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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957年至1966年

文藝的距離 作者:梁曉聲 著


第三章 1957年至1966年

我入學了

幾天內我認識了“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chǎn)黨”“中華人民共和國”“五星紅旗”等字。

語文書頁除了帶拼音的字,還配有彩圖——分別是毛主席標準像、天安門城樓、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中國共產(chǎn)黨黨旗。

我們的語文老師是三十幾歲的已婚女性,一直將我們教到三年級,小學二年級時,我從同學口中知道了她的丈夫是區(qū)教育局的干部。

在第一堂語文課上,她教導我們要“翻身不忘共產(chǎn)黨,幸福不忘毛主席?!?/p>

實際上我們無法理解我們小小年紀怎么就是個“翻身”的人了,也不明白“幸?!焙汀跋砀!庇惺裁床煌?。我們的智商都差不多,但老師似乎沒看出我們的困惑。

在后幾堂課上,老師才解惑,她說,沒有毛主席,就沒有共產(chǎn)黨;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新中國,我們過的將是很悲慘的生活,挨餓,受凍,全家沒房子住,更不會幸運地成為小學生……

我回家后,問母親:“新中國真的比從前的中國好嗎?”

母親大為吃驚。

我遂將老師的話學著說了一遍,母親給出了肯定的回答:“那當然,不止好一星半點兒,你們老師說得對,你要永遠記??!”

母親的話我當然相信,從此有了以前不曾有過的幸福感覺。后邊的課文不是口號了,屬于看圖識字,如:

工人做工;農(nóng)民種地。

馬拉車;牛耕田。

前邊一群羊;后邊兩條狗。

老爺爺乘涼;老奶奶喂雞。

最有故事性的課文內容是——烏龜、牛、馬、大雁和鶴共同拉一輛車,龜往河邊爬,牛、馬各向左右使勁,而大雁和鶴要將車帶到天上去……

這篇課文的教化意圖是鮮明的——目的相同,方向就必須一致。

以后幾篇謎語性課文我們都很喜歡:

麻屋子,紅帳子,里邊住著個白胖子。


紅口袋,綠口袋,有人怕,有人愛。


兄弟七八個,圍著柱子坐。

大家一分家,衣服就扯破。

謎語無須同學們猜,有配圖。但同學們領略到了比喻的智慧,居然引起了多日互猜謎語的風氣。

到一年級下學期,課文內容豐富多了——《狼和山羊》《狗、公雞和狐貍》《狐貍和烏鴉》《狼來了》等課文,都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

同樣教化意圖顯明,但《狼來了》給我們以較深的思想觸動——因為幾乎每一個孩子都可能面臨撒謊的誘因,有時確乎僅僅出于惡作劇心理。

到了二三年級,課文內容更加豐富,故事性也更強了,如《金銀山》《獵人海力布》《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寫給爺爺?shù)男拧罚贿€有中國古代寓言與伊索寓言——“杯弓蛇影”“掩耳盜鈴”“緣木求魚”“風聲鶴唳”“此地無銀三百兩”等成語典故,已每每被我們掛在嘴邊了,我們真的漸漸被文化所“化”了。

如今回憶起來,我不禁產(chǎn)生這樣的感慨——編成好的小學語文課本,非易事也,實乃功德無量。其不易在于,既要循著筆畫由少到多、字義詞義由淺到深的過程,又要考慮到古今中外之課文比例;既要納入政治教化,又要兼顧基本品德熏陶;既要具有孩子們理應接受的道理,又要體現(xiàn)知識性、趣味性——得經(jīng)過多少次比較、掂量、討論才能確定呀!

從前的蒙學語文教材之編寫倒相對省事些,如《三字經(jīng)》《千字文》《弟子規(guī)》。實際上《弟子規(guī)》非識字課本,而是少年道德操行守則;《千字文》也不是單純的識字課本,具有敘史的特點;《三字經(jīng)》的識字規(guī)律顯然,其與自然常識、生活常識、文藝常識、歷史常識及德育在先的宗旨組合,集大成而又廣闊有序,比“上大人、孔乙己”那一種單純以教字為主的課本,確有經(jīng)典性——盡管站在現(xiàn)代來看,存錯謬之處。

而新中國成立后的教材編寫,是集體行為,不但須討論、研究,還須審批,因而具有國家行為的特點?,F(xiàn)在,全世界的教材基本都是國家行為的產(chǎn)物了,像《三字經(jīng)》《千字文》《弟子規(guī)》那種個人編寫的教材,幾乎可歸入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了。

