人理他,速赤吉勒就這樣消失在樹林中。別勒古臺從此再也沒見到過他的母親。
鐵木真第一次品嘗了戰(zhàn)爭的真正滋味。在他的一生中,他曾經常逃避攻擊他的人,但從此之后他將不再逃避?,F(xiàn)在他成為了一個攻擊者、一個戰(zhàn)士,他對此滿心歡樂。孛兒帖終于回到了他的身邊,他也有了一位新父親王罕和新兄弟札木合,他可以歡慶勝利了?!懊苫侍熘}名,得厚土之相濟,報丈夫之仇于篾兒乞惕百姓,俺已盡空其懷矣,已悉滅其族類矣,俺已盡擄其所余矣?!?span >[60]盡管這個年輕的新戰(zhàn)士如此吹噓,但大部分的篾兒乞人都成功地逃跑并活了下來,并在未來的歲月里繼續(xù)與他作戰(zhàn)。
第三章 草原的智慧
在不兒罕山上,一個像札兒赤兀歹這樣智慧的老者可能無所不知,但在繁茂草原上的草叢里仍隱藏著不為人知的人類活動遺跡。這些人曾在此建立帝國,其幅員之遼闊遠超出鐵木真的想象。這些人把自己的成功經驗和失敗教訓,以及對未來居民的忠告訴諸文字,刻在遍布草原的石頭上。鐵木真無法讀懂這些石刻題字,但他被它們迷住了,他意識到自己需要從前人那里學習寶貴的經驗教訓。
過去幾個世紀曾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過的游牧民和獵人有著各種各樣的名字,吉利吉斯人、韃靼人、乃蠻人、篾兒乞人、回鶻人、鮮卑人等,但最重要、最著名的當屬匈奴人,他們于公元前209年在領袖冒頓的領導下在蒙古創(chuàng)建了第一個草原帝國。[61]根據傳說,匈奴也有一個關于狼的神話。他們統(tǒng)治者的名號叫作單于,單于同時也是一位精神領袖,這個稱呼可能源于狼的代名詞。
游牧民族需要草和水,因此匈奴人在逐水草而居、四處漫游時,總是試圖與變幻莫測的當地神靈建立和諧的關系。按照漢文記載,匈奴人一年會舉行三次聚會,用來祭祀天、地和祖先。鐵木真的父親被謀殺后不久,他和他的家庭就被排除在這樣的部落祭祖儀式之外。[62]每年最大的聚會在秋天舉行,經過一個夏天的牧養(yǎng),此時的牲畜最肥壯,也最健康。單于精心控制儀式的進行,因為這也是課稅的時候。[63]他會按照一個牧人所擁有的牲畜數量和前一年夏天的天氣來估算所課的稅額。
鐵木真在王罕汗廷看到的活動非常類似于一千多年前匈奴人舉行的儀式。在匈奴人的集會上,單于坐聽訴訟并作出裁決,解決紛爭,行使管理的實際職責。接收和分配物資是政治和宗教領袖最重要的工作內容,而這兩個角色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匈奴人在儀式上用牲畜獻祭,向眾神祈禱、焚香,準備大盆的水煮肉、烤肉和豐富的奶酪。大型儀式往往吸引數千人參加,使得圍繞稅收而進行的儀式具有強大的振奮精神和感官的戲劇效果,同時也使得政府管理能夠順利進行。
在匈奴帝國的早期,國家崇拜的跡象已經顯現(xiàn)。和冒頓同時代的西漢歷史學家司馬遷記錄了匈奴崇拜“天、地和鬼神”的情況,每一天,“單于朝出營,拜日之始生,夕拜月”。[64]他們往往把太陽和弦月的畫像與死者同葬。匈奴帝國建立伊始,他們的宗教信仰便將榮耀歸于統(tǒng)治者。在一封給西漢宮廷的信中,單于聲稱,他和漢朝皇帝一樣,也是被上天選中的。
由于草原上幾十年風調雨順,飼草繁茂,因此匈奴人的牧群膘肥體壯,繁衍眾多,隨著牛奶和肉類的增產,人丁開始興旺,孩子們也更健壯。由于牧群擴大,牧場不敷所需,因此,當這些孩子長大以后,年紀較大的便帶著一些牲畜離家到遠方尋找新的牧場。成功的牧民不斷要求更多的土地,而這種需求形成了一股推動力,從杭愛山谷和草原不斷向外推進,直到他們離開蒙古高原進入中國和歐洲的農場和村莊。一路上,匈奴人偶爾突襲定居的村民,若有必要,他們便用他們寶貴的牲畜做交易。
匈奴人是突厥人和蒙古人的前身,他們橫跨歐亞大陸,南抵印度,西至法國。從中國到羅馬的學者、士兵和官員開始記錄他們的行蹤,而他們總是用貶損的語言評論這些神秘而又暴烈的人們。隨著匈奴人朝著遙遠的歐亞地區(qū)逐步推進,他們分裂成了一個個各具特色的部落,逐漸與蒙古本土失去了聯(lián)系,變成了一個個獨立的小小的游牧王國。
匈奴人沒有留下書面文字記錄,因此我們如果要了解他們的歷史就只能從他們敵人的記錄里入手,并輔以現(xiàn)代考古學的相關發(fā)現(xiàn)。在記錄關于匈奴的信息時,要做到毫無偏見是不容易的,這可以通過公元前99年那位中國宮廷史官司馬遷的命運來說明。當時匈奴剛剛擊敗中國軍隊,但這位史官懇求憤怒的中國皇帝——漢武帝劉徹饒恕打了敗仗的將軍。[65]這項建議使得漢武帝怒不可遏,他把這位史官判了宮刑。有這樣的前車之鑒,學者在描寫有關野蠻人部落時往往要非常小心。
