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書香起身 時艱鑄魂
夜已深了,在翠竹掩映的竹居里,六歲的文天祥還在背誦課文。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蔽奶煜槊骖a上叮著一只吸飽了血的蚊子,他全然不知,“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好?!备赣H拍死叮在兒子面頰上的蚊子,說,“但這說的是什么意思呢?”
“是講行孝悌之道,是做一個仁人君子的根本。做人求道,須從孝悌做起。”
“那么,有子又是何人呢?”
“是孔夫子的弟子有若呀。”
父親微微點頭,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夏夜的風是濕熱黏稠的。一只飛蛾撲向燈火,跌落到油盞里撲翅掙扎。文天祥禁不住瞥了一眼。
父親倏地板起面孔,說:“來,再背下一節(jié)?!?/p>
理宗端平三年五月初二(1236年6月6日),文天祥出生于江西吉州廬陵縣富川鎮(zhèn)。吉州扼湖南、江西兩地咽喉通道,上可溯贛江挽閩廣,下可至鄱陽湖暢達長江下游各地,經(jīng)濟與文化富集發(fā)達,素有“江西望都”之稱,也被譽為“文章節(jié)義之鄉(xiāng)”,地方官學、書院和鄉(xiāng)塾村校齊立,讀書求仕之風氣盛行,“士相繼起者,必以通經(jīng)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敢諫為忠。家誦詩書,人懷慷慨”,而“俗尚儒學,敬老尊賢,豪杰之士喜賓客,重然諾,輕貨財”。
文天祥就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成長,他的啟蒙老師是父親文儀。
文儀,字士表,自號革齋,又號竹居,家中有些田產(chǎn),算得上是個中小地主。
文儀“才思翩翩,威儀抑抑”,是個鄉(xiāng)間讀書人。他嗜書如命,家中藏書極多,見到好書,即使身上沒錢也要脫下身上的衣服典當以購。一卷到手,就廢寢忘食地苦讀,孤燈一盞讀到天色微明,又站到屋檐下去細認蠅頭小字,真有董仲舒十年不窺園、范仲淹五年睡覺不脫衣的勁頭。經(jīng)年苦讀使他學問淵博,經(jīng)史百家無不精研,甚至天文、地理、醫(yī)藥、占卜之書也廣有涉獵。他還熱衷寫作,畢生著有《寶藏》三十卷、《隨意錄》二十卷。
文天祥五歲那年,父親就教他讀書。后來,比文天祥小一歲的大弟文璧和小四歲的二弟霆孫也加入進來。
文儀治學嚴謹,讀書凡到要害處都要用朱黃墨色校勘圈點,讀后都要寫筆記感想。他教子當然也極為嚴格,白天講課,晚間督促背書,提問解惑,嚴寒酷暑,無一日懈怠。同時,他又認為“滯學守固,化學來新”,反對拘泥于陳舊古義固陋自守,主張在消化理解的基礎上從書中讀出新意來。為此,他在自己腰間的玉佩上刻了一個“革”字,人們因此稱他“革齋先生”。一個“革”字,對文天祥的治學方法影響極深,后來他在贈友人的詩中寫道,“袖中莫出將相圖,盡洗舊學讀吾書”,可見之一斑。一個“革”字,也可視為文天祥形成“法天地之不息”人生觀的種子。
后來,文天祥回憶少年學習時光說:“天祥兄弟奉嚴訓,早暮侍膝下,唯諾怡愉,不翅師友。或書聲吾伊,或斂襟各靜坐潛諷,或掩卷相與戚嗟人情世道……天下之樂莫如焉?!毙值茉缤碓诟赣H身邊讀書、思考,探討社會民情和時事世道,真乃人間的至樂呀。
文天祥兄弟少時學業(yè)主要得之于父親親授,他們稍大時,父親也曾為他們聘請“名師端友”,如胡鑒、王國望、朱渙、蕭粹叔等人。他們也曾到位于泰和梅溪的外祖父曾玨家,拜曾鳳為師。那段時間,他們常與當?shù)氐暮⒆尤ッ废聺傻那ど献x書,這些小伙伴后來多半科舉登第取得功名,文天祥覺得這事挺蹊蹺神秘,說:“亭之有功,斯文乃如此,非山川神物之靈,有以默相乎?”