我覺得,喜歡學中文的外國人,都應當讀讀《三字經(jīng)》《千字文》《弟子規(guī)》——對于了解中國從古代到近代的歷史脈絡,了解中國人的人性觀,了解中國人的道德理論,如同扼要的說明書。

但我在文化上并不是尚古之人。

我小時候聽母親講到過《三字經(jīng)》,也只不過聽她說過“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睅拙?,后邊的她背不出了。

我決定自己找來看,是2002年我調到北京語言大學以后的事。那時“北語”全稱是“北京語言文化大學”,我自感對于本國傳統(tǒng)文化所知甚少,心虛,于是自我補課。

正因為我在文化上并不尚古,回憶起來,覺得我小學至中學的語文課本,應該說也是編得很好的課本,絕不比民國時期的任何一種語文課本差。

某些文化界的朋友,對民國時期的蒙學語文課本格外欣賞,與我小學一年級所學的語文課本中的“三萬歲”有關;他們實際上不認同那一種教材現(xiàn)象。

我也不認同。

我覺得,“三萬歲”遠不及《三字經(jīng)》開篇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有文化,人理恒久;與《千字文》開篇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相比,更是“稍遜風騷”了!

《千字文》的開篇那是何等宏大之氣派!

待到1968年以后的小學生所讀的語文課本,就更不成樣子了,幾乎整本頁頁都是黑體大字的“最高指示”,內容又幾乎全是宣揚階級斗爭常態(tài)化思想的;連算術課本也加入了不少“最高指示”。

所以,若是一個60后、70后的中國人,后來見到了民國時期的小學語文課本,并不表現(xiàn)出喜歡,那不是咄咄怪事了嗎?不是白活了嗎?

而我要指出的是,倘不論由于時代因素而加入小學一年級課本的“三萬歲”,我們所學過的語文課本,其實也挺好。

故我要鄭重寫下“感激了”三個字,對當年那些教材的編者,由而心懷敬意。

讓我的筆再收回來——1957年,八歲的我上小學一年級時,中國發(fā)生了那場后來使許多人欲說還休,欲休還說的政治運動。

“除四害,講衛(wèi)生”給我留下過較深印象,每一次回憶,某些情形歷歷在目。

“掃盲”給我留下的記憶片段更深,因為母親有一個時期每晚去上夜校。

“全民大煉鋼鐵”我也能談出些記憶,是我將家里的一口裂底鍋捐到收鐵站去的,母親知道后及時要了回來,她認為等修鍋匠出現(xiàn)了鋦一鋦還能用。

但對1957年那場政治運動,我毫無直接記憶。

這乃因為,不論我們那個院,還是我們那條街——推而廣知,在我們那個以庶民百姓為人口主體的區(qū)域,沒聽說誰家出了“右派”。或竟也有,但必定產(chǎn)生于知識分子人家。我們那個區(qū)域從沒住過夠得上“大”的知識分子;他們普遍住在市中心的街上。也少有小知識分子人家,比如家長是小學老師那類人家,他們也寧愿多花些錢住在離市中心近的地方。我們那個區(qū)域是有幾戶中等知識分子人家的,如中學校長、出版社報社的老編輯,他們大抵住的是獨門獨院——較小的獨門獨院,早年買下的而不是后來租下的。他們基本不與鄰居和街坊來往,如果他們中有誰被打成“右派”了,街道干部不宣布,他們自己不廣而告之,知者甚少。

我們那個區(qū)域住的基本上是建筑工人、各處貨場的搬運工人、磚廠工人、公私合營前后某些小加工廠的工人以及拉腳的、擺攤的、開小雜貨鋪的形形色色個體勞動者之家。這些人家少有訂報的,在1957年,沒聽說誰家有了收音機。

所以,盡管北京電閃雷鳴,在黑龍江省,在哈爾濱市,在我們那個區(qū)域,平靜如常,若無其事。

我對于那場運動,頭腦中只保留了一點兒微不足道的記憶——某日父親下班后面有余怒,從不沾酒的父親還讓我去打了二兩酒。他喝悶酒時,母親追問,他才說,他們工地接收了一名二十幾歲的女大學生,要求工人監(jiān)督她勞動改造。有的工人成心往她挑磚的籃子里加太多的磚,她挑不起來,蹲在擔子旁哭,那幾個工人還看著笑。身為班長的父親批評了他們幾句,他們居然沖父親“勁兒勁兒”的,差點兒動起手來,過后領導批評父親政治立場“不對頭”,父親自然不服,所以悻然……