到了5世紀,在最臭名昭著的匈奴王阿提拉的時代,這個部落已擴張到歐亞草原的西部邊緣,他們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王國,國名叫匈牙利。由此出發(fā),匈奴控制了大部分東歐國家并侵襲了整個歐洲,從巴爾干到萊茵河。他們在平原上建立的新基地靠近歐洲文明的中心,從這里出發(fā),匈奴人恃強凌弱,四處擄掠財富,在5世紀,連腐朽的羅馬帝國也彌漫著這種難以抗拒的腥膻之氣。
4世紀的羅馬戰(zhàn)士(同時也是位歷史學家)阿米亞努斯是這樣描述匈奴的,他們來自“冰封的海洋……是一個無與倫比的野蠻種族”。草原部落艾倫是現(xiàn)代奧塞梯人的祖先,他們的生活方式和匈奴人相似,也以游牧為生,而且屬于同一政治派別。他在描述這個部落時驚訝地說:“在他們的國家見不到任何寺廟或神社,他們甚至不用任何稻草覆蓋屋頂?!?span >[66]
雖然阿提拉并不是最重要或最成功的匈奴領袖,但沒有哪個領袖會比他更著名,他對羅馬以及整個歐洲城市的侵襲使得歷史學家感到既驚恐又迷惑,因此他往往被看成野蠻人突襲的典型。到那個時候,西匈奴已經遠離蒙古本土幾個世代之遙,在他們的征服過程中,他們吸收了許多被征服地人民的宗教和文化傳統(tǒng)。他們從斯基泰人那里學會了崇拜寶劍,也吸收了基督教元素并使之融入他們的意識形態(tài),與此同時也強化了他們的核心信念。
希臘觀察家和中國特使都報道過匈奴人采用占卜術的事,他們通過閱讀羊肩胛骨的裂紋預測未來,這個習慣到了鐵木真的時代仍然保留著。匈奴人會咨詢像札兒赤兀歹這樣能觀兆預測未來的預言家,他們也請教薩滿,在希臘語中,薩滿被稱作教士。[67]匈奴語言保留下來的很少,因此沒人知道這些巫師當時究竟是怎么稱呼的,但是在突厥語中出現(xiàn)了一個詞“kam”,意思是薩滿,它總是出現(xiàn)在人名中,表明這個詞的起源與此有關。在草原民族歷史上有“Khan”和“kam”兩個詞語,前者意思是國王,后者意思是薩滿,二者的相似性和可互換性反映了當時宗教權力和政治權力的密不可分。強大的軍隊領袖被認為在靈性上有天賦,因而是強大的。只有精神上強大的人才能在戰(zhàn)斗中取勝。這種強悍的領袖通常是男子,但在草原上女人往往也具有同樣的精神,也擁有軍事和政治權力。[7]
拉丁歷史學家把阿提拉描述為上帝的神鞭,用來懲罰和禍害人類。這個描寫后來應用于許多草原征服者,包括成吉思汗和跛子帖木兒。
草原游牧民族并不認為自己是土地的征服者,因為在他們的世界里,土地看起來近乎無邊無際。他們征服水,因為水屬于比較稀缺的資源。他們試圖控制河流和湖泊,通常用他們居所附近的水名互相稱呼對方。阿提拉要占領的不僅是多瑙河,而是地球上所有的水,他是第一位有此野心的匈奴統(tǒng)治者。他認為自己是四海之內所有一切的統(tǒng)治者。他的名字阿提拉,意思大概是“大海之父”,和突厥語的“塔萊”或蒙古語中的“達賴”源自同一詞根。[68]羅馬歷史學家把他的名字譯成拉丁文的“Rex Omnium Regum”,意思是萬王之王[69],并形容他“是匈奴人的主,也是幾乎所有塞西亞部落的主……他是世界上唯一的統(tǒng)治者”。阿提拉給他的兒子同時也是他的繼承人起名騰吉斯,在突厥語和蒙古語中是“海洋”之意。[70]
雖然匈奴在世界文明史上留下了鮮明的烙印,但他們同他們的故土蒙古高原卻很少保持直接的聯(lián)系。在成功的擴張完成之后,他們未能維持一個統(tǒng)一的世界帝國,而在此后的一千年中,一系列的草原聯(lián)盟接連出現(xiàn),并不斷地交相更替。阿提拉于公元453年去世后,匈奴帝國在歐洲迅速瓦解。這時候他們所控制的蒙古領土已經分裂成相互敵對的許多國家,匈奴逐漸消失了,融入了許多不同的部落、國家和帝國中。匈奴在草原上開始了第一帝國時期,在他們消失后,有關他們的神話和記憶還保持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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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8世紀之前的某個時候,突厥汗的后裔開始以杭愛山脈為中心,統(tǒng)一周圍的部落。這里是匈奴民族的原始中心地帶。他們在鄂爾渾河附近建造了第一座草原城市,即他們的首都牙帳城(城名含“黑城”之意)。[71]突厥汗采用了一種自稱為烏德犍(Otukan)的意識形態(tài),把自己完全孤立在自己的家園之內,這幾乎是對匈奴游牧生活方式的一個反叛。
