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醉

其實我想喝的是一杯中國茶，上好的茶葉，放在一個紫砂壺子里，茶泡得香，如沒有合適的杯，倒在一只普通的杯子里便可以了，甚至是眼前的這一個酒杯。但四周的人全在喝酒，品評著佳釀，而我的酒杯里，盛的卻是純凈的、無味的礦泉水。這兒沒有茶，只有酒。

我是一個不喝酒的人。

因為我不能喝酒，已受到并會繼續(xù)受到人們的譏笑。在旅途上碰到的人，得知我是在法國居住，總會以不能相信的神情（例如把眼睛一瞪、眉毛一揚）失聲叫起來：“你在法國居住的，竟然可以不喝酒？”認識我的朋友們，其中有人曾惋惜地說：“可惜啊，法國出產(chǎn)這么多佳釀，你卻不能喝。”

另一個朋友則頑皮地詢問：“你不喝酒，住在法國干什么？”這個問題，是不容易回答的。我只能靦腆地想：令他們太過失望啦，我是這么樣沒意思的不喝酒的人。

“昨夜，我泡了一間又一間的酒吧，喝了一杯又一杯的紅酒……”一讀到上面的句子時，我和大部分的讀者一樣，眼前浮動著一個浪漫的人影。說這話的人，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嗎？想象她醺然坐在一張高椅子上，手中把弄著一個盛了紅酒的高腳杯，是戀愛還是失意？一定和感情的事有關(guān)。看她付了賬，從酒吧走出來，猶豫的腳步，她的背后，拖著的是她自己的影子，還是有另一個人的影子？

可惜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少有美麗的、微醉的女子。多的卻是和酒一沾上關(guān)系便弄得不可收拾的人。那個上了年紀的婦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偶然我會想起她來，怔呆了一陣子。她是我的舊鄰居，住在同一層樓，平日不相往來，到了月尾，她偶然跑來敲響我的門，訕訕地向我借一點錢，數(shù)目永遠不大，我總是慌張地立刻借給她，她小聲地囑咐：“不要讓我的丈夫知道?！蔽亿s緊答應(yīng)。她走回屋子里，樓梯平臺上殘留著酒的氣味。過了幾天，是月頭了，她再次跑來，把錢還給我。我想：她的丈夫剛把月錢交給她了？

有一回，她在還錢時送我一盆花，白色的玫瑰。

另一回，我在經(jīng)過她的門前下樓時，聽到一聲又一聲的抽噎。搬家已有多年了，她過著的是什么日子？仍是偷偷地買酒喝，每到月底，便手頭拮據(jù)起來了？耽酒的原因是什么？我想起她的不健康的臉色和蹣跚的腳步，耳邊像響起她的低泣聲，她送給我的那一小盆白玫瑰，才兩個星期便花殘葉落，原因不明。我只得把它丟了。

另一個女人，和我是親戚。她喝酒，已成病癥，但我在一年前才確定有這樣的事情。她遮掩了好久，直至有一次，她在電話中全變了聲調(diào)，又哭又叫，述說她的兒子如何離家出走，出走之前如何殘暴地對待她，她沒有人生樂趣，她不想活了。我聽得怔呆，想起多年來她總是為兒子隱惡揚善，不惜說了連篇大話，要親友相信她有的是一個好兒子，她甚至不能容忍別人批評。我無言了一會，說出口的只是：“你仍在喝酒？不要再喝了，得要為健康著想?！彼汇?，隨著大哭：“你怎么知道我在喝酒？你怎么知道的？醫(yī)生說我已中了酒精毒，你猜到了？”

從此，她不時打電話來。酗酒之后，言詞沒有遮攔，話說得越來越不檢點。她決定我應(yīng)該分擔她的痛苦，妒忌我是這么平凡和普通的一個人，懷疑我在隱藏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什么也告訴你了，為什么你的事卻不和我說？”她又哭了。我苦惱地想：我有些什么事呢？

有一天我?guī)Я艘皇ㄈヌ酵?，她的形象已給酒精摧殘得不成樣子，她的雙目，在昏黑的公寓里向我閃露兇狠的光芒，她在尋找一個發(fā)泄怨氣和怒氣的對象吧。我離開時，她狠狠地搖動我的肩：“真想把你弄死！”從此我不再獨自跑上她的家。

至于她的兒子，仍舊棄她如遺，拒絕和她見面。不過在當初，她溺愛和縱容兒子的情形，所有人均看在眼里，便很難在今天一面倒地同情她。

耽酒的，總有一個理由。在法國，特別是在巴黎的街道上和地下鐵里，那些骯臟襤褸的、醉得半顛半倒的浪人，他們各是為了一個什么理由而醉？我走過他們身旁，有時會聽到他們的笑語和歌聲，聽說他們之中，有樂于過這種浪人生活的，法國的酒這么多，最廉價的，他們買得起。但世上真有甘心舍棄家庭的人嗎？醉態(tài)之后，深藏著的多是一顆殘破的心，一些不可告人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