因為與父親有關,我頭腦中才保留了這么一點兒記憶。后來所能聯(lián)想到的,也只有那么一件事。

黑龍江省在以后的幾年里,從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到教育、文化文藝事業(yè),卻進入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時期,可以“黃金歲月”言之。

鍋爐廠、電機廠、汽輪機廠——“三大動力”工廠在遠離城市的地方開始興建了,那是國家級的工業(yè)項目。在市內,列車車輛廠、軸承廠、量具刃具廠、拖拉機制造廠等代表當時國家先進工業(yè)水平的工廠,先后投產(chǎn)。亞麻廠和化工研究所、化工廠也在快馬加鞭地籌建之中。亞麻廠生產(chǎn)的亞麻布,主要是為配合軍備生產(chǎn),非為民用;生產(chǎn)坦克的“哈一機”也將在哈爾濱落戶。

在農(nóng)業(yè)方面,“北大荒”廣袤的黑土地上出現(xiàn)了幾十個較大的農(nóng)場,第一批十萬轉業(yè)官兵已在“北大荒”進行墾荒,并于次年收獲了糧食。

煤、木材源源不斷地從黑龍江省運往全國各地,保障著其他省的需求。

在教育方面,短短的幾年里,“哈工大”“哈軍工”兩所后來的全國名校相繼擴建并落成;東北林業(yè)大學、黑龍江大學、哈爾濱師范學院、黑龍江商學院等省重點大學也已進入了教學穩(wěn)定期——當年東北林業(yè)大學的首任校長是七級高干,與省領導同級,在全國亦屬不多的現(xiàn)象,足見黑龍江省當年對教育的重視程度。而黑龍江大學的俄語系,不但在全國高校中口碑第一,還聘任了蘇聯(lián)的幾位教授。至于商學院——那時全國就沒幾所名為商學院的大學。

并且,哈爾濱市的中學快速增加了,已經(jīng)有三中、六中、一中、十八中四所重點中學了,“三、六、一、十八”成為小學和中學生競考的學校。

不知是否也屬于全國性的統(tǒng)一指示,哈爾濱市要求校校有圖書室,小學也不例外。進一步推行為,班班要有圖書角——總而言之,對一切學生提出了課外閱讀量最低限度的要求。于是從學校到工廠,形成了以少年和青年為主體的讀書熱;青年喜歡讀書的程度實際上比少年還高。

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保障了人們不餓肚子;工業(yè)的發(fā)展增加了就業(yè)崗位——又于是,人們對文化、文藝的要求迫切了。

哈爾濱便有了工人文化宮、青年宮、少年宮;不但市里有了,某些區(qū)也有了;市、區(qū)重點體育場館、圖書館相繼出現(xiàn)。

哈爾濱話劇院、哈爾濱歌劇院、黑龍江省京劇院、黑龍江省龍江劇院也都掛牌了。

老公園煥發(fā)了新面貌;新公園陸續(xù)接待游客。哈爾濱有動物園了,園內的東北虎、東北豹和熊、狼、馴鹿、馬鹿、梅花鹿、猞猁、狐等動物,比北京動物園里的動物更大,野性更足。

1957年的特大洪水過后,松花江畔不但留下了防洪紀念塔,還從此有了美麗的江畔公園(后更名為“斯大林公園”),成為哈爾濱重要的風景名片。

對于1957年的防洪我有印象——我父親在外地沒能參加,我母親在家里完成了編十幾只草袋子的義務,因而分到了兩罐水果罐頭,蓋上印有俄文,蘇聯(lián)援助的。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哈爾濱人當年沒多么起勁地“反右”,與發(fā)生那么大的洪水有很直接的關系——城市都被淹了,市區(qū)都可以劃船了,哪兒有精力“反右”呢?

