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寺
四月中旬的下午,詩人幽泉與他的愛妻燕倩同坐在廊下,他手里拿著一本《詞選》有意無心的翻看,她低頭繡一張將近完工的窗簾子。
廊下掛了一個鳥籠,里頭一只白鴿正仰頭望著蔚藍的天空盡力歌唱,好像代表它的主人送迎碧天上來往的白云。西窗前一架紫藤蘿開了幾穗花浸在陽光里吐出甜醉的芬香;溫和的風(fēng)時時載送這鳥語花香,妝點這艷陽天氣。
“哦——呵——我全身骨頭都給這春風(fēng)吹軟了?!庇娜蛄艘粋€呵欠,一舉手把書拋了,隨著伸一伸腰,仰頭枕在藤椅靠背上。他用手搓著眼說道:
“燕倩,你不覺困嗎?這樣天氣難為你還能拿著針做活。”
燕倩抬頭望了他一眼,微微笑答:
“誰不覺得困,這樣的天氣!我方才迷迷糊糊的繡錯了一塊花瓣,這會子又得拆了重繡?!?/p>
“別繡了吧,咱們一會兒到那里走走去,這樣天氣那能做工呢?”幽泉枕著他自己的手,兩腳搭在欄桿上,身子在椅上直挺挺的躺著。
“你今天四點鐘不是已經(jīng)有了約會嗎?那能出去逛?我今天打算把這簾子做完了?!?/p>
燕倩換了條花線,依舊低頭刺繡。
“我呀,對了,我差些忘了今天的約會。真討厭,這樣天不能出去玩玩,反到去坐下議論那不相干的問題,真倒霉!”幽泉說到這里,咳了一聲,發(fā)泄發(fā)泄他心中的悶氣。接著他問:
“已經(jīng)四月了,再不看花,今年的春天又白過去了。明天早上我們可以到那里看看花去?!?/p>
“明天早上我又不行!不是張?zhí)?、王太太和李小姐她們都定了明天午前來嗎?她們來了兩次,我都不在家,這回不好意思不在家了?!彼а劭匆娪娜苁б獾臉幼樱酉滤龁枺?/p>
“你明天見不見她們?不高興見時,可以找朋友出去逛逛?”
幽泉從椅上坐起來用手扳著后腦骨說:
“老實說,你不要怪我話直,你娘認識那些太太們,我都不要見的。這樣美麗風(fēng)光去聽她們講東家長,西家短,婆婆厲害,媳婦大膽,那些話,真?zhèn)€把人弄得頭痛死了?!也淮蛩阋娝齻?,可是找對勁的朋友玩去,有誰呢?仲云他們幾個都到山上過春假了?!艺l呢?……沒有人,明天只好躲在書房里睡半天吧!”他說完重重的呼了口氣。眼直直的對著墻,嘮叨起來。
“這年頭真沒過頭,一個年青青的人,簡直拘束成件機器似的,一定時候起來,一定時候吃飯,又一定時候工作;這還不算,還得你天天見不相干的人,聽不愛聽的話,……哼,有時你還得死板板的坐下陪不相識的人吃飯。哎呀,真?zhèn)€把人悶死了!那怪我近來一首詩都寫不出來呢!”他愈說愈覺得自己可憐,眼睛都有些發(fā)潮了,但他沒有流淚,只是仰起臉望著天。
燕倩放下針線問他:
“方才你多吃了半碗飯,一定飽的不好受,沏杯檸檬茶給你喝,好罷?”
幽泉點點頭。燕倩便去了。
他還在雙手托著后腦勺,哼著:“良辰美景奈何天,……”“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晚上月出時,幽泉收到一封怪信,字跡極柔媚,言詞很藻麗,語氣很恭謹:
幽泉先生:
請你不要想我們是素不相識的,實在我們在兩年前就彼此認識了,我的腦府里所藏的卷冊都是你的詩文,那又是時時能諧調(diào)我枯槁心靈的妙樂。
在爛縵晨霞底下,趁著清明的朝氣,我愿自承一切。我在兩年前只是高墻根下的一棵枯瘁小草。別說和藹的日光及滋潤的甘雨,是見不著的,就是溫柔的東風(fēng)亦不肯在墻畔經(jīng)過呢。我過著那沉悶黯淡的日子不知有多久。好容易才遇到一個仁慈體物的園丁把我移在滿陽光的大地,時時受東風(fēng)的吹噓,清泉的灌溉。于是我才有了生氣,才出碧翠的葉子,一年幾次,居然開出有顏色的花朵在風(fēng)中搖曳,與眾卉爭一份旖旎的韶光。幽泉先生,你是這小草的園丁,你給它生命,你給它顏色(這也是它的美麗的靈魂)。
近來我被溫醉的東風(fēng)薰得枝葉酥軟起來,非常困憊。我又被鳥歌蝶舞的引誘,覺得常常立在庭園中究竟沒有享著山花一樣的清福,未免心中不自在?,F(xiàn)在我發(fā)生奢望,我想變成一只黃鳥或蝴蝶飛到郊外,任我歌唱,任我跳舞,贊美大自然,贊美給我美麗靈魂的人。
奢望終是奢望嗎?不一定罷?我定于明日朝陽遍暖大地時,飛到西郊“花之寺”的碧桃樹下。那里春花寂寂爭妍,境地幽絕。盼望活我的匠人去看了他自己的成績怎樣。
我的名姓不必寫了,我日夕在大自然里道我的贊美,道我的感恩。我不能不愛你,但我不敢說愛你。我只是愛你。我的愛是不望報酬的愛,酬報不了的愛。
我敢對著榮耀清潔的陽光起誓,我永遠不敢,且不希望,我們能成比現(xiàn)在關(guān)系更密切的人。只要你容許我的靈魂駐在你那里,我便十分滿足了。
四月十六日
“……這女子倒也怪有意思的!”
