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談兩個概念及其對翻譯學(xué)習(xí)的啟示，作為本書的前言。

因襲性

關(guān)于語言使用中的因襲性（conventionality）/創(chuàng)造性（creativity），Hanks（1996：85）是這樣說的：

語言的創(chuàng)造性是毋庸置疑的，但語料庫的索引強有力地提醒我們，在大部分話語中，我們都是被習(xí)慣驅(qū)使的生物，我們的話語有很大一部分是可預(yù)知的，不論談?wù)撌裁次覀兌家恢痹谥貜?fù)著同樣的陳舊詞語和套話。如果不是這樣，語言就無法發(fā)揮功能。人類不能容忍太多的創(chuàng)造性。

Steward（2000：80）則給出了如下因襲性漸變圖式：

一般來說，用母語直接寫作因襲性最小，因為運用母語總比運用外語更為得心應(yīng)手，體現(xiàn)出更多的個人選擇和更強的駕馭語言的能力。而將母語的信息用外語重新構(gòu)建成語篇的過程，會體現(xiàn)出較大的因襲性，在語言的運用上往往中規(guī)中矩，主要依照我們業(yè)已積累起來的外語寫作規(guī)范來構(gòu)建譯文，創(chuàng)造的空間相對最小。

既然譯為外語時因襲性最大，那么漢譯英訓(xùn)練中就必須著力提高學(xué)生對英語的因襲能力。什么是因襲能力，說白了，就是母語作者怎么寫我們就學(xué)著怎么寫。這樣寫出的譯文才是地道的讀者樂于接受的英文。那么，怎么提高因襲能力？無非是見樣學(xué)樣，向我們因襲的對象英語原創(chuàng)語篇學(xué)習(xí)。因此，漢譯英訓(xùn)練中必須將英語閱讀放在十分顯要的地位，把它視作不可或缺的急需加強的環(huán)節(jié)。以漢譯英為目的的英語閱讀應(yīng)有別于為其他目的而進行的閱讀。應(yīng)該帶著漢譯英實踐中的問題讀，用心留意可用來應(yīng)對漢語某些詞語、說法、句式、句構(gòu)、修辭的表達方法。這種以漢譯英學(xué)習(xí)為取向的閱讀，會給你帶來許許多多可參照的“因襲”資源。比如閱讀中常會遇到這樣的句式：

She wears black，a suitable choice for one who should be unobtrusive．Yet the arresting manner in which her black clothes shelter her flesh，flesh that seems molded like clay and yields to the fabric with a certain playful，even droll resistance，defies unobtrusiveness．（Lynne Sharon Schwartz：The Page Turner）

劃線部分是“同位語+從句”結(jié)構(gòu)，如果不帶著學(xué)習(xí)漢譯英的目的，很可能就一帶而過了。但現(xiàn)在必須提醒大家留意這種大容量信息結(jié)構(gòu)（重復(fù)舊信息+引發(fā)新信息），觀察和思考在用英語表達漢語原文信息的過程中，這種結(jié)構(gòu)是否有用武之地。答案當(dāng)然是肯定的。比如在Goldblatt譯的《莫言在瑞典學(xué)院的演講》中就出現(xiàn)了同樣的結(jié)構(gòu)：

我知道，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難用是非善惡準確定性的朦朧地帶，而這片地帶，正是文學(xué)家施展才華的廣闊天地。

I know that nebulous terrain exists in the hearts and minds of every person，terrain that cannot be adequately characterized in simple terms of right and wrong or good and bad，and this vast territory is where a writer gives free rein to his talent．

那么，我們在自己的練習(xí)中也可以“因襲”：

媽媽把我打扮得干凈整潔，而且能熟背唐宋詩詞三百首，會做一千以內(nèi)的加減法，口齒清楚，思維敏捷……（羅永常：《我和鎖三的編年史》）

Mother dressed me up decently and brought me to the teacher．Young as I was I could already recite poems of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and do addition and subtraction of numbers under 1，000，clear proof that I was exceptionally articulate and quick-minded for my age．

