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巴黎是個婊子

整個巴黎屬于我 作者:(美)萊斯利·M.M.布魯姆 著


1
巴黎是個婊子

1921年,每個美國人都在談論一位來自中西部的年輕小說家。他有一顆冉冉升起的小說新星應有的一切:勃勃雄心(他曾對一個朋友說:“我要當歷史上最偉大的作家?!?sup>[1]),風華正茂(出版第一本書時只有23歲),朝氣蓬勃,位于爭議的中心。對于他的出版社來說這再好不過了:這家伙不久以后就能勝任戰(zhàn)后一代人的發(fā)言人,而且是位有利可圖的發(fā)言人。他既能警醒老一代,又能引得同齡人的崇拜與跟從。年輕一代的社會節(jié)拍,已然順從地隨著他的筆尖一起律動。這個人是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

在美國中西部——準確地說,在芝加哥——菲茨杰拉德醞釀了一場他本人并不知情的競爭。一個有著凌云壯志的未來小說家正注視著菲茨杰拉德的成功,同時籌劃著某種文學政變。菲茨杰拉德獲得的名譽確實令人鼓舞,但是這位小說家認為他的作品太膚淺,人物輕佻,小說充斥著名校書生的煩雜瑣事,就像香檳中的氣泡。再說,他的風格新在什么地方?菲茨杰拉德寫的可能是新一代人,卻是通過老一代的口吻實現(xiàn)的。所謂的“一代人的發(fā)言人”,難道不應該使用一種真正全新的口吻嗎?不應該使用新式的手法來遣詞造句嗎?菲茨杰拉德使用的形容詞已經(jīng)是明日黃花了,滿是維多利亞時代的陳腐味道。

革命的時候到了,至少這是菲茨杰拉德當年還默默無聞的那位競爭對手的想法。不久,他便抓住機會,親自引領(lǐng)了那次起義。這個年輕人的觀點并非無人響應,他很快就收獲了死心塌地的追隨者。誠然,追隨者的隊伍很小,只有他未婚妻一人。外面的廣闊世界里,沒有人聽說過哪個名叫歐內(nèi)斯特·米勒·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的作家。他連一篇短篇小說都還未曾發(fā)表。

但是他的未婚妻哈德莉·理查森(Hadley Richarson)——一位堅定、極其樂觀的紅發(fā)女人,比海明威大8歲——確信他注定會成為一個聲名顯赫的作家,甚至一位文化偶像。起初,她還沒有感到那種不可抑制的“對光輝前程的篤信”[2],但海明威很快堅定了她的信念。夫妻的共同生活很快駛上了追求他事業(yè)騰飛的軌道。哈德莉?qū)懡o海明威的信里洋溢著崇拜之情,使他未酬的壯志有了點兒著落,并且,她還實打?qū)嵉卣埱笞鏊摹爸帧?sup>[3]。

對于海明威的遠大前程,沒有人比他自己更為確信。他不僅自信有能力創(chuàng)作現(xiàn)代文學中的大師級作品,很可能也認為自己就是一位技藝高超的大師,一個現(xiàn)代傳奇。他的魅力無可非議。他的帥氣在于棱角分明,而非性感:厚嘴唇,面部令人愉悅的對稱感,專注的眼神透出某種特別的精明。他有“那種能夠直視太陽的眼睛”[4],這是菲茨杰拉德后來形容自己書中人物的話。

他遇到的都是不凡之事,即使是壞事,也能被寫成相當不錯的故事。聚光燈追尋著他,就像被磁力吸引一般。3年前,海明威還有幾天就滿19歲時,他在意大利前線給士兵分發(fā)香煙和巧克力時被敵軍的炮火炸傷。[5]這讓他成了“一戰(zhàn)”中第一個在意大利負傷的美國人,他吸引了全美媒體的目光?!都~約太陽報》報道了擊中他雙腿的彈片數(shù)量:“227處,每一處傷都是一枚奧地利彈片造成的。每枚都有0.22英寸(口徑)手槍的子彈一樣粗、1英寸[6]長,相當于一截電纜打進了他的腿里?!?sup>[7]芝加哥的報紙上也登滿了海明威的新聞。在米蘭的醫(yī)院恢復時,總有一群崇拜者圍在他身邊,帶給他帶各種各樣的禮物。

“大家愛他?!彼淖o士阿格尼絲·馮·庫洛斯基(Agnes von Kurowsky)[8]回憶說。[9]

而且他也喜愛得到人們的關(guān)注,他的真實想法,正如他在寫給父母的信中所說的那樣:“除了在犧牲之后讀到自己的訃告,這是最好的事了?!?sup>[10]但是,幾篇頭條文章,軍隊里幾位戰(zhàn)友的仰慕,不是海明威想象中的命運歸宿。雖說吸引同輩人成為追隨者的能力是他日后成功的重要因素,但是他熱望著在更高的水準上得到關(guān)注。然而,一個人不可能無所事事,然后就一躍成為世界聞名的革命性作家。他仍需真正寫出能為他贏得名譽、使他成為現(xiàn)代世界真正的文學發(fā)言人的作品。這并不是一條好走的路,但又是必經(jīng)之路。

他確實在努力。到1921年夏天,他已經(jīng)構(gòu)思出了一部長篇小說。哈德莉?qū)Υ诵老踩艨瘛?/p>

“你要寫小說,這太好了?!彼龑?1歲的未婚夫說。只要能看到他完成小說,她可以幫忙做任何事。“我可以特別特別開心地陪你寫完它,或被你踢出門、塞進某個角落里,只要你愿意?!彼蛩WC。[11]她已經(jīng)看得出,海明威的第一本書將是一部純現(xiàn)代的作品,簡單、凝練。他的寫作手法“精簡了除必要和結(jié)構(gòu)性內(nèi)容之外的所有東西”,她如是贊許。它簡約得令人嘆為觀止,“卻又和精細的護身鎧甲一樣經(jīng)過了千錘百煉?!?sup>[12]

當時她和海明威分居在不同城市,正在計劃他們的婚禮。哈德莉想在她長大的城市圣路易斯舉辦婚禮;而海明威的大本營在芝加哥,他在那里為一份名叫“合作共贏”(Cooperative Common-wealth)的雜志做記者,業(yè)余時間為《多倫多星報》撰稿,勉強以此謀生。[13]在伊利諾伊州橡園鎮(zhèn)(Oak Park)上高中時,他就開始鍛煉自己做一名記者的能力,當時他為校報《秋千》(The Trapeze)寫稿。那些年,他也嘗試過虛構(gòu)寫作,已經(jīng)有了一些文學的冒險經(jīng)歷。

“西塞羅[14]就是個傳聲筒,”1915年他寫道[15],“我雙手捆在背后都能比他寫得好?!?sup>[16]

