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波西:
在漫長無果的等待之后,我終于下決心給你寫信,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因為我不愿在長達兩年的牢役生活中,除了看到那些令我痛苦的消息外,竟未收到任何來自你的一言半語。
雖然你我間多舛可悲的友情關(guān)系是以我的身敗名裂告終,然而對我們昔日的情感卻??M繞我心。并且一想到我心中曾經(jīng)的盈愛之地將會永遠被厭惡、怨恨和蔑視侵占,我就不由得悲從中來。我想,你本人也將會在心里感到,給鐵窗內(nèi)孤獨的我寫信會好于未經(jīng)應(yīng)允將我的信件發(fā)表,或未經(jīng)請求獻詩給我,盡管世上無人知曉你會在信中選擇怎樣的詞語作為你的回答或吁求,以表達你的悲傷、激情、悔恨或冷漠。
對于虛榮的你,我確信這封信將會正中你的痛處。因為,我會寫你我的生活,你我的過去和將來,其間甜蜜如何變?yōu)橥纯?,痛苦又如何變?yōu)榭鞓?。若我做到了,就請你一遍一遍讀這封信,直到它將你的虛榮心全部吞噬。若你發(fā)現(xiàn)信中有不實之處,那么請記住,一個人應(yīng)該對自己因過錯而受冤枉心懷感激。如果信中有一段落能讓你熱淚盈眶,那就請你像我們這些獄中人一樣哭吧!你知道,監(jiān)獄里哭泣的時段不分白天黑夜。眼淚是唯一能拯救你的。如果像上次你讀到我給羅比的信中那些對你的輕蔑和嘲笑后所做的那樣,又去找你母親撒嬌抱怨,以此讓她來安撫勸慰你,又把你哄得揚揚得意、不可一世,那你將徹底迷失。如果你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虛假的借口,那你會很快找到一百個,這和從前的你別無二致。你仍然會像答復羅比那樣,說我“將無價值的動機強加于你”嗎?哈!你對生活沒有動機,僅有胃口。動機是一種智力目標。我們友誼的開始之際你是“年少無知”的嗎?你的缺陷并不是你對生活懂得太少,正相反,你對生活知道得太多了。開滿鮮花、清新如晨的少年時光,它的純凈清澈的光束,它的天真無邪的喜悅和憧憬,所有這些都被你置于腦后。你迅捷地從浪漫跑入現(xiàn)實,陰溝和生活于陰溝中的生命開始吸引你。這是你的一切麻煩的開始之時,也正是你開始有求于我之日。根據(jù)俗世看法,我出于同情和善良,如此不明智地向你伸出了援手。你必須將這封信從頭到尾讀完,盡管信中每一個字對你都可能像一束熾焰或一把冰刀,會弄傷你嬌弱的肌膚,會令它流血。記住,眾神眼中的蠢人和凡人眼中的笨蛋不可同日而語。一個人可能對藝術(shù)的嬗變形式和思想的進步形態(tài)毫不知曉,對拉丁詩恢宏莊嚴的氣度和希臘語嘹亮豐富的音韻毫無感覺,對托斯卡納的雕塑視而不見,或?qū)σ聋惿罪L格的歌曲置若罔聞,但這個人依然可以飽含最美好的智慧。真正的愚蠢之輩是對自己一無所知的人,正如那些受眾神嘲笑或損毀的人。長久以來,我就是這樣一位愚人,你也一直是這樣一個蠢蛋。是的,不折不扣,就是這樣。不用害怕。輕浮淺薄是終極罪惡。能被意識到的事都是對的。也請你記住,我將它記載到紙上時的痛苦,比你將在信中讀它時的痛苦痛上百倍。那些無法捉摸的力量對你已經(jīng)很仁慈了。你所見的生活那怪異悲慘的景象就如同透過水晶球看到的影子,美杜莎之頭將活人變?yōu)槭^的慘劇你也只需隔鏡觀看。你一直在花海中徜徉,而我曾經(jīng)的美麗世界已黯然失色,了無生機。