也與省領導們的思維有一定關系——在后來的“文革”中,大字報揭發(fā):某主要省領導曾私下里說過,我們不必跟得太緊,現(xiàn)在是抓住機遇加快發(fā)展的重要時期,人才寶貴?!坝遗伞倍际怯胁煌湃A的人,錯誤言論不過是言論,又不是行動,應以批評教育為主,該用還得用,能團結就不要以敵視的眼光看他們……

當年的省市領導無疑有一種共識,即要使黑龍江省成為富裕之省,要使哈爾濱這座從前被比作“東方小巴黎”“小莫斯科”的省會城市,真的成為“天鵝項下的明珠”。

按照這樣的共識,哈爾濱市的建設和發(fā)展,差不多是以莫斯科為樣板的。教育、文化、文藝的發(fā)展,蘇聯(lián)色彩甚濃。重點大學、重點學科的教材,是從蘇聯(lián)照搬的;俄語成為初中、高中主科;報刊上經(jīng)常登載宣傳蘇聯(lián)各方面發(fā)展成就和人民生活福祉的文章,某些初中生、高中生自發(fā)地與蘇聯(lián)的初高中生們建立通信關系,互相介紹各自社會主義祖國的大好形勢。

當我小學五年級時,已經(jīng)是1961年了。

這一年,中國經(jīng)歷了“三年困難時期”。究竟始于哪一年,并無統(tǒng)一說法。有的省發(fā)生于前一年,有的省發(fā)生于后一年?!叭辍币彩谴笾碌恼f法,有的省也許只經(jīng)歷了兩年半,有的省也許經(jīng)歷了三四年。

我從1960年起就開始挨餓了,那一年挨餓的記憶最深。1961年我家因工廠建廠房占地,從“安字片”搬到了“光字片”?!肮庾制彪x市區(qū)遠了,乘兩站車就到城市邊了,再往前沒公交車了,有農(nóng)村了,“光字片”的街道依次是光仁街、光義街、光禮街、光智街、光信街,連起來恰是“仁義禮智信”。“批林批孔”時,這些街名也沒人提出必須改,至今老街貌已無蹤跡,仍叫那些街名。但這并不意味著“文革”時期的“極左”分子有什么忌憚,而是因為那一小片街區(qū)的居民更加底層,文盲多之,絕大多數(shù)居民,根本沒將仁、義、禮、智、信連起來過。即使有誰連起來過,大約也不知與孔子有關。

在我記憶中,我們班也有圖書角,由一名女生負責管理。我對圖書角已不感興趣。實際上圖書角并沒有什么書,有的只是過期的《兒童時代》《少年文藝》及《小虎子的故事》《三毛流浪記》等有限的漫畫集。

離開我家,跨過一條筆直的叫新陽路的馬路,便屬于另一片居民區(qū)了。其中一條街叫建國街,它的盡頭有商店、飯店、理發(fā)店、醫(yī)院、郵局——以今天的眼光看來,皆老舊得有礙觀瞻。但在當年,卻算是“商圈”。

我每月都要去往那里幾次——理發(fā),為家里買東西,寄哥哥寫給父親的家信或取回父親匯給家里的生活費。

一路經(jīng)過兩處小人書鋪,在郵局旁還有兩處。之所以會有較多的小人書鋪,乃因民宅稀疏,空地不少,傍著誰家山墻蓋起一間簡陋的土坯小屋,就可以“開張”了。也不用掛牌,將小人書皮扯下,粘成幾串,往窗內一掛就是幌子。還因為,據(jù)我所知,當年開小人書鋪是免稅的。這也足見,哈爾濱市在饑餓的年代,對少年們(進入小人書鋪的青年極少)的閱讀渴望是體恤在心的。

開小人書鋪那點收入也算是收入嗎?

這要看怎么比了。

當年賣冰棍的賣一支三分錢的冰棍才掙七厘錢,賣一支五分錢的奶油冰棍掙九厘錢。而一個孩子坐在小人書鋪里看一本小人書,平均下來是兩分錢。有了幾分錢寧肯看小人書而不買冰棍吃的孩子自然是少數(shù)。

但如果一處小人書鋪每天平均的租看率是五十次,那么每天的收入就是一元錢,月三十元矣。

三十元??!