雖然海明威家確實有一些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氛圍,但他的家族并沒有什么偉大的文學傳統(tǒng)可供借鑒。他母親是一位非常有抱負的歌劇演員,常常帶著孩子們?nèi)ブゼ痈缰苓叺囊魳窌?,看戲劇和畫展。海明威十幾歲時,他在文學上的天分開始顯現(xiàn),而在視覺和表演藝術(shù)上倒是沒有什么過人之處。他得到老師的表揚,作文總是被當著全班朗讀。他的高中文學雜志《泥版書》(The Tabula)中刊有他最早期的短篇小說——和他后來的一些作品一樣,涉及拳擊、林中野營和自殺的主題。那時,他的作品模仿多于原創(chuàng),經(jīng)常借用林·拉德納(Ring Lardner,一位流行的體育和幽默作家)的風格。不過1917年高中畢業(yè)時,海明威被提名為“班級先知”——這一稱號本身就帶有未卜先知的意味,考慮到他后來昭示并親自迎來了現(xiàn)代文學的時代。

但是,自從海明威離開了橡園鎮(zhèn)的高中,他就再也沒有得到文學上的鼓勵。海明威做醫(yī)生的父親希望他去歐柏林學院(Oberlin College)[17]讀書,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火正在歐洲熊熊燃燒,海明威和他那一代的無數(shù)年輕人一樣,不滿足于道聽途說,想親眼見證這場戰(zhàn)爭。后來他承認,自己就像看體育比賽一樣看待這場大戰(zhàn),年輕時的自己就是一個“蠢蛋”。[18]海明威因為視力問題不能參軍,但在1918年,紅十字救護車隊認定他的資質(zhì)足夠去開車,很快將他派往意大利。沒幾周,他就負傷了。

回到美國之后,海明威找了一份記者工作,但是沒有雜志對他的短篇小說感興趣。一些專家認為,現(xiàn)存的海明威早期的小說確實無聊而缺少新意,那時候的海明威距離日后他所成為的“英語文學偉大的革命者”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所以他早期遭受的大量拒絕是完全有道理的。不過也有學者認為,這是20世紀20年代初那些雜志編輯的錯——是他們沒有伯樂的眼光。

“我讀過(海明威)1920年的作品,覺得它們寫得非常好,”海明威兒時的好友比爾·史密斯回憶說,年輕時他們交往甚密,“唯一的問題是,他把作品投錯了雜志?!笔访芩拐f,像《星期六晚郵報》(一份非常受歡迎的小說報紙)這種刊物,“永遠不會采納他的實驗寫作作品……他在去巴黎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實驗寫作了”。[19]

畢竟,菲茨杰拉德早期的短篇小說也曾被人棄如草芥。在文學生涯早期,有一段時間,菲茨杰拉德特意把100多封退稿信貼在他臥室的墻上。[20]只有借助首部長篇小說《人間天堂》的火力,菲茨杰拉德才得以突破困境。首部長篇至關(guān)重要,在這一點上,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都是從他們熟悉的生活背景著手的。菲茨杰拉德把他戰(zhàn)前在普林斯頓大學的生活用一種鄉(xiāng)村酒吧式的場景在小說中呈現(xiàn)出來;海明威在構(gòu)筑他的第一部長篇時,明顯把背景設(shè)在了密歇根北部——他小時候的夏天都是在那里度過的,而且書中充斥著釣魚和打獵的故事。[21]這部小說在1921年時寫到了什么程度,我們無從知曉,海明威甚至可能同時在寫好幾部。在與哈德莉的閑聊中,他顯然說起過好幾種想法,因為她曾寫信告訴他,自己“由于這些小說而感覺飄飄然!”她還說:“我們無法自由地讓你把所有最好的時間都用來寫作,真是罪過。”[22]

不過,想寫出期待中的大作,海明威至少要待在一個更適合捕捉靈感的地方。當時,海明威正寄宿在比爾·史密斯以寫廣告為業(yè)的哥哥Y. K.史密斯(Y. K. Smith)那里。他家同時收留了一群房客。哈德莉去芝加哥時也住在那里,她就是在那兒第一次遇到海明威的。他們一見傾心,毫不顧忌年齡的差異。他喜歡她的紅發(fā)和她彈鋼琴時的樣子,她認為他“大塊頭,有男子氣概”[23]。他們互相起了外號。在他們共同的好友圈中,海明威被叫作“Oinbones”、“Nesto”、“Hemingstein”和“Wemedge”。哈德莉管海明威叫“Erniestoic”,而她的綽號是“Hash”。甚至公寓本身都有個諢名:長住所(the Domicile)。[24]

很快Wemedge和Hash訂了婚,開始籌備婚禮——并不是圣路易斯的社會新聞預告的那種大場面,僅僅是密歇根州霍頓港(Horton Bay)的一場鄉(xiāng)村小婚禮,這個鎮(zhèn)子是海明威小時候消夏的地方?;槎Y最終在1921年9月3日舉行,教堂位于鎮(zhèn)上的百貨店隔壁。新婚夫婦接下來打算前往意大利,可能要在那兒待上一兩年,蜜月之旅的首站將是那不勒斯。

這次旅行倒像一場回歸之旅,海明威以自己在意大利的英雄事跡為傲。他還用當年從腿里取出來的彈片打了一枚戒指,這個可以戴在身上的紀念品,見證了他第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以及他第一次名揚四海。海明威急切地想向哈德莉炫耀這個國家,他開始兌換意大利里拉。哈德莉早就想向他證明自己不是碌碌無為之輩,她也準備“勇敢地、身無分文地向意大利佬的土地沖鋒”[25]

這一場沖鋒確實勇敢,但并非身無分文。哈德莉有一個信托基金,是她的銀行家祖父為她投的,被她稱為“我親愛的一小袋果仁”[26]?;鹈磕隇楣吕蛱峁?000到3000美元[27]的零花錢。海明威認為自己在《合作共贏》沒有前途,辭去了那里的工作。哈德莉的“黑心錢”(用海明威的話說)[28]成了他們這次海外探險的主要動力。

“有人認為哈德莉被稱作‘Hash’,是因為她繼承了一筆遺產(chǎn),可以讓海明威不工作也有肉吃。[29]其實不是這么回事,”比爾·史密斯后來說,“‘Hash’只是對‘哈德莉’這個名字的嘲弄?!?sup>[30]

不管“Hash”和“Cash”有沒有關(guān)系,哈德莉確實讓海明威吃上了白食。雖然不是什么大餐,但是油水也足夠了。她的錢會被匯到歐洲去,接下來的5年里,這個信托基金將是他們唯一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此前,海明威已然在擔心他的報道工作會把其他的寫作都“推到一邊”[31],他那沒日沒夜的工作節(jié)奏,讓他“又忙又累,無心他顧”。他必須擺脫這種拔河一般的生活。這場由圣路易斯銀行家贊助的意大利之旅可能正是他需要的喘息。