突厥人成為第一個非常詳細地記錄自己歷史和思想的草原民族。當鐵木真離開他在不兒罕山的避難處時,發(fā)現(xiàn)草原上到處都是突厥人的題字。草原游牧民族不會拖著沉重的書籍、卷軸或木板從一個營地遷移到另一個營地,相反,他們把他們的信息刻在石頭上,數以千計的石刻今天依然遍布在草原上,峭壁上、巨石上、山巔上也隨處可見。[72]
許多個世紀以來,沒有文字的獵人和牧民費力地把圖像雕刻在石頭上,從而留下了自己的痕跡。我們可以看到的圖像包括:長著精致鹿角的鹿優(yōu)雅地向著天空彈跳,巫師敲著鼓在恍惚中舞蹈,駱駝和馬在拉車,等等。草原上還有來自更早世紀的與真人形狀大小相近的雕像,裝點著神圣的草原風光,雖然歷經風雨,但在將近四個世紀之后仍受到蒙古人的敬畏。
后來,大約在6世紀的時候,原有的圖像被刻在石頭上的文字所取代,其中有漢字、粟特文、梵文和突厥的神秘符號。在鐵木真出生五百多年前,這些早期的游牧民族已開始記錄他們的思想。草原滋養(yǎng)了一個古老而強悍的文明,這個文明用多種語言響亮地告訴后人他們所取得的成就。
這類銘文很多都是非正式的,要么是炫耀某次大有斬獲的狩獵,要么只有短短一句話,或贊美一匹漂亮的馬,或歌頌心愛的人,或者只是感嘆“哦,我的家”“啊,我的土地”。有的石刻用來記載這個地區(qū)的生活和歷史,較長的文字則用來紀念某位重要的領袖。草原居民通過在巖石和山崖上雕刻銘文與上天交流。銘文所在之處必須是光線充足、面向天空的開闊地帶,而不是隱藏在建筑物內或埋在書頁里,好像要隱藏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
最古老的由國家所立的官方紀念碑出現(xiàn)于6世紀,其中有用印度的神圣語言梵文和粟特語寫成的。粟特語是一種與波斯語有關但用閃語字母書寫的貿易語言。這塊雙語石碑底座安裝在象征著國家權力的中國龜龍上。石碑從其原始位置移到了一個叫車車爾勒格的小山城上,如今仍然安詳莊嚴地矗立在一個寶石般的寺院里。20世紀的社會主義運動曾毀掉了許多宗教建筑,但這座寺院僥幸逃過一劫。這塊石頭之所以得以幸存,是因為它被收藏在一座博物館里,成了歷史文物,因此保留了一條一千四百年前的信息。漢語、印度語、波斯語、突厥語、猶太語元素交匯在一起,說明遠在鐵木真出生五百年前,草原上的文化蓬勃發(fā)展,就已經呈現(xiàn)出復雜和多元化的態(tài)勢。
這些初期的題字被稱為“律法石”(nom sang),詞源由兩部分組成,一個是來自希臘字的nomos,意思是法律,一個是來自波斯語的sang,意思是石頭。蒙古人最終吸收了這個詞,意思是“圖書館”,在現(xiàn)代蒙古語中仍保留著這個意思。[73]銘文宣稱大汗具有神圣權威,他支持石刻銘文,證明了歷史對他的祝福以及神靈世界對他統(tǒng)治的認可。如果沒有這種支持,天、地、風、雨可能早就把這個紀念碑掀翻在地,打破它,并把它掩埋。石刻銘文不僅僅代表了國家的統(tǒng)治,它們更是“律法大石”。[74]
這些石頭大部分出現(xiàn)于從公元552年到742年的兩個世紀之間。當時一系列的突厥帝國控制了周邊大片領土,氏族之間相互爭奪,各自建立了短命的王朝,權力更迭十分頻繁。在此之前的一千年里,有關草原游牧民族的信息都來自于他們敵人的記載。從突厥人開始,草原游牧民族開始用他們自己的話語記錄自己的歷史。
雖然突厥汗最早豎立的石頭是用粟特語書寫的,但是突厥人很快便開始用他們自己的語言來記錄信息,表達豐富多樣的突厥生活、文化和思想。他們所用的突厥符文有三十八個簡單字母,很適合雕刻在石頭或木頭上,這種在中亞大草原上使用的書寫符文比維京人使用的符文早了幾個世紀。突厥字母很有特色,每個字母看上去都很像馬的形狀,類似于那些直到現(xiàn)代仍在蒙古使用的字母。他們自稱天突厥,但字符的書寫方法和閃語風格相似,都是從右向左。
鐵木真在暾欲谷碑附近發(fā)現(xiàn)了他的鞭子。銘文中第一次在書面語中用突厥這個名字稱呼草原部落。暾欲谷是一位將軍,在銘文中留下了他生命的最后記錄,并對后代的游牧民族及其領袖提出忠告,他在石刻中用充滿權威的口氣直截了當地說:“我,暾欲谷?!鳖}詞以驕傲的權威語氣開始,并清楚地確定了銘文的閱讀對象,“你們,我的弟弟妹妹,我的孩子,我的姐妹以及所有親戚的孩子們”或者“你們,我的突厥同胞”。