文儀的家境雖屬小康,一大家子用度,加上文儀樂善好施不計后路,年成不好時手頭便吃緊,請老師也就成了很大的負擔,以至夫人曾德慈變賣了自己的首飾以資學費。但終不能持久,請不起老師了,只好還由自己教。文儀把藏書都拿出來,作了一番梳理,設計了更為嚴謹合理的課程,指導文天祥兄弟“抉精剔華,鉤索遐奧”,日夜不倦地在書中汲取營養(yǎng)。文儀還把讀書做學問的警語寫在紙上,貼滿了門窗和墻壁,讓孩子們抬頭可觸,時時得到鞭策和激勵。
在嚴父的教育下,文天祥如饑似渴地從前人典籍中吸吮著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知識和智慧、美德和義理。他后來在《復汪安撫立信》的書信中寫道:“某少也驅(qū)馳,嘗有意于事功,雞鳴奮發(fā),壯懷不已。”這種刻苦學習的志向,從他后來寫的一首詩中也可感受到:
東家筑黃金,西家列珊瑚。
嘆此草露晞,良時聊斯須。
古人重孜孜,殖學乃菑畬。
彼美不琢雕,櫝中竟何如?
空同白云深,君子式其廬。
棐幾照初陽,垂簽動涼噓。
方寸起岑樓,一勺生龍魚。
辰乎曷來遲?競諸復競諸!
金銀財寶和珊瑚富貴,都像草露和好時光那樣易逝,學習要像古人種田那樣勤奮扎實,否則就是美玉也會毀棄在木匣里。方寸之木能起高樓,杯水之積可縱魚龍,光陰似箭,要抓緊再抓緊呀!
文天祥天賦聰穎,加之刻苦,學業(yè)進展既快又扎實。父親就專心教授文天祥,再放心地由他轉(zhuǎn)教諸弟。
父親文儀是個飽學之士,同時又是個踐行修身的君子。
在文天祥的記憶里,有一件事對他影響很大。那一年,文儀正籌劃蓋房子,準備的木料堆在院墻邊,都跟院墻一般高了,但就要動工時,突發(fā)瘟疫,一下子死了許多人,窮人死后無力安葬,只得露尸荒野,文儀見此情形十分傷感,說“吾可無居,人不可無殮”,于是請來木匠,把建房用的木料打成棺材,無償送給這些窮人家辦喪事。事后,文儀讓文天祥讀北宋人錢公輔寫的《義田記》,文中說到春秋時齊國賢相晏子乘坐瘦馬拉的破車,心中卻惦著接濟窮書生;還說到范仲淹購買“義田”,用以供養(yǎng)、救濟全家族的人,使他們有飯吃,有衣穿,嫁娶喪葬都能得到助益。文儀說,《義田記》說得好,世上有許多地位顯赫的人,拿著萬鐘俸祿,住豪宅,穿華服,盡享聲色女樂,卻不要說別人,就連同族的人,也不讓進他家的門,任族人拿著壺瓢討飯,餓死在溝中,他也不管。這些人都是罪人?。∽鋈瞬荒苓@樣,做人要像晏子和范文正公那樣心懷仁義才行。
文儀的仁愛之舉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都是真誠的。旱澇病蟲災荒年景,他把自家所有的糧食都拿出來賑救饑民。有人臨死前憂心遺孤無依,他就領養(yǎng)下來,并按承諾把遺孤照管成人。逢到科舉大比之年,他傾其所有甚至借錢資助窮士子們赴考。他將田地租給佃農(nóng)耕種,佃農(nóng)卻賴租不繳,按宋朝法律,是可以告官催租的,但他寧可讓佃農(nóng)賴賬,也不忍告官。一些租用他家園圃、魚池的人也起而效仿,也不肯交租,他也不與之計較。有人譏笑他太迂太窩囊,他釋然道:“彼貧且殆,吾奈何捃之?”親友向他借貸,借多還少也不在乎。有人私自拿他的資產(chǎn)外出經(jīng)商,虧了本回來,他不僅不追究,反而終身給予接濟。
