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從豪門到寒門

一、父輩的股票豪賭

對于13歲的何鴻燊來說，他當時并不明白為什么一覺醒來，金銀窩就變得一無所有。直到幾年后，他才搞清楚家庭變故的始末，而這一切都與股票有關。

對許多人來說，股票是經濟瘋狂發(fā)展的產物，它往往在一夕之間創(chuàng)造人間財富的奇跡。錢財會招人嫉妒，也會讓人得意忘形。20世紀30年代的股民多是不合格的賭徒，他們并不研究全球經濟背景，也不大考慮某些財團組織設置的陷阱，一見到某個機會就傾其所有，全力撲在股市上，企圖一夜暴富。

正如一句老話所說的那樣：每當大事要發(fā)生的時候，它們的影子總是先投到證券交易所的大墻上。

當時香港的股市完全由洋人和幾個大財團尤其是幾大英資公司操控。由于沒有現(xiàn)代化的信息交流工具，炒股需要各種中介人，如投資顧問或股票經紀人、信息傳播媒介（提供股票行情、公司財務報告等）以及交易服務者等。一些大財團投資者也可以自己炒賣股票（現(xiàn)在屬于違規(guī)行為），他們還可以雇用經紀人或買辦按他們的意圖傳播相關信息。

何鴻燊的叔叔何世亮是怡和洋行的買辦，也是個股迷，面對新一輪的經濟蕭條，他開始積極謀求出路。當時他與多個英國公司的大班都有交往，可以隨意進入大班的辦公室而不事先通稟，并從他們那里得到一些別人不知道的股市信息。

1934年的一天，何世亮走進怡和洋行大班的辦公室，一進門他就很隨意地打招呼，但沒聽到回音，原來大班不在。于是，他坐到大班舒適的沙發(fā)靠椅上，悠閑地蹺起二郎腿，等著大班到來。突然，他腦海里產生了一個疑問：大班人不在，怎么會不關上辦公室的門呢？大班是個做事十分嚴謹的人，就算他一時忘了，他的秘書也會給他關上門。何世亮想著想著，覺得有點不對勁，大班不在，這里就成了是非之地。

何世亮準備起身離開，無意間看見門邊放著一封信，顯然是有人從門縫里塞進來的。他信手拿起來，將它放到大班的辦公桌上，順便瞄了一眼，只見上面有機密標示。何世亮以自己的經驗判斷，這是來自股市的重要信息。他既緊張又興奮，更讓他心跳的是信件沒有封口。他實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打開了那封信，里面果然是關于怡和洋行股票的內幕資料。他默記信中的主要內容，悄然離去。

怡和洋行等幾大財團都有大量股票上市交易，大班自己手中也持有不少股票。眼下時局動蕩，經濟蕭條，他們正愁沒有辦法將股票出手，于是就想方設法制造“內幕消息”，尋找機會引那些想發(fā)財的大股民上鉤，而何世亮這樣財大氣粗的人正是首選對象。何世亮哪里知道，一個天大的陷阱正等著他往里跳呢！

弄到“內幕消息”后，何世亮如獲至寶，回去后立即把何世榮、何世耀、何世光幾個兄長請到自己家里，大家一邊喝酒，一邊商談著一場豪賭。

何世耀一向謹小慎微，凡事穩(wěn)妥第一，聽說要把他十幾年賺來的錢全都拿出來買股票，立即搖頭否決：“這是一場毫無勝算的賭博，太危險，我不想干，勸你們也不要冒這個險。”

何世榮笑道：“我們何家在商場打拼，哪一場不是賭博呢？何家能有今天，就是因為敢賭敢拼。會賭是商場獲勝的最大秘訣，這需要技巧，更需要膽量。人生就是一場賭，既投身商場，便身不由己。再說，這次是阿亮弄到的機密消息，勝算是很大的?！?/p>

何世耀仍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好事從天而降：“我們一直跟在怡和洋行大班后面跑，哪一次不是虧多賺少，如此下去，我們會把老本也賠光了，我看還是做點穩(wěn)妥的生意為妙?！?/p>

這時，何世亮站起來解釋道：“過去不能贏，是因為我們沒有掌握他們的內情。但這次不同，我得到的是他們的‘內幕消息’。怡和洋行大班對自己的股票很有信心，他老謀深算，入市后從未吃過虧。我們暗中跟著他走，錯不到哪里去。眼下什么生意都不景氣，有什么生意是穩(wěn)妥的呢？賺錢機會最大的只有股市，但要想到股市上找一個有獲勝把握的機會是很不容易的，而且這種機會往往稍縱即逝。二哥太謹慎了，膽子太小是賺不了大錢的?！?/p>

“阿亮說的沒錯，這是個好機會，我們不能錯過。當然，也有可能是個騙局，我們不能不小心，有些情況還需要進一步證實，買賣的節(jié)奏要控制好。我們可以根據情況先進倉百分之二三十，如果順利，再加大投資?！焙问拦饷看巫龀鲋卮鬀Q策之前，總要認真分析，權衡利弊。

兄弟幾人經過一番討論，最終確定了先試水，再逐步加大投入的總體戰(zhàn)略。

何世光回到家后，跟夫人冼興云談及此事。冼興云認為風險太大，勸他別陷得太深，并用“適可而止”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何鴻燊從父母的談話中，第一次聽到“股票”“賭博”之類的新鮮詞，但他并不理解這些詞的真正含義。他哪里知道正是這一場豪賭，使何家輸了個精光。