不要認為這個例子只是一個巧合，這偶然中其實昭示著因襲性概念涵蓋下的必然，巧合只是必然中的一個示例。

英語語篇的閱讀可結(jié)合當(dāng)前翻譯練習(xí)或任務(wù)，集中閱讀在體裁、題材上相同，內(nèi)容上也相同或相近的語篇。在一段時間里急譯什么就先讀什么，往往會收到更快的效果，但這只是戰(zhàn)術(shù)，不是戰(zhàn)略。要想從根本上提升英語表達水平，還必須廣為涉獵，加強對英語的語感，使對詞語、句式的運用的感悟成為肌肉記憶，成為寫作時的下意識操作。（參見李運興2015：iv-vii）

因襲性給漢譯英學(xué)習(xí)的最大啟迪就是，必須把英語原創(chuàng)語篇閱讀作為戰(zhàn)略選擇，持之以恒。

互文性

按Beaugrande和Dressler（1981：182）的說法，互文性就是“語篇的構(gòu)建和接受取決于交際參與者對其他語篇的認知”的這一語篇屬性。也就是說，任何一個語篇，不管是業(yè)已存在的還是正在構(gòu)建中的，都不是孤立的，都是和其他語篇聯(lián)系在一起的，沒有了這個互文網(wǎng)絡(luò)，語篇也就失去了意義。這個網(wǎng)絡(luò)是譯者翻譯活動的語言-文化資源支撐。這種資源不僅是語言上的，也是社會的、文化的，關(guān)乎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種種體驗。

就漢譯英而言，譯者在解讀原文和構(gòu)建譯文的過程中，既需要調(diào)動漢語互文資源，也需要調(diào)動英語互文資源。

調(diào)動漢語互文資源的，如：

咱們孔老夫子有個最得意的門生，《論語》里說他“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鄒韜奮：《高興》）這里，譯者可調(diào)動的互文資源有兩種，一是《論語》中的原句，二是現(xiàn)有英語譯文。此處對原句并未全引，首末各省略了“賢哉回也”四字，而現(xiàn)有英譯文盡管已有數(shù)種，卻未必可納入正在構(gòu)建的英譯上下文中。于是譯者主要依靠漢語互文資源，將省去未引的“賢哉回也”的意思揉進了譯文，并參照現(xiàn)有《論語》譯本，寫出如下句子：

In The Analects Confucius describes his favorite disciple Yan Hui as“a virtuous man，”because“he always finds immense pleasure in what he is learning，although he lives in a humble house on scant food and drink，a situation unbearable to most people.”

可以看出，原文和與其有互文關(guān)聯(lián)的語篇在譯者頭腦中發(fā)生著互動，譯文不是對原文亦步亦趨的復(fù)制，而是互文關(guān)聯(lián)制導(dǎo)下的英語寫作。

譯者需要調(diào)動英語中相關(guān)互文資源的情況也很常見，如余光中在《我的四個假想敵》中就提到美國詩人Ogden Nash的詩Song to be Sung by the Father of Infant Female Children。

于是做父親的每次在公園里看見嬰兒車中的男嬰，都不由神色一變，暗暗想：“會不會是這家伙？”想著想著，他“殺機陡萌”，便要解開那男嬰身上的別針，朝他的爽身粉里撒胡椒粉，把鹽撒進他的奶瓶，把沙撒進他的菠菜汁，再扔頭優(yōu)游的鱷魚到他的嬰兒車里陪他游戲，逼他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而去，去娶別人的女兒。

詩人說生了女兒吉兒之后，惴惴不安，感到不知什么地方正有個男嬰也在長大，注定將來會搶走他的吉兒，現(xiàn)將詩中有互文關(guān)聯(lián)的語句節(jié)選如下：

I never see an infant（male），

A-sleeping in the sun，

Without I turn a trifle pale

And think is he the one？

……

Oh sweet be his slumber and moist his middle！

My dreams，I fear，are infanticidal.