我們對刻在石頭上的銘文也要像對所有歷史書寫一樣持懷疑態(tài)度。因為其作者總是想把對某些事件的特定觀點強加給人們,為當代人和后代人所襲用。這些銘文,不論是出于政治性、宗教性或個人的目的,都有一種宣傳性質。其創(chuàng)作往往先把競爭對手刻在石頭或木頭上的信息毀掉。銘文旨在限制真相,只讓人們了解那些經過精心修飾的部分真實。這些銘文常常是土地契約,或是索賠財產,或是榮耀的記錄,或是要求獲得某種別人不認可的權利,或向上天和人類夸耀幫助者的功德。
然而,盡管這些銘文記錄的真實性值得懷疑,但它們顯示了人們的思維方式和他們所珍視的東西。這些銘文要么夸大某項軍事行動,要么是宣揚所做的善行,要么是愛情或性征服的宣言,從而揭示了統(tǒng)治者最看重的是什么。省略的內容往往和記錄的內容一樣重要。歷史的謊言仍然是文化的真理。它們告訴我們,這些人希望我們相信什么,他們擔心什么,他們所尊重的、所鄙視的或者所渴望的都是什么。石刻銘文清楚地顯露了那個時代的理想。
暾欲谷強調了部落統(tǒng)一的迫切性和必要性,如果他的人民要戰(zhàn)勝周圍的敵人,當務之急是部落的統(tǒng)一。他寫道:“纖弱者易折,嬌嫩者易裂。然若纖弱者變厚重,則非大力者不能折也,若嬌嫩者變粗糲,則非大力者不能裂也?!敝灰鱾€部落團結起來,就可以變得強大,更難“將之分開”。
突厥石碑散落在蒙古各地,其中兩個最大的坐落在鄂爾渾河附近,靠近哈剌和林,蒙古人最終把帝國的首都建在那里。一塊石頭是在公元731年,即第二突厥帝國或汗國統(tǒng)治期間樹立的,是為了紀念闕特勤將軍的生平;另一個建于公元734年,是為了紀念他哥哥毗伽可汗。他們曾一起在公元721年打敗了唐玄宗李隆基,取得了草原部落戰(zhàn)勝亞洲最大軍事強國的驚人成就。
這些紀念碑并不只是歷史標志,它們由超過十二英尺[8]高的大石碑構成,四邊都有銘文,彼此相距大約有半英里[9]遠。突厥可汗毗伽命令道:“吾弟,吾兒,吾至親,悉聽我言,細聽我言?!薄盁o地良于烏德犍山也?!?span >[75]它是世界的中心,誰控制了它,誰就能控制一切?!翱煽刂浦T部落之地乃烏德犍山也。”這一點被反復地強調,“若汝居于烏德犍山,由此差遣商旅,汝將無往而不利也?!?/p>
上天從整個人類中選擇了突厥人居住在這個理想的地方,在那里,美麗的河流澆灌著大地,繁茂的草原滋養(yǎng)著動物。銘文解釋,第一突厥帝國違抗它的宿命,當時的部落選擇定居在唐朝的城市附近,那里的甜食和語言誘惑了他們,從而使得整個民族都變得十分嬌弱。上天懲罰他們,摧毀了他們的帝國?,F(xiàn)在突厥人建立了第二突厥帝國,使他們再一次獲得在這個世界中心發(fā)展壯大的機會。銘文肯定了法律將超越任何一個部落的風俗習慣或個別可汗的命令。不管由誰來統(tǒng)治,某些道德原則必須堅持??淘谑^上的突厥法律和宗教思想很簡單,也很直截了當。
這些石頭表明突厥人相信強大的神圣律法將取代任何個人的法令。毗伽汗宣布,自從人被創(chuàng)造以后,“超越人類的最高法律就被創(chuàng)造”。[76]這種法律被稱為托羅(Toro/T怈r怈)。突厥人自稱是法律的百姓。蒙古人采取了相同的概念并使用同一個詞:tor/t怈re(禮法)。盡管在習俗和語言方面存在地區(qū)差異,但他們都承認一套指導生活的終極原則。要成為文明人,就必須遵循這些道德原則,這些是自然法,是神圣的法律,不是人為制定的?!巴辛_”在蒙古語中和“出生”這個詞很接近,這表明,這些原則在宇宙之母創(chuàng)造生命那一刻就存在,在每個人出生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就存在。它們是每個嬰兒出生之時就具有的內在之光的一部分,這可以從嬰兒的眼睛中閃耀的光芒看出來。