“想想看吧,意大利能讓你擺脫一切,只留下愛與寧靜作為你寫作的布景,”哈德莉在給海明威的信中寫道,“讓你的寫作像壯闊的海風,一掃內(nèi)陸各種奇怪角落里的怪味。”[32]

即使在新婚時期,哈德莉也知道她的地位讓海明威蓋過了,不過她似乎并不在意。她滿足于做一個天生英才背后的女人,甚至對此欣喜若狂。她所有的資源都聽任海明威的差遣。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安然地“去寫生命中那些最好的事”,她對他說,“歐內(nèi)斯特,你做的是非同凡響、驚天動地的事……讓我們永遠不要分開。讓我們一起向前”。[33]他們打算那年11月出發(fā)去歐洲。

若不是因為“長住所”的一位??透深A,可能接下來出現(xiàn)的就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海明威的巴黎時期”了,而是“海明威的那不勒斯時期”。

如今,作家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已經(jīng)有些被人遺忘了,但是在20世紀20年代初,他是位名人。雖然不是那種家喻戶曉、暢銷書大作家似的名人,但確實有不錯的口碑。他的作家之路還是一段蠻曲折的經(jīng)歷。有一個時期,他擔任過一家公司的老板,公司業(yè)務是郵購油漆。據(jù)傳在1912年,有一次他在辦公室里精神崩潰了,走出去之后就再也沒有回去。他選擇了文學,想以此治愈心疾。到了1914年,他已經(jīng)開始在雜志上發(fā)表小說了。1921年見到海明威時,他正處于事業(yè)扶搖直上的時期,他新近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小城畸人》(Winesburg, Ohio)正在熱賣。他被授予1921年的“日晷獎”[34],以表彰他對美國文學的貢獻。短篇小說是他的強項,而他的長篇小說也被批評家和公眾欣然接受了。到了20世紀30年代,他就將被人淡忘,但20年代的舍伍德·安德森是個名人。他在芝加哥廣告圈認識了Y. K.史密斯,和后者住得很近,每次他前來史密斯的公寓都是件激動人心的大事。

初次見面的時候,安德森沒有理由聽說過海明威,但海明威是知道安德森的。他和別人一樣,認可安德森的短篇小說,卻覺得他的長篇“貧乏得出奇”[35]——這一先知先覺的評價(按照安德森兒子的說法,這是個近乎惡毒的評價)幾年后受到了人們的很大重視。

安德森走進公寓的時候(很可能是一副衣裝不整的樣子,因為他常常像位不修邊幅的教授,一柜子的好衣服都不合身),海明威以禮相待,周到又不過分殷勤。[36]這將是他對待潛在的大牌導師的慣常方式。海明威后來說,他和安德森當時“絕口不談寫作的事”[37],即使這是真話,他仍然成功地給這位文學老江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安德森和哈德莉一樣,很快確信海明威將來會大有作為。

“謝謝你為我介紹那個年輕人,”見過海明威之后,安德森對史密斯夫婦說,“他并非池中之物?!?sup>[38]

Y. K.史密斯平常會給男男女女牽線搭橋,這是他做媒經(jīng)歷中最閃亮的一次?!八敃r就知道海明威是個天才?!钡艿鼙葼枴な访芩够貞浀馈D菚r比爾認為海明威是天才嗎?“當然不,”比爾后來承認,“這家伙不是什么天才。”[39]不過Y. K.史密斯很高興兩位作家能情投意合,并且立即看出海明威見過安德森以后的變化。后來他寫道:“此時海明威開始嚴肅地把自己的才能當作一種誘人的可能性。我想這是他與大作家的第一次接觸,給了他一次衡量自我的機會?!?sup>[40]

海明威把自己和安德森比對了一番,似乎認定自己處于一個可以后來居上的位置——或者至少,他自覺足以批判這位老到的作家。在后來的幾次回訪中,安德森不時向“長住所”中的眾人朗讀自己的作品,其中一字一句海明威都會仔細體味。他可能對安德森很客氣,但是據(jù)說他私下里“完全敵視”[41]安德森的寫作手法。

一次朗讀會結(jié)束,安德森離開后,海明威宣稱:“你不可能寫句那樣的話就完事了?!?sup>[42]

安德森把海明威和維多利亞時代的作家魯?shù)聛喌隆ぜ妨郑↙udyard Kipling)相比較,這也得罪了哈德莉。“那是愚蠢的比較,”她在一封信里對海明威抱怨道,“我為什么不喜歡把你比作任何人……你就是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sup>[43]

不過,安德森確實為他不太明智的冒犯做出了影響深遠的補償。每次來做客,如果不朗讀自己的文稿,他就常常向“長住所”的住戶大談巴黎的種種神奇。這個城市像磁石一樣,吸引著全美國從事各種創(chuàng)作的人。1921年早些時候,安德森跨越大西洋來到巴黎。在那里他見到了活生生的格特魯?shù)隆に固┮颍敲绹鴥S民[44]、實驗作家,眾所周知,她在近20年前移居法國。他也見到了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那時喬伊斯正忙著在一本美國雜志《小評論》(The Little Review)上連載《尤利西斯》,挑戰(zhàn)讀者大眾的道德底線。身處巴黎的安德森需要抬高一點兒姿態(tài),不然誰能一出現(xiàn)在蒙帕納斯[45],就被無緣無故地邀請到斯泰因傳說中的會客廳中,或是喬伊斯家的晚餐桌上呢?

為了得到這些機會,安德森來到了莎士比亞書店。雖然當時創(chuàng)立未久,但它已經(jīng)是一家在左岸名聲響亮的英文書店了。書店的創(chuàng)立者和經(jīng)營者是美國旅居者西爾維婭·畢奇(Sylvia Beach),她和城里的很多藝術(shù)家都有交情。有一天,畢奇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站在書店門前的臺階上尋尋覓覓,一直不進店。終于,他笨手笨腳地走進來,對畢奇展示在櫥窗里的一本書表達了敬仰之情。他贊不絕口,說巴黎沒有別的書店有如此高雅的品味,會出售《小城畸人》。接著,他表示自己就是這本書的作者。

畢奇立即對安德森興致大發(fā)?!拔铱此褚粋€詩人和傳教士的混合體,可能還有一點兒演員風范。”畢奇后來回憶說。[46]安德森停留了一會兒,向她大講自己從油漆行業(yè)棄廠出走的傳說。畢奇頗有好感,把情人安德琳·莫尼耶(Adrienne Monnier)引薦給他。莫尼耶也一樣興味盎然,邀他一起吃晚餐。安德森知道,至此他已被正式納入巴黎文學客居者的一座大本營中。