當年二級技工的月工資才三十六元。

而一個孩子一旦進入小人書鋪,大抵會看兩三本才離去的。而且允許兩個孩子同看一本,也允許一次租兩本,輪換著看。

當年,對閱讀渴望強烈的孩子,小人書鋪確為精神之國度,心靈之故園。

從五年級到初一、初二,我?guī)缀鯇⑺奶幮∪藭伒男∪藭幢榱?。這并不是說我看得極多,實際上最多的一處小人書鋪也就二百幾十本小人書——有些小人書各處都有,而且成套,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封神榜》《七俠五義》《瓦崗寨》等,那就占去了許多本。有的小人書分上下冊,甚或分上中下三冊,多是外國小說改編的,如《悲慘世界》《戰(zhàn)爭與和平》《基督山伯爵》《大衛(wèi)·科波菲爾》《約翰·克利斯朵夫》等。

當年有一種很特別的小人書——旨在揭露“罪惡的”包括美國在內的資本主義黑暗社會制度的小人書,也可成套。

如《中鋒在黎明前死去》——講一名足球運動員為生存所迫,不得不賣身于資本家,雖然成為資本家的搖錢樹,卻完全喪失了人身自由。他愛上了與他同命運的美麗的芭蕾舞女演員,資本家卻逼她與一只大雄猩猩“結為夫婦”,希望能擁有半人半獸的怪種,供人參觀,賺更多錢……

《七把叉》——講一個綽號“七把叉”、原本是流浪漢的人,在舉辦的吃飯大賽上,為了保住冠軍頭銜,在接受挑戰(zhàn)的比賽中活活撐死了……

《從地球到月球》——講一些資本家乘太空飛行器飛往月球,企圖在月球上劃分搶占領地,各自建立屬于家族的月上資本主義帝國。半途飛行器發(fā)生故障,他們便永遠成了太空漂浮人。

還有一件“真事”在我那一代少年中流傳甚廣,講投資電影的美國大亨,為了吸引眼球,竟將一名黑人少年騙入森林,放出久餓于籠中的老虎,拍下真老虎吃活小孩的所謂紀錄片……

講述類似“美國故事”的小人書,在我記憶中有十來本之多。

1980年后,我從報上讀到一篇采訪文章,得知其中有些“美國故事”,是咱們一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究竟哪些純屬虛構,哪些是翻譯過來的,翻譯過來的哪些屬于《競選州長》式的小說,哪些是真事,我沒分清過,也覺得沒有分清的必要了。

在我是小學五年級生的當年,美國在中國的文學、文藝中,當然是“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可口可樂一出現(xiàn)在舞臺上,暗示著醉生夢死;爵士樂旋律一起,形同打出了頹廢與糜爛的字幕。正如蔣介石的畫像一出現(xiàn),太陽穴必有一大貼膏藥。

我對那些“美國故事”并不信以為真,但我對于一個人民大眾真的能過上幸福生活的美好中國的憧憬方向,卻決然是蘇聯(lián)式的,而非美國式的。

內容是“蘇聯(lián)故事”,并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兩本小人書是《前面是急轉彎》和《紅莓》。

《前面是急轉彎》——講的是顏值高的青年工程師駕駛新買的“伏爾加”轎車行駛在路上,夜路逢雨,車燈照見路旁臥人,急剎車下車細看,見是一個受傷的人求救于他。他的第一反應自然是救,但突然第二個想法襲上心頭——沒有證人,萬一對方死在自己車上怎么辦?百口莫辯了。隨著這一想法,他不禁朝車內看了一眼,哪兒哪兒都嶄新的車,雪白的座套是剛配的,肯定會被血跡污染得一塌糊涂。他看著那人朝他伸出的手,在對方不停地說著“救救我”的情況下,退回車內,將車頭一拐,開走了。對方被別人救了,有關部門向他核實時,他還撒謊。最終,一切證據(jù)證明他不但是一個見死不救的人,還是一個不誠實的人;他因而失去了愛情、友情以及同事們的尊敬……

這本小人書的前言介紹,其故事后來拍成了電影,引起廣泛討論。

《紅莓》的主人公是被釋放的勞改犯,他因為什么事犯罪我忘了。他不愿再見到認識他的人,四處流浪的過程中幫助過別人,被帶到了農(nóng)村,有了一份工作——替一個種紅莓的女人做幫工,于是收獲了意想不到的愛情……

這故事后來也拍成了電影。

以上兩部電影在蘇聯(lián)都獲獎了,頗受好評。

后一部電影與日本電影《遠山的呼喚》如出一轍,區(qū)別僅僅是高倉健最后被捕入獄。可以肯定的一點是,《紅莓》在前。但我不認為存在抄襲問題,而認為是不同國家創(chuàng)作思維的雷同現(xiàn)象。后來我對文藝的功能理解得寬了一些,深為人類此種文藝雷同現(xiàn)象所感動。