在家中更是如此。文儀的親生父母是文時習和梁氏,因叔父文時用無子嗣,就把他過繼給叔父為子。對養(yǎng)父文時用、養(yǎng)母鄒?氏,他視為親生父母,噓寒問暖,日夜侍候。對文時用的繼室劉氏也關懷備至,視為親母,相處得和諧融洽。
文儀遂被稱為“有德君子”,遠近聞名。
父親無論是在治學上,還是在做人上,都是當之無愧的老師。他的正直善良,潛移默化地流貫在文天祥的血脈里,滋養(yǎng)著他的性情。
學而優(yōu)則仕。天下的莘莘學子,須經(jīng)科舉考試以求自奮之路。宋理宗寶祐元年(1253),文天祥十八歲這一年,參加了在廬陵縣城舉行的縣學考試,以《中道狂涓,鄉(xiāng)原如何》一文,一舉奪得頭名。
在此之前,他曾到距家一百多里的侯山學館求學。隨著學業(yè)增進,單靠在家里學是不夠了,為了擴充知識,他與大弟文璧去到侯山的學校學習。就是在侯山求學時,他在山腳的紅土坡上種下五株柏樹,把其中的一株倒植,對一幫同學說出了那句雄心勃勃的話:“吾異日大用,盡忠報國,此柏當生!”
也正是在這段時間,文天祥曾往游吉州鄉(xiāng)校。當他到學宮鄉(xiāng)賢祠,瞻仰供奉在那里的歐陽修、楊邦、胡銓等人的遺像時,頓覺熱血沸騰,大聲喊出了那一句將貫穿他一生的豪言壯語:“歿不俎豆其間,非夫也!”
歐陽修、楊邦、胡銓是什么人?“兒時愛讀忠臣傳”的文天祥再熟悉不過。他們都是廬陵的驕傲。歐陽修以風節(jié)自持,“論事切直,人視之如仇”。楊邦被金兵俘虜,拒絕誘降,以頭觸柱相抗,終被剖心而死。胡銓反對宋高宗向金朝求和,冒死乞斬秦檜,被以“狂妄兇悖”罪名押解昭州(廣西平樂)管制。他們都是風骨凜然,一身正氣的鄉(xiāng)賢志士,死后皆謚“忠”,在他們的身上,熔鑄著士大夫的人格境界。
文天祥在侯山學館和吉州學宮鄉(xiāng)賢祠說的這兩段話,抒發(fā)了他的遠大抱負,也表現(xiàn)出他剛烈不折的個性趨向。
如果父親文儀在場,他一定會感到吃驚。
父親的理想抱負,是像《義田記》里說的范仲淹那樣,顯貴后購買“義田”來供養(yǎng)救濟全家族的人,并能達到宗族同居共財?shù)囊?guī)模次第。
為此文儀曾感嘆說:“我得志,當仿此行之”,“使吾族吾親吾鄉(xiāng)人休休有余,至愿也。”
文儀的性格也很溫和。寫文章從不用尖刻的字眼,文風溫雅敦厚。平時總是意態(tài)從容,言談含笑,滿面春風。與人交談,即使觸及不平之事,仍是語氣平和,情緒不為波動。有人做了虧心事,他也不批評揭發(fā),更不向外張揚。即使對為非作歹的人,也總是以懷仁之心,友善對待,循循善誘地開導他們。
文天祥與父親的理想抱負和個性取向差異這么明顯,而且這種差異將越來越大,后來竟至到了各執(zhí)一端可用水火之分來形容的地步。其中的原因何在?
雖說父親也要求他寫文章須有風骨,有正氣,如見文章缺乏新意和骨氣,便不高興,“必維以法度”;雖說對天祥影響很深的外祖父曾玨胸懷坦蕩,議論剛正,當面批評人不留情面;雖說天祥出生時,祖父夢見一小兒乘紫云而下又騰空而去,預示出他的天賦非同一般,家族因此對他寄予厚望……然而,這些就是原因的全部嗎?
文天祥“長讀圣賢之書”,“兒時愛讀忠臣傳”。于此是否應看到,除了家庭影響和生命密碼固常易變的奧秘外,文天祥志向和性格的形成還得之于他讀的書,還得之于他遇上的另一位老師——一個民族危機愈演愈烈的時代呢?