很快，何氏兄弟便按計劃分批吸納怡和的股票。怡和洋行大班和幾個大財團也在吸納。幾天內，怡和洋行股票屢創(chuàng)新高。何世亮迫不及待地把這一消息告知幾位兄長。經過何世亮等人義務傳播消息，怡和洋行股票在小小的香港人氣驟增。

初戰(zhàn)告捷，何氏兄弟像打了一支興奮劑，被暫時的勝利沖昏了頭腦，他們不僅傾盡家財，還大量借債，全數吃進怡和洋行股票。此時，怡和洋行的大班與幾個大財團卻在悄悄地高拋低吸，多拋少吸，迅速減倉，直到最后清倉套現(xiàn)。何氏兄弟再也弄不到怡和洋行的“內幕消息”了，但他們始終相信怡和洋行股票還會上漲，是有持倉價值的，根本沒想過要馬上套現(xiàn)。不到10個交易日，怡和洋行的股票便一落千丈，跌入谷底。所有持有怡和洋行股票的人都在拋售，拋的人越多，股價越低，有的人一口氣斬倉而出。但動作慢的人卻逃不出來，盡管當廢紙一樣拋出，也沒有人接手。等何家兄弟明白過來的時候，一切為時已晚。

何世亮的第一反應就是自己被人騙了。他雙手捶打著自己的腦袋，兩眼噴發(fā)著怒火，腦子里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復仇！

他匆匆跑回家里，找出那把從來沒有用過的手槍，一口氣跑到怡和洋行大班的辦公室，但門緊鎖著，怡和洋行大班已經下班走了。何世亮絕望地把槍對著自己的腦袋，扣動扳機，槍沒有響，他大喊道：“我真是天下第一笨蛋，該死！”但他已經沒有勇氣開第二槍了，只能萬分沮喪地回家。他知道，他必須對這一切承擔責任，可他又有什么臉面面對兄弟、面對家人，拿什么來承擔和補償這一切？

當何世亮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時，他的幾個兄長早已等在那里了。

“阿亮，你可回來了，我們還有什么辦法挽回嗎？”何世榮沒等他坐下便急切地問道。

“你可把我們害慘了，如今傾家蕩產了，你死心了吧？”

“你不是想一夜暴富嗎？你的美夢現(xiàn)在該醒了吧！我們何家算是栽在你手里了?！?/p>

何世亮低著頭，一聲不吭，任由兄長們責罵、諷刺、挖苦。

“事已至此，再責怪他又有何用？現(xiàn)在我們應該想辦法善后才是。”何世光萬般無奈地說。相比其他人，他似乎更冷靜一點。

“還怎么善后？就等著賣房子、賣車子、賣廠子，等著債主來逼債，然后帶著家人流浪街頭吧。”何世耀哭喪著臉，覺得已經沒有說下去的必要了。

兄弟幾人各自散去。何世亮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左思右想，越想越難過。何家由盛及衰，即將面臨的一幕幕都在他腦海里上演。他不忍再想下去了，他要向家人贖罪，用自己的懺悔、自己的生命來贖罪。

夜幕降臨的時候，何世亮又摸出那把沒有響過的槍，對準了自己的腦袋。還是再讓老天來決定一次吧！他扣動了扳機，這次他聽到了一聲脆響，之后他帶著歉疚、遺憾和悔恨離開了這個殘酷的世界，所有的榮華富貴、悲歡離合與他無關了。

老二何世耀回到家里，自己一個人偷偷哭了一場。從聽到壞消息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一直在顫抖，他的精神已經完全崩潰，妻妾對他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討債的人上門了他也沒心思應付，現(xiàn)在他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走投無路。一天早晨，何世耀一覺醒來，聽見外面吵吵鬧鬧的聲音，心里很清楚將要發(fā)生什么，他從床上爬起來，做出了最后的抉擇。當討債人推開何世耀的房門時，他已經高懸在房梁上，身上只穿了一條褲頭。他想把自己能留下的一切都留給家人，讓自己赤裸而去。

何家四個兒子就這樣走了兩個，全家上下一片凄慘。長子何世榮已經過繼給了何啟東，為了不讓何家再發(fā)生人命悲劇，何啟東把他接了過去。這樣一來，何家負責收拾亂攤子的就只剩下何世光了。麥當勞道的祖屋賣掉了，工廠、商鋪都抵押了，但債務仍沒有還清。何世光扛了一陣子，漸漸扛不住了，經過反復思量，他終于下決心選擇了一條與兩個兄弟不同的道路——逃。

但是，他現(xiàn)在這副落魄模樣，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他首先想到的是與香港僅一水之隔的澳門。但澳門太小，離香港也很近，很容易碰到那些債主。他又想到了南洋，但南洋要漂洋過海，而且那個地方很窮，除了做苦力，并不適合生意人。最后他選擇了越南，那里可以通往中國內地，又很方便去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等地，進退方便。由于是秘密出逃，他沒有把自己的去向透露給其他人。

1934年初夏的一天，何世光特意來到Stanley別墅向兒子告別。這是何家剩下的最后一棟洋房，不知道還能住多久，何鴻燊暫時還住在這兒。看著兒子，何世光一陣心酸：“孩子，是阿爸對不起你。阿爸要出遠門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回來，何家的將來就全靠你了。阿爸只有一個心愿，你要用心讀書，記住你是天生的王者?！?/p>

何鴻燊哪里明白父親這番話的含義，又哪里知道自己身上肩負的重擔。他默默地把父親送出門，外面正下著大雨，他呆呆地望著父親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暮色之中。