首先我要告訴你的是我無比自責。此時此刻,我正坐在陰暗的牢里,身為一個遭人唾棄、穿著囚服的落魄者,我詛咒我自己。在痛苦無眠的黑夜里,在單調(diào)悲傷的時日里,我只指責我自己。我恨我自己居然允許一段沒有清明智慧的友誼主宰了我全部的生活。這種友誼的出發(fā)點既非創(chuàng)造美,亦非思索美。從一開始你我之間就存在鴻溝:你讀中學時就游手好閑,進大學后又變本加厲,禍根從此埋下。你意識不到有一類藝術(shù)家,特別是像我這樣的,他們的創(chuàng)作質(zhì)量取決于個性的強烈釋放。我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要求有思想的相伴,有尚智的氛圍:平靜、安寧和孤寂。我的作品完成時你大為贊賞,它們初登大雅之堂帶來的輝煌以及緊隨其后的觥籌交錯令你興奮。作為一名杰出藝術(shù)家的密友,你自然倍感光彩。但是,你不知道藝術(shù)作品產(chǎn)生的必備條件。我在這里不是夸大其詞,而是從確切事實的角度提醒你:我沒有在你我共處的整個過程中寫過一行文字。不管是在托奎、戈林、倫敦、佛羅倫薩還是其他地方,只要身邊有你,我的生命總處于一種完全荒蕪怠惰的狀態(tài)。并且,我不無遺憾地說,除了少數(shù)時段外,你總是在我身邊。
下面我從眾多例子中僅舉一例。比如,我記得一八九三年九月,純粹是為了工作不受干擾,我住進了圣詹姆斯旅館的一套單人間。因為我本與約翰·黑爾簽約寫一劇本,已經(jīng)因逾期違約了,他為此對我窮追不舍。第一周你確實獨善其身沒來找我。在這之前我們關(guān)于你翻譯的《莎樂美》的藝術(shù)價值意見相左(那倒也自然),于是你接二連三地給我寄來數(shù)封愚蠢的信,得意揚揚。那一周,我完成了《理想丈夫》第一幕的全部寫作,第二周你來了,我不得不放棄我的工作。我每天上午十一點三十分趕到旅館的住處,為的是有機會不受干擾地思考和寫作。這些干擾與我自己的家庭密不可分,盡管我的家庭是安寧和睦的,但我的努力白費了。十二點你開車駕到,抽煙聊天一直待到下午一點三十分,然后我得帶你去皇家咖啡屋或伯克利吃午飯。加上喝甜酒午飯一直持續(xù)到三點三十分,然后你去懷特俱樂部休息一小時。喝茶的時候你又出現(xiàn)了,一直待到換正裝吃晚飯。然后你和我或去薩瓦,或去泰德街,通常我們要到午夜才分開,威利斯家晚宴是迷醉一天的終止符。這就是那三個月我每天的生活,天天如此,除了你出國的四天。那樣一來,我當然又得去加萊接你回來。對于我的天性和脾氣來說,這樣的生活頓時顯得怪誕可悲起來。
你現(xiàn)在肯定意識到了吧?你必須清楚,你缺乏獨處的能力,需要別人不斷關(guān)注你,你天生對別人的注意力和時間苛求過甚;你的思維和智力缺少持久的專注性——這真是不幸,我無法做出其他解釋。在智力學識方面你遠未獲得典雅從容的“牛津氣質(zhì)”??v橫捭闔、滿腹經(jīng)綸的牛津人總是文質(zhì)彬彬,能優(yōu)雅地玩味諸多思想觀念,而你僅以激烈的方式發(fā)泄自己的意見。所有這些事實,連同另一事實——即你的興趣欲望在于生活而不在藝術(shù)——對你自身文化的進步和對我作為一名藝術(shù)家的工作,都帶來了同等的危害。當我將你我之間的友誼,與比我更年輕的約翰·格雷和皮埃爾·路易斯之間的友誼對比時,我深感羞愧。我真正的生命,我更高的精神層面上的生活是和他們相連的,他們對我也持同樣看法。
