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成長的概念

站立與行走:從王安憶和虹影的作品看女性寫作的雙重向度 作者:晁岳佩 著


一、成長的概念

1.關于成長小說

成長是人類必不可少的構(gòu)素,文學作為人類文化的載體,將成長納入其中,讓成長成為反映和表現(xiàn)人類生活的文學形式的基本主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什么是成長?從生物學概念上講,成長就是人的各種器官機能發(fā)展到一定程度,也就是指生理上的成熟,多以年齡為計算標準。而我們要研究文學作品中關于成長的概念,應該是從文化學角度切入。文化層面上個人的成長涉及兩個方面:個人主觀的心靈和個人所生長的整個群體的客觀心靈,即個人心理成長和社會(被認同)成長。個人心理的成長就是要追求一種自我認同,而這種自我認同又是基于社會認同之上的,正如哈貝馬斯所說:“只有在成為中心的群體認同語境中,自我認同才能形成。”成長由此獲得了答案:成長即“主體”生成的過程。如何形成自我認同,如何成為“主體”就成了一個永恒探討的問題。在文學作品中,“當小說等文學作品以其物質(zhì)性的材料展示并指向文化習得的理性意義時,它就涉足了成長主題”。而當我們將“成長”作為共同類型來探討時,這些在敘事肌理和精神機制上具有相似性的敘事文本就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成長小說”。成長主題是貫穿人類始終的,而成長小說則是小說形態(tài)學中的一類文學批評,是將那些可以從成長角度闡釋和批評的作品做類的劃分后的整體性批評。本文的重點是要研究王安憶作品中的成長主題,成長主題與成長小說并不是對立的個體,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統(tǒng)一體。

成長小說一詞來自德語(BILDUNGSROMAN),其原意為“創(chuàng)造、塑造”之意。在德國,這類小說通常表現(xiàn)一個人通過克服自己的幼稚等缺點后,把自己改造成為一個“成人”,一個被社會尊敬的人。按通常的說法,這種小說還可以稱為教育小說,是一種帶有傳記色彩的文學類型。教育小說,顧名思義,首先來源于作者的這樣一個基本觀念:人決不是所謂“命運”的玩具,人是可以進行自我教育的,可以通過自我教育來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來充分發(fā)揮自然所賦予他的潛能的。因此,在這個觀念的指導下,教育問題便成為這類作品內(nèi)容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德語文學中的具體范例來說,“教育小說是以個人和社會的矛盾尚未激化成為敵對狀態(tài)為前提的,主人公在生活中接受教育的過程就是他通過個性的成熟化和豐富化成為社會的合作者的過程?!?sup>在英語文學中,評論家將這類小說稱為Initiation stories,在其中描寫青少年在成長過程中經(jīng)歷了某個特別事件或特別遭遇后突然產(chǎn)生頓悟,對人生、對社會、對自我的認識有了突飛猛進的變化,完成青少年走向成年的社會過程。

美國文學中“成長”也是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成長小說在美國文學中,一直占據(jù)重要地位。美國作家熱衷于塑造青少年主人公的形象。萊斯利·菲德萊爾在其名著《美國小說中的愛情與死亡》中指出:“由于美利堅民族歷史短暫,美國作家也沒有悠久的民族文學傳統(tǒng)可以依憑,他們的創(chuàng)作總是從頭開始?!?sup>所以美國的成長小說歷史和美國文學的歷史幾乎一樣大,很多優(yōu)秀的成長小說都為我們耳熟能詳。如《小婦人》、《鄉(xiāng)村醫(yī)生》、《麥田里的守望者》、《向蒼天呼吁》、《所羅門之歌》、《哈克貝利·芬歷險記》、《紅色勇士勛章》等等。其中美國當代小說家塞林格的小說《麥田里的守望者》是一部公認的當代成長小說經(jīng)典:主人公霍爾頓拒絕成長,他不愿意失去童真,想要逃避庸俗,他從學校逃走,到紐約去尋找有意義的生活,在這過程中經(jīng)受了社會的種種磨礪,一步步地發(fā)現(xiàn)自己與社會格格不入,因此他想成為麥田的守望者。他不能融入社會,但又不能脫離社會,最終要通過心理治療來拯救自己。再有霍桑的《小伙子古德蒙·布朗》:

小伙子古德蒙·布朗是個好人,他純真善良,待人誠懇。盡管他極不情愿,但還是得與新婚三個月的妻子暫別一晚,因為他要出趟遠門,有個人已經(jīng)和他約好,要帶他去森林深處參加一個聚會,一個他聞所未聞的、魔鬼的信徒們的聚會。一路上的所見所感一次次震撼著他稚嫩的心靈,一步步把他推向絕望的邊緣。他一聲聲或在心底,或?qū)χ炜蘸魡局钠拮拥拿?,希望像他一樣忠實于上帝、忠實于道德、忠實于理想、忠實于美好人性的妻子能賦予他與邪惡對抗的力量。他是否堅持到了最后,小說中的描述十分神秘和含糊。但經(jīng)過這一晚的游歷后,布朗的確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以往的熱情與對生活的熱愛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憂傷和嚴厲。布朗的森林之旅象征著一個人的心靈之旅。這次的林中遠游不僅深入到了密林深處,更深入到了人的內(nèi)心世界,深入到了一個正在經(jīng)歷著成長痛苦的年輕人的心靈世界,他的人生經(jīng)歷被濃縮在一場林中的噩夢里,這其實對應了一種“人生如夢”的世界觀,在作品中做到了真正的內(nèi)容與形式的高度統(tǒng)一?;羯2捎脡艋玫男问絹肀憩F(xiàn)這樣一種失敗的成長經(jīng)歷,其深意也許正是為了啟迪人們應該勇敢而坦然地直面人生中的一切邪惡,這樣才能真正成熟起來,才能賦予人生以積極向上的意義,才能避免像小說中的古德蒙那樣渾渾噩噩地虛度一生。人生的最低境界是逃避,超越了這種境界就會去抗爭,一是獨善其身,二是積極參與。前一種在美國文化中并不多見,在中國文化中這樣的人則比比皆是,陶淵明堪稱楷模,英國文學中則以湖畔詩人為代表。后者在美國文化中則體現(xiàn)得較多,霍桑就是其中之一,積極參與就是一種積極的人生觀,是人生的更高境界。

成長問題作為一個文學主題,在英國文學中同樣占據(jù)了相當重要的地位。17世紀就出現(xiàn)過《天路歷程》,18世紀有《魯濱孫漂流記》、《帕美拉》、《克拉麗莎》、《湯姆·瓊斯》,19世紀有《傲慢與偏見》、《愛瑪》、《大衛(wèi)·科波菲爾》、《遠大前程》、《簡·愛》,20世紀有《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銀劍》等。

成長小說在英國從誕生之日起就把自己定位于對“一種絕無僅有的生活苦難和一種無與倫比的生活方式的精確再現(xiàn)”。英國小說的這一傳統(tǒng),決定了英國小說對個人成長體驗的普遍關注。例如《魯濱孫漂流記》中描寫了一位青年不聽父親的忠告,出海經(jīng)商,在海上遇難后流落荒島28年,與自然抗爭、與孤獨抗爭,打敗土著、打敗外敵,最后回到祖國的成長故事,這篇小說是對一個青年人在險惡的環(huán)境中不斷完善自我,最終戰(zhàn)勝重重困難的勇氣和精神的熱情謳歌。狄更斯是英國文學史上探索成長問題的重要作家,他的《奧列佛·退斯特》、《大衛(wèi)·科波菲爾》、《遠大前程》都是很著名的成長小說。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孤兒,他們的成長中充滿了磨難,但他們?nèi)匀粓詮姷厣?,體現(xiàn)了下層人民的勤勞、互助、樂觀的美德。繼承英國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在成長小說中,作者們也采用了大量的內(nèi)心獨白,通過主人公的內(nèi)心活動來展示他們所經(jīng)歷的社會生活。

中國的成長小說自然不是從上述定義出發(fā)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也不是盲目模仿,而是具有自己本身的特色。雖然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并沒有建立起成長小說的理論框架,但中國當代文學當然不能不關注作為個體的人的成長,所以我們看見其實成長小說創(chuàng)作實踐在中國已經(jīng)蔚為大觀了。