術外尼曾和居住在這些突厥石附近的蒙古人一起生活了一年,他親自考察并證明了這些石刻對蒙古人的重要性。據他描述,有一次,當一塊新的石頭被發(fā)現(xiàn)時,“在大汗(指窩闊臺汗)統(tǒng)治時期,這些石頭被移開,然后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口井,在井里的一塊大石碑上有銘文刻在上面。大家都收到命令要來解讀這些字的含義”。[77]在那塊特別的石頭上刻的是漢語,除非從宋朝請人來,否則無人能夠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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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一些草原部落吸收了基督教、佛教和瑣羅亞斯德教的某些元素,但天突厥堅決拒絕外來宗教以及其他的外部影響。[78]相反,突厥人發(fā)展了源于他們古老的萬物有靈論的國家宗教,但沒有祭司,也沒有經文。他們依靠薩滿和占卜者與祖先溝通,以控制天氣、預測未來,并與上天交流。與其他宗教的祭司不同的是,巫師并沒有經文,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薩滿就是一種不同的宗教,他們用極為特殊的方式把故事、儀式、服裝和圣物混雜在一起,他們的表演越奇特,越與眾不同,就越能引起敬畏之情。他們所共有的儀式動作是敲鼓、跳舞、唱頌、進入恍惚狀態(tài)。他們的宗教是一種行為的宗教,而不僅僅是為宗教而宗教或為信仰而信仰。
官刻突厥石上的信息多為政治性的,而非靈性的,它們鼓勵牧民“逐水草而居”,免受定居民族風俗習慣的影響。[79]突厥石刻清楚地把草原描繪成世界的中心,太陽東升西落,北部是大森林,南部是大唐帝國。這些石刻透露了有關其他民族的重要信息,不只包括其他突厥人和漢人,也包括藏人、阿瓦爾人、吉利吉斯人、粟特人以及他們稱作朗姆(Rum)的遙遠的拜占庭人。
石刻銘文的撰寫者明白外來物品和外來宗教思想的誘惑有多么大,他們宣稱這些東西對草原民族有致命的危險。這些信息一再警告他們不要離開草原,偏離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牧民應該留在草原上,服從他們的可汗,并崇拜天空和大地。
毗伽汗除了稱頌他的阿史那氏族,吹噓自己的權力之外,也發(fā)出了一個明確的政治和道德信息。他看到了在他之前的突厥王朝被中土的定居文明所誘惑,和前往歐洲的匈奴人一樣,一去不復返,因此警告他的同胞,一定要避開定居文明。[80]他清楚地警告說,他的突厥先人前往中土定居,結果自取滅亡?!澳愕难窈铀粯恿魈?,你的骨頭堆積如山,你的兒子本應成為主人卻成了奴隸,你的女兒本應成為貴婦卻成了仆人。”另一個突厥人后來也表達了同樣的情感,警告突厥人不要與其他文明接觸,“劍生了銹戰(zhàn)士就要受苦,突厥人接受了波斯的道德就開始腐敗。”[81]
盡管石刻文字對外來的一切都表示強烈譴責,但這些記載清楚地表明,突厥人已經吸收了許多外來觀念,尤其是漢人和粟特人的觀念。早期的突厥石刻顯示了復雜的宇宙觀。天父騰格里統(tǒng)治著上天,地母烏馬伊統(tǒng)治著大地,大汗則統(tǒng)治著百姓。突厥人的主要精神力量是長生天。騰格里并不是蘊藏著巨大精神能量的最高神,并不能把權力和財富賜給人們,或者把權力和財富從他們那里奪走。天空是一片光的海洋,像宇宙的偉大精神那樣發(fā)揮著作用,給予人類生命,恩賜他們靈魂,決定他們的命運。長生天賜給每個生靈(包括動物)各自的命運,他也以同樣的方式賜給部落、部族和國家各自不同的命運。
有人認為,騰格里是一個比較寬泛的神圣概念,并不只限于天空。伊斯蘭教學者穆罕默德·阿爾·喀什噶爾(Mahmud al-Koshgari)曾于1075年寫了一本關于突厥人(他稱之為異教徒)信仰的書,提出了這一觀點:“這些異教徒——愿神毀滅他們——稱天空為騰格里;他們也把看到的任何宏大的事物稱作騰格里,比如一座大山或一棵大樹,他們敬拜這樣的東西?!?span >[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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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人的騰格里和鐵木真敬拜的騰格里是同一個長生天。騰格里在某種程度上是宇宙中超然的神圣存在,很少干預人類的日常事務。[83]他指定一個人在地上管理人類的世俗事務,這個人就是汗。百姓能通過他們統(tǒng)治者的行為辨別神的思想和言語。只有在有必要加強他所欽定的汗的權力時,騰格里才會對人說話。為了解釋為什么突厥人在早年受了那么多苦,暾欲谷紀念碑上的銘文寫道,長生天肯定說過:“我把汗賜給了你們,但你們卻拋棄了你們的汗?!?span >[84]碑文清楚地說明,并沒有任何人實際上聽到這些話,暾欲谷是根據百姓遭到的懲罰推導出這個意思的。這是上天的意志,并不是神的聲音。