你我朋友一場,現(xiàn)在我并不想再提這場友誼的可怕后果,我只是在思考你我還是朋友時我們友誼的質(zhì)量——那對我來說真是思想的墮落。你具有一種萌芽狀態(tài)的藝術(shù)氣質(zhì),但是否因為我遇見你太遲或太早,我不知道是哪一種。你一離開我就一切安好。在我前面提及的同年十二月,我終于說服你母親將你送出英格蘭。你一離開,我馬上重拾業(yè)已千瘡百孔的想象之網(wǎng),重新將生活掌握在自己的雙手中。我不僅完成了《理想丈夫》劇本余下的三幕,而且構(gòu)思并基本完成了另外兩部類型迥異的劇作:《佛羅倫薩的悲劇》和《神圣妓女》。但突然,我的幸福受到了致命的打擊,你不請自來,如一名不速之客回國了。我的兩部尚待完善的劇作就此擱淺,我無法再續(xù)寫它們,當初創(chuàng)作它們時的心境消遁殆盡。你現(xiàn)在作為已出版了好幾本詩集的作者,將能認識到我所言不虛。不管你能不能認識到這點,它都是占據(jù)我們友誼核心的一個可怕的真相。和你廝混就是對我的藝術(shù)完全的毀滅,允許你一直橫亙在藝術(shù)和我之間,對我自己而言,則是徹底的羞愧和恥辱。這點,你既不知道,也不理解,更不重視。當然,我沒有任何權(quán)力指望你什么。你的興趣只在一日三餐和自我心情的起伏,諸多欲望歸根到底就是尋歡作樂,普通或比普通還不如的享樂都在你的興趣范圍之內(nèi)。這些就是你的天性所需,或你自認的一時歡娛所需。我本應(yīng)禁止你不經(jīng)邀請來我家或我的公寓,沒能做到只能完全怪我自己軟弱。是的,這僅僅是軟弱。對我來說,與藝術(shù)共舞半小時遠勝過與你相處一天。其實相比藝術(shù),發(fā)生在我生命中任何階段的任何事物對我來說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對于一位藝術(shù)家,當軟弱令想象力癱瘓時,軟弱幾乎就是犯罪。
我再一次譴責我自己,居然允許你令我在經(jīng)濟上陷入可恥的破產(chǎn)境地。我記得一八九二年十月初,我和你母親坐在布萊克奈爾秋色漸濃的樹林中。那時我對你的真正性格不甚了解。我們之間的交往只限于一起在牛津度過周六至周一的日子,以及一起在克勞默打高爾夫球的那十天經(jīng)歷。我和你母親的話題漸漸轉(zhuǎn)向你,你母親對我談起你的性格。她告訴我你有兩大毛?。禾摌s以及——用你母親的話說——“徹底錯誤的金錢觀”。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聽了這話后是如何大笑的。我毫無預(yù)見之能,根本想不到你的第一個弱點將會讓我坐牢,第二個會使我破產(chǎn)。我覺得虛榮對于年輕人來說是一種可佩戴的優(yōu)雅之花;至于奢華——因為我想你母親指的僅僅是奢華,謹慎節(jié)儉的美德也不符合我本人的天性氣質(zhì)或家世門第。但我們的友誼發(fā)展不到一個月時,我開始體會到你母親話語的真正意味,體會到你對揮霍無度生活的執(zhí)著和對金錢的無度索求:你聲稱不管我是否和你一起,你所有的享樂開銷必須由我支付。因此,一段時間之后,我就陷入了嚴重的財務(wù)危機。隨著你對我生活的控制欲越來越強,我越來越無法忍受你那單調(diào)的趣味——幾乎所有的錢都花在與吃喝相關(guān)的活動上。餐桌上偶爾擺放紅酒玫瑰是賞心悅目的,但是你的所作所為超過了品味和節(jié)制方面的限度。你的索求沒有雅趣,你的接受不帶感恩。你開始認為你有權(quán)利靠我提供花銷度日,并且以一種你從未習慣的奢侈方式尋歡作樂。正由于這樣的想法,你的胃口變得越來越大,以致最后在阿爾及爾的賭場一輸了錢,第二天早上你就會給我發(fā)份電報,讓我在倫敦將相應(yīng)的錢打入你的銀行戶頭,然后你再也不去理會這類事,一切就像從未發(fā)生過。
