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教心愿與身違
紅日已高三丈透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
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浣溪沙
紅日金爐,玉樓碧闕,佳人美酒,無不透露出李煜帝王生活的各種痕跡?;驖饣虻蛏罨驕\,皆是些纏綿繾綣、顯貴榮華的風景。這枕溫柔鄉(xiāng),這片富貴地,曾攝過才子的魂魄,纏過詞人的心田,再以后遭遇國破家亡,帝王倉皇辭廟,甚至淪為趙氏兄弟的囚徒,千般萬般,皆由此起。
很多人說,承襲帝位非李煜所愿。由是出發(fā),無數(shù)擁躉以“天教心愿與身違”訴說著李煜生于帝王家的無奈,認為登基為帝的榮耀一刻,是才子悲劇命運的源頭。倘若他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公子,風流如他、才情如他,那一雙眼睛定然像微風拂過的湖面,時而蕩漾起一抹碧水的青光,時而暗淡出一片夜空的清寂。這樣的男子,世人皆盼著他能有個快活且圓滿的人生。
心有愿,但天不遂。歷史與命運,屢屢與人們的愿景開些吊詭的玩笑,便讓詞客坐了皇位,又讓君主成了俘虜。
清朝的皇帝愛新覺羅·福臨,便是被這命運玩弄的棋子之一。順治帝六歲登基,十四歲親政,僅這兩個數(shù)字,已足夠讓人刮目相看。據(jù)正史記載,這位少年天子崩于天花,英年早逝。然而諸多野史,都稱他后來看破紅塵、厭倦宮闈,最終在五臺山出家。
和這樁不見于正史的奇聞一起流傳民間的,還有一首《歸山詞》,其中有這么幾句自白:
黃袍換得紫袈裟,只為當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為何生在帝王家?
十八年來不自由,南征北討幾時休?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與萬秋!
相傳此詩見于五臺山善財洞上院正殿的山墻上??滴醯勖送赜?,帶回京城請孝莊太皇太后鑒別。這位在宮廷斗爭的血雨腥風中鮮少落淚的老嫗紅了眼圈,顫巍巍地點頭,認定筆跡確實出自她那拋卻萬里江山的兒子。
《歸山詞》是否是順治親作,歷來爭論不止。然二百余言,字字句句說的都是同一宗遺憾:事與愿違。
后人多說,繼承大統(tǒng)與順治的心愿相違,也和李煜的心志相悖。他們隔著千年的凄風苦雨,卻都成了被皇權羈縛的可憐俘虜。
公元961年,二十五歲的李煜子承父業(yè),成為南唐的統(tǒng)治者。因為兵敗,當時的南唐已取消帝號,淪為后周的附庸。李煜繼位不久,即向代周建宋的趙匡胤大量納貢,并親筆寫了封言辭謙卑的表文,表示愿意恪守臣道。若觀時局,李煜這番舉動或可稱是不能不為;倘論骨氣,則是人未舉步但膝骨已彎。
這首詞就作于李煜登基后,南唐亡國前。先讀《歸山詞》,再吟《浣溪沙》,猛然驚覺,或許,自作多情的后人,大多誤讀了李煜。多情如他,即使亡國后,也未像順治這般發(fā)出過“為何生在帝王家”的感慨。
這位南唐君王的生活,自有一番綺麗光景。
紅日升,已有三丈之高。大殿里,太監(jiān)和宮女們忙著朝金爐里添加炭火。侍者往來不絕,連地上的紅毯都被踏出了褶皺。善舞的美麗宮人,隨著舞曲翩飛似蝶,跳到用情處,束發(fā)的金釵沿著光滑的青絲墜落。
或是因那繚繞不去的香氣,或是因宮人曼妙的舞姿,或是因舞者那柔順烏黑的長發(fā),或者只是因為美酒,置身其中的李煜有了些許醉意。他隨手摘下一朵鮮花,希望能借此醒酒。恰在此時,其他宮殿里的音樂縹緲傳來,先入君王耳,再繞君王心。
宋代的陳善在《捫虱新話》中有言:“帝王文章,自有一股富貴氣象?!崩铎显~中這一番尊榮至極,又怎“富貴”二字了得?