當年,哈爾濱話劇院已聲名鵲起了。

哈爾濱市區(qū)方言與普通話相對接近,這無疑使哈爾濱話劇院大受裨益,每一個演員的臺詞功夫都十分了得,能以播音員那般標準的發(fā)音說臺詞,并說得聲情并茂、分寸得當。他們演出蘇聯(lián)話劇時,給人的感覺猶如蘇聯(lián)演員在說流利的中國話。

我當年沒看過一場話劇,一票難求,話劇院的售票窗口前每每排長隊——票價三角、五角、八角不等,對于我而言太貴了。以上評論,我是從初高中生們口中聽到的。

在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已開始生產(chǎn)汽車,由此產(chǎn)生了一首當年很流行的歌《老司機》:

五十歲的老司機我笑臉兒揚啊,

拉起那個手風琴咱們嘮嘮家常啊,

想當年我十八就學會了開汽車呀,

擺弄那個外國車呀,

我是個老內行啊,

可就是啊,

沒見過,

中國車呀啥模樣啊,

盼星星盼月亮啊,

盼得那個國產(chǎn)汽車真就出了廠!

在北京,“紅旗”牌轎車風光無限;在上海,“上?!迸妻I車出現(xiàn)于馬路上了;而“長春一汽”生產(chǎn)的“解放”牌卡車,需求量大,這使“長春一汽”在全中國家喻戶曉。《老司機》是為中國汽車工業(yè)的總體捷報而創(chuàng)作的,許多長春人卻喜歡強調是為“長春一汽”創(chuàng)作的,據(jù)說在非正式的演唱場合,長春人愛將歌名報成《大解放之歌》。而哈爾濱人特認同,因為同屬東北人,可沾更大的喜氣。

長春電影制片廠已開始向中國人奉獻電影了——國產(chǎn)的和蘇聯(lián)譯制片;后一種是“長影”的藝術光榮之一,幾成專利,一概包攬。

當年的長春人,進言之,當年的吉林省人,無不以“長影”和“長春一汽”為傲。

在沈陽,魯迅美術學院與沈陽音樂學院也已成為遼寧省和沈陽市的名片,各自桃李盛開,奠定了在中國美術和音樂教學方面舉足輕重、繞不開去的育人地位——后來為大量毛主席語錄及多首毛主席詩詞譜曲的作曲家李劫夫便是“沈音”教師。

將目光向北京再向南方望過去——北京電影制片廠、上海電影制片廠、八一電影制片廠、珠江電影制片廠同樣向國人奉獻頻頻,可謂爭奇斗艷、姹紫嫣紅。

連新疆的天山電影制片廠也在運籌帷幄之中了。

北京除“人藝”外,還多了中國青年藝術劇院、中央實驗話劇院、中央芭蕾舞團、中央民族歌舞團、中央樂團等新的文藝單位;而中國京劇、雜技業(yè)已走出國門,為國爭光了。東方歌舞團為外賓演出的次數(shù)最多,極受周恩來總理青睞。

在紀念新中國成立十五周年的文藝活動中,人民大會堂上演了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后拍成了文藝紀錄電影,許多中國人百看不厭;許多著名的歌唱家、舞蹈家,經(jīng)由銀幕廣為人知。

那時中國已有自己的“十大電影明星”了,他們的大照片懸掛在大多數(shù)電影院中,連哈爾濱的兒童電影院也不例外。

在文學方面,幾乎各省都已有了文學刊物,是詩、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的發(fā)表園地。而長篇小說,也幾可言果滿枝頭了。

經(jīng)歷了1957年的驚嚇,又經(jīng)歷了三個饑餓年頭,文藝家們并未萬馬齊喑,依然發(fā)揮才華,各自奉獻,足見該群體是多么的忠誠。他們中,有些人是“負荊”創(chuàng)作或參與集體創(chuàng)作的,參與而不得署名。

當然,只要夠得上是“家”,就不至于挨餓,包括被批過遭貶了的“家”。

實際情況是,在東三省,特別是在黑龍江省,挨餓、死人的現(xiàn)象即使有,也極少。東三省是城里人挨餓,但畢竟有基本口糧定量保證,也餓不死。并且,若父母有一方是科級以上干部,或企事業(yè)單位的頭頭腦腦,全家大抵也餓不到哪兒去。而農(nóng)村,托福于土地廣闊,偷偷開一小片荒,種下土豆玉米,秋天的收獲是對得起勤勞人的。所以東三省的農(nóng)民,對“三年困難時期”并無談虎色變的記憶,還能經(jīng)常向城里親戚提供些蔬菜援助。