遍布草原的石刻碑文表達出當時人們對宿命論的強烈認同,他們覺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無論發(fā)生了什么,都沒有必要用超自然的原因來解釋。人死后,血肉之軀必將腐爛,而靈魂的不朽部分將飛離或升上天空。人們可能會以為靈魂離開身體,去了天堂,但去向何處其實并未說明。即使當時的突厥人相信來世或輪回轉世的說法,但他們并沒有在書寫的文字中透露這層意思。
生則生矣,死則死矣。當闕特勤于公元731年去世后,他的哥哥毗伽可汗記下了自己的悲傷:“哀哉!吾目嘗能視,今若盲矣;吾思嘗清醒,今若昏矣?!彼麄鬟_了一個簡單的信息,這個信息在未來的幾個世紀一直是草原精神哲學的一個永恒主題:“天神主宰壽命,人類全都為死而生?!泵鎸@種痛苦,突厥人不得不依賴自己飽經磨煉的心靈尋求指引,“淚水從眼中淌出,我勉強忍??;哀情從心底流露,我盡力抑制?!?span >[85]盡管毗伽可汗感受到了明顯的痛苦,但是并不意味著上天應該或能夠干預個體的生活,即使是對可汗的兄弟這樣地位崇高的人物也不會例外。正是同樣的宿命論滲透到鐵木真的為人處世當中,行動總是比哀悼或抱怨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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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證明,世上的國家在覆滅之前,總是窮奢極欲,忙于為自己建造最雄偉的紀念碑。令人印象深刻的突厥紀念碑不是記載草原上的突厥人至高無上的權力,而是記載他們偉大帝國的覆滅,因為他們的統(tǒng)治者不是通過自己的成就而是通過話語來宣告他們的偉大??淘谑^上的大話留下來了,但阿史那王朝的帝國統(tǒng)治卻滅亡了。他們昔日的臣民回鶻人推翻了他們,并在公元742年宣布一個新帝國的誕生。[10]為證明自身行為的正當性,他們宣稱,神圣的土地烏德犍已撤回了對舊王朝的祝福,廢掉了原來的大汗所擁有的感召力,并把它們賦予了回鶻人。在未來幾個世紀里,這些早期突厥部落的后代將在印度和現(xiàn)代土耳其建立起更大的帝國,但它們在蒙古高原的全盛時期已經終結。
鐵木真看不懂突厥石碑上的文字,但有時他會召來能讀懂的隨從為他解釋。突厥統(tǒng)治者的重要經驗教訓已經進入口述歷史和草原傳說。鐵木真能夠從中吸取許多寶貴經驗,同樣重要的是,從他們的失敗中學習教訓。這些早期突厥統(tǒng)治者在創(chuàng)建帝國和處理對外關系方面比他所知道的可汗都更加成功,所以他非常留意他們的信息,但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一定要服從他們的指令的意思。
雖然這些石刻文字中的建議很有意義,也很重要,但在他看來,它們并不屬于上天的永恒法則的一部分。它們只是針對某些特定的問題提供了臨時解決方法而已。鐵木真決定,他可以作出選擇,他可以接受某個建議,也可以忽視另一個建議。他認同石刻文字中關于大地與上天的靈性教導,以及對部落統(tǒng)一的強調,對城市腐化所帶來的惡劣影響的警告,但他拒絕了它們的孤立主義和排外情緒。有時他覺得,如果沒有從遙遠的地方運來的貨品,草原部落就不可能過上好生活。他的帝國建立在軍事實力和豐碩戰(zhàn)果的基礎之上,但為了帝國的安全和擴張,他決定鼓勵并促進貿易。
草原上的石刻文字以及早期匈奴人和突厥人的經驗向他顯示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一條是完全分散在歐亞大陸的匈奴人的道路,另一條是執(zhí)著但不切實際地堅持隔離主義的早期突厥人的道路。鐵木真要在二者之間尋找一條新途徑。他想在征服世界的同時保持蒙古的傳統(tǒng)特色。
第四章 沖突的自我