這座大本營又連著另一座。很快,安德森敦促畢奇把自己介紹給格特魯?shù)隆に固┮?,后者的作品令安德森無比驚嘆,深受影響。畢奇爽快地同意了。他們來到斯泰因的會客廳,安德森由衷高興地親吻了斯泰因的手。

“舍伍德表達了他對斯泰因作品的尊敬與仰慕,這讓她十分高興,”畢奇回憶說,“她明顯被感動了?!?sup>[47]這次見面開啟了一段延續(xù)數(shù)十年的文學友情??赡馨驳律究梢粤粼诎屠?,幸福地成為海派精英圈的一員,尤其是他如今已經(jīng)吃定了圈子里最為德高望重的兩位老祖母,但他還是回到了美國,在整個文學生涯中都是一位忠于祖國的本土作家。這著實是逆潮流而動的做法,讓人不能理解。但是面對旅居生活種種好處的誘惑,安德森就是不為所動。

他對斯泰因解釋說:“你瞧瞧,我的朋友,我誠懇地相信著我們這個大雜燴國家。奇怪了,我就是喜歡它?!?sup>[48]

話雖如此,安德森仍然會熱心地鼓勵其他熱衷創(chuàng)作的人到大西洋彼岸去。他發(fā)現(xiàn)他的話,海明威和哈德莉聽得進去。在芝加哥,一次晚餐席間,他建議他們立即把手上的意大利里拉換成法國法郎。巴黎絕對是有實驗寫作意圖的有志青年應該去的地方。那里物價不高,再說了,安德森認識如今的“看門人”,可以為海明威鋪路。

他確實有說服力:沒到感恩節(jié),海明威夫婦就收拾了原本去那不勒斯要帶的行頭,轉(zhuǎn)向法國。兩人放棄了重溫海明威的當年之勇,轉(zhuǎn)向另一個舞臺,一份新的、更大的、命中注定的榮耀。畢竟,巴黎如今是一個寫作創(chuàng)新的實驗室,是人們心目中的宇宙藝術(shù)中心。不過,即使這座城市吸引了無數(shù)即將成為現(xiàn)代小說家的人——海明威也將成為競爭者之一——其中的機遇也不可小覷。尚未有人創(chuàng)作出一部真正“巴黎”的小說,或是一部為戰(zhàn)后旅居作家立言的作品。菲茨杰拉德已經(jīng)在關(guān)注戰(zhàn)后紐約的不滿和墮落情緒了。在巴黎,空氣可能會好一些,資源也當然更豐富。

夫婦倆離開芝加哥的前一天晚上,海明威去了安德森的住處一趟,留下了一件禮物以示感激:一個超大容量的軍用背包,里面裝了100多磅[49]從自己公寓拿來的罐頭食品。安德森對此舉十分感動。

“我記得他上樓來的樣子,一個肩膀?qū)掗煹拇竽腥?,一邊進屋一邊嚷嚷?!彼貞浾f,“這是個好主意,把他帶不走的食物送給同樣賣字為生的窮酸作家?!?sup>[50]

安德森頗為用心地回禮。第二天,當海明威登上橫穿大西洋的輪船時,已擁有了一張從哪個銀行都拿不到的硬通貨:安德森提供的一封私人介紹信,把他介紹給了巴黎最有威望的人物。

海明威夫婦在圣誕節(jié)之前到達了巴黎,這并非是認識這座城市的最佳時間。這就好像在一個貌若天仙的女子宿醉未消、妝容不整時拜訪她。即使是最窮的旅居者也會想方設(shè)法逃離巴黎陰冷難熬的冬天,海明威夫婦很快也會加入這個行列[51]。他們從船艙里走出來,首先去的是圣日耳曼區(qū)的雅各-丹格列特酒店(H?tel Jacob et d'Angleterre)。此前安德森來巴黎時住的就是這個地方,并且向海明威夫婦推薦了它。安德森甚至提前往酒店里寄了一封信,歡迎兩位的到來。酒店便宜得很——一天12法郎[52],相當于不到1美元——并且在圈子里聲名狼藉。“維吉·鮑姆的《大酒店》(Grand Hotel[53]所講的故事都不及這家酒店里發(fā)生的那般曲折?!币粋€曾在巴黎工作過的編輯回憶說。[54]在那個地方,藝術(shù)名流的繽紛往事和店內(nèi)枯燥的裝潢形成了鮮明對比。

和所有最近到達巴黎的美國人一樣,海明威夫婦放下行李后直奔多摩咖啡館(Le D?me),那是個以流言蜚語和茴香酒為養(yǎng)料的地方,是左岸旅居者殖民地的神經(jīng)中樞。多摩是一劑治療孤獨的特效藥:人們會集于此,開懷暢飲的酒客似乎讓新來者相信,自己在巴黎終將找到立足之地,融入歌舞升平之中。之后不久,海明威就越發(fā)看不起這樣的咖啡館和里面的僑民“難兄難弟”(原文為inmates,這是海明威給咖啡館顧客起的綽號[55]);不過初來乍到時,他倆曾把多摩咖啡館當作自己的基地,逐漸擺脫了剛踏上陌生土地時的暈眩與迷茫。海明威和哈德莉啜著熱朗姆賓治,將他們對巴黎的最初印象寫在信中,寄給家人和朋友。

“我們?nèi)杖找挂乖诮稚仙⒉?,手挽著手?!彼麑懶鸥嬖V安德森。天氣太冷了,他抱怨說,他們的心情一直有些低落。[56]“我雖然對巴黎沒有什么期盼,但它也不能是那個樣子的?!焙髞硭f。[57]

多摩咖啡館里面暫時是溫暖的,但它外面是掉光葉子的樹,公交車冷峻的影子穿梭在灰暗的雨中。海明威和哈德莉在街上走著,看著冷色石板鋪成的院落,商店的窗子,馬身上冒著熱氣。在巴黎,大街小巷都存在突兀的景色。黎明時分,整夜狂歡的旅居者在回家途中,可能會遇上吹著哨子的牧人正在將黑臉羊聚攏成一群,甚至可能會遇上一輛滿載蘿卜的馬車,搭上他們一程。這座城,以及它大多數(shù)的居民,身上都還帶著戰(zhàn)爭的傷疤?!拔矣^察(老兵們)是怎樣靈巧地適應殘障生活的不便,觀察他們假眼球的光澤,或者他們接受的面部重塑手術(shù)效果如何?!焙C魍懙馈?sup>[58]對哈德莉來說,巴黎是一個“奇怪的城市,驚奇而怪異”[59]