幽泉說完望了望窗外無人來,拿起信重看。
“她也會說,她是小草,我是她的匠人,給它生命……”
順手拿起信封再細看。
“字也不壞呵!人不知怎樣……家住在菊花巷;好秀氣的地名?!?/p>
“她‘在朝陽遍暖大地時’到郊外……‘花之寺’;‘碧桃樹下’,好美麗的地方!……我去……燕倩知道怎行呢?可是她已經(jīng)明說我們不過文字之交而已,她知道也不會怎樣吧!去一次看看又何妨呢?……她不會怎樣的……”
他拿著信自己商量了好一會子,到底他決定去看看,他說:
“一定去看看,人生能有幾回做到奇美的夢。她素來明白我的,必不會為這小事生氣,文字之交,有什么不行?……奇美的夢,做一次?!?/p>
臨睡時幽泉對燕倩說他精神枯悶的慌,明天清早他要到城外看看山光草色,換換空氣,他夫人也贊成他出去走走。
第二天太陽還沒出,幽泉便起床,匆匆忙忙漱洗了,走到鏡臺梳梳前短發(fā)。燕倩說他發(fā)太干了倒了些擦發(fā)香水,將發(fā)平分兩邊,梳平服了。他照著鏡子,自看還算是一個顧影少年。不覺望了望他的夫人,見她正在笑吟吟的看著他,他臉上微微紅了。
早餐匆匆用過,他微笑地出了大門,坐了一部洋車乘著清和的曉風(fēng)出了西直門,太陽已經(jīng)滿地了。
“這是‘朝陽遍暖大地’了吧?……她也……”
他一路想著,心里不知是喜是愁,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情緒。他覺得一生里有過幾次這樣情況。最記得的一次是向燕倩求婚那一天。他想到此忽地覺得心里很不舒服,好像自己誤走入“閑人止步”的地方,不用人呵斥已經(jīng)全身不自在了。他想了又想,兩次話已經(jīng)溜到唇邊叫車夫拉自己回家,但同時腦府中又現(xiàn)出“她的甘泉……給她美麗的靈魂”的字樣來,臉上不覺就有點烘烘熱起來。
車子穿過田莊,墓園,草屋,泥垣,及黃土深道。他墜落在沉思中,只由著車子向前走。忽地覺到車子走的太慢了,半天還不到。好容易穿出步徑,打聽到花之寺在西邊莊子不遠的地方。
西山隱隱約約露出峰巒林木寺院來,朝霧籠住山腳,很有宋元名畫的風(fēng)格,但他今天似乎看不見這好景。
“老爺,前邊的大廟,就是花之寺了,到前邊下車嗎?”拉車的已經(jīng)滿脖子流汗,小褂的背部也濕透了。
“到那廟的大門下車吧?!彼贝鹫f。
洋車還距離廟門有三丈來遠,他便下了車走進廟門。磚鋪的院子,磚縫里滿生亂草,正殿兩傍的藏經(jīng)閣已經(jīng)被人抽去閣頂上許多瓦片,醬紅墻的灰已成片的掉下了。院內(nèi)人影都沒有一個,花樹也沒有,只有墻腳下一株被人砍去大干只留一根小干的海棠,高高的發(fā)了二三剪長枝,伸出墻頭,迎著日光開幾球粉紅的花。
“花之寺只有這一棵可憐的花樹嗎?”他惘惘的望著這枝海棠。一會兒西墻外有公雞叫的聲音。他急急走向西墻,進了一個小房門。原來是一個大菜園,種的不少蔬菜。一個老頭兒蹲著拔去菜里夾著新出雜草,有七八個肥大的雞正爭食撒在地上的高粱粒子。
靠南墻有五六棵二丈多高的桃杏海棠花樹,雖然大干子也砍掉,但是從樹根伸出的枝干,也有一丈多高了。桃杏已經(jīng)開過花,長了葉子,只有半開的海棠花還帶些春色。幽泉一心記掛著“碧桃樹下”,無心看玩菜園殘褪的春光。他招呼那老人:
“借光您哪,您廟里有一棵大碧桃樹嗎?”
