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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如何走上創(chuàng)作道路的

我不是來演講的 作者:(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 著,李靜 譯


我是如何走上創(chuàng)作道路的

1970年5月3日 委內瑞拉 加拉加斯

在加拉加斯文化藝術中心的講話。后被刊登在波哥大《觀察家報》上。胡安·卡洛斯·薩帕塔在《加博[1]出生在加拉加斯,而非阿拉卡塔卡》一文中記述了當時情形:記者尼古拉斯·特林卡多得知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出席論壇,前去采訪,見他“身材消瘦,蓄著濃密的小胡子,點著根煙”。他給聽眾講的那個“在腦子里想了好幾年”的故事,后來成為1974年路易斯·阿爾科利薩執(zhí)導的《預感》電影劇本。

首先,請原諒我坐著說話。因為如果我站著,恐怕會嚇得兩腿發(fā)軟,癱倒在地。真的!我原以為,這輩子最可怕的五分鐘會是在一架飛機上面對著二三十名乘客,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面對著兩百位朋友。說到這兒,正好給了我一個由頭談起文學。對我而言,文學創(chuàng)作就和登臺演講一樣,都是被逼的。我承認,為了不來開這次大會,我什么點子都動過:我想生病,染上肺炎;想理發(fā),讓理發(fā)師用刀割了我的脖子;最后,我靈機一動,不穿西裝,不打領帶,這樣,正式會議應該就會謝絕我入場了??晌彝?,這里是委內瑞拉,穿件襯衫哪兒都能去。因此,我還是坐在了這里,不知該說些什么,就說說我是如何走上創(chuàng)作道路的吧!

我本來沒想過要當作家。學生時代,波哥大《觀察家報》的文學副刊主編愛德華多·薩拉梅亞·博爾達在報上說,新生代對文學毫無貢獻,寫短篇小說的沒有,寫長篇小說的也沒有。他只登老朽的文章,不登年輕人的。他說,不是他不登,是年輕人不寫。

這話激發(fā)了我對同代人的集體榮譽感。我決定寫個短篇,去堵愛德華多·薩拉梅亞·博爾達的嘴,他是我的摯友,至少后來成為了我的摯友。我坐下來,寫了個短篇,投到《觀察家報》,等到下一個周日翻開報紙,我嚇了一跳:那個短篇登了個全版,愛德華多·薩拉梅亞·博爾達公開認錯,說了些“此文標志著哥倫比亞文壇新星誕生”之類的話。

這下我可真犯了愁,我對自己說:“瞧我惹了多大的麻煩!怎樣才能不讓愛德華多·薩拉梅亞·博爾達下不來臺呢?”答案是:繼續(xù)寫。但選材是個問題:動筆前,我得先想個故事。

出了五本書后,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坦白說,寫作恐怕是這世上唯一越做越難做的行當。當年那個短篇,我坐一下午,輕輕巧巧就寫完了;可如今,寫一頁紙都要費我老大的勁。我寫作的方法便如剛才所說:事先根本不知道要寫什么,寫多少。得先想故事,有好故事,腦子里多過幾遍,等它慢慢成形。想好了——有時候要想好多年,《百年孤獨》就足足想了十九年——想好了,再坐下來寫,接下來就是最麻煩、最無趣的階段了。想故事最有趣,要怎么把故事編圓,一遍遍想,一遍遍琢磨。那么多遍想下來,真要動筆,反而沒勁了,至少我覺得沒勁。

我來講一個在腦子里想了好幾年、編得挺圓的故事?,F(xiàn)在講了,等哪天寫出來,你們會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正好也可以觀察其中的演變。想象一下:從前,有個很小的村子,村里住著個老太太。老太太有兩個孩子,兒子十七,女兒還不到十四。一天,老太太一臉愁容地端來早飯,孩子們見了,問她怎么了,她說:“我也不知道,一早起來,總覺得村里會有大難?!?/p>

孩子們笑她,說老太太就這樣,盡瞎想。兒子去打臺球,碰到一個雙著[2],位置極好,絕對一擊就中。對手說:“我賭一個比索,你中不了?!贝蠹叶夹α耍@兒子也笑了,可一桿打出去,還真的沒中,就輸了一個比索。對手問他:“怎么回事?這么容易都擊不中?”兒子說:“是容易。可我媽一早說村里會有大難,我心慌?!贝蠹叶夹λZA錢的人回到家,媽媽和一個表妹或孫女什么的女親戚在家。他贏了錢,很高興,說:“達馬索真笨,讓我輕輕巧巧贏了個比索?!薄八趺幢苛??”“笨蛋都能打中的雙著他打不中。說是他媽一早起來說村里會有大難,他心慌。”

媽媽說:“老人家的預感可笑不得,有時候真靈?!蹦桥H戚聽了,出門買肉,對賣肉的人說:“稱一磅肉。”賣肉的正在切,她又說:“稱兩磅吧!都說會有大難,多備點好。”賣肉的把肉給了她。又來了位太太,也說要稱一磅,賣肉的說:“稱兩磅吧!都說會有大難,得備點吃的,都在買?!?/p>

于是,那老婦人說:“我孩子多,稱四磅吧!”就這樣稱走了四磅肉。之后不再贅述。賣肉的半小時就賣光了肉,然后宰了頭牛,又賣光了。謠言越傳越廣,后來,村里人什么都不干了,就等著出事。下午兩點,天一如既往的熱。突然有人說:“瞧,天真熱!”“村里一直這么熱!”這里的樂器都用瀝青修補,因為天熱,樂師們總在陰涼的地方彈奏,要是在太陽底下,樂器非曬散架不可。有人說:“這個點兒,沒這么熱過!”“就是,沒這么熱?!苯稚蠜]人,廣場上也沒人,突然飛來一只小鳥,頓時一傳十,十傳百:“廣場上飛來一只小鳥?!贝蠹殷@慌失措地跑去看小鳥。

“諸位,小鳥飛來是常事!”“沒錯,可不是在這個點兒?!比藗冊絹碓骄o張,萬念俱灰,想走又不敢走。有人說:“我是大老爺們,有什么好怕的,我走!”說著,就把家具、孩子、牲口通通裝上了車。大家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過中央大道,都說:“他敢走,我們也走。”于是全村都開始收拾,物品、牲口通通帶走。就剩最后一撥人了,有人說:“還有房子呢!可別留在這兒遭難?!本鸵话鸦鸢逊孔咏o燒了,其他人也跟著燒,好比在經(jīng)歷一場戰(zhàn)亂,個個抱頭鼠竄。人群中,就見那有預感的老太太說:“我就說會有大難,還說我瘋了!”


[1]加夫列爾的昵稱。

[2]臺球術語,指主球在一次擊球期間與兩個目標球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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