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在這里,我們就要結(jié)束幼兒時期的談論,開始第二個時期即兒童時期的談論了。之所以要這樣說,是因為“幼兒”和“兒童”具有不同的含義。“幼兒”是指“沒有說話能力的人”,它包含于“兒童”之中。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可以在瓦勒爾·馬克西姆的著作中看到“幼稚的兒童”這種詞匯。但是,在可以用其他名詞表明其年齡之前,我仍然會按照我們的語言習慣來使用這個詞語。
當小孩開始說話,他就不會再有那么多時間啼哭。這是一種很自然的進步,因為它是在用一種語言代替另外一種語言。當他們能夠把自己受到的痛苦用語言表達出來,只要還沒有達到因為痛而說不出話的程度,就完全可以用語言把這些感受表達出來。因此,如果他們沒完沒了哭,原因只在他們身邊的人。愛彌兒可以說“我感受痛苦”,但如果要啼哭起來,必須要痛感非常強烈才可能。
一個天性聰明的孩子,如果他的哭號沒有任何理由,那么我就不去管他。當他覺得這樣做于事無補的時候,我就可以很快地讓他自己把眼淚擦干。只要他的哭還持續(xù)著,我就堅持遠離他,一直等到他停止了哭泣,我才走到他身邊去。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如果想呼喚我,將不會再啼哭。就算要哭,也只會是一兩聲,時間不會那么長。孩子判定做一件事是否有意義,是根據(jù)可以感覺到的效果來進行的。在他們的眼里,任何含義都不是固定不變的。所以,孩子在一個人的時候通常是很少哭的,不管受到了怎樣的痛苦,他要哭,除非是希望別人能夠聽見。
無論他是走路摔了一跤,被磕腫了頭,還是鼻子被弄得流血,或者弄傷了手指,我都只會安靜地站著不動,最起碼要過一段時間才過去,絕不會慌里慌張地走到他身邊。因為如果我表現(xiàn)出慌張的神態(tài),只會增加他心中的恐懼,讓他的痛感更強烈,傷痛既然已經(jīng)成為了事實,他就沒有理由不忍受。事實上我們受傷的時候也只是因為恐懼的心情才感受到痛苦,而并非是傷痛本身。所以,我采取這樣的做法至少讓他避免了恐懼。他無疑會以我對待他傷痛的態(tài)度來判斷他所受的傷。如果我面帶慌張地跑過去,對他進行安慰并表現(xiàn)出難過的神情,當他看到這一切,心里就會覺得情況非常糟糕。相反,如果他發(fā)現(xiàn)我一如往常,便會很快平復心情,以為傷痛已經(jīng)痊愈,不會再出現(xiàn)疼痛的感覺。這樣的年歲,正是他應該學會勇敢的年齡。當他學會無所畏懼地忍受輕微的痛苦,在碰到更大的痛苦的時候,他也就慢慢知道如何忍受了。
我不會小心謹慎地防止愛彌兒受傷。不僅如此,事實上我還會擔心他在沒有經(jīng)歷任何傷痛的情況下長大。他一開始就最需要學會忍受痛苦,同時也最需要知道這是怎樣一回事。沒有受到這些不具危險性的教訓,似乎正是孩子弱小的原因。如果孩子從高處跌落,不用擔心,他的腿沒那么容易摔斷。如果他用棍子擊打一下,也不用擔心,把自己胳膊打斷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也不用擔心他拿著一把鋒利的刀子會弄出很深的傷口,因為他不會抓得那么緊。在我們的經(jīng)驗中,能夠讓一個自由自在的孩子弄死自己,或者把自己弄成殘廢和重傷,只有在下列情況才會發(fā)生:把孩子不加任何考慮地放在一個很高的地方;讓他獨自一人在火爐邊坐著;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放置危險的物品。為了避免讓孩子受到任何傷害,有些人用各種東西圍住他。他們完全不知道,這樣做只會讓孩子沒有勇氣和經(jīng)驗面對長大后的痛苦。孩子一受到刺痛就以為要失掉性命,流出一點點血便昏倒,只能說明這許多的設備毫無用處。
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指責別人和展現(xiàn)自己的廣博學識。于是,我們便去教孩子那些他們本來自己可以學好的東西,而把只有我們能夠教他們的東西置之腦后。似乎是見到過有人因為保姆的疏忽而長大后不會走路一樣,為了教孩子走路,我們甚至把大量精力都投入其中。在教孩子方面,這實在是一件最愚蠢的事情。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正是因為我們下力氣教孩子走路,許多人一生都不能很好地走路。