我家不論在城市還是農(nóng)村,都無一門親戚,父親遠在大西北,我們幾個兒女又在長身體的時期,便只有忍餓。

實際情況又是——東三省當年生產(chǎn)的很大一部分糧食充實國庫了,因為國庫撥出了較多的糧食賑災,必須充實。

從前普通的城市人家,是根本不可能從糧店買到當年新糧的。新糧入庫,陳糧出庫。普通的城市人家所能吃到的,有時是在國庫中存放了四五年的陳糧。

而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廣州五大城市的人們,對饑餓年代的記憶也似有似無,十分寡淡,因為中央有政策,對那五大城市的糧食及蔬菜副食供應,必須予以保障。

1980年后,我與一位小我兩歲的高干子弟談到過饑餓年代,他毫無印象。在我的一再“啟發(fā)”之下,才終于喚起了點記憶。

他說:“難怪那幾年我父親常帶巧克力、麥乳精、壓縮餅干和罐頭回家,告訴我是空軍叔叔怕我們祖國的花朵挨餓,集體節(jié)省給我們的。”

當年中國的某些縣城,也已有了文藝基礎良好的劇團、文化館,凝聚了當?shù)匾慌輨?chuàng)骨干。文化館無一例外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產(chǎn)物,同樣是全國政協(xié)、全國人大的提案成果,為的是使最廣大的農(nóng)村人口也能較充分地進行文藝欣賞和娛樂。故不能不承認,新中國成立初期參與頂層設計的人物們,確實有過盡力在方方面面造福于最廣大的人民群眾的初心。而某些縣劇團在新中國成立前就存在了,以傳承當?shù)鬲氂胁⑹軞g迎的文藝種類為己任??h劇團以面向農(nóng)村的義務演出為主,演員與農(nóng)民的關系持久而親密,那種親密絕非作秀,毫無矯情,下鄉(xiāng)對于他們有回家的感覺。未見的時日若久,雙方都會思念的。而文化館的存在意義在于助推原創(chuàng),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更多的文藝種子。當年,一個農(nóng)村青年的文藝潛質倘若有幸被發(fā)現(xiàn),進而在縣文化館受到培訓,如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農(nóng)村青年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

他們不同于大城市里的文藝家。他們中許多人在饑餓年代確乎是挨過餓的,有人甚至餓暈在下鄉(xiāng)演出的過程中。他們中也很有些慧眼識珠的伯樂,改變了不少農(nóng)村文藝青年的人生。在饑餓年代,一些縣劇團、文化館的作為無法繼續(xù)了,另一些饑餓情況不是特別嚴重的團、館,仍堅持履行文藝義務,無怨無悔。

寫到此處,我心愀然,肅然,油然起敬。

正是在饑餓年代,哈爾濱市舉辦了首屆“哈爾濱之夏”音樂會,令其他省市艷羨不已。

在北京受了政治委屈,被貶至哈爾濱的著名女歌唱家張權,身著一襲紅色拖地長裙,以華麗之歌喉演唱了印度尼西亞革命歌曲《寶貝》和加拿大民歌《紅河谷》——這兩首外國歌曲哈爾濱人聽過的不多,從此在喜歡唱歌的哈爾濱青年中大為流行。

張權的遭遇有一定典型性——她之回國,曾是統(tǒng)戰(zhàn)部門的一項成績;由于被動員說了幾句回國后的真感想,成了另一些人立功的機會。

而黑龍江省哈爾濱市的領導卻對她不薄,甚至可言視如珍寶,仍給予“家”的禮遇和待遇。

“文革”中,據(jù)大字報揭發(fā),有領導以她為例,曾說過這樣的話:像張權同志那樣的文藝家,來多少,要多少,而且要照顧好,使他們逐漸愛上黑龍江省和哈爾濱。北京不要的,我們全要……

貶到哈爾濱市的文學界名人更多一些——詩人、小說家、編劇、評論家、編輯、記者……差不多應有盡有。名氣很大的,幾乎都到過北大荒——有明確規(guī)定下放一定時間的,可保留北京戶口。而較年輕的,問題不嚴重的,后來多被省作協(xié)、出版社接收了,包括從部隊轉業(y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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