A fig for embryo Lohengrins！

I'll open all his safety pins，

I'll pepper his powder，and salt his bottle，

And give him readings from Aristotle.

Sand for his spinach I'll gladly bring，

And Tabasco sauce for his teething ring.

Then perhaps he'll struggle through fire and water

To marry somebody else's daughter．

Pollard（1999：340）的譯文是：

So whenever he sees a male child in his pram in a park，he turns pale and thinks“Is he the one？”As he broods，murder springs to mind（“My dreams，I fear，are infanticidal”）．He wants to open the infant's safety pins and pepper his talcum powder，salt his milk and sand his spinach，and lastly throw an elegant alligator into his perambulator to play with，all to force him to struggle through fire and water to marry somebody else's daughter.

對比有互文關(guān)系的原詩，我們看到，劃線部分要么是原詩的再現(xiàn)，要么是照用了原詩的詞語搭配，更有甚者，譯者還多引用了原詩的一行，放在括號里?？墒钦f，譯者是參照原詩來構(gòu)建自己的譯文的——又是一種互文參照下的英語寫作。

上面譯例中，原文作者引用或套用了其他語篇中的語句，是對互文關(guān)聯(lián)的明示，是一種顯性的互文關(guān)系。這種明示的互文關(guān)聯(lián)，從修辭而言，常見的還有典故（allusion）、模仿（parody）、套語（cliché）等；從交際互動的角度看，作者有時會表明自己的文章是在回應(yīng)（支持、反駁等）某個語篇或因某個語篇所引發(fā)等。作者借助這些手段，明確表明了本語篇和其他語篇的關(guān)聯(lián)，譯者便必須根據(jù)這些線索在自己頭腦中建立相應(yīng)的互文關(guān)聯(lián)，作為理解原文和構(gòu)建譯文的依據(jù)。翻譯中常常使用的增益、加注等方法也都需要借助于互文參照。

還有一種情況，即作者雖未明示其文章和哪個語篇有關(guān)聯(lián)，但實際上在內(nèi)容上和某些語篇（包括原語和譯語）關(guān)系密切。這是一種隱性的互文關(guān)聯(lián)，需要譯者有更敏銳的互文意識，主動去發(fā)現(xiàn)、分析，并為構(gòu)建譯文所用。比如，鄒韜奮的《高興》中有這樣一段：

他十幾歲在火車上作小工的時候，有一天藏在火車里預(yù)備實驗用的玻璃瓶偶因震動倒了下來，硝鏹水倒了滿處，給管車的人狠狠的打了兩個耳光，把他一摟，丟到火車的外面去！他雖這樣的吃了兩個苦耳光，到老耳朵被他弄聾，但是他對于科學(xué)的實驗還是很高興的繼續(xù)的干去，不因此而拋棄，因為這原是他所高興學(xué)的所高興做的事情。

這里談的是愛迪生少年時期酷愛科學(xué)實驗的事，如果只讀漢語可能會一掠而過，不覺有什么要討論的，但要英譯就難免覺得劃線部分有些語焉不詳，構(gòu)建英語譯文時會出現(xiàn)信息不夠充分的感覺。比方，“振動”是什么情況下的振動，“管車的人”又是個什么人，“耳朵被他弄聾”和“兩個苦耳光”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等等。好在中英文中都不乏類似的敘述，為我們提供了有用的互文資源。比如：

One day，while traversing a bumpy section of track，the train lurched，causing a stick of phosphorus to roll onto the floor and ignite．Within moments，the baggage car caught fire．The conductor was so angry that he severely chastised the boy and struck him with a powerful blow on the side of his head．Purportedly，this may have aggravated some of the loss of hearing he may have inherited and from a later bout he had with scarlet fever．（http：//www.thomasedison.com/biography.html）

像這樣可供譯者在構(gòu)建譯文時進行互文參照的有關(guān)資料很多，鑒于篇幅，只引用上面一段。但對照下面譯文已經(jīng)可看出互文資源在構(gòu)建譯文中的作用了。

One day he was handling some chemicals in glass bottles in his makeshift lab on a boxcar．The train lurched forward and a bottle of nitric acid fell onto the floor．The enraged train conductor clipped him round the ear and threw him out of the car．The blows were so heavy that they aggravated his loss of hearing and rendered him completely deaf in his old age.