不論是學步車、小推車還是引步車,愛彌兒將來都不會使用。當他已經(jīng)學會了怎樣邁開腳步,如果不是走到有石頭的地方,我是不會扶他的。即便是扶,也只是為了讓他迅速地走過。我不會讓他在充滿渾濁空氣的房間里待著,而是每天領著他去草地上。我會讓他在那里自由自在地蹦跳玩耍,讓他每天經(jīng)歷一百次的跌倒。讓他受到這樣的對待反而是有好處的,只需要經(jīng)過很短的時間,他就可以學會自己爬起來。受過的許多小傷,已經(jīng)由從自由中獲得的好處予以了補償。我的學生或許會經(jīng)常受傷,但是他永遠被快樂包圍著。你們的學生所受的傷或許沒這么多,但他們或許沒有那么自由自在,沒有那么快樂。在我看來,這對他們并不會有好處。
還有一種能讓孩子輕視哭泣的方法,那就是他們的體力得到增長。因為他們遇事更多是靠自己解決,所以需要別人幫助的概率就大大減少了。而當他們的體力得到增長的同時,他們的智慧也會同時增加。他人生中的每一刻,都因為記憶力而延續(xù)了一種自我的感覺。這個時候的他,已經(jīng)是一個真正的人,已經(jīng)真正具有了自己的意義。這樣一來,他就有能力決定自己的命運了。從這以后,必須從一個有智慧的人的角度來看待他了。
我們誠然可以用一個最長的時間段來定義生命的期限,誠然可以讓每個人都有可能達到這個期限。但是我們不能不認識到,相較于一切事物,為一個人設定一個壽命,其失敗的可能性是最高的。并且,鮮少有人能夠達到最長的期限。在出生后最開始的那一段時間里,是生命最有可能遭遇危險的時期。越少體驗到生活,就越不可能保持生命。所有出生的孩子,能夠長到青年的最多只有一半。你的那些學生,也許沒有能達到成人年齡的可能。
我很想知道,我們在看到粗暴的教育為了不確定的未來而犧牲現(xiàn)在,用各種束縛去對待孩子,在為了替他在十萬八千里外的地方準備一種幸福(我認為他并不能享受到這種幸福),把他們弄得可憐兮兮的時候,會有怎樣的想法。當我看見那些可憐的孩子必須要受到他們無法忍受的束縛的時候,毫無選擇地要像服苦役的囚犯一樣永無止息工作的時候,我的感受是無比憤怒,并且認為這樣的做法沒有任何價值,即便進行這種教育的動機情有可原。就這樣,孩子在啼哭、懲戒、恫嚇和奴役中度過了自己本應該快樂的時光。你們誠然是出于好心才這樣做,卻不知道這樣做可能將他們帶向滅亡,讓他們的生命在陰郁的環(huán)境下消逝。有多少孩子成了父親或教師過分照料的犧牲品?我想沒有人知道答案。而最幸運的事情,莫過于孩子能夠避免遭受這樣酷烈的行為。在生命走到盡頭的那一刻不感到有任何惋惜,是孩子們在遭受各種災難之后能得到的唯一好處。因為,在自己的一生中,他們遭受到的苦難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仁慈是為人的基本原則,是在一出生就要遵守的。一個人,只要他擁有和人類相同的特點,不管是怎樣的身份和年齡,你們都應該對他秉著一顆仁慈之心。也可以說,仁慈是唯一美德。必須要關(guān)心和愛護兒童,還要和他做游戲使之快樂,并且要培養(yǎng)他如何變得可愛。擁有始終充滿歡樂和安詳?shù)耐?,你們同樣也曾非常期盼。既然如此,你們就應該在那短暫的時光中,讓天真的兒童也享受到他們極其珍視的財富。和你們一樣,他們?nèi)松淖畛鯉啄暌仓荒艹霈F(xiàn)一次。因此,你們就不應該讓痛苦和悲傷充滿了他們那短暫的歲月。死神會在什么時候奪取你們的孩子的性命?沒有一個父親能回答這個問題!所以,你們完全沒有理由將大自然賦予他們的短暫快樂時光剝奪,要不然就會感到后悔。你們應該這樣做:在他們能夠感受到歡樂的時候,讓他們?nèi)ハ硎軞g樂;不論上帝什么時候叫他們回去,你們都應該在他們失去生命之前享受到生命的樂趣。
我毫不懷疑,有許多人都會對我提出抗議。那些表面聰明的人,他們的叫囂我很遠就已經(jīng)聽見。他們盡是在做這樣的事:不停地讓我們的本性淪落;對當下視而不見;對于那些不可能到來的未來,越是不能得到越要追求;逼迫我們?nèi)ネ豢赡艿竭_的地方,從而遠離現(xiàn)實的世界。
你們這樣告訴我:要想把人的不良傾向改正,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機。對痛苦的感覺最不強烈的時期就是童年,因此,為了讓他在懂事之后不受那么多的痛苦,應該在這個時候多給一些痛苦讓他承受。對于這樣隨心所欲的安排,我不知道誰給了你們做的權(quán)力。我也不知道有誰告訴過你們,讓一個孩子還不那么堅強的心靈獲得這樣一番精彩的教訓,會使他將來少受一些傷害。我?guī)缀蹩梢钥隙ǎ銢]有把握確定讓孩子多經(jīng)受痛苦,就能讓他少碰到一些挫折。既然你不能確定將來的苦難會因為現(xiàn)在的苦難而消失,那么就不應該讓他現(xiàn)在承受還無法承受的痛苦。對于你們準備醫(yī)治他們的那些不好的習慣,你們能夠確定它們是自然的要求而非你們的錯誤做法嗎?我想你們不能!因此,你們這樣的考慮無疑是沒有任何價值的:為了讓他在將來的某一天獲得幸福,而在現(xiàn)在把他弄得那么不幸。放縱和自由,充滿歡樂的孩子和嬌生慣養(yǎng)的孩子,已經(jīng)被這些粗鄙的理論家搞混了概念。對于其中的區(qū)別,在這里我們必須要讓他們了解。