二、落難公子變身“學霸”

父親走后，何鴻燊度過了惶恐不安的一夜，直到第二天母親對他說出那番話，他才隱約感到家里發(fā)生了巨大的變故，過去擁有的一切都已經變成別人的了。他雖然只有13歲，不知道家變的前因后果，但親歷的這一切卻讓他刻骨銘心。

幾天后，冼興云跟何鴻燊認真地談了一次，最后對他說：“燊仔，我們現(xiàn)在要搬出Stanley別墅了?！?/p>

何鴻燊一臉疑惑地望著母親，不解地問道：“媽咪，為什么??？”

“這棟房子已經是別人的了，我們再也不回來了?！辟d云簡單地說，并沒有解釋為什么。

從此，何鴻燊搬進了靠近中環(huán)的一家工廠的工棚里。這里便是窮人和富人的分水嶺。何世光出走的時候只帶走了兩個較大的兒子，其余11個孩子全都留在香港。一個富家太太帶著一大家子來到貧民窟，沒有穩(wěn)定的經濟來源，只能讓能做工的孩子都出去做工。冼興云本想勸何鴻燊棄學去打工，但他似乎對學校還很不舍。冼興云于心不忍，她流著眼淚對兒子說：“你以后只有兩條路可以走，要么好好上學，掙得獎學金，供自己繼續(xù)讀書，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門門功課‘包尾’了；要么棄學，現(xiàn)在就去做工，養(yǎng)活自己和這個家。”

何鴻燊見母親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樣子，知道自己該做出人生的第一次選擇了。他堅定地說：“繼續(xù)讀書！我要靠自己的努力爭取獎學金?！?/p>

冼興云見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不求上進的兒子這樣回答，感到非常吃驚，不禁對他刮目相看，并鼓勵他說：“你有這樣的決心很好，但說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這就要看你的實際行動了?！?/p>

家道中落，世態(tài)炎涼，年少的何鴻燊慢慢懂得了人情世故。母親整天為柴米油鹽犯愁，這種情緒也部分傳染給了何鴻燊。有一天，他在深夜一覺醒來，聽到有人在嚶嚶哭泣。正值夜深人靜，顯得聲音更加清晰。何鴻燊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一探究竟，原來是母親在哭！他鼓起勇氣走到母親身邊，極力寬慰她：“你不要太傷心，以后兒子一定聽話，擔起一些家庭責任來。兒子長大以后，一定掙很多的錢來養(yǎng)活你?！?/p>

一連幾天晚上，何鴻燊都坐在簡陋的工棚里發(fā)呆，望著四面透風、頂上透光的棚屋，看著神色憂郁的母親，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往日的一幕幕情景。過去他住的是豪華洋房，吃的是美味佳肴，讀書玩耍、吃飯睡覺都有人陪伴伺候。仆人恭恭敬敬，跟前隨后，巴結討好；親友也阿諛奉承，往來不絕。轉眼間，這些人都變了一副模樣，再也不上門了，還唯恐避之不及。即使母親主動去找他們求助，也常常會吃閉門羹。

有一次，何鴻燊的一顆牙壞了，痛得吃不下飯，但又沒錢補牙。他想起自己有個姑表丈是牙醫(yī)，于是沒來得及向母親稟告就去找那個牙醫(yī)親戚。讓他傷心的是，姑表丈的口氣與態(tài)度完全變了！

當他向姑表丈敘述自己牙疼的情況時，對方譏諷道：“牙痛是吧？你這個闊少爺好東西吃多了。好吧，拿錢來！”

何鴻燊囁囁嚅嚅：“我現(xiàn)在……沒有錢。”

“沒錢還牙疼？那等你有錢了再補吧！”姑表丈沒好氣地說。

“以前我牙沒疼的時候，你總是說牙口不好就找你，現(xiàn)在你怎么……怎么變了……”何鴻燊生氣地說。過去，每當他牙疼，這個姑表丈便會主動登門，及時出現(xiàn)在他面前，和顏悅色地問這問那，給他看病也非常仔細，唯恐他害怕。臨走的時候還要再三囑咐他少吃甜品，多吃堅果，注意漱口刷牙等，不厭其煩。

姑表丈還沒等他說完，就搶過話頭說：“過去是過去，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過去你家有錢有勢，誰敢得罪你們？我巴結討好還來不及呢！現(xiàn)在你家敗落了，還擺什么闊少爺架子？要補牙就拿錢來，既然沒錢補，干脆拔掉算了。”

何鴻燊聽了，眼淚奪眶而出，轉身就走。他忍著這口氣，回到家后仍一聲不吭。冼興云發(fā)現(xiàn)他有些反常，忙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終于忍不住向母親哭訴起來。冼興云聽了默默地流著淚，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說：“受不了這樣的委屈就要發(fā)奮圖強。不要指望別人來同情你、搭救你，一切都要靠自己?！?/p>

這件事給了何鴻燊很大刺激，使他從富家弟子的舊夢中徹底清醒過來，開始認識到金錢的重要性。

還有一次，何鴻燊想坐巴士，但他翻遍所有的口袋，只找到一角錢，還被人說成是假錢，把他趕下了車。幾十年后，何鴻燊跟人談起這段辛酸的往事仍耿耿于懷，心有遺恨：“實在令人不敢相信，人窮受屈，親戚也勢利起來。這一夕的家庭變故，讓我們一家人都感受到了人情冷暖，母親常常以淚洗面。錢既然這樣重要，我就下決心要掙到比原來還要多的錢，更要爭一口氣！”

