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作為文學“棄兒”的風狂詩隱
遺憾的是,寒山的身世譜系,現(xiàn)已無從詳考。流傳下來的相關記述,因為多少夾雜有傳奇和神話的成分,以致研究者實難辨其真?zhèn)?。?jù)傳,因其長年隱居于浙江天臺的寒巖一帶,故而自稱寒山或寒山子。實際上,是否確有寒山其人,學界至今仍頗多質疑。這里姑且援引宋釋贊寧所撰《宋高僧傳·卷十九》的相關記述,再度回溯中國文學史上的這樁離奇公案。
寒山子者,世謂為貧子風狂之士,弗可恒度推之。隱天臺始豐縣西七十里,號為寒暗二巖,每于寒巖幽窟中居之,以為定止。時來國清寺。有拾得者,寺僧令知食堂,恒時收拾眾僧殘食菜滓,斷巨竹為筒,投藏于內。若寒山子來,即負而去?;蚶认滦煨?,或時叫噪凌人,或望空曼罵。寺僧不耐,以杖逼逐。翻身撫掌,呵呵徐退。然其布襦零落,面貌枯瘁,以樺皮為冠,曳大木屐。或發(fā)辭氣,宛有所歸,歸于佛理。初閭丘入寺,訪問寒山。沙門道翹對曰:“此人狂病,本居寒巖間,好吟詞偈,言語不常,或臧或否,終不可知。與寺行者拾得以為交友,相聚言說,不可詳悉。”寺僧見太守拜之,驚曰:“大官何禮風狂夫耶?”二人連臂笑傲出寺,閭丘復往寒巖謁問,并送衣裳藥物,而高聲倡言曰:“賊我賊?!蓖吮闵砜s入巖石穴縫中,復曰:“報汝諸人,各各努力。”其石穴縫泯然而合,杳無蹤跡。乃令僧道翹尋共遺物,唯于林間綴葉書詞頌并村墅人家屋壁所抄錄,得三百餘首,今編成一集,人多諷誦。后曹山寂禪師注解,謂之對寒山子詩,以其本無氏族,越民唯呼為寒山子。至有“庭際何所有,白云抱幽石”句。歷然雅體。今巖下有石,亭亭而立,號幽石焉。
上述的文字記載在多大程度上呈現(xiàn)了歷史真相,如今已無從查證。然而文中所流露的傳奇色彩倒的確令人稱奇。有西方學者曾對這種敘事風格大加揶揄,認為不過是好事者從某個迷信的莊稼漢那里聽得的離奇故事。然而,有識者卻依據(jù)文獻中羅列的人名、地名、官銜及其文體風格,考證后認為,這樣一個傳奇人物大致生活在一個“各階層文人都熱衷于作詩、吟詩和賞詩”的時代。事實上,后世的文學讀本與文學選集也習慣稱其為“唐代詩人”,然而對于他生活時代的分期歸屬,卻一直難有定論。
撇開上文的蹊蹺文字不談,至少讀者可以從字里行間讀到一個栩栩如生的隱者形象。有意思的是,如此“布襦零落,面貌枯瘁”的一介貧士,對于自己的詩情與詩藝卻有著異乎尋常的“張狂”自信:
下愚讀我詩,不解卻嗤誚。
中庸讀我詩,思量云甚要。
上賢讀我詩,把著滿面笑。
楊修見幼婦,一覽便知妙。
可以想象,這樣一個隱跡民間的“言語不?!钡娘L狂貧士,其人其詩自然難以入得中國文學正統(tǒng)以及文學史家們的法眼。和起初同樣頗遭冷遇,后來卻大受青睞的六朝詩人陶淵明(365?—427)不同,前者不懈地在其虛構的詩歌世界和前輩名士中隱晦地描情摹景與尋覓知音;而寒山非但對自己詩歌作品的文學價值直言不諱,而且還在詩中公開表露對于后世知音的期待,以及對其詩作終將“流布天下”的絕對信心:
有人笑我詩,我詩合典雅。
不煩鄭氏箋,豈用毛公解。
不恨會人稀,只為知音寡。
若遣趁宮商,余病莫能罷。
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
也許正是洞悉了自己“本無氏族”的文學出身以及題寫于“林間村墅”的俗鄙詞偈難以見容于當世,所以詩人少了些許超越前輩詩人的文學焦慮,反而流露出一種文學史上難得的狂妄與灑脫。事實上,歸屬寒山名下的那些詩歌,在其生活的時代可謂知音寥寥;而在其身后的歷朝各代,盡管也不乏樂之者與好之者,但其人撲朔迷離的身世、其詩放蕩不羈的形式以及通俗淺近的內容,均難見容于追隨正統(tǒng)與典雅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主體詩學,加之文學贊助人守舊的文學立場和復雜的文學利益等主客觀條件的牽制與影響,詩人寒山和寒山詩因此長期游離于中國文學正典的宮門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