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
我家后院栽了一棵葡萄,有五六年了。當初只是從鄰居家剪來一截指頭粗的枝子,插在一處土壇里,時時澆些水,期望它能活下來。
它倒挺能體恤人,第二年開春,發(fā)出了嫩芽兒。生命一旦落在土里,有了來處,它就有了頑強的毅力,再怎么艱難,也會茂盛下去。
自此以后,它越長越高,越長越粗,急切地尋找依托。我在四周的墻上釘了些釘子,綁上電線,交織成網(wǎng)狀,將葡萄枝牽引上去。它們?nèi)缤业阶约罕硌莸奈枧_,在上面大張旗鼓地招蜂引蝶,過上自己快樂的日子。
過了三年,它們喜悅地開花,開心地結(jié)果,給我的付出給予回報,給孩子的渴望給予安慰。
如今,五個年頭了,它的主干已有手臂粗,枝蔓在二三十平方米的半空,纏繞成一片密密的綠地毯,遮住驕陽,留下濃蔭。它前沿的枝子如壁虎,一點一點向上攀爬,有的已經(jīng)夠到了三樓的陽臺,依舊向上倔強著,妄圖登上青天。
這是一種紫色的葡萄,成熟后,一掛掛如珍珠,有鴿子蛋那么大?,F(xiàn)在還是青色,半透明,有極少數(shù)已染上一層薄薄的淺紫色,帶著嬌羞,隱藏在綠葉后面。
這種葡萄特別甜,汁多肉嫩,也是當初我們決定栽下它的原因。如今,它們在半空中垂吊著,閃著亮光,在孩子的頭頂,在孩子的眼睛,同樣,也在鳥雀的惦記里。
也許是田地里莊稼少了,農(nóng)藥多了,也許是葡萄的味道太誘人了,一些鳥雀成天停在三樓窺伺著,趁人不注意,便撲簌簌鉆進葡萄叢中,飛快地叨下一顆。
其中以喜鵲,八哥,麻雀尤甚,還有一種白頭麻身的小鳥也時常光顧,以前可是接都接不來呢。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果真不假。當然,在我家這兒,它們不會遭遇死亡,因為我沒有為它們準備獵槍,甚至連小時候的彈弓都沒有,不是不會做,而是根本找不到材料。
許許多多的東西就這樣消亡了,讓我們來不及懷念。
天剛蒙蒙亮,這些鳥雀就準時上崗,說不定它們夜里根本就沒睡著。哪怕狂風暴雨,哪怕驕陽炙烤,都無法阻擋它們的腳步,無法泯滅它們眼里的渴望,以及對美味孜孜不倦的追求。
這種堅持有時讓我感到汗顏。
不光鳥雀,還有一些老鼠也趁火打劫,像長了翅膀,攀在上面肆意妄為。
快到手的果實豈容禽獸糟踐,不光我怒了,孩子們比我怒得更厲害,捶胸跺足狂喊,卻又不愿看守。他們太忙了,不在電視前,就在手機里,偶爾在我的喝斥下,也會咬著筆頭,面對書本,在桌子前端坐一會兒,他們的時間,一秒鐘有一秒鐘的用處。
守護之重任,非我莫屬,因為我最閑,正在休養(yǎng),幾乎算得上無所事事。
可我既不能飛,也不能爬,無法走到它們身邊好言相勸,鳥耶,你莫吃了,老鼠老鼠,嘴下留情,你們行行好,留些我們吧。
起先,我弄了一個廢棄的布娃娃,替它畫上兇惡的眉,血紅的嘴,一只手上還捆一個短棒子,似隨時準備敲打的模樣。我將它綁在一根長竹竿上,立在葡萄架中間,像一個衛(wèi)兵,盡心履行自己的職責。
剛開始,鳥雀飛過來,在旁邊猶疑著飛幾圈,不敢落下。布娃娃不聲不響,像睡著了一樣,甚至連風來了,它都不想動一下。
很快,鳥雀便摸清了底細,毫無顧忌,一如往昔,大快朵頤。
老鼠更是不驚不乍,爬上爬下,隨心所欲,吃別人的不心疼。
長此以往,不是長此,也許就是三五天,這點葡萄就毀于屑小之嘴,絕不能聽之任之。
與鳥斗,與鼠斗,為尊嚴,為成果,其樂無窮,更能啟發(fā)人類的智慧。我稍稍攪了一會腦汁,便又生出一個法子。
我找到一個紅色的白酒鐵皮殼子,用長竹竿將它頂起,插在葡萄枝上面,遠遠望去,如一枚大火柴頭。
我在院子的后門處放一個躺椅,大多時間就倚在那兒,看看書,聽聽歌,寫寫字。當然,我必須時時留神,注意上面的鳥雀,這是我的主要任務(wù)。
鐵皮立在那兒,在鳥雀眼里,不知是個什么玩意,反正它不會動,它不會叫,更不會發(fā)火,連稻草人都不如。
鳥雀根本沒將它放在眼里。
不管有鳥沒鳥,沒隔三五分鐘,我便起身,將竹竿拼命搖一搖,鐵皮盒在上面激動得亂蹦亂跳,更主要的是,發(fā)出咣當咣當?shù)穆曇?,相當震耳?/p>
上面有時很安靜,因為沒有鳥,有時會發(fā)出沙沙的響聲,一兩只鳥驚得拍起屁股狂奔。
這倒挺好的,這些鳥也許怕耳朵被震聾,成了廢鳥,遭同伴嫌棄,后半生活不下去,對這種聲音很是懼怕。
葡萄的受損程度大大減少。一天一天,我重復著這些動作,像個田野里的稻草人,守著自己的一些收成。
我簡單了許多,寧靜了許多,看著自己的成果一天天成熟,看著孩子越來越高興,看著那些鳥雀驚慌失措,無可奈何,我這個稻草人心里非常熱乎。
我純粹得只剩下一些愛,在炎炎夏日,立在空中,發(fā)出咣咣的聲音。他們現(xiàn)在也許不會懂,但終有一天他們會懂,當他們長得如葡萄一般茂盛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