從此，何鴻燊開始發(fā)奮讀書。同時，苦難也使他迅速成長起來，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他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拿到獎學金，賺錢讓母親過上好日子，也讓別人不敢小看自己。

最初的動機是什么已經不重要了，關鍵是何鴻燊知道自己該發(fā)憤了，該把精力都放在學習上了。生活的苦難可以摧毀一個人，也可以改變一個人。何鴻燊首先改掉了過去自由散漫的習慣，對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也不再像以前那樣連應付都懶得應付，而是認真對待。同時，他幾乎斷絕了與那些富家公子的交往，一掃以前富家子弟的張狂與嬌驕之氣，與同學們和睦相處，也不跟他們比富斗勇了。很快，他的學習成績便直線上升，在D班考得第一名并獲得了學校的獎學金，創(chuàng)下了皇仁書院D班學生考取獎學金的紀錄。若干年后，有記者問何鴻燊當時的動力是什么，他笑著回答說：“我發(fā)誓要成功，這是一種挑戰(zhàn)，但真的沒有報復親友的成分——發(fā)憤無論如何還是為自己好。我的意思是，無論如何，沒有人喜歡貧窮而無能的親友。”

何鴻燊的巨大改變令人驚詫而佩服，老師和同學都夸贊他。他受到激勵后也倍加努力，以過人的智慧和勤勉，朝更高的目標前進。

不過，何鴻燊的努力并沒有改變家庭的困境，冼興云更加憂心和操勞，因為要讓兒子在香港最好的學校讀書，勢必要花不少錢。但她是個勤勞善良、剛強不屈、很有骨氣的女人，她對何鴻燊說：“無論再苦再難也要完成學業(yè)，既然你這般努力，媽咪當然要全力支持你。你不要擔心家里，只管專心讀書。”

冼興云一邊做著收入微薄的低賤工作，一邊向曾經受過何家資助的親友求援。但在遭到一些親友的冷眼后，她也就死了心，決心一切靠自己，這也使得何家的生活越來越艱難。

俗話說，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在何家最需要幫助而親友都冷眼旁觀的時候，哪怕一點微不足道的施舍，也會令何家人感激不盡。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貴人出現(xiàn)了，他為何家雪中送炭，也給了何鴻燊精神上的力量。他就是廣東信托銀行創(chuàng)辦人——周埈年。

周埈年祖籍廣東東莞，他的祖父周永泰于19世紀中葉到香港發(fā)展，后其長子周少岐晉身為定例局議員，在商界名噪一時，為周氏家族奠定了穩(wěn)固的基礎。周埈年是周少岐的第七子，1893年10月22日生于香港，畢業(yè)于香港圣士提反書院，1911年至1915年在英國牛津大學修讀法律。1914年返港后，周埈年曾經執(zhí)業(yè)數月，但不久就放棄大律師的工作，改為打理家族業(yè)務，開始從事金融及保險工作，很快成為華人社會的僑領之一。他1922年起獲委任香港太平紳士，1929年至1932年為香港潔凈局局紳。同時，他在多家公司兼職，先后出任油麻地小輪公司、中華娛樂置業(yè)公司、第一人壽保險公司及廣東信托銀行董事長；又兼任香港電燈公司、電話公司、中華百貨公司及香港船廠公司董事。

何世光出走前，與周埈年共過事，兩人關系甚為密切。這次聽說何家遭受股票之災，流離失所，周埈年便開始打聽他們一家人的下落。幾經周折，他得知冼興云母子住在簡陋不堪的工棚里，感到很難過，覺得對不起何世光，作為好朋友，自己應義不容辭地給予幫助。而且，周埈年的父親是遭受一次臺風襲擊而不幸遇難的，這更使他相信人生在世，應該多做善事，為后人積德。因此，他決心盡力幫助何家渡過難關。他騰出自己的一棟房子，想讓這一大家子搬進去住，但被冼興云好言謝絕了。后來周埈年極力堅持，他的真誠使冼興云深受感動，盛情難卻，她終于同意搬進周埈年為他們一家安排的另一處小房子。

周埈年并非何世光最好的朋友，但他在關鍵時刻能慷慨解囊，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在香港殘酷的社會環(huán)境下，做善事的人少之極少，這更讓何鴻燊感到周埈年是自己生命中的貴人。

在周埈年的幫助下，冼興云一家的生活稍稍安定了一些。何鴻燊結束了流亡一樣的生活后，更加努力讀書。1939年，18歲的何鴻燊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香港大學，這是他生活的又一個起點。

三、初戀的憂傷

何鴻燊進入香港大學讀書的時候，何家的日子仍然比較艱苦。當時能夠上香港大學的大都是富家子弟，他們衣著華貴，生活奢侈，每到周末假日，或三五成群去咖啡館、歌舞廳，或逛商場享受自主購物的樂趣，或結伴到附近的風景之地郊游，還有一些更浪漫的則躲到隱秘處談情說愛。何鴻燊早已改掉了紈绔子弟的習氣，既不與他們攀比，也與他們鮮有交往。他從未向人透露何家過去是何等風光，他的同學都當他是唯一的來自貧民窟的大學生。每當別的同學談論家庭生活的奢華，何鴻燊便走到一邊，沉默不語。盡管他人緣不錯，但他似乎總讓自己處在孤獨寂寞之中，以書為友，以讀書為樂。實在悶得慌時，他就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讓自己稍稍放松一下——跟神父聊天，聽他講《圣經》。