文天祥的遠祖文時,是漢景帝時蜀君太守文翁的后裔,五代后唐莊宗同光三年(925),以武功授帳前指揮使輕車都尉,領兵打下洪州(江西南昌),便在江西地方扎下了根。
文時的孫子文光大,由國子監(jiān)上舍賦魁,授承事郎、郴州判官。文光大之子文彥純,官任桂陽縣令。文彥純之子文卿登異科進士,官至吉州知州。文卿之子文蒙,博古知今,輕財重義。文蒙之子文炳然,熱心教育,為人師表,曾與丞相周必大交游。文炳然之子文正中,有學不仕。文正中之子文利民,承襲祖風,“習先世儒業(yè)”不仕。文利民之子文安世,生有兩子,文時習,文時用。長子文時習與妻子梁氏生有三子,文行、文儀、文信。次子文時用,“仁禮存心,儀型鄉(xiāng)邑”,娶本里鄒?氏為妻,繼娶劉氏,因無子息,就以兄長文時習的次子文儀過繼為子。
到了宋理宗端平元年(1234),文儀娶泰和縣的曾德慈為妻,兩年后生長子文天祥。后又生文璧、文霆孫、文璋三子,并有文懿孫、文淑孫、文順孫三女。
文天祥出生和成長的時代,正逢南宋王朝內(nèi)憂外患危機重重的時代。
文天祥出生的前一年,即端平二年(1235),在北方呼倫貝爾草原上崛起的蒙古向南宋大舉進攻,引發(fā)了蒙宋全面戰(zhàn)爭。到文天祥出生的這一年,蒙軍攻陷成都,逼降秦(甘肅天水)、鞏(甘肅隴西)等二十余州;另一路攻破郢州(湖北鐘祥),逼襄陽守軍反叛獻城。襄陽歷來是宋蒙爭奪的軍事重鎮(zhèn),它的失守,標志著南宋京湖沿邊防線被突破,蒙軍直壓長江北岸,構成對南宋的嚴重威脅。
蒙古國是在草原各部落間的血腥殺伐中建立起來的?!睹晒琶厥贰愤@樣描述那個鐵血爭鋒昏天黑地的歲月:
星天旋轉(zhuǎn),諸國爭戰(zhàn),連上床鋪睡覺的工夫也沒有,互相爭奪,虜掠。世界翻轉(zhuǎn),諸國攻伐,連進被窩睡覺的工夫也沒有,互相爭奪,殺伐。沒有思考余暇,只有盡力行事。沒有逃避地方,只有沖鋒打仗。沒有平安幸福,只有互相殺伐。
蒙古國成立后,又帶著這股殺伐之氣猛力向外擴張。開國大汗成吉思汗說:男子漢的最大樂事,莫過于壓服亂眾和戰(zhàn)勝敵人,將他們斬草除根,而奪取一切。蒙古大汗和貴族把戰(zhàn)爭和掠奪當成畢生事業(yè),驅(qū)策著剽悍頑強的草原鐵騎,以“來如天墜,去如電逝”之勢四面出擊,南下攻金,滅西夏,后又滅金;東征高麗,后伏高麗;西征滅西遼,滅花剌子模,追擊逃兵至印度,又翻過高加索山,進入頓河大肆搶掠;后又從伏爾加河殺到多瑙河,擊潰阿爾部(保加利亞),橫掃俄羅斯,攻占馬札爾(匈牙利)、孛烈爾(波蘭),兵鋒抵至亞得里亞海濱。
同一時期,即從文天祥出生到他參加殿試的這二十年間,蒙軍不斷攻犯宋地,與宋軍由西而東在四川、京湖和兩淮三大戰(zhàn)場持續(xù)展開激烈的鏖戰(zhàn)。
鐵蹄踐踏之地,一片慘狀。時人吳昌裔記錄了川北淪陷時的情形:“昔之通都大邑,今為瓦礫之場;昔之沃壤奧區(qū),今為膏血之野。青煙彌路,白骨成丘,哀恫貫心,瘡痏滿目。譬如人之一身,命脈垂絕,形神俱離,僅存一縷之氣息而已?!边@也是任何淪陷之地都逃不脫的劫難。