每個人身上都有許多個自我,這些不同的自我之間不可避免地會發(fā)生矛盾和沖突。一個人性格的某一部分似乎在出生時就確定了,但漸漸地,隨著生活閱歷的增加,新的性格特征會漸漸顯現(xiàn),并為取得優(yōu)勢地位展開斗爭。這種斗爭昭示著獨立人格開始形成,我們會主動選擇自己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相互沖突的自我所形成的“群像”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不同的自我爭先恐后,希望脫穎而出,而較老的自我要么逐漸消失,要么頑固地堅守其原有的重要地位。在這些合縱連橫的競爭中,人們有時能聽到自己過去的聲音,包括童年學到的短語、故事、神話和歌曲,這些聲音在成年以后仍作為已被拋棄的昔日的記憶碎片不斷浮現(xiàn)。
鐵木真的部分自我依然是被世界遺棄的充滿苦毒的男孩,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也成了不兒罕山的精神之子,成了札木合熱情而忠誠的朋友,成了孛兒帖的男子漢大丈夫,也成了一位俠意恩仇的勇士,他將不停地懲罰那些曾折磨過他或搶走過他東西的人。他是一個草原上靠自己的努力獲得成功的人,他以此為傲,但他也承認,有人憎恨他,覺得他無非是一個為了活命不得不捕捉老鼠的野蠻棄兒。他成了戰(zhàn)場上一位堅定果敢的指揮官,但在蒙古包內,他仍是一位優(yōu)柔寡斷,時而憂心忡忡的一家之主。
在他內部的性格特征不斷掙扎的同時,他的生命畫卷開始展開了。一個愛哭又怕狗的男孩是如何成為不屈不撓的世界征服者的?作為他矢志不渝的愛人,年輕女孩孛兒帖能否管得住這個正在崛起的征服者不向其他女人求歡?對童年時代朋友的忠誠是否將高于家庭的需要?對鐵木真來說,實際上對于我們大多數人來說,內在的沖突往往比外在的沖突更加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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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179年左右營救孛兒帖后,鐵木真尚不到二十歲,但他正在走向獨立。除了在孛兒帖那里找到他的浪漫愛情之外,他似乎也找到了永遠的盟友札木合。他們對青春時代的友誼非常樂觀,這兩個男人舉行了第三次結拜兄弟儀式。這一次他們不再像兒時那樣只交換公麅髀石,或像少年時那樣交換箭頭,他們已經成人,要嚴肅地立一個堅定的誓約。每個人把金腰帶綁在對方的腰間,并互相交換坐騎。他們發(fā)誓要同生死共患難,絕不背棄對方。[86]他們在追隨者面前舉行這樣的儀式,意在表明,他們的結盟既是政治性的,也是個人之間的。札木合后來聲稱,他已經被鐵木真的魅力征服了。[87]《蒙古秘史》的話語簡單而又樸實,鐵木真和札木合“結為安答而相睦之”。[88]
兩個年輕男子吃飽喝足,作為結拜兄弟同床共寢。離開不兒罕山,鐵木真成了一個牧人和獵人,兩個結拜兄弟在他們的聯(lián)合部落的眾人前一起策馬而行。鐵木真平生第一次有了一個忠實的伴當。他不再獨自掙扎,雖然命運剝奪了他歸屬家族的權利,但他終于可以建立自己的家庭。除了和札木合結拜兄弟外,鐵木真還認王罕為自己的父親。蒙古人把這類可選擇性親屬關系稱作“干爸”或“衣子”——和赤身裸體出生的自然之子相對。
鐵木真同時建立了兩個新家庭。在結拜兄弟儀式結束后不久,大概在1179年到1180年的冬天,孛兒帖生下了她的第一個孩子,也是他的第一個兒子,鐵木真給他起名叫術赤,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客人。鐵木真給他兒子取這個名字可能是因為他和孛兒帖當時是作為客人與札木合住在一起的,不過這個名字起得實在有些古怪,因此后來出現(xiàn)了不同的說法,有的說鐵木真就是這孩子的生父,有的則說孛兒帖的綁架者才是這孩子的生父。雖然他一直是他父親最愛的兒子之一,但這場爭論最終妨礙了術赤被列在繼承人的人選當中。鐵木真不會忘記自己的童年遭遇,因此一直公開堅持說術赤是他的兒子,但往往“成家易,持家難”。
在術赤出生后還不滿一年,札木合與鐵木真的偉大友誼就開始產生了裂痕。孛兒帖認為札木合感情善變,說:“今其厭我之時矣?!?span >[89]札木合要么厭倦了鐵木真,要么察覺到他們之間的競爭和對抗已經開始了。有一天,在一起騎馬巡視了長長的牛車和牲畜隊列之后,札木合告訴鐵木真,要他把他的營地分開,到另外一個地方扎營。他對待鐵木真像對待一個弟弟或下屬,而不像對待他的兄弟。