那老頭兒抬頭尖矇著眼皺著眉的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才慢吞吞指著墻邊桃杏樹答道:
“這就是廟里的桃樹?!?/p>
“我打聽的是碧桃樹,不是桃樹?!庇娜厥鲆槐?。
老頭兒張口望了他一回,搖搖頭說:
“你要劈這桃樹可不行哪。前年西莊子的花兒匠來,他說要劈一兩枝小桃樹去接干枝梅。說明劈完給我五吊錢,末了只給了兩吊,還把大枝子劈走了,……”
幽泉知道這老頭兒耳目不靈了,也不耐煩聽他多嘮叨。悶悶的走出西院門還聽見老人嘮叨“劈桃樹,劈了不給錢,哼,劈……”
幽泉在大院里張望了一會兒,忽然望見后殿后面似乎有亭園。他連忙走進,后面果然還不失望:有一個破到不遮風(fēng)日的草亭,幾堆假山石,石旁有一棵滿了葉子的杏樹。一棵白碧桃樹正開著潔凈妒雪的花,陽光照處,有幾群小蝴蝶繞著飛。樹底下短短的野草長滿了。
“這不是碧桃樹嗎?人在那里?”他直了眼對住桃樹想,“她還沒到吧,從城里來,不近呢。……我在這里等她。”他拂了拂石上泥土坐在花樹底下。
他渾身不舒服的足足過了兩點鐘,烏鴉麻雀的飛來飛去動作的響聲,他都要站起來心里撲撲亂跳著的望一下,還跑到山門口張望了幾回,只見他的車夫張著大嘴呼呼的把頭躺在車箱上熟睡,余外連狗影都看不見。
他忽然看見自己的影子已經(jīng)正了。已是午時,心下焦急懊喪起來,猶疑道:
“莫非我被人玩弄了?誰開這樣玩笑?……寫這封信……誰?”他走進大院前憶到《西廂記》的零斷句子:“日午當窗塔影圓,春光在眼前……玉人不見。”
“再過一會我該回去了。她是不來了?……咳,白做了一早上的夢!”他深深嘆了口氣。
“也不冤枉,到底逛到了一個有名的花之寺,……原來如此的,清初的詩家文人常到的地方呵?!彼晕康馈W叩奖烫覙湎?,忽然聽見廟門外有汽車停留聲,他的心又猛然跳起來:
“她坐汽車來嗎?”他腦中立刻現(xiàn)出一個富家女子,穿一身花綢衣裙,絲襪子,花緞子鞋或膠皮鞋,臉上涂了脂粉。
“這是一個女子的腳步聲,走到后殿來了。迎出去?”他想著不知不覺便往前走了幾步,不多會兒后殿山墻邊轉(zhuǎn)出一個女子來。他仔細一認,呆了一會才說出話來:
“你怎會也到這地方來!”
燕倩笑著望他笑道:
“你怎會到這地方來?”幽泉楞著不知答什么。正想說話,燕倩已搶先笑說道:
“告訴你吧!我聽了一早上不愛聽的話,心里煩悶的很,也想飛到郊外去贊美大自然,贊美給我美麗魂靈的——”
這時幽泉忽的臉上熱起來,忸怩的笑著,向前一把抓住燕倩的手,高聲說,“我又上了你的當了,……哦,原來不出我所料,又是你播弄的花樣?!煤?,你累我在這破廟蹲了一早上,我這回可不能饒你了?!?/p>
“得了吧,你那里料得到呢?”她笑著,同他向外走?!澳阍擆I了。我?guī)Я顺允吃谲嚿?,我們?nèi)フ乙粋€干凈地方野飧吧?!彼€搭訕著鬧說不依她;她上車后取笑他“乘興而來,敗興而返”。他嚷道:
“還拿我開玩笑?如果不因為你車上已經(jīng)帶了吃的,我一定不依你。誰叫你寫那封信,那樣會說?”
“算了吧,別‘不依’我了?!揖筒幻靼啄銈兡腥说乃枷?,為什么同外邊女子講戀愛,就覺得有意思,對自己的夫人講,便沒意思了?……”
幽泉笑了笑答:
“我就不明白你們女人總信不過自己的丈夫,常常想法子試探他。”
“幽泉你不要冤枉人吧,這那是試探?我今天打發(fā)你出來純粹因為讓你換換新空氣,不用見不愿見的人,聽不愛聽的話罷了?!y道我就不配做那個出來贊美大自然和贊美給我美麗靈魂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