有一次，他與神父談起有關生命的起源、價值、靈魂的話題，他的獨特見解讓神父大為驚訝。神父仔細看過他的相貌，覺得他氣宇非凡，于是引出一個題外話，感嘆道：“看你身材相貌，再聽你談吐，你肯定不是平民人家的孩子，而且將來必是大器之才。但你現(xiàn)在為何這么落魄？”

何鴻燊說：“難道神父還會看相嗎？上帝說，人降生于世，就是來受苦的。中國古書上也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不敢說自己有多大志向、是否能成大器，但能吃苦就萬事可為。神父你說是嗎？”

“吃苦只是萬條通往天堂的路之一，千萬不要讓心太累，肌體的空乏是要讓心靈充實。磨煉心智很重要。神的修煉都是為了提高心智，感悟生命的真諦，讓靈魂得到升華。用世俗的話說，你可以樹立人生的目標，但要滿心喜悅地去實現(xiàn)它，而不是把它當作壓在心里的一塊石頭，讓自己備受折磨，充滿痛苦?！?/p>

何鴻燊說：“我心里已經有了目標，那就是讓我們何家重建家業(yè)，成為港商之首。但我還感覺不到追求這一目標的快樂，也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走的路對不對?！?/p>

神父驚訝道：“你就是香港四大家族之一何家的后人？難怪我一見你就覺得你與眾不同?！?/p>

“何家已經破敗了，今不如昔，我只能虔誠地向萬能的神祈禱?！?/p>

“無論貧富，神賜給每個人以平等，只是人們對神賜予的東西表現(xiàn)出不同的心態(tài)，從而產生不同的思想和行為，結果也因此大不相同?！鄙窀父嬲]道，“你的心態(tài)便決定你的命運”。

思考使人深邃，交談使人清醒。與神父的一席談話，使何鴻燊悟出了許多人生的道理，覺得世事變遷是一種常態(tài)，要以樂觀的心態(tài)去面對。他原來對同學的羨慕甚至嫉妒，對命運不公的怨恨，對生活無著的擔憂，現(xiàn)在都消失殆盡了。踏實做好眼前的事情最重要。因此，當其他同學享受安逸、追求樂趣的時候，何鴻燊卻在獨享自己的寧靜，在自己的天地里享受別人難以體會的快樂。當別人視時間為無物、視讀書為游戲的時候，他在一步步地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到大學二年級，他的平均成績在理學院名列第一。

除了學習成績優(yōu)異外，十八九歲的何鴻燊還長得一表人才，身材高大，具有混血兒特有的俊美容貌，寬額，高鼻梁，不凡的談吐，優(yōu)雅的舉止，頗具紳士氣質。風華正茂的青年男女，相互吸引、愛慕是人之常情。而香港大學又是美女如云之地，何鴻燊自然吸引了不少美女的眼光。這不僅因為他外表迷人，更因為他是香港大學同年級的理科學生中成績最優(yōu)秀的。他那略顯神秘的家世，也引發(fā)了不少人的好奇心。在眾多美女中，有一位因對他心生愛慕而特別想接近他。何鴻燊對這位漂亮清秀的女同學也頗有好感，只是不敢說出來罷了。周末，這位女同學見何鴻燊孤獨寂寞，就向何鴻燊發(fā)出邀請，要他陪她去九龍尖沙咀的咖啡屋聽古典音樂，并約定第二天早晨在渡輪碼頭碰面。九龍與銅鑼灣、中環(huán)商業(yè)區(qū)不同，其文化氛圍似乎更適合有文化的年輕人。

有美女相伴，品茶、喝咖啡無疑是一種美好的享受。但對何鴻燊而言，這一切似乎都沒有意義。他認為吃苦和享樂都是人生的選擇，要以一種平和樂觀的心態(tài)看待眼前的一切。就在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吃苦、默默奮斗的時候，朦朧而美妙的愛情卻悄然而至，令他一時難以取舍。

按照傳統(tǒng)習慣，男女一起飲茶吃飯，通常是由男方埋單，除非女方主動埋單。但何鴻燊認為，接受女方的饋贈是很沒有男子漢氣概的行為。他的錢僅夠吃學校食堂，意識到自己根本沒錢請對方吃飯喝茶，于是就想借故推辭，但又不知如何說出口?？Х染d長的香氣和迷人的音樂已經彌漫在他的頭腦中了，他是多么想出去瀟灑一回，那樣收獲的將不僅僅是快樂，還有愛情。

一直到晚上，何鴻燊仍拿不定主意，他心潮翻滾，躺在木板床上難以入眠，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出那位女同學的身影。按理來講，女同學主動邀約，是必須要去的，否則對方的臉面往哪兒放呢？而且大家是同班同學，幾乎每天都要見面，又如何跟她解釋呢？說自己沒錢，無疑說不出口；說自己不想談戀愛，那是天大的謊言；說不喜歡她，那也是自欺欺人……但如果赴約的話，男生是一定要付賬的，這是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F(xiàn)在母親帶著一大家子，生活拮據，供他上大學已是捉襟見肘，他又如何忍心把這些本就少得可憐的血汗錢用在與女生約會上呢！當然，除了經濟上的考慮，他還想到了自己的學業(yè)。一旦墜入愛河，勢必會耽誤很多學習時間。以最優(yōu)秀的成績完成學業(yè)，這是母親對他最大的希望。不能去赴約！為打消心中的非分之想，何鴻燊終于做出了這個痛苦的決定，他眼里蓄滿了淚水。