樊國賓在《主體的生成——五十年成長小說研究》一書中將當代文學中成長類型小說劃分了時期。從1949年—1976年為第一個時期。這一時期的成長小說在結(jié)構(gòu)和創(chuàng)作上表現(xiàn)出一定的趨同性。這段時期的主要文學作品有《青春之歌》、《紅旗譜》、《三家巷》、《茫茫的草原上》、《閃閃的紅星》、《小兵張嘎》、《美麗的南方》、《青春似火》等等。該時期成長小說中人物、故事雖千姿百態(tài),但都沿襲了一些共同的創(chuàng)作模式:故事往往講述了出生貧苦的主人公(即使不出生在社會底層,也都有著痛苦的生活),在舊勢力的壓迫下過著極其困苦的生活。然而生性善良且有著道德良知的他們在一位“精神之父”的范導下,逐漸去除內(nèi)在德行的污垢,走向一個“新世界”,而在走進“新世界”之前,他們會接受成年儀式的洗禮(多是入黨),并獲取進入成年世界的信物(入黨申請書),完成自己的成長。我們來看一個例子:

《青春似火》中梁云的形象是這個時期成長小說的典型。出身貧苦農(nóng)民家庭的梁云,“父親(中共地下黨員)被敵人殺害了,自己成了一個孤零零的人,”梁云是個生性善良的人,他參加了革命,在給中共黨員裴良志同志傳遞情報時,裴送給他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裴成了他的“精神之父”。在參加炸毀敵人細菌炸彈倉庫的行動后,王政委找他談話,“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你的入黨申請,地下市委已經(jīng)批準啦!梁云一聽這話就仿佛覺得一股炙熱的火焰從他的心底剎時遍布全身。他望著王政委,像是心中有千言萬語,要向黨述說,卻又好像一切都分明而清楚,黨已經(jīng)完全洞察了自己的心,用不著表白,只要今后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畢生的精力,甚至每一滴血都交給黨就行了?!?sup>這一時期的成長主人公形象有些像西方歷史上的圣徒形象,他們始終保持純正而莊嚴的形象,前仆后繼做出榜樣,為世界和歷史進入新階段做好準備。對圣徒而言,標志性事件是洗禮,于成長主人公而言,標志性的事件就是“入黨”。進入80年代后,成長小說經(jīng)歷了一個重寫“革命年代”之期。這時候的重寫已經(jīng)帶著解構(gòu)利劍在質(zhì)疑“革命年代”泯滅個性的“集體成長”。這時候起,“有著千百年大共同體本位傳統(tǒng)的古老中國,重新找到了自我指認的理性鏡像”。這一時期作家們開始質(zhì)疑“革命年代”主人公成長的虛假性,如果說“革命年代”主人公的成長是在信仰的明燈照耀下的“幸福成長”,那這一時期則是對“把歷史看作道德劇,將革命看作道德”的討伐。到了90年代,成長主人公不再是模型一樣的“新人”了,現(xiàn)代性構(gòu)想與其實踐在中國蔓延開后,這一時代深深地打上了個人自由的烙印。陳染的《私人生活》中倪拗拗就認為“與群體融為一體的快樂,是我永久的一種殘缺”。林白《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多米的成長道路顯然是怪戾的,多米的性別自我建構(gòu)歷程中伴隨著“手淫”、“同性戀”這樣背離群體倫理的事件,這些都是個人自由選擇的結(jié)果。成長小說以一種文化姿態(tài)浮出歷史地表,這是近年成長小說與以往歷史時段成長主題的根本區(qū)別。以往的“成長”是一個較為純粹的政治術語,它的外延和內(nèi)涵,與“進步”是同義語,最具代表性的是《青春之歌》,“林道靜”模式在斗爭中成長成為那一代不可移易的成長公式。之后的“尋根小說”雖然開始關注小說的文化構(gòu)素,但他們感興趣的只是去尋找文化之根而不是成長之根。到了90年代,思考文化和人的文化成長,思考人的精神道德問題和生活本源問題才受到了作家的關注。這一時期的作家,尤其是女性作家的主體意識不斷增強,性別意識不斷建立,令女性的文學更加具有個性化的鮮明風格。自80年代起,女性作家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無論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在文學世界里,普遍存在女性被壓抑、被扭曲、被異化的現(xiàn)實。這種女性生存現(xiàn)實被遮蔽的不平等關系,不僅影響著女性群體的發(fā)展和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而且還直接地關系到整個社會的發(fā)展和進步。對這個問題的清醒的認識,使得女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能夠逐漸地把性別觀念演化成一種文學的自覺。而之前的文學里,女性的成長卻更多是讓自己的意識、行動與社會歷史運動接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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