爐是黃金鑄成,雖然貴重,卻不及用炭之講究。香獸這種用炭,并非尋常人能用。最初使用香獸為炭的是晉朝羊琇。據(jù)《晉書·羊琇傳》記載:“琇性奢侈,費用無復齊限,而屑炭和作獸形以溫酒。洛下豪貴咸競效之。”李煜學不來羊琇的智勇,已是可悲,又竭力效其奢侈,更加可嘆。
紅日高過三丈,皇帝沒有批閱奏章,也沒有接見大臣,更未思索國家命運百姓禍福,反而沉醉在歌舞美酒中,日日以譜新曲、做新詞、制新舞為樂,實在讓人忍不住怨之惱之。
若非一國之君,李煜自然無法把風流才子的奢華迷夢變成現(xiàn)實。宋代李頎在《古今詩話》說:“詩源于心,貧富愁樂,皆系其情?!贝苏Z可視為《浣溪沙》一詞的注腳——做著太平天子的李煜,有著由衷的快樂和滿足。
他曾沉醉于那溫柔鄉(xiāng)、富貴地,待到想從中抽身而出時,則是怕那溫柔鄉(xiāng)終會成為英雄冢。亂世出英雄,當趙匡胤厲兵秣馬準備一統(tǒng)天下時,不識干戈的李煜有成為英雄的機遇,卻沒有成為英雄的雄心。他早已在醉舞狂歡、夜夜笙歌的歡愉中大醉,在金爐紅毯的奢華中迷失。
和他一同迷失的,還有整個南唐朝廷。
《資治通鑒》有言曰:“楚王好劍客,百姓多瘡瘢;吳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边@說的是上行下效之害。可惜李煜早生了些年頭,無緣得見司馬光對君主的勸諫。正因“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整個南唐朝廷被詩詞和歌舞籠罩,文人無謀,武士無志,表面繁華至極,背后隱憂重重。
故而,小小南唐的旖旎宮廷,算不得是英雄冢。
在那些歌舞升平的年華里,李煜對皇位甘之如飴。他貪戀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帶來的諸多特權,并選擇對帝王的責任視而不見。有史書評價他:“性驕侈,好聲色,又喜浮圖,為高談,不恤政事。”
才子李煜掌舵南唐,或許是他的不幸。然與之相比,南唐子民卻更加不幸。當他在大好晨光里逗弄佳人、拈花聽鼓的時候,趙氏的兵卒已磨刀霍霍。
有人或許要為李煜辯解:不恤政事不上早朝,李煜并非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只要向前追溯二百年,便有唐玄宗有過之而無不及。詩人白居易的一首《長恨歌》,揭了這位帝王的短:
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故事,早已爛熟。李隆基與李煜這兩位君王,同樣“不早朝”,同樣夜以繼日沉溺于政務之外,同樣,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安史之亂起,六軍不發(fā),唐玄宗眼睜睜地看著寵妃“宛轉蛾眉馬前死”,卻“掩面救不得”,只落得“此恨綿綿無絕期”。愛情支離破碎,盛唐也隨之一并成了說書人嘴里的往事。
帝國在玄宗手中由盛轉衰,相較而言,李煜則失去的更多。當他手擎白幡向宋軍投降時,不僅失去了“三千里地山河”和深愛的女人,還有為君的尊嚴、為人的自由。
歷史不止一次證明,不管是因為女人,還是因為其他和朝政無關的興趣,但凡荒廢政務者,大多會被歷史荒廢,成為一卷史書中灰暗的一筆。
后人說唐玄宗是被女人所誤,其實,這位“開元盛世”的開創(chuàng)者,只不過是把自己從“應做”之事中解脫出來,放縱任性地投入到“想做”的事情里。他是被放縱吞噬的。
李煜則與他不同。享樂是人之天性,而奮發(fā)圖強則需后天磨礪。李煜被極具文人氣質的父親教育長大,在他為一首詞的韻腳緊鎖眉頭時,沒有人教過他怎樣去做好一個皇帝。他是被無知戕害的。
他懵懂無知地過著他理想的生活。這種紅日升而不起、佳人舞而心醉的日子,被斥為奢靡無度,或許能夠和杜甫詩中“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兩相對照,成為極樂與地獄的范本。然而,很多人像明代文學家楊升庵一樣,一面疾言厲色地“譏其忒富貴耶”,一面又贊其詞章豪華妍麗,甚至引為“絕唱”。
帝王的狂歡不是一日,也不是一夜,而是夜以繼日;宮殿里的宴樂,不在一處,而在多處,甚至,整個宮廷都迷失在了簫鼓齊奏的歌舞升平里。詞里前后呼應,帝王生活之放縱無度,可見一斑。
日頭是紅燦燦的,獸炭是帶著熏香的,簫鼓一曲曲,蕩漾了心神,美酒一樽樽,已染醉了靈魂。李煜眼中的宮廷生活,說得文雅些,恰似一桌色美香濃味鮮的珍饈美饌。先哲們說盡了“治大國如烹小鮮”的道理,可嘆李煜卻不懂。
值此美景,面對佳人,耳聞仙樂,不沉醉,難,抽身而退,更難。
難怪李煜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