他可以想象第二天那個女同學在碼頭苦苦等待他的失落情景。正值青春期的何鴻燊，欲愛不能，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越想越難受，直到天快亮時才恍惚入睡。第二天一早，他獨自去了圖書館。失約意味著放棄交往。此后他也沒有跟她談過自己的家庭，曾經優(yōu)越的出身，曾經令人難以企及的財富，都已是過眼云煙；他更沒有向她表白自己對她的愛戀，留下的只是淡如煙云的憂傷。

在遺憾和痛苦之中，何鴻燊離畢業(yè)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四、戰(zhàn)爭中的機遇

何鴻燊在香港大學剛讀到三年級，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便全面爆發(fā)，亞、歐戰(zhàn)場硝煙彌漫。中國大半河山已淪陷，不斷有難民涌入香港，而香港也有不少人逃往異國他鄉(xiāng)。時局動蕩不安，使香港大學安寧的學習環(huán)境也受到了很大沖擊。學校雖然照常開課，但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學習氣氛，教師無心教，學生也沒有心思學，大家更關心的是戰(zhàn)局的發(fā)展和自己的命運前程。

1942年9月，英國政府特派了一名叫艾金生·楊慕琦的將軍來接替羅富國的港督之職，以防日軍進擾香港。自廣州淪陷后，香港隨時面臨被日軍侵入的危險，戰(zhàn)爭氣氛越來越濃，到處人心惶惶。不過，相對而言，香港暫時還是一個安全島。到了12月，日軍偷襲美國海軍基地珍珠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戰(zhàn)火迅速蔓延到香港。日軍一直把香港、新加坡看成南進集結兵力的戰(zhàn)略區(qū)域，作為進攻和控制富庶的東印度群島的樞紐。12月8日，日軍大本營向中國派遣軍總司令發(fā)出緊急電報：“花開了?！泵茈姷暮诵膬热葜唬褪敲毡镜?3軍酒井隆部攻占香港。很快，日軍以5倍于英軍的兵力、10∶1的火力向香港發(fā)起了進攻，計劃在一周內占領全港。幾天后，新界、九龍失守，日軍佐野兵團分左右兩翼渡海，在香港主島北角及簸箕灣附近登陸。這時，主島上的英軍被分割成幾塊，彈藥也所剩無幾，但各處仍在頑強抵抗。一支由1759名志愿人員編成的義勇軍，在保衛(wèi)簸箕灣和發(fā)電廠中英勇作戰(zhàn)，最后全部犧牲。不過，這并沒有動搖香港人抗戰(zhàn)的決心，英軍守將馬爾比也在盡全力組織各路人馬反擊。港島危在旦夕，港英政府發(fā)布命令，所有大學停課，大學生全部參加義勇軍，何鴻燊也在應征之列。按照他的說法，當時的情況是連機關槍都已為他準備好了，但他拖到最后一天才去見當時的陸軍部長官。

“我準時3點鐘就站在門口，接著陸軍部長官就叫我進去?！辈贿^，何鴻燊并非大踏步走進去，而是一邊碎步慢行，一邊合掌口念“南無阿彌陀佛”。

“那個長官問我玩什么？我對他說：‘我怕踩到螞蟻呀！我們佛教不可以殺生的。’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嘆著氣對我說：‘我知道不可以強迫你，其實我已經留了支最好的機槍給你。那你去做航空救護兵吧。’”往事只堪回味，何鴻燊不勝唏噓地說：“我有十幾個親戚做義勇軍，在戰(zhàn)爭中死了?！弊詈笏麤]有去航空救護隊，而是被分配到防空警報室里做接線生。

說來也巧，這個警報室就設在何鴻燊的叔公何甘棠的花園洋房的地下室里。這棟洋房在中環(huán)半山衛(wèi)城道，本來面向堅道，往下是鴨巴甸街。何甘棠篤信風水，為了不讓家財泄向大海，就把大門開在旁邊的衛(wèi)城道，面向珠江口方向，意為財源滾滾而入。

12月15日，日軍登陸香港主島，與死守港島的英軍展開了激烈的戰(zhàn)斗。何甘棠的府邸被征作警報室，成為ARP（民安隊前身）的通訊中心。何鴻燊作為義勇軍接線生，監(jiān)察空襲炸彈警報，他的理工科知識正好派上了用場。

何甘棠是香港有名的富商之一，身兼多家公司董事，曾在港府任太平局紳、保良局紳、團防局紳等職，可謂風流甲香江。 他有兩大嗜好，一是收藏古董，二是“收藏”美女。日軍入港后，一些士兵想去他家搶掠，進門前，何甘棠的外孫謝德安捧了一盒香煙出來，請他們的長官吸煙。這位中佐軍官一見煙盒，嚇得沒敢接煙，立刻下令撤退，讓他的士兵去搶對面的大屋。隨后，日軍還在何家門外圍墻上貼了一則告示，責令閑雜人等不得入內。原來，這個煙盒是日本一位皇子贈送給何甘棠的女婿、謝德安之父謝家寶的禮物，盒蓋上有一花形標記，日軍中佐軍官認得這個日本皇室的專有圖案，因而不敢造次。由此可見，何甘棠家在當時的影響力是很大的。

在這個防空警報室里，一共有35名義勇軍成員，他們像職業(yè)軍人那樣從事情報傳遞工作。英軍教官的管教相當嚴格，他們必須每天到戰(zhàn)壕里接受戰(zhàn)時電話通訊訓練。在這些義勇軍中，只有何鴻燊一個男兵，其余都是娘子軍。