夫婦倆有一些花費不多的奢侈和消遣。蒙帕納斯區(qū)很小,這頗令人安心。區(qū)內(nèi)的社會生活集中在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咖啡館和酒吧里,相互之間并沒有幾條街的距離。這對新婚夫婦散步時總會走很長的路,但總有一家港灣歡迎他們停靠,令人安心。哈德莉喜愛法國點心,海明威喜歡書寫的快意,給親友寫信講這里的每個細節(jié),食品和酒的價格是多么便宜,垃圾箱里扔著各種烈酒瓶子,酒店房間又是怎樣的。多虧了戰(zhàn)后法國的通貨膨脹,美國人在巴黎幾乎什么都可以支付得起。[60]美元就是王道,1美元值12塊半法郎;1加元也頗為值錢,可以換11法郎。甚至美國的乞丐到了法國都會被生意人奉為上賓,不論是遇到旅館、飯店老板,還是“母雞”(poules)——法語中“母雞”一詞有妓女的意思。幾乎每位美國來客都要做好心理準備,“被當作一個百萬富翁對待,同樣也因此被敵視”,阿爾弗雷德·克萊姆伯格(Alfred Kreymborg)寫道,他也是20世紀20年代早期到那里的一位美國作家。[61]

也許巴黎對海明威夫婦來說就像一個低物價的天堂,不過最初他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里更腐朽、更復雜的享樂。此時他們很難想象,未來的自己將成為20年代的巴黎一切浪漫和刺激的縮影。

盡管海明威抱怨過,記者工作讓他無心顧及嚴肅的文學追求,但他還是謀得了《多倫多星報》駐巴黎記者的職位。這是個自由的職業(yè),主要寫反映巴黎風物的文章。這意味著他只要好好觀察新的生活環(huán)境,就有錢拿。

美國的編輯[62]很快發(fā)現(xiàn),美國國內(nèi)對關(guān)于巴黎的小說胃口極大。美國的富人一向?qū)Π屠钑r尚心馳神往,不過新近時期,美元的強盛讓廣大美國平民都能負擔得起巴黎的奢侈享受了。初識上流社會的少女、食不果腹的藝術(shù)家,甚至中西部的中產(chǎn)市民都開始興致勃勃地關(guān)注一切關(guān)于法國的東西:從法國僑民社區(qū)的社會新聞,到巴黎咖啡館和沙龍中各種藝術(shù)運動迸發(fā)出的星點火花。記者亞瑟·鮑爾(Arthur Power)開始在《巴黎先驅(qū)報》上連載一個名為“畫室內(nèi)外”[63]的欄目,專門記錄蒙帕納斯畫家們的生活。羽翼漸豐的《紐約客》(New Yorker)雜志邀約作家珍娜·弗蘭納(Janet Flanner)[64]主筆一個名為“巴黎來信”的雙周專欄,從巴黎的政治傳言到枕邊八卦(這兩個領(lǐng)域的重合總是最讓人喜聞樂見的),無所不談?!稌r尚》(Vogue)雜志對于巴黎的報道與推崇,甚至到了實實在在贈送讀者“巴黎游”的地步,《時尚》駐巴黎的信息局會為讀者提供服務。“巴黎可能是世界上最慷慨的城市,這里最充裕的就是純粹的歡愉?!薄稌r尚》的一位作者驚嘆道。[65]

相比之下,海明威的新聞報道并沒有許多驚人之語。他很快摸清了同時代美國旅居者們的底,在《星報》上大談他們的短處。

“巴黎是造假和虛張聲勢之人的圣地?!彼诘竭_巴黎不久后所寫的一篇報道中說。三教九流的美國人紛紛來到這里,把自己打扮成非比尋常的人物,從假冒的“舞蹈明星”,到扮成職業(yè)拳擊手的無名小卒,這些自以為是的美國人能夠全身而退的唯一原因,據(jù)海明威說,是法國人極度“沒見過世面”。對于任何想在巴黎讓自己看上去像個大人物的人,他給了一些指導:“你必須選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自稱是那里最好的,然后別遇見從那里來的人?!?sup>[66]

他也朝群聚在蒙帕納斯咖啡館里的客居外國人射出了一支鋒利閃亮的箭?!凹~約格林威治村[67]的渣滓被撇出來,大瓢大瓢地潑在巴黎圓亭咖啡館附近的街區(qū)里?!保▓A亭咖啡館是客居者的另一個主要聚集地,和多摩咖啡館隔蒙帕納斯大道相望。)在海明威看來,這些裝腔作勢的旅人和客居者,大批地涌入圓亭,“無不努力造出漫不經(jīng)心的衣著風格與個性,結(jié)果卻統(tǒng)統(tǒng)是一派怪異的作風。”他們很難成就不朽的創(chuàng)作,他斷言說,“美好的舊時光已經(jīng)一去不返了,那時夏爾·波德萊爾曾用繩子牽著他的紫色寵物龍蝦,在這個古老的拉丁區(qū)遛彎[68],可在那之后這些咖啡館里就再也沒誕生過多少好詩?!?sup>[69]

海明威的話題選得頗為精明,容易吸引讀者的注意。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左岸的咖啡館和酒吧就成了外國旅居者喧鬧聚會和縱酒狂歡的處所,其中處處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當新客來到蒙帕納斯,他們要小心地選擇自己應該隸屬哪家咖啡館,因為從此人們就會依此評價他們。多摩是美國僑民的官方流言集散地:想傳播一樁風流韻事、炫耀新的情婦或是有一本新上架的小說要吹噓,都得去多摩咖啡館,那樣,流言就便于在人群中以令人滿意的速度飛傳。多摩的主顧嫌惡圓亭的顧客,文學圈里的人也不喜歡圓亭咖啡館的老板,他被稱作“凹凸有致、一臉死相的豬”[70],或是簡單的一句“雜種”。(是他冒犯在先:他命令女士不能在咖啡館里吸煙,坐下的時候也不能摘帽子。美國人不能接受,他們?nèi)タХ瑞^就是放松的。)幸運的是,中間的蒙帕納斯大道足夠?qū)?,否則“多摩幫”和“圓亭幫”就會互相丟椅子。不過叫罵聲還是會穿過喧囂的街道,清楚地傳到對面去。

這里人的行為與美國西部荒野小酒館中的顧客無異?!昂芏嗫途诱咴诒緡欠浅1虮蛴卸Y、脾性溫良的公民,一踏上蒙帕納斯,卻立馬變成了野蠻人?!碑敃r一位酒吧招待回憶說。[71]不過比起有些咖啡館老板的黑心手段,主顧們醉酒之后的滑稽作態(tài)真的不算什么。老板們互相之間會暗中使壞。舉個例子,希萊爾·希勒(Hilaire Hiler)是一家頗受歡迎的酒吧——騎手酒吧(Le Jockey)——的老板,一次他發(fā)現(xiàn)酒吧衛(wèi)生間里有一位顧客正打算服毒自殺。[72]他設(shè)法讓顧客把毒藥嘔吐出來,然后讓這人說出個中緣由。

“希勒,我不行了,我真的過不下去了,”顧客說,“別攔我,我馬上就會再服一次毒的?!?/p>

“那你坑我干嗎?你為什么要壞騎手的生意?”