文天祥進京考試這一年,蒙軍已攻滅大理國,自云南“斡腹”攻宋的戰(zhàn)略得以實現(xiàn),正醞釀第二次傾全國之力的大規(guī)模侵宋。
反觀南宋,理宗朝廷沿用祖上議和與茍安的國策,一味地守內(nèi)虛外,對外消極防御,茍且偷安,對內(nèi)壓榨苛重,鉗制將帥,造成貪腐成風,軍力不逮,民眾欲反的情勢,內(nèi)外交困面臨全面爆發(fā)的危局。
時勢造英雄,時勢造文心。愛國士子的思想情感被拋入了戰(zhàn)亂,他們對敵國的仇,對家國的愛,他們的民族自尊和獨立思考品格,他們的赤子情懷和擔當精神被激發(fā)了出來。他們反思、質(zhì)疑、抨擊國策、朝政和軍事上的成敗得失,在朝野形成輿論的力量。
當年聯(lián)蒙滅金,繼而從蒙軍虎口奪得洛陽,是否是重蹈北宋聯(lián)金滅遼的覆轍引火燒身,導致國無寧日的開端呢?而后朝廷又不思進取,一味奉行守內(nèi)虛外戰(zhàn)略,把議和作為茍安的法寶,是否又是導致錯失戰(zhàn)機,使蒙軍得寸進尺擴張野心膨脹的原因呢?京湖制置使孟珙三次出兵奏捷,收復襄陽和樊城等重鎮(zhèn),上奏朝廷增兵固守,后攻克蒙軍在河南的許多地盤,又上奏朝廷接受曾經(jīng)叛蒙的北軍將領歸降,卻均遭朝廷拒絕,以致孟珙抑郁而死,還有比這更匪夷所思的嗎?還有姑息庸將,排擠良將,如四川安撫制置使余玠痛擊蒙軍,整頓吏治,扭轉(zhuǎn)了殘破局勢,卻被捏造罪名逼迫而死,死后更被抄沒了家產(chǎn),掘了墳墓。還有貪腐成風,以致無錢養(yǎng)兵,正如文天祥在《御試策一道》所指:“自東海筑城而調(diào)淮兵以防海,則兩淮之兵不足;自襄樊復歸而并荊兵以城襄,則荊湖之兵不足。自腥氣染于漢水,冤血濺于寶峰,而正軍忠義空于死徙者過半,則川蜀之兵又不足。江淮之兵又抽而入蜀,又抽而實荊,則下流之兵愈不足矣。荊湖之兵又分而策應,分而鎮(zhèn)撫,則上流之兵愈不足矣。”如此等等,大宋王朝何以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人們反思、質(zhì)疑,把矛頭指向決策者,指向皇帝身邊的奸臣佞官,指斥史彌遠專權,史嵩之營私,董宋臣和丁大全亂政。
同時,人們呼喚道德高尚、胸懷天下、躬忠體國的義節(jié)之士。人們呼喚一身正氣、秉承直道和正道的仁人君子,呼喚閃耀在先賢圣哲身上的民族魂魄和精神。供奉在廬陵學宮鄉(xiāng)賢祠的歐陽修、楊邦和胡銓;后來在文天祥詩中反復出現(xiàn)的忠烈之士,如西漢時出使匈奴被扣,歷十九年堅不屈服的蘇武;三國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蜀漢丞相諸葛亮;東晉時擊楫渡江,立志恢復中原的祖逖;唐代裂目碎牙死守睢陽,壯烈殉難的張巡;漢末穿布裙安貧講學,決意不事敵君的管寧;還有痛罵叛將安祿山,因而被鉤舌而死的常山太守顏杲卿;蜀郡寧斷頭不肯投降的將軍嚴顏;以及剛正不阿直筆記史的晉國太史董狐、齊國太史兄弟……許多許多在史冊中閃光的人物,都在被呼喚之列。
面對志士先賢,文天祥發(fā)誓說:“歿不俎豆其間,非夫也!”