作為這群娘子軍的代表，英俊瀟灑的何鴻燊，又惹得好幾位妙齡少女頻頻向他暗送秋波。戰(zhàn)爭把許多美好的東西都無情地毀滅了，但這個地下室里卻春色滿園。他暗想，自己大學期間忍受了太多的寂寞，現(xiàn)在老天該給他一點補償了，讓這么多美女與他相伴。這里的工作雖然很緊張，但是何鴻燊卻感到輕松愉快。只要不看到外面槍林彈雨、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場景，這樣的日子還算是很好的。他甚至希望能在這里待久一點，但是，他的美夢很快就結束了。

當時，何鴻燊并不知道這座房子是何甘棠的。一個偶然的機會，他遇到了這位不太熟悉的叔公。何甘棠見到已經長大成人的侄孫，驚喜之余不禁埋怨道：“這么多年一直沒有你們的音信，你們也不主動來找我，我還以為你父親把你們全家都帶走了呢。要不是戰(zhàn)爭，機緣巧合，還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你們呢！”何鴻燊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赡芤驗槟赣H在嫡親那里碰了壁，所以才完全放棄了求人的念頭。母親的品性就是如此，自尊自強之心又很重。她之所以不接受親戚的幫助，除了她倔強的性格之外，也是為了給孩子們一些刺激，培養(yǎng)他們的骨氣，尤其以吃苦耐勞、自力更生的精神來激勵何鴻燊，讓他徹底改掉花花公子的習性，發(fā)憤學習，成為高才生；否則，如果家里有了別人的幫助，經濟上不再拮據，憑他的性格，極可能成為一個一事無成的公子哥兒。再說，這位叔公只是他的祖父何啟福同母異父的兄弟，關系上似乎還隔著一層。

兩人寒暄一陣后，何甘棠笑著說：“工作還滿意嗎？你現(xiàn)在躲在這個美人堆里，艷福不淺??！如果是我，也樂意在這里多待些日子。不過，你美好的生活就此結束了，你只能待到今日為止?！?/p>

何鴻燊一時不太明白，愣愣地看著叔公。何甘棠此時已經打定主意，讓何鴻燊去做新的工作。他說：“好不容易遇到你，你的工作和前程叔公不能不管，正好我有點事情要你馬上幫忙去做?！?/p>

何甘棠見何鴻燊一臉不情愿，開玩笑道：“是不是在溫柔鄉(xiāng)里不愿走??？這一大幫美女簇擁著你，是誰都會不愿意。阿燊，你是不是怪叔公壞了你的好事？”

何鴻燊不好意思地說：“現(xiàn)在是戰(zhàn)爭期間，我哪里有那種心思？叔公有什么事盡管直說，只是不知能不能幫到你?！?/p>

那么，何甘棠要交給何鴻燊的任務是什么呢？原來，何甘棠作為香港著名商人及社會活動家，交友甚廣，不僅與英、葡等西方國家的政軍商人士交往密切，與港澳的日商也常有生意來往。日軍攻占香港前，曾有輿論說，日本和英國不會開戰(zhàn)，他們已經達成協(xié)議，日軍只進駐到九龍島，英國與日本相隔維多利亞海峽分而治之。但是，日軍并沒有遵守這一君子協(xié)定，而是不惜代價攻打香港本島。何甘棠聽到內部消息說英國敗局已定，便想利用日本朋友的關系，保全自己的生意和財產。他對何鴻燊說，只是讓他去陪客人吃頓飯，充當一下翻譯。香港流行說英語，這事簡單，何鴻燊立馬答應下來。

這天，何鴻燊特意換了一身新衣服，隨何甘棠去了一家頗為安全的酒樓。他們來到一個很大的包間，里面有幾個穿和服的女人恭敬地垂著頭侍立著，圍繞著一個微胖的男子。何鴻燊這才知道自己要陪的客人是日本人，他心里有些反感，在門口磨蹭了好一會兒才進去。他覺得叔公不該讓他這個抗日的義勇軍來陪日本人，因而心里特別不痛快。

何甘棠一進門就連聲表示歉意：“齊藤先生，對不起，我們來遲了，見諒，見諒！”

齊藤慢騰騰地起身，彎了彎腰，行了個日本禮，說道：“何先生不必客氣，我們大和民族歷來是講寬仁厚道的，我對今天的會面期待已久，是我性急了些。”

何甘棠在齊藤的對面坐下來，然后介紹道：“這位是鄙人的侄孫何鴻燊，剛從香港大學畢業(yè)。”他并沒有說何鴻燊是抗日義勇軍，也沒有說他還是學生尚未正式畢業(yè)。

何鴻燊沒有馬上坐下來，但他并不是出于禮貌，而是因為心有不滿。但齊藤并沒注意到這一點，他夸贊道：“令侄孫一表人才，又畢業(yè)于港大，可謂才貌雙全?！?/p>

何鴻燊見這個日本人如此友善，漸漸改變了態(tài)度，話也多說了一些。齊藤的英語說得不錯，用第三國語言交談反而使他們相處得更加和諧，酒宴的氣氛也活躍起來。

這時，何甘棠又叫來服務生，讓他去找?guī)讖埲毡竟诺湟魳烦?。過了一會兒，包間里便響起了日本輕快的民歌。

齊藤非常高興，聽著聽著就興奮地站起來，邊唱邊跳起了日本舞。何甘棠見齊藤興致不錯，又叫來幾個日本藝妓助興。靡靡之音掩蓋了外面的槍炮聲，這可能是富商們躲避戰(zhàn)亂的一種方式吧！

