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再見北平

從1931年1月離開北平回哈爾濱，短短一個多月里蕭紅的人生如列車脫軌，節(jié)節(jié)潰敗的局面，應該是她決定離家出走時完全沒有料到的。官司敗訴，她回到呼蘭，被惱羞成怒的父母軟禁。

新學期開學在即，陸振舜寫信給李潔吾，請他寄五元錢給蕭紅作逃回北平的路費。李潔吾收到信，立刻兌換了五元“哈爾濱大洋”，貼在戴望舒的詩集《我的記憶》的封底夾層中給蕭紅寄了去，他并且在寫給蕭紅的信中暗示：“你在讀這本書的時候，越往后就越要仔細地讀，注意一些。”

到了2月底，他果真接到陸振舜電報，說蕭紅已經(jīng)乘車回京。李潔吾趕到火車站，沒接到蕭紅，再到二龍坑西巷，耿媽告訴他蕭紅已去了他宿舍，于是他又趕回宿舍，見到了穿著一件貉絨領、藍綠華達呢面、猓子皮里的皮大衣的蕭紅，她還帶了一小瓶白蘭地酒和一盆馬蹄蓮花送給他。李潔吾對蕭紅是有好感的。如他自己所說，在哈爾濱第一次見面，蕭紅的灑脫爽朗就給他留下了不錯的印象；蕭紅到了北平，他是友人中造訪二龍坑西巷最頻繁的一個，周日的聚會談天他從不缺席，被戲稱為“全勤生”；得知陸振舜對蕭紅無禮，他把陸振舜罵哭了；陸振舜遭家人經(jīng)濟封鎖，和蕭紅在北平難以支撐時，李潔吾向同學借錢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1931年1月蕭紅回東北之后，李潔吾更是無時無刻不惦念著她，不知道她是否還能回北平，不知道她的命運將會如何。所以，收到陸振舜請他寄錢給蕭紅的信，他毫不猶豫地照辦了；蕭紅回到北平的第二天開始生病了，接連發(fā)了一個星期高燒，李潔吾天天從學校步行到她居住的小院探望，陪她談天，她不愿多說剛剛過去的寒假和再度從家里出逃的事，他便不問，連那本戴望舒詩集和貼在封底夾層的五元“哈爾濱大洋”她到底收到?jīng)]有，他也不得而知。只是，陸振舜來信請他幫忙籌措蕭紅新學期的學費時，他也愛莫能助了。

或許正因為曾經(jīng)被她的勇敢打動曾經(jīng)參與過她的叛逆，李潔吾才無法理解和接受蕭紅后來放棄學業(yè)、與汪恩甲一起離開北平的行為。整整半個世紀后他還清楚地記得他在二龍坑西巷見到汪恩甲時的情形。那天傍晚，李潔吾和蕭紅正在屋內(nèi)閑談，耿媽進來說有人找蕭紅，蕭紅正準備出門去看，那人已闖到房門口來了，進屋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也不說話，蕭紅先是愕然，然后偷偷沖李潔吾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介紹說這是汪先生。李潔吾向汪恩甲點了點頭，說自己和蕭紅的表兄是朋友，聽說蕭紅回來了特來看看她。汪恩甲還是不發(fā)一言，過了一會兒，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摞銀元往桌子上一撂，漫不經(jīng)心地擺弄起那些銀元來，一枚枚銀元從他的手中自上而下地跌落，發(fā)出叮叮當當清脆的金屬聲響，然后他又重新抓起這摞銀元，用同樣的姿勢，讓它們一枚枚地再次從手中跌落下來，好像在欣賞銀元撞擊的聲音……屋內(nèi)的空氣似乎凝滯了不再流動了，蕭紅不知所措，李潔吾也很尷尬，僵持片刻之后李潔吾起身告辭，蕭紅沒有送他。李潔吾當時還不知道汪先生就是蕭紅的未婚夫，但很反感他擺弄銀元的舉動。當天晚上，李潔吾不放心蕭紅，又去了二龍坑西巷，見臨街的窗子沒有燈光，室內(nèi)也沒有說話聲，他沒有敲門就走了。后來他又去了幾次都是如此，最后一次他敲了門，耿媽告訴他蕭紅和汪先生出去了，還告訴他汪先生是蕭紅的未婚夫。李潔吾聽了，就不再去二龍坑西巷了，只是寫信給陸振舜催他盡快回來。3月末，蕭紅突然到北京大學找李潔吾，說是生活困難請他幫忙，李潔吾搜遍全身，才湊了不到一元錢給她，問到上學的事，蕭紅說目前都談不到了，說完就拿著錢走了。過了幾天，李潔吾再度進城看蕭紅，卻從耿媽那里得知她已經(jīng)和汪先生回東北了，耿媽要另尋工作，蕭紅沒帶走的東西她都裝進了一個柳條箱，想交給李潔吾保管，李潔吾很憤怒，沒有看也沒有收留那些東西，就離開了二龍坑西巷。

六年后的1937年4月，蕭紅再次到北平，才與李潔吾重逢。六年中，蕭紅和李潔吾只通了一次信，那是“九一八”之后不久，李潔吾收到蕭紅從哈爾濱來的信，要他寄兩冊書給她，她想送給她中學時期的美術老師，兩冊書中包括一本日本人鶴見祐輔的《思想·山水·人物》。李潔吾不想讓她失望，就按照她的要求把書寄到了哈爾濱二中的×××，從那以后他就沒有再收到她的來信了。按時間推算，那應該是蕭紅從福昌號屯老家逃出、流浪于哈爾濱街頭時的事，她沒有回信給李潔吾，可能是沒有收到他寄的書，也可能是她饑寒交迫顧不上寫信了。李潔吾不知道的是，1932年夏天蕭紅身懷六甲被困東興順旅館期間，也曾投書向他求救，蕭軍第一次到旅館探訪她時，她還誤以為他是受李潔吾之托來看望自己的。

1. 李潔吾《蕭紅在北京的時候》，原載《哈爾濱文藝》第六期，1981年。
2. 蕭軍《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