如果我告訴你從一八九二年秋至我入獄為止我和你的花費,你將對自己熱衷的生活方式有所了解。我花在你身上的錢和與你一起花的錢加起來超過五千英鎊,這還不包括我自己的賬單,你認為我是在夸大其詞嗎?我與你在倫敦度過普通一天的一般花費如下:中餐、正餐、晚餐、娛樂、馬車及其他,十二鎊至二十鎊不等,按這樣計算一周的花費自然就是八十鎊至一百三十鎊。我們在戈林三個月的開銷(當然包括房租)就達一千三百四十鎊。我必須和破產(chǎn)財產(chǎn)管理人一筆筆確認生活中的每一款項,這真是讓人感到糟透了。當然,“樸素的生活和高貴的思想”是那時的你無法理解的理想,但如此奢侈對你我都是恥辱。我記憶中最愉快的一次就餐是和羅比在索霍區(qū)的一家小咖啡館進行的,我們花費的“先令”數(shù)額和與你就餐所花費的“英鎊”數(shù)額相等。三法郎五十分的套菜就囊括了談?wù)摰乃枷?、名稱以及優(yōu)雅的款待、氛圍。和你一起花天酒地后卻一無所剩,只留下吃喝無度的記憶。我對你的一味遷就也對你有害,這你現(xiàn)在也知道了。它時常令你貪得無厭——時常不止是一點肆無忌憚,而是完全的粗野無禮。太多時候招待你真是毫無樂趣和榮幸可言。你忘了與人相處時甜美雅致的風度——這里我就不說正式的感謝禮節(jié)了,因為正式禮儀會令親密的友誼窒息——但是簡單的與人相伴時的甜美雅致、愉快談吐的魅力,即希臘人所稱的“愉快的談話”,以及所有那些讓生活變得可愛溫和的人性光芒是不可或缺的,它們對生活的陪襯,就像音樂能讓沉默的蠻荒之地回蕩著溫柔和諧的旋律一樣。雖然你可能會大感怪異,我落魄至此,竟還能分辨出一種恥辱和另一種恥辱的區(qū)別,但我仍然要坦白地承認,將這些金錢愚蠢地花到你身上,并讓你將我的財產(chǎn)揮霍到對你我都造成傷害的程度,在我看來,如此種種是導致我破產(chǎn)的原因和我放蕩荒淫的標志——這令我感到雙倍的羞辱。我不是為這些丑事而生的,我志在他處。
但我最為自責的,是允許你將我?guī)霃氐椎牡赖聣櫬?。性格的基礎(chǔ)是意志力,而我的意志力完全屈從了你。這聽上去怪異,但確實是真的。那些持續(xù)不斷發(fā)生的作樂場景對你幾乎成了生理上的需要,身陷其中的你身心扭曲,成為一個令人不忍卒視、不忍卒聽的可怕之物:那種遺傳自你父親的可怕的躁狂癥、熱衷于揮寫令人生厭的惡心信件的癖好。你會長時間一言不發(fā),任由慍怒情緒蔓延,同時又會突然癲癇式地狂怒,由此可見你完全沒有控制自我情緒的能力。我所有這些話都能在寫給你的一封信中找到,信中不乏哀憐的懇求——如果當時的你能從信的措辭結(jié)構(gòu)或言語表達上體悟到信中的哀憐請求的話。但是這封信被你丟在薩瓦或別的賓館,又被你父親的律師在法庭上用來出示指控我。我敢說,所有這些導致我最終屈從于你與日俱增的無度要求。這對我是致命的,你讓人精疲力盡。這就是低劣人性對高貴人性的勝利,或是弱者成為暴君主宰強者的事例,在我的一部劇作中,我稱這樣的暴君為“唯一能長久盤踞其位的暴君”。
不可避免的是,生活中與他人建立的每一種關(guān)系都需要找到某種“相處方式”。和你相處,一個人或者將自己放棄,或者放棄你,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出于對你錯擲的摯愛,出于對你性格缺陷深深的憐憫,出于我自己出了名的隨和和凱爾特式的慵懶,出于一名藝術(shù)家對粗俗場景和丑陋言語本能的厭惡,出于我那時本性中無力承受“憤恨”這種情緒,出于不喜見到因我認為的那些瑣屑之事令生活變得黯然失色、丑陋不堪——我的眼睛關(guān)注的是別的事情,這些瑣屑之事激不起我片刻的興趣——出于以上種種聽起來非常簡單的理由,我總是向你讓步。讓步的結(jié)果自然是你不斷得寸進尺,你越來越無理地榨取我。你最卑劣的動機、最低俗的欲望、最庸常的激情,成為你指導別人生活的律法,并且如有需要,你將毫無顧忌地要求他人在生活上做出犧牲。