國危時艱在這位自覺成長者的年輪里深深地刻下憂國憂民立志報國的情感和志向。
寶祐三年(1255),文天祥不到二十歲,與大弟文璧進入廬陵白鷺洲書院,為備考做最后的沖刺。
白鷺洲位于贛江江心,其名一說得自白鷺仙女和年輕漁人的愛情故事,一說得自李白詩“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名句。白鷺洲書院就建在東南洲頭,其前有泮月池,升階進入大門,有欞星門,有文宣王殿,進而可登云章閣,可登風月樓。登高舉目,但見洲上竹木蔥蘢,環(huán)洲波濤洶涌,隔岸群山奔騰起伏,真是一個秘可探幽、開可涉遠的好去處。
白鷺洲書院是由江萬里于理宗淳祐元年(1241)創(chuàng)辦的。江萬里字子遠,號古心,少時從父學《易》經(jīng),后專治程朱理學,肄業(yè)于白鹿洞書院,為朱熹門人林夔孫的弟子。寶慶二年(1226)以舍選登進士第,所作策論《郭子儀單騎見虎》,表達了對郭子儀的膽識和愛國情操的仰慕。他秉性耿直,剛正不阿,淳祐五年(1245)遷尚右兼侍講時,與理宗談論諸事得失,曾說:“君子只知有是非,不知有利害?!彼诔鋈渭葜莸拇文陝?chuàng)辦了書院,廣集圖書,收授門徒,并曾親自講學。
文天祥在吉州的這所最高學府學習的時間不長,不到一年,但在他的成長中卻是加鋼淬火的關鍵階段。
文天祥到白鷺洲書院學習時,書院的山長(主講人)是廬陵名儒歐陽守道。歐陽守道字公權,初名巽,晚號巽齋。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從他與江萬里第一次見面時的對話便可得知。淳祐元年(1241),歐陽守道登第進士,受到知州江萬里的接見。也許是聽說歐陽守道少時家貧,無師自學,品學皆超群,年不過三十便被稱為鄉(xiāng)郡儒宗,江萬里便故意要考考他。江萬里問他:天下稱吉州為“歐鄉(xiāng)”,想來文忠公在此地后裔甚多,你歐陽守道是歐陽修的第幾代子孫?歐陽守道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我不是他的后人,我祖上名位官職和所居所葬,都與文忠公搭不上。他還糾正江萬里說,“歐鄉(xiāng)”之稱也不起于文忠公,早在南唐時,就已有此稱。江萬里由此看出歐陽守道是個有獨立人格的才俊,便對他另眼相看。
白鷺洲書院的創(chuàng)辦人和現(xiàn)任山長,他們的氣質(zhì)和氣節(jié),正是文天祥景仰和追求的。如果說文天祥從古代圣賢身上標定了內(nèi)圣外王的人格理想,那么在往理想攀爬的山道上,他仰頭看到了他們散發(fā)著體溫的背影。
江萬里創(chuàng)辦書院是為傳播理學,興學化民,對學生進行愛國主義的氣節(jié)教育,并提倡實學,提倡融會貫通經(jīng)世致用。歐陽守道推進了江萬里的治學理念,“求為有益于世用,而不為高談虛語”,“先生之文,如水之有源,如木之有本,與人臣言依于忠,與人子言依于孝,不為蔓衍而支離”。授課不但條理井然,見解深刻,而且靈活教學,常針對時政在師生間開展對話、討論、講座等教學活動,使學生了解國情世象,開闊胸襟和眼界。有時師生間的爭論甚至很激烈,要是遇上別的學生,歐陽守道會生氣,甚至一整天悶悶不樂,但對文天祥就不同了,就偏心眼了,哪怕是觀點相左,爭得面紅耳赤,也毫不介意,反而愉快得哈哈大笑。文天祥非常珍惜這樣的學習機會,上了一天課,晚上還要獨自到僻靜的風月樓去苦讀,直到夜深,以致不知道怎么演繹出一個文天祥在風月樓“捉鬼”的故事。