我們只有知道了如何讓自己適應環(huán)境,才能避免對幻想展開追逐。人類在萬物的秩序中是有著固定地位的。而童年這一階段,它在人生的秩序中也有著自己一成不變的地位。因此,用成年人的眼光來看待成年人,用孩子的眼光來看待孩子,就顯得非常有必要。為了讓人們獲得幸福,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讓每個人都處在自己固定的地位上,把人的欲望依照天性進行處理。至于對其他事情的處理,要根據(jù)具體情況來具體對待。必須認識到:我們無法決定外因。
絕對的幸福和絕對的痛苦是什么樣子呢?我們自然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在一個人的一生中,它們是相互夾雜的。想要單純地只體會其中一種感覺,對于我們來說是做不到的。我們不可能把兩種不同的時刻放在同一種情況下體會。我們內(nèi)心的情感是多變的,正如我們的身體一樣變化莫測。幸福和痛苦,可以說是每個人都具備的,唯一的不同是程度上的差別。我們所說的最幸福和最痛苦的人,通常是指遭受到的痛苦最少和最多的人。對于所有人而言,痛苦總是多于快樂的。我們只能以消極的態(tài)度看待人的幸福:幸福的人,就是經(jīng)歷的痛苦少的人。
所有痛苦的感覺,都離不開逃離痛苦的想法;所有快樂的想法,都離不開享受快樂的欲望。所以,只有缺乏快樂,才會產(chǎn)生尋找的意愿,痛苦在人感到缺乏快樂那一刻就會出現(xiàn)。也因此,愿望和能力的不對等,是我們的痛苦產(chǎn)生的根源。一個人,只要他有感覺,在能力還不能匹配愿望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絕對痛苦的人。
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人到哪里才能獲得智慧和幸福?減少我們的欲望并非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法。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如果我們的能力比我們的欲望更大,那么有一些能力就沒有可用之處,只能被閑置下來。如此一來,對于我們的存在,我們就不能完全享受。同樣,增加我們的能力也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原因如下:相較于我們能力增加的幅度,如果我們欲望的增加幅度更大,便只會感到痛苦。所以,只有把那些超過我們能力的欲望減少,才能真正解決問題。因為這樣就可以充分平衡能力和意志。因此,要想擁有一顆平靜的心靈,必須讓所有力量都得到運用。只有這樣,人的生活才會進入一個有序的狀態(tài)。
大自然之所以一開始要這樣安排人,是因為它總是在向最好的方面做事情。它最開始的做法是:讓人能夠擁有足夠的欲望得以生存,并且有足夠的能力來滿足這種欲望。然后,它往人的心靈深處蘊藏剩下的能力,等到有需要的時候,再讓它們充分地被應用。能力和欲望要想獲得平衡,唯一能實現(xiàn)的情況就是這種原始的狀態(tài)。只有這樣,人才不會感到痛苦。在所有能力中,想象力是最為活躍的,當潛在的能力開始產(chǎn)生效力,這種能力便會蘇醒并首先發(fā)展。我們所能達到的好和壞的情形,正是通過這種想象力得以體現(xiàn)的。我們有滿足欲望的可能,我們的欲望因此而得到增長,這也離不開這種想象力。我們也要注意到,這個目標一開始看似乎很容易達到,但事實上它會急速地向前移動,從而導致我們永遠也不可能追逐到。并且,它在我們認為已經(jīng)追趕到的時候,會遠遠地以另一番模樣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樣一來,對于我們的經(jīng)歷,我們便永遠無法看到了,同時也永遠不會去想了,而還沒有涉足的領域卻在不斷地增加。于是,即便投入全部精力,我們也無法到達終點。我們越是認為自己在享受,便距離幸福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