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父

冬青

這個夜晚不是為睡眠準備的

氣急心衰向人間作別哽咽生吞的淚水

對于父親一切失去了意義

一縷微風將父親像石頭一樣地吹著

把余溫睿智善良和遼遠的一生統(tǒng)統(tǒng)吹散

也吹著我的日夜兼程遲到的訣別

我忍著上天入地的悲憫一路追趕父親

你消失得那么匆忙干凈毫不遲疑

以至于讓我欠你一個擁抱一輩子無法償還

用哀婉的目光追問父親肺里的那場戰(zhàn)爭

死亡把咯血和沉疴打掃干凈

不再有雜草和霾從此別來無恙

你走了世界還是原來的模樣

時事跌宕午后依然有寂靜和陽光

讓我事先領略了我走后的人間

被日月包了八十二年漿的父親出遠門了

收拾好內(nèi)心卷起了鋪蓋向宇宙投宿

從此我便指天為父

六月里的父親節(jié)本來就可有可無

這回徹底沒關系了

遠天一路下沉的舊太陽試圖挽留父親的喉結

很難說花飛花謝里沒有父親的音信

你熱愛的魚和大海恣意著你熟悉的詭異和波紋

岸上的風吹著空空的長椅以你的姿勢垂釣你

你的存在和消失都是一種永恒

你走后萬物皆父親

天空有克制的悲傷云流過你的額頭和咳嗽

夜晚前腳剛走清晨緊隨其后

浮世在你身體里層層剝落蓮花般打開

露出清澈和薄亮來歸隱就在那里

用幾個平方米安頓了你的白骨從此分守兩岸

中間隔著浩蕩寬遠生死界河活著的思念

風吹落葉小樹降下了半旗云層如鐵

圓墳的那天在你墳頭上撒下了芝麻和高粱

讓它們用根須替我們碰觸你撫摸你繼續(xù)繞你的膝

淺草飄搖該不是父親靈魂有知有話想說吧

把父親種回地里時光變得靜止而相似

生命因死亡而悲愴愛和蒼茫引領向神靠近

過了七七四十九天父親你騎青山踏白云摟抱月亮

下到地里的父親再也起不出來了

你那腳踏實地的品行終于找到了歸宿

松開一輩子的隱忍和兩袖清風與土地抵足長眠

人生有著無數(shù)次的來來回回

這一次父親真的一去不回了誰敢說你沒有活過

我們的存在就是你來過人間的證據(jù)！

一捧灰和它來自的身體瞬間沒了瓜葛

出遠門的靈魂如果還沒出關就別走了

留下來以父親的名義把我穿在身上

父親屬于你的那部分不存在了

留在我身體里的那些也正在沉向死亡

其實從天堂里來到天堂里去除了你還有我們

（選自《詩歌點亮生活》，作家出版社2018年7月）

導讀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何況天人永隔的離別啊。此詩以“我”的視角鋪敘了父親離世女兒的悲情，一氣呵成：寫“這個夜晚”父親的逝世；“我”的奔喪、遲到的訣別與追魂，用明喻；內(nèi)心悲戚的慰藉，死亡于父親的疾病而言是一種解脫或曰干凈了，用悖謬；以時空倒置體驗“我走后的人間”那種失魂落魄，以及心空的茫然——“指天為父”；寫與父親無關的父親節(jié)，卻見“遠天一路下沉的舊太陽試圖挽留父親的喉結”尤見沉痛；熱愛生活的父親雖已遠逝，生前諸物，譬如花的生死、魚和海以及岸上的風，仍有依依余情，景語皆是情語；以至于萬物皆父親或曰父親即萬物，“天空有克制的悲傷云流過你的額頭和咳嗽”，寫內(nèi)心的隱痛。父親的火化那節(jié)寫得極美，“浮世在你身體里層層剝落蓮花般打開”用比擬，以顯內(nèi)心的不忍；安葬一節(jié)，寫忘川河兩岸的景色格外凝重，連“小樹降下了半旗云層如鐵”用擬物寫之；圓墳那天，想象芝麻和高粱長出的根須“碰觸你撫摸你繼續(xù)繞你的膝”，用擬人，尤見深情；“過了七七四十九天父親你騎青山踏白云摟抱月亮”，寫父親超生，人生的絕望乃有宗教；肉身安息，品德的高潔與隱忍，無愧一生；“一捧灰”的靈魂于盤桓之際，“就別走了/留下來以父親的名義把我穿在身上”，更見父女深情。一首悼亡之詩，悲慟無淚，字字瀝血。女詩人擅長用比興的手法且融情于景；有聲的獨白、無聲的景語，諸場景歷歷在目，如看一場微電影。（李天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