你知道通過大吵大鬧總能如愿以償,很自然,你幾乎是無意識地將每一種粗暴行徑推向極致,對這一點我毫不懷疑。最終,你都不知道自己忙碌的目標是什么,或者是沖著何種目標而活。在成功攫取了我的天賦、意志力和財富之后,你繼續(xù)盲目地以一種從不衰竭的欲火和貪婪占有我全部的生命。你得到它了——就在我一生最為危險悲慘的時刻,就在我開始采取蹩腳荒唐的行動之前。一方面,你父親在我的俱樂部留下可憎的卡片對我大加鞭撻,另一方面你以同樣可憎的信件向我發(fā)起攻擊。那天早上你寫給我的信,是你出于最可恥的動機而寫得最糟糕的一封信。那天早上我讓你帶我去治安法庭,向法庭申請對你父親荒謬的逮捕令。裹挾在你們兩位之間讓我失去了頭腦,我的判斷力棄我而去,恐懼取而代之。坦率地說,面對你們兩位我無處逃生,猶如一頭瞎眼的公牛跌跌撞撞地闖進了屠宰場。我犯了一個巨大的心理錯誤:一直以為在小事上對你讓步無關(guān)緊要,待到重大時刻到來時,我會重新行使卓越的意志力。然而現(xiàn)實并非如此,到了重大時刻,我卻徹底喪失了意志力。生活其實沒有大事小事之分,所有事物都有著相同的價值。我對你事事遷就的習慣不知不覺已成為自己性情中真實的一部分,它將我的性情澆鑄為一種永久性的致命情緒,而我自己對此卻一無所知。這就是佩特
在其散文集第一版的跋中措辭微妙地說的“形成習慣就注定失敗”的應(yīng)有之意。佩特當初說這話時,遲鈍的牛津人以為他只是故意顛覆亞里士多德《倫理學》中多少有些乏味的論述,殊不知此話隱含了一種奇妙但可怕的真理。我任由你吸干了我的元氣,我可以見證,一種習慣的形成帶來的不僅僅是失敗而且還有毀滅。你在道德上對我的毀滅遠勝于你在藝術(shù)上對我造成的破壞。
逮捕令一旦發(fā)出,你的意志自然指揮一切。我本應(yīng)留在倫敦征詢有識之士的良言,冷靜地思考自己身處的可惡陷阱——直到今天你父親仍稱之為誘餌圈套——你卻死纏著要我?guī)闳ッ商乜?,去那個世界上最齷齪惡心的地方。然后,只要賭場開門,你就整日整夜在里面狂賭。而我被獨自撂在外面,因為我對巴卡拉紙牌戲毫無興趣。你拒絕花哪怕五分鐘與我討論你和你父親將我?guī)氲牟豢爸常以诿沙俏ㄒ坏墓ぷ骶褪翘婺阒Ц堵灭^費和賭債。稍許提及我即將面臨的嚴酷煎熬,你便感到不耐煩,它遠不及別人向你推薦的新款香檳能提起你的興趣……
返回倫敦后,一些真正關(guān)心我的朋友善意提醒我去海外避險,不要去打一場不可能贏的官司。你卻說這些好友的善言動機齷齪,若我聽從,我就是一名懦夫。你逼我厚著臉皮將官司進行到底——如果可能的話,讓我深陷于你愚蠢荒誕的偽證之中。結(jié)果我被捕入獄,而你父親成為一時的英雄。著實奇怪,成為一時英雄的不僅僅是你父親,你的整個家族現(xiàn)在都躍居萬古流芳之列。這或許可以說是歷史的吊詭之處,是歷史中的哥特因素產(chǎn)生的怪誕效果。這使得克利俄成為眾繆斯中最輕佻的一位,而你的父親將永遠成為主日學校文學中善良純潔父母的原型,你會與嬰兒撒母耳
為鄰,而我將會深陷在地獄最底部的泥潭中,我的左邊是吉爾斯·德·雷
,右邊是馬奎斯·德·薩德。
當然,我本應(yīng)擺脫你的,我本應(yīng)將你甩掉,就像抖落粘在衣服上的叮人的東西一樣。埃斯庫羅斯講過這樣一則精彩的故事,說的是一位偉大的君王將一頭幼獅撫養(yǎng)長大,他愛這頭幼獅,因為他每次叫它,小家伙就撲閃著一對亮眼走到他跟前,搖尾示好,討要食物。隨著小獅子的長大,它族類的天然本性流露出來了,最終毀滅了主人、他的房子和他的一切財產(chǎn)。我感覺我的遭遇就如那位主人,但我的過錯不在于我沒離開你,而是離開你太頻繁。我還記得,我通常是每隔三個月就有規(guī)律地與你斷交一次,而每次斷交之后,你都想方設(shè)法乞求我,發(fā)電報或者寫信,通過你我朋友的規(guī)勸和其他類似的做法來誘導我允許你回來。