娛樂一陣后，他們終于坐下來談正事了。何甘棠的意圖很明顯，他希望與齊藤成為生意伙伴，從而免受日軍的搶掠。他讓何鴻燊一起來，也是想幫何鴻燊找一份相對安全穩(wěn)定的工作，充當翻譯只是一個借口。

齊藤對何甘棠說：“你我是老朋友了，生意上的事情怎么都好說。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災難，這是我們這些小小的商人阻止不了的，但我們可以回避戰(zhàn)爭，到相對安全的中立區(qū)澳門去發(fā)展?！?/p>

何甘棠本人已經70多歲，肯定不會離開香港去澳門發(fā)展了，他倒希望何鴻燊能到齊藤的澳門商行做事，如此可以一舉多得：拉近與齊藤的關系，現(xiàn)在日本人風頭正勁，得罪不起，有了齊藤的關照，便能避免不少麻煩；何鴻燊已經失學，找份工作能減輕他母親的負擔；一旦何鴻燊在日本商行做事，以后自己一家在港澳便有至親關照。何甘棠讓何鴻燊單獨與齊藤談話，免得有什么話當著他這位叔公的面不好說。

何鴻燊對齊藤這位和藹的富商并不反感，在交談時也始終保持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齊藤覺得何鴻燊不但口才好，而且氣宇不凡，做人做事的態(tài)度也很鮮明，因此，他誠懇地對何鴻燊說：“澳門雖然是個彈丸之地，但眼下卻是一個很好的避風港，我在那里新開了一家公司，正需要人手，不知何先生是否愿意去澳門幫我的忙？”

何鴻燊立刻在心里進行了一番分析，最后得出的結論是回絕。他為自己找了三個拒絕的理由：一是不想離開辛勞的母親，自從戰(zhàn)爭爆發(fā)，物價飛漲，母親做工的微薄收入根本應付不了昂貴的米價，生活壓力這么大，現(xiàn)在正是要為母親分憂的時候；二是現(xiàn)在內地和香港都在與日本交戰(zhàn)，日本人占領香港，害得自己連大學都讀不下去了，自己還是義勇軍，去日本人的洋行做事顯然不合適；三是情報室里有30多個美女，他心里實在是有些不舍?！皩Σ黄穑R藤先生，我恐怕要讓你失望了！”何鴻燊滿懷歉意地說?！疤z憾了！”齊藤對何鴻燊的回答感到非常意外，因為在戰(zhàn)亂時期找份安定的工作是極其困難的，很少有人會放棄這樣的大好機會。

何鴻燊簡單地解釋道：“我只想待在香港?！?/p>

齊藤只得把何鴻燊的話轉告何甘棠。何甘棠急了，自己費了這么大的勁，侄孫怎么就不理解呢？回家的路上，二人都默不作聲。

夜已經很深了，槍炮聲早已停了，硝煙慢慢散去，夜色如紗幔，夜色下的香港如往日般寧靜祥和。

“燊仔，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何甘棠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他并不想責怪侄孫。

“齊藤先生是不錯，但我根本沒想過要去澳門?！?/p>

“澳門是離香港最近的和平之地，到那里去不是挺好的嗎？想什么時候回來都可以。你是不是放心不下你母親？”

何鴻燊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有孝心，但講孝道有很多種方式。你去澳門正好可以減輕你母親的沉重負擔，相反，你留在香港，既不能繼續(xù)完成學業(yè)，又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這不是繼續(xù)拖累你母親嗎？俗話說，力大養(yǎng)本身，志大養(yǎng)千口，好男兒志在四方。這樣的道理你不會不懂吧？再說，我在香港也會照顧你們一家的。”

“我懂了，可是我已經拒絕齊藤先生了?！焙硒櫉鰺o奈地說。

“這倒不是問題，我再去跟齊藤先生講講。他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會理解你的苦衷。他了解到你的為人，會更加器重你的?！?/p>

“多謝叔公！希望媽咪也能支持我！”

回到家里，何鴻燊立即把這件事告訴冼興云。冼興云驚訝地看著他，問道：“內地和香港都在跟日本打仗，你還是個義勇軍，怎么會想到日本人的商行里去做事？”何鴻燊低頭不語，冼興云想了一會兒又說：“燊仔，你已經長大了，有權決定一些事情了。盡管此去前途未卜，但我還是同意你出去闖一闖。去吧，我不攔你，家里就不用你擔心了?！爆F(xiàn)實如此嚴酷，冼興云只能含淚答應下來。

望著母親飽經風霜的臉和灰白的頭發(fā)，何鴻燊心里不由得一陣酸楚，但他無法用語言來安慰母親，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第二天早晨，何鴻燊匆匆趕往銅鑼灣碼頭。這一天，老天格外多情，下起了小雨，天氣很冷。碼頭上擠滿了人，有前往澳門避難的，有為親人送行的。人們牽扯著，舍不得離開，互相叮囑著，淚都來不及擦。

何鴻燊的母親和其他兄弟姐妹要來碼頭送他，但都被他拒絕了。這樣更好，免得又多一分傷心和不舍。他好不容易擠上一艘機動木船，站在顛簸的小船上，第一次有了離鄉(xiāng)的愁緒。他呆呆地望著島上的高大建筑，看著它們越變越小，直到從他的視線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