“我不是有意的,先生,真的不是。”

“那好,”希勒說,“下次你想死,找別的地方去?!鳖櫩蛦査袥]有什么合適的地方推薦,希勒想了想說:“嗯,你懂的,多摩是我最大的對手。”

第二天,那個人被發(fā)現(xiàn)死在了多摩咖啡館的廁所里。任何敏銳的作家都能很快意識到,有的事恰能透出人性不那么光彩的一面,這種情況在巴黎極為常見——而海明威比多數(shù)作家還要敏銳。這件事立即被海明威拿來給報紙投稿,好賺點稿費補貼家用。但是巴黎蘊藏著能夠成就更大規(guī)模、更重要作品的無限潛質(zhì),只要各種前提條件都能遂人心意,寫出深刻的文學是有可能的。

其他作家肯定也感受到了,巴黎是文學潛能的寶庫,但是太多的可能性都在縱酒狂歡中被揮霍掉了,來不及清楚地記錄。一些客居者把他們的巴黎生活比作一場無休無止的毒品派對。詩人哈特·克萊恩(Hart Crane)將這里的生活描述為一曲沒完沒了的歡樂頌:“晚宴,聚會,詩人,腰纏萬貫的怪人,畫家,翻譯,龍蝦,苦艾酒,音樂,漫步,蛤蜊,頭痛藥,畫作,迷戀同性的富家千金,編輯,書籍,水手。”[73]對于美國作家馬爾科姆·庫利(Malcolm Cowley)來說,巴黎就像可卡因,當他想振作起來開始工作時,巴黎就讓他動彈不得。[74]一些客居者很快領(lǐng)教到,巴黎的魅力并不那么有利于身體健康,與它保持一點兒距離十分明智。

“(一開始)我興奮到無法平復?!绷_伯特·麥克阿爾蒙(Robert McAlmon)說。他是一位美國來的編輯,人生即將與海明威發(fā)生交集?!暗俏彝耆靼装屠杈褪莻€婊子——人不能在妓女那里陷得太深,尤其當她們冷酷無情的背后,還有聰明才智、想象力、經(jīng)驗和傳統(tǒng)撐腰?!?sup>[75]海明威是聰明人:他從來沒有陷得太深,即使剛到巴黎漂泊的時候也沒有。放蕩享樂漸漸讓一些不怎么有毅力的作家山窮水盡,而海明威卻把巴黎愉快地描述成一個“秩序剛剛好的城市,作家只要照實寫就可以了”[76]。因為能抗拒誘惑,海明威有一個清醒的頭腦,這一優(yōu)勢讓他得以成為局外的觀察者。后來,他小說里的很多主人公也具有這種秉性。

在海明威把蒙帕納斯的氣氛和人物正式寫進文學作品之前,他用一系列“巴黎生活”小短文來記錄它們。我們能從一些投給《多倫多星報》的稿件中,感受到他做的文學實驗,有的文章甚至包含對話。一則稿件詳細描述了一段偷聽來的對話,說話者是兩個法國男人,他們的老婆堅持要給他們的發(fā)型把關(guān):

“你的頭發(fā)怎么了,亨利!”一個說。

“我老婆,老的那個,讓她給理了。但你的頭發(fā)呢,怎么也這樣?這可不潮??!”

“也是我老婆干的。她也給我剪了。她說理發(fā)師都是死豬,但看她理的,我也會給她一樣的評價。”[77]

他的稿件還講了一個俄國貴族去當鋪典當珠寶的故事。十月革命迫使這位貴族流亡海外,如今他整日“在巴黎游蕩,懷著一種孩子般的希望——他的國家終有一天會以某種方式復原如初”[78]。在海明威的敘述里,讀者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失敗的歐洲政客;心黑到不可救藥的賣假阿拉伯毯的商人;法國的制帽人為了裝點他們的帽攤,招來一群麻雀落在上面;一位資深劊子手擁有一大一小兩套斷頭鍘刀,一套適合正常大小的斷頭臺,另一套出差的時候用。

不過,海明威還是一次次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客居巴黎的美國人。關(guān)于他們,他就是有講不完的話。他明確說自己最擅長從這些自我流放的同胞中識別虛偽小人——顯然,這涵蓋了除他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這些人都是他觀察的對象:一個丑陋的美國游客希望“巴黎成為一座超級索多瑪,一個更大的蛾摩拉”[79],并且“樂意花錢實現(xiàn)他的理想”;一個戴金色假發(fā)的胖女人癱坐在圓亭咖啡館的椅子上,嘴里叼著一支兩英尺[80]長的香煙嘴;一個康涅狄格州的家庭主婦,在咖啡館里為各種奶油小生買單。海明威寫道,他們是討人嫌惡、毫無價值的一群人,其中還有人堅持裝作藝術(shù)家,尤其惡心。

“他們基本都是二流子,”他的一篇《星報》文章說,“問題是人們在游覽拉丁區(qū)的時候,從圓亭的窗外望進去,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巴黎最偉大的藝術(shù)家們的集會。我想以一種非常官方的姿態(tài)回應這種觀念:真正有好作品的巴黎藝術(shù)家對圓亭的這群人深惡痛絕。”

顯然,海明威和那些鄙視冒牌貨的真正作家站在一起。他還尚未公開加入那些受到認可的真藝術(shù)家圈子,但是在他早期的短篇小說里,有一種暗含的期許:他很快會加入他們的階層。

[1] F. Scott Fitzgerald to Edmund Wilson, quoted in Edmund Wilson, Classics and Commercials: A Literary Chronicle of the Forties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99), 110.

[2] Alice Hunt Sokoloff, Hadley: The First Mrs. Hemingway (New York: Dodd, Mead &Company, 1973), 19.

[3] 比如,哈德莉在一封寫給海明威的信里說:“我把你的志向視為至寶,我希望成為你的助手——而不是你的障礙——我會做任何事,只要能對你的志向有些許貢獻?!?Hadley Richardson to Ernest Hemingway, January, 13, 1921, quoted ibid., 21-22.

[4] F. Scott Fitzgerald, The Last Tycoon (New York: Penguin Classics, 2010), 23.

[5] 關(guān)于自己一點兒也不光榮的負傷,海明威在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永別了,武器》中諷刺地再現(xiàn)了這個場景,讓男主人公在吃干酪時被炸傷。

[6] 1英寸=2.54厘米?!g者注

[7] “Had 227 Wounds, but Is Looking for Job,” New York Sun, January 22, 1919,reprinted in Conversations with Ernest Hemingway, ed. Matthew J. Bruccoli(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86), 1.

[8] 阿格尼絲·馮·庫洛斯基為眾人所知,因為她是《永別了,武器》的女主人公凱瑟琳·巴克萊的原型?!g者注

[9] Agnes von Kurowsky, quoted in Baker, Ernest Hemingway: A Life Story, 49.