白鷺洲書院自由講習、議論時政,講求實際、反對空疏的學風,對文天祥非常關鍵,不但使他得以深研經(jīng)史,眼界大開,而且對他剛介正潔的操守的形成都意義重大。他在《御試策一道》中,能胸覽乾坤縱橫國家大事,肯定不是“從田間側(cè)聽輿論”所能獲得的。白鷺洲書院自創(chuàng)辦后,吉州各科第進士者群出,淳祐四年(1244)十九名,淳祐七年(1247)二十一名,淳祐十年(1250)二十五名,寶祐元年(1253)二十四名;這以后的寶祐四年(1256)三十九名。如此許多人才,“不于州學,則于書院”。白鷺洲書院對培養(yǎng)人才,發(fā)展當?shù)亟逃δ笱?,故與廬山的白鹿書院、鉛山的鵝湖書院、南昌的豫章書院齊名,被稱為江西四大書院。
在書院學習期間,文天祥與歐陽守道建立了深厚的情誼。文天祥后來在《祭歐陽巽齋》中寫道:“先生愛某如子弟,某事先生如執(zhí)經(jīng)?!彼仄方乐鴼W陽守道的品性,用先生的品格滋養(yǎng)著自己。
其與人也,如和風之著物,如醇醴之醉人;及其義形于色,如秋霜夏日,有不可犯之威。其為性也,如盤水之靜,如佩玉之徐;及其赴人之急,如雷霆風雨,互發(fā)而交馳。其持身也,如履冰,如奉盈,如處子之自潔;及其為人也,發(fā)于誠心,摧山岳,沮金石,雖謗興毀來,而不悔其所為。天子以為賢,縉紳以為善類,海內(nèi)以為名儒,而學者以為師。
后來兩人長期來往。文天祥任景獻太子府教授時,講經(jīng)徹章,深得理宗贊賞,獲賜一只金碗。歐陽守道迫于生計,曾把金碗借去到質(zhì)庫(當鋪)換錢,后贖回還給文天祥時,文天祥說自己眼下用不上,先生手頭緊,不妨再拿去換錢用。
經(jīng)過不到一年的深造,文天祥的學識、眼界和胸襟都上升到一個新的境界。文天祥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后來自稱“青原白鷺書生”,可見他為此而感到驕傲。
入白鷺洲書院學習這一年,正逢三年一次的鄉(xiāng)試大比之年。凡赴京參加禮部主持的省試,都須先在州府的鄉(xiāng)試中取為貢士。文天祥與大弟文璧一道參加了八月舉行的鄉(xiāng)試,放榜雙雙中舉,錄為貢士,獲得了參加省試的資格。
兄弟倆同時中舉,不僅是文氏家族的大喜事,也是地方上的榮耀,一時間賀客盈門。赴京省試前,知州李迪舉親自設宴為他們餞行。文天祥春風得意,賦詩感懷:
禮樂皇皇使者行,光華分似及鄉(xiāng)英。
貞元虎榜雖聯(lián)捷,司隸龍門幸綴名。
二宋高科猶易事,兩蘇清節(jié)乃真榮。
囊書自負應如此,肯遜當年禰正平。
這首《次鹿鳴宴詩》,是收入《文天祥全集》中的第一首詩,也許也是他存世的第一首詩。他在詩中表達了在他心目中真正看重的是像蘇軾和蘇轍那樣清高的節(jié)操,是像東漢名士禰衡那樣才華出眾、性格剛強、蔑視權貴的品質(zhì),表達了要做一個清正剛直的士子的志向。文天祥與大弟文璧剛于鄉(xiāng)試中舉,詩中卻以自己和文璧比況當年同榜進士及第的北宋宰相宋庠、宋祁和蘇軾、蘇轍,并稱考中進士并非難事,可見他對此去京城赴考的前景充滿了自信。
雖然天祥、文璧兄弟雙雙中舉,二弟霆孫的夭折卻給文家投下了悲戚的陰影。霆孫病逝后,全家都十分悲痛,尤其是父親,時常獨自流淚,悒悒傷懷,累及了身體,天祥、文璧雙雙中舉后也不見好轉(zhuǎn)。文天祥和文璧便與父親商量,決定讓父親一道去京城,一可隨時侍奉,二可借游覽山水,排遣父親心中的郁結。
十二月十五日,父子三人從廬陵啟程,取道信州(江西上饒)、江山等地前往臨安。
此一去,又是一喜一悲。對文家來說,又發(fā)生了兩件堪稱驚天動地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