札木合如此居高臨下,使鐵木真感到困惑和羞辱,于是他征求母親和妻子的意見。孛兒帖似乎從來就不喜歡札木合,她討厭他對自己丈夫的影響,于是竭力主張鐵木真離開札木合,到遠處尋找新的牧場。她主張不在札木合建議的地方支搭帳篷,而是全家連夜行動,走得越遠越好。鐵木真同意了,并采取了一個戲劇性的舉動,全家?guī)е笮且箚⒊烫与x。而他只帶走了一些當場決定跟隨他的人,后來又有一些人拋棄了札木合來找鐵木真,加入了他的陣營。
隨著這場決裂,永遠的朋友變成了長期的敵手。在未來的八年里,札木合和鐵木真之間的對抗逐漸惡化。他們都是王罕的封臣,然而,王罕沒有控制他的兩個下屬之間的敵意,反而故意激發(fā)這種敵意,一會兒偏向這個,一會兒偏袒那個,挑撥他們之間的關系。王罕需要他們二人來幫他進行部落內外的許多戰(zhàn)斗。札木合和鐵木真仍然忠于王罕,稱他為父親,在他的權位受到威脅時一再保衛(wèi)他,但他們互為對手,互相競爭。
在鐵木真和他的戰(zhàn)士為王罕而戰(zhàn)的同時,他的營地已發(fā)展成了一個游牧小城,隨著季節(jié)變換和事變的發(fā)生而不斷移動。1183年冬天,孛兒帖又生了一個兒子察合臺。三年后,在1186年初冬,她又生了第三個兒子窩闊臺,這孩子生來就體弱多病,孛兒帖悉心乳養(yǎng)他,直到他變得健壯為止??赡芤驗楦C闊臺從小身體孱弱,她總是喜愛他,事實上,他注定要成為鐵木真所有兒子中最受寵愛的那個,最終他成為了他父親的繼任者。孛兒帖生第三個兒子的時候剛過二十五歲,而鐵木真才二十四歲。按照現(xiàn)代標準,他們仍然很年輕,但在當時的條件下絕大多數人都活不到四十歲,所以他們已經是一對有三個孩子的中年夫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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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木真的游牧團隊不大,而且處于經常變動之中,其中包括自愿加入的隨從和俘虜的牧民,所以成分很雜,里面有許多來自多個部落家族的牧民和獵人,包括烏良合部、塔塔兒部、泰亦赤兀惕部、札剌亦兒部、八魯剌思部、斡兒渾部和弘吉剌部。他們構成了一個草原多民族的聯(lián)合體,同時也是一個精神和宗教習俗的混合體。雖然深受周圍許多文明的大宗教影響,但他們總是以自己認為適當的方式把他們的信仰和習俗同萬物有靈信仰結合在一起。在那時候,可以說他的追隨者當中沒有一位是現(xiàn)代意義上世界宗教的真正信仰者,沒有人是佛教徒、穆斯林、道士或基督徒,然而草原社會吸收了周圍所有這些宗教的元素。
盡管鐵木真效忠王罕,但他并不是克烈部人,當然他也不是基督徒。他不是他們民族的一部分,愛慕虛榮且有點狂妄自大的王罕似乎并不想讓鐵木真手下那幫粗魯怪異又不信教的人太靠近他精致考究的貴族宮廷。王罕覺得他們最好是駐守在邊境,抵抗塔塔兒人和其他散兵游勇的襲擾。鐵木真和他的手下就像看門狗一樣守衛(wèi)著王罕領土的外圍。
鐵木真想被承認為一幫追隨者的首領,而不只是一支由各色人等組成的邊防軍的頭目。當他請王罕承認他為汗,以便他能成為自己部落的領袖時,王罕同意了。那是在大約1189年左右,鐵木真約二十七歲。他在距不兒罕山不遠的黑心山附近的藍湖一帶召集他的追隨者。他的百姓擁立他為汗,向他宣誓效忠,他們發(fā)誓:“于爭戰(zhàn)之日也,若夫違汝號令,可離散俺家業(yè)妃妻,棄俺黑頭于地而去?!?span >[90]
鐵木真的追隨者分為十三個主要營地,每個營地都有自己的牧區(qū)和附屬營地。他們按照萬人分成三個單位,但他的屬下總數可能不到三萬人。當男人都去參加戰(zhàn)斗的時候,婦女負責看管營地和照顧牲畜。孛兒帖把她的中央營帳作為一個移動的總指揮部,她的帳篷成了部落的營帳或宮殿,因為她的丈夫是汗。鐵木真的母親和他最小的弟弟另住一處,她有自己的宮殿,有分配給她照管的百姓。
大約在1190年至1193年的某個時候,孛兒帖生了她第四個也是最后一個兒子拖雷,當時她的丈夫正在外作戰(zhàn)。她現(xiàn)在有了四個兒子。蒙古人稱最小的兒子為斡赤斤,即守灶者或火王子。兄長應該到遠方游牧并建立單獨的家庭,而最小的兒子則會承擔起照顧父母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