[10] Ernest Hemingway to his family, August 18, 1918, reprinted in The Letters of Ernest Hemingway, vol. 1, 1907-1922, ed. Sandra Spanier and Robert W. Trogdo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130.

[11] Hadley Richardson to Ernest Hemingway, August 18, 1921, quoted in Sokoloff,Hadley, 27-28.

[12] Hadley Hemingway to Ernest Hemingway, date unspecified but said to be in response to an April 1921 missive from Ernest Hemingway, quoted in Raymond Carver, “Coming of Age; Going to Pieces,” New York Times, November 17, 1985.

[13] 依據(jù)卡洛斯·貝克(Carlos Baker)所說,海明威當時一個月的工資是40美元,相當于今天的530美元(Ernest Hemingway: A Life Story, 76)。

[14] 西塞羅:古羅馬著名政治家、演說家。——編者注

[15] 此時海明威16歲左右。——譯者注

[16] Ernest Hemingway, quoted ibid., 21.

[17] 歐柏林學院是一所頂尖的美國私立大學,有一定的人文底蘊,位于俄亥俄州。海明威高中畢業(yè)后去了“一戰(zhàn)”戰(zhàn)場,沒有上過大學,只有高中文憑。這也就是他后來和F. 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哈羅德·勒布等名校畢業(yè)生心存隔閡的淵源之一。——譯者注

[18] Ernest Hemingway to Maxwell Perkins, May 30, 1942, quoted ibid., 38.

[19] Donald St. John, “Interview with Hemingway's ‘Bill Gorton,’” Connecticut Review 1,no. 2 (1968), and 3, no. 1 (1969), reprinted in Sarason, Hemingway and the Sun Set,174-175.

[20] Malcolm Cowley, A Second Flowering: Works and Days ofthe Lost Generation (New York: Viking Press, 1973), 22.

[21] Hadley Richardson Hemingway Mowrer to Carlos Baker, quoted in Gioia Diliberto,Paris Without End: The True Story of Hemingway's First Wife (New York: Harper Perennial, 2011), 133.海明威最早構(gòu)思的長篇小說可能還是一個愛情故事,至少作者本人是這么說的。幾十年后在《流動的盛宴》中,海明威為這部不幸夭折的作品添上了一點兒柔和的顏色,說自己在寫它的時候還懷有“男孩時代的詩情”(A Moveable Feast, 71)。在1921年寫給哈德莉的一封信中,海明威提到了這部長篇可能的情節(jié)(信中的信息太含糊,不禁令人生氣),說它“包含真實的人,談論、表達他們真實的想法”。Quoted in Peter Griffin, Along with Youth: Hemingway, The Early Year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169.

[22] Hadley Richardson to Ernest Hemingway, 日期未知,但估計為1921年8月,Ernest Hemingway Collection, John F. Kennedy Library and Museum。這個時期海明威寫給哈德莉的信內(nèi)容是什么,我們已無法確知。據(jù)說,在他們的婚姻破裂后,這些信件被哈德莉付之一炬。(Diliberto, Paris Without End, xix.)兩人的通信量很可能是巨大的:從1920年11月到1921年9月初,哈德莉給海明威寫了將近200封信,都被海明威保存。(Sandra Spanier, “General Editor's Introduction to the Edition,” in Spanier and Trogdon, Letters of Ernest Hemingway, 1:xxiii-xxiv.)

[23] Hadley Hemingway Mowrer, quoted in Baker, Ernest Hemingway: A Life Story, 75.

[24] 除非是完全的局內(nèi)人,否則很難解釋這些綽號的具體含義。不過,我們可以推測其中一些綽號的大致含義。比如,“Hemingstein”大概和愛因斯坦有關(guān),“Erniestoic”和海明威的名字“Ernest”、形容詞“stoic”(堅忍的、理智的)等詞有關(guān)?!伴L住所”一詞是常見的法律、公文用語,這也許是海明威和哈德莉在自嘲簡陋的棲身之所?!g者注

[25] Hadley Richardson to Ernest Hemingway, January 13, 1921, quoted in Sokoloff,Hadley, 21.

[26] Hadley Richardson to Ernest Hemingway, April 1, 1921, quoted ibid., 25.

[27] 1921年的3000美元大致相當于如今的40000美元。

[28] Ernest Hemingway, quoted in Baker, Ernest Hemingway: A Life Story, 78.

[29] “Hash”一詞意為肉丁,也與“Cash”(現(xiàn)金)一詞發(fā)音相似?!g者注

[30] St. John, “Interview with Hemingway's ‘Bill Gorton,’” 160.

[31] Ernest Hemingway to Grace Quinlan, July 21, 1921, quoted in Spanier and Trogdon, Letters of Ernest Hemingway, 1:290.

[32] Hadley Richardson to Ernest Hemingway, undated, quoted in Sokoloff, Hadley, 2728.

[33] Hadley Richardson to Ernest Hemingway, April 1921, quoted in Carver, “Coming of Age.”

[34] 《日晷》(The Dial)在20世紀20年代是美國一本較有影響力的現(xiàn)代文學雜志。——譯者注

[35] Hemingway, A Moveable Feast, 60.

[36] 這里參考了查爾斯·芬東(Charles Fenton)的記載。他曾采訪過海明威早期在芝加哥的朋友和同事,并在1954年出版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海明威傳記。

[37] Robert Emmett Ginna, “Life in the Afternoon,” Esquire, February 1962, eprinted in Bruccoli, Conversations with Ernest Hemingway, 155.

[38] Fenton, Apprenticeship of Ernest Hemingway, 104.

[39] St. John, “Interview with Hemingway's ‘Bill Gorton,’ ” 179.

[40] Y. K. Smith to Donald St. John, excerpted ibid., 179.

[41] Fenton, Apprenticeship of Ernest Hemingway, 104.

[42] bid.

[43] Hadley Richardson to Ernest Hemingway, date unidentified, quoted in Sokoloff,Hadley, 41.