一八九三年三月底,當你走出我在托奎的房子時,我就下定決心永不和你說話,無論如何也不允許你回到我身邊。在你離開的前一天晚上,你大吵大鬧,實在是令人惡心。但隨后你從布里斯托爾又是寫信,又是發(fā)電報,哀求我原諒并讓你回來。你留在這里的那位家庭教師告訴我,在他看來,你的言行舉止有時是相當不負責的,并且大多曼格德拉的市民——雖然不是所有市民——也持相同意見。我同意與你見面,當然又原諒了你。在去市中心的路上,你又哀求我?guī)闳ニ_瓦。那一趟對我是真正的致命之旅。
三個月后的六月,我們到了戈林。你在牛津的幾位朋友過來從周六住到周一。他們離開的那天早上,你又狂耍脾氣,可怕又可悲。隨后我告訴你我們必須分開。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們站在平整的槌球場上,四周是漂亮的草坪。我向你指出,我們正在毀滅彼此的生活,你正將我徹頭徹尾地拖垮,而我顯然也無法帶給你真正的快樂,我們兩人必須徹底分離,永不相見,這對雙方都不失為明智之舉。午飯后你滿腹慍怒地走了,讓管家在你離開后將一封言辭極為粗魯無禮的信件轉(zhuǎn)交給我。然而三天不到,你故伎重演,從倫敦發(fā)來電報乞求我原諒,想與我重歸于好。在這之前,為了使你高興,我租下這一寓所;為了滿足你的要求,我雇用了你的仆人?,F(xiàn)在,看到你成為你自己惡劣脾氣的犧牲品,我心如刀割。我喜歡你,于是同意你回來并原諒了你。又過了三個月,即同年九月,你又失控發(fā)作了,起因是你嘗試翻譯我的《莎樂美》劇本,我指出了你譯文中一些學齡孩童級別的錯誤。想必你現(xiàn)在肯定是一位相當了得的法文學者了吧,你肯定也知道自己當年的譯本非常差勁,與當時自己普通牛津?qū)W生的身份很不般配,更達不到原著的水平。當然,當年的你是不知道這點的,并且在一份措辭暴烈的信中,聲稱對我“沒有任何智識上的義務(wù)”。記得當時讀到這句話,我感到這是我們整個交往過程中你寫給我的唯一一句真話。我發(fā)現(xiàn)你更適合于一種文化層次較低的友誼,我這樣說只是出于友人的坦誠,不帶半點責備意味。所有伙伴關(guān)系的維系紐帶,不管是婚姻還是友誼,最終都歸于對話,而對話必須要有一個共同的基礎(chǔ)。在兩個文化差異懸殊的人之間,共同基礎(chǔ)只可能是最低級的。思想與行動中的每一個瑣細之處都是迷人的,我將之視為蘊含在戲劇和悖論中璀璨智慧的底色。但是你我生活的浮華愚蠢令我倍感厭倦乏味,“陰溝泥潭”是我們相處的唯一去處。盡管有時你談?wù)摰脑掝}很迷人,的確迷人,但最后它們?nèi)栽谀阋槐楸榈闹貜拖伦兊脝握{(diào)無趣。我常感厭倦,猶如行尸走肉,但又無奈地接受,正如我要接受你對聽雜耍劇場的狂熱,或是你在吃喝方面荒唐的窮奢極欲,或是在我看來你的任何毫無吸引力的性格特征那樣。一個人除了苦苦忍受,別無他法。這就是認識你必須付出的高昂代價的一部分。離開戈林后我去了迪納德,住了兩周。我沒帶上你,對此你又勃然大怒。在我離開戈林之前,你在阿爾貝馬勒旅館為此事又大吵大鬧,弄得彼此都很不愉快,然后你又往我將要住上幾天的鄉(xiāng)村寓所發(fā)了幾封同樣令人不悅的電報。我記得我告訴過你,你有責任和你自己的朋友共度一段時日,因為你整個社交季都不在他們身邊。但實際上,和你坦白地說吧,我無論如何不能再讓你和我攪在一起了。我們在一起已經(jīng)近十二個星期了,你的如影相隨令我備受折磨且不堪重負,我需要離開你得到休息和自由。我必須要獨處一陣,從我的精神狀態(tài)來看這也是必需的。