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幽暗之地 作者:[南非] J.M.庫切 著,鄭云 譯


唐恩用狂轟濫炸捍衛(wèi)自由,雅各·庫切以槍支宣告文明的到來。在有一點上后者似乎更善于自省。雅各·庫切帶了五個霍屯督仆人來到納馬夸地區(qū),牛車上那些用來物物交換的廉價小玩意兒被當?shù)睾闷娴木用窠叵铝?,他又生起病來,只得住在營地聽天由命。仆從整日跟自己的同胞廝混,讓他十分不快。雅各·庫切在仆人克勞厄和當?shù)匾晃焕蠇D的照料下漸漸康復,一天他走到溪流中央,脫下褲子,發(fā)狠勁擠掉臀部一處癰疽的膿液。這時他感到幾個少年在旁邊奚落他,不由大怒,把他們狠狠打了一頓,甚至咬掉其中一個的耳朵,為此他受到部落的集體懲處。奇怪的是納馬夸的霍屯督人并沒有一心要從心理、肉體上擊垮他。雅各·庫切自問:“他們?yōu)槭裁醋o理我?他們?yōu)槭裁捶帕宋??他們?yōu)槭裁床粴⒘宋??他們對我的折磨為什么那么馬虎甚至隨意?”他注意到,他們給他留一條生路,并不是表示一種高貴的漠視或慈善的胸懷。他們不會預謀,也沒有遠大的目標,“生活只不過是一件件的事情而已”,它們不相連貫。讀者在雅各·庫切的帶領下認識了一種完全異質(zhì)的文明[1],本質(zhì)上并不野蠻的文明。只見雅各·庫切這樣分析野蠻:

野蠻是一種生活方式,蔑視人的生命的價值,從別人的痛苦中得到感官的快樂。可是從他們對我的護理,有什么證據(jù)可以指向他們蔑視生命或以別人的痛苦為樂?

這段文字與生性殘暴的雅各·庫切不大相稱,但對我們理解《幽暗之地》的主旨是非常有幫助的。雅各·庫切由此斷定納馬夸地區(qū)的居民并不野蠻,他自己見過比他們更野蠻的人。那么真正的野蠻人又是誰呢?[2]也許受到潛意識的提示,他打斷了自己的思緒,重新進入行動者的角色:“是時候了,該出發(fā)了。”

雅各·庫切在自知的門前怯懦地止步,在蔑視生命之路上越走越遠,并從別人的痛苦中得到更多感官上的快樂。他曾把黑色甲蟲的腿一一拔掉,還使它身首異處,察看輕微的悸動如何掠過昆蟲的軀體。黑人的命運并不比這黑色甲蟲好多少。雅各·庫切在回家路上甜滋滋地品味復仇的快感。他要召集一支探險隊回到納馬夸地區(qū),“我一直在想象著這充斥著報復與死亡的一天。在這一天,我猶如風暴云般回來,在世上這一小塊地方密布我的正義之云?!痹谒磳⒌郊仪?,他見到了人煙,一些溫馴的牛見他大步走來就散開讓路,此刻他說,“我的身心便仿佛注入了新的生命”,只見他無端刺殺一頭離群的牛,還拔箭射中牧羊人的臀部。他為自己舉行的回家儀式是“整整一天的嗜血和混亂”。他暗示,那天的成果中有一些不幸的布須曼人的頭顱。在為殺戮的殺戮中他尋回了他所理解的人性的尊嚴。讀者最難忘記的場景是他見到自家廚房里溫暖燈火的那一幕。他第一個反應居然是殺生的動機:“猶如上帝一陣旋風降臨一般,我撲向一只羊,割開了它的喉嚨。”

雅各·庫切回到殖民點后半年多,又參加了亨德里克·霍普上尉率領的遠征。遠征隊嘚嘚的馬蹄聲敲碎了他上次造訪過的納馬夸地區(qū)的平靜。清晨,一個漂亮的女孩頭頂水罐到營地邊的小溪取水,她突然意識到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轉身就逃。“一聲槍響……擊中了她肩胛骨之間,就像馬匹猛踢,把她擊倒在地?!毖鸥鳌烨杏芍再潎@道:“美麗的死亡?!彼洗坞x開時,五個仆人中有四個留在營地。他即將對這幾個“叛逆者”施暴,“心里像海上漂浮著的瓶子那樣,有一種晃晃悠悠的愉悅感”。這次他們被他一一羞辱,并處以死刑,處死前故意拖沓的場面極其殘忍,純粹是“從別人的痛苦中得到感官的快樂”。對種種暴行,雅各·庫切有著現(xiàn)成的解釋:他不比別人更嗜血,他只是歷史長河中上帝手中的工具而已,“上帝的判決就是正義,高深莫測,無可指責。上帝的仁慈并不關乎美德?!?/p>


[1] 庫切是描寫異質(zhì)文明的老手?!哆~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中的主人公也透出一種異質(zhì)的價值觀,他是真正遺世獨立的。《恥》講述的是種族隔離政策被廢除后在南非發(fā)生的故事。書里的黑人彼得魯斯為獲取更多的財產(chǎn)算計昔日的白人東家,他已在很大程度上被壓迫者同化,兇殘陰險,長于計謀,目標遠大,因此不具異質(zhì)。

[2] 庫切在小說《等待野蠻人》中對此做了更深入的探討。讀者不難就“誰是真正的野蠻人”這一問題達成共識。書中的暴力場景是用來烘托主題,絕不是什么“商業(yè)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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