[44] 近代巴黎是世界文學藝術(shù)之都,前往巴黎朝圣的別國藝術(shù)家會在這里獲得超越自己國家水平的藝術(shù)技能、視野、關(guān)系與聲望。這些人于是與他們各自國內(nèi)的文藝圈形成了非常復雜微妙的關(guān)系。研究這種關(guān)系的歷史和學術(shù)作品浩如煙海,這里不再贅述。20世紀初的中國也不乏赴巴黎取經(jīng)的作家和藝術(shù)家,比如施蟄存、徐悲鴻等??偟膩碚f,法國巴黎吸引了大量外國人在此長期居住,這類人被統(tǒng)稱為“expatriate”或“expat”,可直譯為“僑居外國者”或“流亡者”,本書中的“僑民”“旅居者”“客居者”或“海派”等稱呼,指的都是這些人。值得一提的是,本書雖然以巴黎左岸的文人圈為大背景,但講述的故事大部分以美國旅居作家為中心。雖然說美國旅居者在20世紀20年代的巴黎十分活躍,但是也不能認為他們就是那個時代巴黎的全部。作者也提到了“美國人的獨來獨往”(American insularity),明確指出美國旅居者缺少和本土法國人的交流。實際上,同時代的法國本土藝術(shù)家也十分活躍,例如此時由法國作家、藝術(shù)家安德烈·布勒東(André Breton)領(lǐng)軍的超現(xiàn)實主義運動正如日中天,吸引了大批國際藝術(shù)家齊聚巴黎,其中包括畢加索、達利、胡安·米羅等,海明威的寫作也受到了這些藝術(shù)家風格的影響?!g者注

[45] 蒙帕納斯:巴黎塞納河左岸的一個區(qū),是著名的文人、藝術(shù)家聚集地?!g者注

[46] Sylvia Beach, Shakespeare and Company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80), 30.

[47] Ibid., 31.

[48] Sherwood Anderson to Gertrude Stein, spring 1923, reprinted in Letters of Sherwood Anderson, ed. Howard Mumford Jones (New York: Kraus Reprint Co.,1969), 95.

[49] 1磅約為0.91斤。——譯者注

[50] Sherwood Anderson, Sherwood Anderson's Memoirs (New York: Harcourt, Brace,1942), 473.

[51] 在這之后,幾乎每年冬天,海明威都不在巴黎。——譯者注

[52] Ernest Hemingway, “Living on $1,000 a Year in Paris,” Toronto Star Weekly,February 4, 1922, reprinted in Ernest Hemingway: Dateline: Toronto: The Complete Toronto Star Dispatches, 1920-1924, ed. William White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85), 88.

[53] 維吉·鮑姆(Vicki Boum,1888—1960):奧地利作家。她的小說《大酒店》發(fā)表于1929年,并于1932年被改編為影響巨大的同名電影(女主角是葛麗泰·嘉寶)。鮑姆小說中的酒店位于柏林,并不是雅各-丹格列特酒店。但小說(以及由它改編成的電影)奠定了一種“大酒店主題”,這類文學、影視作品有多條獨立線索,人物在大酒店、輪船一類的繁忙場景中活動,并發(fā)生戲劇沖突。——譯者注

[54] Robert McAlmon, Being Geniuses Together, 1920-1930, rev. with supplementary chapters and an afterword by Kay Boyle (San Francisco: North Point Press, 1984),31.

[55] Hemingway, A Moveable Feast, 83.

[56] Ernest Hemingway to Sherwood Anderson, ca.December 23, 1921, reprinted in Spanier and Trogdon, Letters of Ernest Hemingway, 1:313.

[57] Ernest Hemingway, “Notes and Fragments,” version two of A Moveable Feast,item 186, Ernest Hemingway Collection, John F. Kennedy Presidential Library and Museum.

[58] Hemingway, A Moveable Feast, 74.

[59] Hadley Hemingway, interview with Alice Sokoloff, November 27, 1971, quoted in Sokoloff, Hadley, 43.

[60] 于巴黎的低物價,海明威的朋友、從律師改行做旅居詩人的阿奇博爾德·邁克利什后來的一段描述令人難忘:“這場毀滅著法國人的通貨膨脹,卻讓我們從中獲利。”他還提到,“你實際上可以指望法郎兌美元的匯率那個月掉兩個百分點”,這樣手握美元的美國人就可以每三十天“闊氣兩個百分點”。MacLeish, Reflections, 26.

[61] Alfred Kreymborg, Troubadour: An Autobiography (New York: Boni and Liveright,1925), 372.

[62] 20世紀20年代在巴黎設(shè)立記者站的美國媒體包括路透社(Reuters)、合眾國際社(the United Press)以及美聯(lián)社(the Associated Press),地方媒體也會往巴黎派遣記者,包括《費城記事》(Philadelphia Ledger)、《芝加哥論壇報》(Chicago Tribune)、《布魯克林之鷹》(Brooklyn Eagle)?!栋屠柘闰?qū)報》(Pans Herald)尤其樂于把有抱負的小說家召為記者。(《巴黎先驅(qū)報》后來成為《紐約時報》旗下的報紙?!g者注)

[63] William Wiser, The Crazy Years: Paris in the Twenties (New York: Thames and Hudson, 1983), 24.

[64] 珍娜·弗蘭納在本書中露面不多,但是她和海明威的終生友誼確實值得一提。20年代她也是巴黎客居作家圈的一員?!岸?zhàn)”期間,她和海明威一樣是活躍于戰(zhàn)場的傳奇作家,曾和海明威一同參與了1944年同盟國解放巴黎的戰(zhàn)斗?!g者注

[65] “All Paris for the Asking: When to Come, What to See, Where to Conquer,”Vogue,January 1, 1925, 68.《時尚》駐巴黎通訊部位于愛德華七世路(rue édouard VII)2號;當時的讀者“如果在巴黎有任何需要,或者想在巴黎尋找他們找不到的東西”,通訊部樂于提供幫助。Ibid., 100.

[66] Ernest Hemingway, “The Mecca of Fakers,”Toronto Daily Star, March 25, 1922.

[67] 格林威治村是紐約作家、藝術(shù)家的聚居地?!g者注

[68] 夏爾·彼德萊爾是法國19世紀著名詩人、批評家,代表作為《惡之花》。據(jù)說他的寵物是一只龍蝦?!幷咦?/p>

[69] Ernest Hemingway, “American Bohemians in Paris,” Toronto Star Weekly, March 25, 1922.

[70] McAlmon, Being Geniuses Together, 38.

[71] Jimmie Charters, This Must Be the Place: Memoirs of Montparnasse, ed. Hugh Ford(New York: Collier, 1989), 102.

[72] Ibid., 119.

[73] Hart Crane, postcard to a friend, quoted in Tony Allan, Americans in Paris (Chicago:Contemporary Books, 1977), 95.

[74] Malcolm Cowley to Harold Loeb, July 14, 1922, Broom Correspondence of Harold Loeb, Princeton University Library.

[75] McAlmon, Being Geniuses Together, 114.

[76] Hemingway, A Moveable Feast, 156.

[77] Ernest Hemingway, “Wives Buy Clothes for French Husbands,” Toronto Star Weekly, March 11, 1922.

[78] Ernest Hemingway, “Paris Is Full of Russians,” Toronto Daily Star, February 25,1922.

[79] 索多瑪和蛾摩拉均為《圣經(jīng)·舊約》中記載的城市,因為其中的居民太過淫亂、墮落而被上帝毀滅?!g者注

[80] 兩英尺約為0.6米?!g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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