懷著這樣的想法,我承認我從剛才引用過的那封信里,看到了不留怨恨地結(jié)束你我之間這段致命友情的極好機會。正如那個陽光燦爛的六月清晨我在戈林試圖要做的那樣,那是三個月前的事了。然而有人告知我——我必須坦率地承認是我的一位朋友告訴我的,你落難那會兒還向他求助過——如果將你的譯作像小學生的練習題一樣返還給你,你會大受傷害,甚至可能會蒙羞受辱。他還說我對你的思想水準期望過高,并且不管你寫什么或做什么,你對我完全是忠心耿耿。在你的文學起步階段,我不想第一個站出來阻攔你或打壓你。我很清楚,除了詩人之外,任何人都無法通過翻譯充分表達我作品的色彩和韻律。我一直都把奉獻當作一種不應(yīng)輕易丟棄的美德。出于這種考慮,我將你和你的譯作一起收下。恰好三個月之后,你我之間一連串的鬧騰終于以非同尋常、令人作嘔的場景告終。一個周一的傍晚,你和你的兩位朋友來到我的住處。為了逃離你,我第二天早上就飛往國外,還給家人留下了一個荒唐的理由來解釋我的突然離去;并且為了避免你乘下一趟火車追來,我給我的仆人留下了一個假地址。記得那天下午,坐在呼嘯著駛向巴黎的列車車廂里,我恍惚如夢,想我王爾德這樣一位享譽世界的人物,竟然會深陷這樣一種可怕的、完全錯誤的、不可想象的生活狀態(tài)之中。為了盡力擺脫一段會完全毀滅我身上一切美好品性——無論是思想方面還是道義方面——的友誼,我實際上是被迫逃離英格蘭的???,我正在逃離的那個與我糾纏不清的人,不是憑空從陰溝或沼澤地帶一躍而起進入現(xiàn)代生活的怪物,而正是你——一位社會階層與我相當?shù)哪贻p人,和我一樣畢業(yè)于牛津大學的同所學院,并且是我家里的???。與往常一樣,充滿懇求和悔意的電報接踵而至,我未理睬它們。你發(fā)來最后通牒:若我不和你見面,你將絕不去埃及。你清楚并且也同意,我曾請求你母親送你離開英格蘭去埃及,因為倫敦正在毀滅你的生活。我知道若你真的不去,對你母親將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為了她,我又與你見面了。你一定還記得,我當時是帶著怎樣強烈的情感原諒了你的過去,盡管對于未來的安排我片語未提。
記得回到倫敦的第二天,我坐在自己房間里,嚴肅且不無憂傷地努力思考:你是否真如我所見的那樣滿身遍布可怕的缺陷?是否你帶給自身和他人的全是一種毀滅的力量?是否人們與你接近甚至只是相識都會陷入致命的厄運?整個星期我都在思考這些問題,也不時疑惑我對你的認識是不是公正無誤。周末我收到你母親的來信,信里充分表述我對你的每一種感覺。她在信中說你的虛榮心盲目膨脹,甚至到了蔑視自己家人的地步,竟然說自己哥哥——那位坦率的人——“像個庸人”;你暴烈的脾氣令你母親怯于談及你的生活,盡管她知道而且也能感覺得到你目前正在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你處理錢財?shù)男袨椤⒛愕膲櫬浜腿粘K鸬淖兓橇钏龖n心忡忡。當然,她清楚你背負了“遺傳”這一可怕的負擔,她心存恐懼,但坦率地承認這一點。她這樣寫道:“他是我孩子中繼承了道格拉斯家致命氣質(zhì)的一個。”信末她聲稱有必要說明,她認為你和我的友情交往加劇了你的虛榮行徑,成了你所有錯誤的源頭。你母親懇請我不要在國外見你。我馬上給她寫了回信,告訴她我完全同意她信中說的每一個字,此外我還說了更多的內(nèi)容。我盡我所能告訴她:你和我的友誼開始于你在牛津讀本科的時候,你遇到了一個非常特別和嚴重的困難,于是過來找我?guī)椭?。我告訴她你的生活一直處于類似的困境中,并無多大改觀。你將去比利時的原因歸咎于你的旅伴,你的母親責怪我不該將那人介紹給你。我向她說明情況,認為真正要承擔責任的不是別人,正是你自己。在回信的最后,我向你母親保證我沒有一絲要在國外見你的打算,并請求她盡可能把你留在那里,如果有可能就讓你去擔任名譽使館專員,如不可能,就去學現(xiàn)代語言,或做她能決定的任何其他選擇,至少留個兩三年,這樣對你對我都有好處。
