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喊

她本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她在自己的閨房里一天一天數(shù)著日子長大。所幸的是，她自幼喜歡琴棋書畫，彈琴作畫成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

如果不是因為戰(zhàn)爭，她是不會離開自己的閨房的。那樣的日子雖然空間狹窄，但卻充實而安穩(wěn)。

戰(zhàn)爭的火焰在一個傍晚燒到了她的家門口。嘯嘯馬嘶聲打破了她正在做的一個夢。接著她聽見了刀與刀的碰撞聲，看見了血像一朵朵鮮花一樣不斷在自己的窗戶上盛開。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人尖叫和怒吼。她慌亂地打開門，踏著火焰，踏著一具具帶著體溫的尸體，奔向黑夜。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倒下的。當她睜開眼的時候，一匹高大的駿馬正站在自己的跟前。馬上有一張微笑的臉。

你醒了？那人跳下馬。身上的盔甲正嚓嚓作響。遼人入侵，我們來遲了，我們在路上遇到了昏倒的你。

她努力抬起頭，看見天空中的云像血一樣把天空染成紅色。我的家人呢？其他人呢？她翕動著嘴唇。

那人嘆了口氣說，除了你，沒有人是幸運的。

這時一個士兵走了過來。將軍，所有尸體都已經(jīng)掩埋好了，士兵說。

將軍？你是將軍？她睜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個身穿盔甲的男人。

是的，將軍點點頭。將軍把目光移開，看著遠方。我們要走了，遼人還在作亂，將軍說。

帶上我，她努力地把自己撐起來，帶我跟你們一起走。

女人在軍隊里，不方便，士兵說。

求你，她的目光帶一絲哀求。

將軍動了動嘴唇，又看了看她。將軍轉(zhuǎn)過身來，向她伸出了自己寬厚的手掌。

此后將軍的隊伍里，多了一個瘦小的身影。每一次出征，這個身影都會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她不會舞刀弄槍，卻會用她嘹亮的嗓子吶喊：殺呀！殺呀！她對著將軍的隊伍總這樣大聲地喊著。這樣的喊聲常常在激烈的戰(zhàn)場上顯得空曠而蒼涼。將軍帶著他的隊伍，跟著她一次一次地吶喊：殺呀！殺呀！在這樣的喊聲中，將軍的隊伍像一支箭一次又一次地奔向敵人的心臟。

終于在一次吶喊結(jié)束之后，她做了將軍的女人。她知道，她那本來無力的吶喊，是將軍所向披靡的動力。

將軍戰(zhàn)死于一個傍晚。一支帶著毒液的箭射穿了將軍的胸膛。將軍從馬上落下來。將軍的隊伍頓時大亂。將軍感到天在旋地在轉(zhuǎn)。將軍看到所有的士兵都在盲目地奔跑。將軍把眼睛睜大，嘆了口氣。

這時將軍聽到了她的吶喊：殺呀！殺呀！她喊著，帶著哭腔。殺呀！殺呀！她喊著，你起來殺呀！將軍看見她瘦小的身影在馬上努力地搖曳著。慢慢地她的喊聲遠去，將軍臉上有了微笑，手驀地垂了下來。

她被帶到敵人的軍營，和將軍的頭顱一起。這就是她的女人，一個敵兵指著她說。

她抬起頭，用沙啞的嗓子說“殺呀！殺呀！”

她能做什么？陪男人睡覺？還是喊“殺呀！殺呀！”敵人的頭領(lǐng)站起身來，用手捧起她瘦小的頭顱，然后猛地扔開，說，把她的腿割下來，再送回去，看她能做什么。敵人的頭領(lǐng)嘿嘿地笑了。

她憤怒地看著敵人，從口里吐出一口唾沫。她說：殺呀！殺呀！

將軍，她在他們的隊伍里就是負責這樣吶喊的。

哦？是嗎？敵人的頭領(lǐng)又笑了。把舌頭也給我割下來，她還能么？

當她再次被送回軍營的時候，她已經(jīng)成了一個不能行動的啞巴。她拒絕了所有人的關(guān)心，抱著自己血肉模糊的雙腿，她把自己關(guān)在了一間柴房里。整整三個月，沒有她的一點音訊。

三個月后的一天，兩軍開戰(zhàn)?？諘绲膽?zhàn)場上，敵人氣焰囂張。眼看敵人一批一批壓過來的時候，一陣悠揚的笛聲驟然響起。

這笛聲由遠及近，仿佛從地底下幽怨地飄出來。時而輕而飄渺，時而擲地有聲。其間帶著潺潺的鮮血和刀與刀的碰撞，帶著吶喊和跌倒，帶著呻吟和哀號，帶著思念和憤怒，帶著傾訴和回憶，帶著期待和向往。笛聲最高處，竟有幾匹野狼在遠處嚎叫。

所有的士兵都被這笛聲震撼。在笛聲中，他們仿佛看見原來的將軍正揮著大刀帶著他們沖殺，仿佛聽見原來的她在大聲地喊“殺呀！殺呀！”這時笛聲一下子高亢起來，如戰(zhàn)鼓齊鳴，如雷霆齊發(fā)，如洪水決堤野馬脫韁。士兵們立刻斗志昂揚，一鼓作氣，向敵人沖去。

當敵人紛紛投降的時候，當勝利降臨的時候，笛聲已經(jīng)停了。士兵們看見，一輛馬車從遠方駛過來。馬車上，一動不動坐著她。有人趕緊迎上去，看見她手中的笛子不禁啞然失色。

那笛子……

所有士兵圍上去一看，她手中拿的，竟是一根人的小腿骨，只是那根骨頭表面光滑如白玉，透著寒光，上面打著7個幽深的小孔。再看她，面帶微笑，嘴角有血。用手一摸，早已經(jīng)氣絕身亡。

嘩的一聲，所有士兵都齊齊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