以上談了互文關(guān)系的表現(xiàn)形式，有修辭上的，有交際互動方式上的，還有內(nèi)容上的?；ノ男韵蛭覀兘沂荆簼h語原文的解讀和英語譯文的構(gòu)建都是在與源語和譯語中相關(guān)語篇（還可能包括與其他語種相關(guān)語篇）的互動中進行的。如果說翻譯運作在一定的語境中進行，那么這不僅包括原文的情境，還應(yīng)該包括與原文相關(guān)的互文網(wǎng)絡(luò)。譯者正是在這樣一個大語境里進行具體的譯文構(gòu)建的。這有助于譯者認識到自己在翻譯活動中的主體性，認識到是自己而不是原作者在書寫著譯文，自己的互文資源決定著譯文的水準。

譯就是寫

原文與源語和譯語中相關(guān)語篇構(gòu)成的互文網(wǎng)絡(luò)，構(gòu)建譯文時的因襲性趨向，這些就構(gòu)成了翻譯操作的大語境。譯者在這個語境中以寫作者的身份展示著各自不同的主體性。

許多學(xué)者都強調(diào)寫作能力的重要性。

Pattison（2007：93）報告過以寫作提升翻譯能力工作坊的經(jīng)驗，他指出，“教育機構(gòu)已經(jīng)認識到，原創(chuàng)寫作在翻譯培訓(xùn)和職業(yè)發(fā)展中占有重要一席。”

Schrijver（2016：219）說：“鑒于翻譯的語篇構(gòu)建屬性（text-productive nature），很顯然譯者應(yīng)具備目的語的語篇構(gòu)建能力。”

Newmark（1995：144）說：“我認為，譯者的主要特質(zhì)就是他們是寫作者；他們能針對不同的語域——寫實的或是抒情的，普及性的或是專業(yè)性的，正式的或是通俗的——寫出明晰、簡潔而優(yōu)雅的文字?！?/p>

Newmark 準確無誤地表明，“譯者”即是“寫作者”，并且具有相當(dāng)高的不同文體的寫作水平。

Chesterman 和 Arrojo（2000）說：“強化譯者的寫作意識，因為這關(guān)乎他們在不同文化間建立種種聯(lián)系的重大責(zé)任。”

好的翻譯不譯字，不譯句，譯的是意，是味，是交際功能。是把讀透的原文用譯語重新寫一遍。譯就是寫，是對原文的積極主動的重寫（an active form of writing）。我們看到，不同的譯者為不同的翻譯目的或翻譯不同類型的語篇的時候，重寫的程度是不一樣的。重寫力度大的，刪減、重組段落，甚至改動內(nèi)容和情節(jié)的情況較為頻繁，力度小的與原文在形式上更貼近些，但也必定是一種重寫。原文的表層形式要留意（因為形式是有意義的），但譯者必須擺脫其形式上的束縛，積極主動地發(fā)揮自己的寫作能力，把原文重寫好。

想做好翻譯，我們首先要自問的，不是我有沒有翻譯技巧，而是我的源語理解如何，譯語寫作能力如何。翻譯技巧是什么？是教師、學(xué)者們從好的譯作中總結(jié)出來的、帶有規(guī)律性的原則和方法。但這些方法只是無法獨立存在的毛，必須依附在語言功力這張皮上。沒有語言功力，技巧的作用無從發(fā)揮。就漢譯英而言，英語寫作能力有了，翻譯中表達階段的難題就有了解決的基礎(chǔ)。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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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wart，Dominic．Conventionality，Creativity and Translated Text：The Implications of Electronic Corpra．In Maeve Olohan（ed.）Intercultural Faultlines．St．Jerome，2000

李運興，《漢英語篇翻譯》，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