在這期間,你從埃及不斷給我寫信。我讀了那些信件,然后將它們撕毀,一概不予回應(yīng)。我終于恢復平靜,不想再和你有什么瓜葛了。我已下定決心,并且很高興終于又能投身到曾允許你打斷了的藝術(shù)探尋中去了。過了三個月,意想不到的是,你母親又親自給我寫信了。你母親性格的不幸在于她薄弱的意志力,它對我的悲劇人生的致命打擊絕不亞于你父親的暴烈性格。毫無疑問,你母親的這封信自然是在你的挑動慫恿下寫的。她在信中告訴我,你沒有我的音信焦慮萬分。為了不讓我找借口不和你聯(lián)系,她隨信告訴我你在雅典的地址,這個地址我自然早就知道了。我承認這封信令我極為震驚。我不明白,在我那樣回復了她十二月寫的那封信之后,她怎么還會想方設(shè)法修復我與你不幸的友誼。當然,我告知你母親來信已收到,我再一次催促她試著將你安排進某個駐外大使館,這樣就能阻止你返回英國。但我沒有給你寫信,并一如既往地對你的信件漠然視之。不料最后你居然給我的妻子發(fā)電報,央求她對我施加影響,讓我給你寫信。我們的交往一直以來是我妻子的心頭大患,不僅僅因為她個人從未喜歡過你,而且也因為她看到與你持續(xù)交往如何改變了我——不是往好的方面改變。但如同她一直以來對你親切和藹、盛情有加一樣,她也不允許我背上一個不善待朋友的罵名。她認為,也非常清楚,這么做不符合我的性格。在我妻子的請求下我確實又和你聯(lián)系了。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回給你的那份電報中的每一個字。我說時間會愈合每一處傷口,但在接下來的長久歲月里,我既不會給你寫信,也不會與你見面。你立刻動身趕來巴黎,沿途不斷地給我發(fā)來熱情激蕩的電報,央求我無論如何要見你一面。我拒絕了。你于周六深夜抵達巴黎,但之前我已在你下榻的旅店留下一封短信聲明我不會見你。第二天早上,我在泰特街收到你一封長達十頁或十一頁的電報。你在電報中說,無論你過去對我做過什么,你難以相信我會決然拒絕見你。你提醒我,為了見我一面,哪怕是見上一小時,你在過去六天里晝夜兼程、馬不停蹄地橫跨歐洲,路上沒有片刻停留。我必須承認,你的慟哭哀求確確實實打動了我,信的結(jié)尾處你威脅說要自殺,而且你說那話不是遮遮掩掩的。你曾多次告訴過我你的家族中有多少人的雙手是被自己的鮮血玷污的:你的叔叔肯定是,你的爺爺可能是,其中還有許多其他的親人也是以同樣的方式結(jié)束生命的。你在我的心頭激起憐憫;我對你曾有過的愛意;對你母親的顧慮——在這樣一種極端的情形中,你的死對她將是無法承受的打擊;還有一種恐懼——想到如此年輕的生命,盡管有種種丑行劣跡,仍不失與生俱來的美麗和希望,卻以這樣惡心恐怖的方式枯萎;還有單純出于人性本身的考慮:以上所有這些就是我最終同意讓你與我見上最后一面的理由。我抵達巴黎后,你不時痛哭流涕。我們先在沃瓦薩進晚餐,然后在帕亞德吃夜宵,整個過程,你時時泣不成聲,雙頰熱淚長流。你毫不掩飾見到我的喜悅,一有機會就緊握我的手,像個知錯悔過的孩子,你的懺悔在那一刻是如此單純真誠,使得我最終同意和你重建友誼。兩天以后我們一起回到倫敦,你父親看見你和我在皇家咖啡廳共進午餐,便過來加入我們這一桌,喝了我的葡萄酒。隨后那天下午,你父親在給你的一封信中開始對我進行第一次人身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