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胡華同志相處的歲月[*]
與胡華同志訣別已經(jīng)十個年頭。回憶當年和他相處的歲月,隨從他學習,共同工作,一起讀書、議論、寫文章,一起談天、逛街、游覽,往日的情景,歷歷在目,他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我和胡華同志于1948年在正定華北大學相識。那時我從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北平進入解放區(qū),在華北大學一部學習。該校是一座革命的熔爐,鍛煉、培養(yǎng)青年知識分子,以迎接即將來臨的全國勝利。學校分成四部兩院,一部是政治訓練班,對青年知識分子進行短期培訓;二部是教育學院,有較正規(guī)的本科,分設系科;三部是文藝學院;四部是研究部。兩院是工學院和農(nóng)學院。胡華同志是華北大學一部最年輕的教師,給我們講授中共黨史(當時稱新民主主義革命史)。我雖然是北京大學史學系的學生,熱愛歷史專業(yè),讀過一些通史和專門史,卻從來沒有聽說過中國共產(chǎn)黨的歷史。對黨如何誕生、如何成長、如何奮斗、如何歷經(jīng)挫折走向勝利,我所知甚少。第一次從胡華同志那里聽到這些知識,了解當代最重要的歷史發(fā)展,猶如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世界,既新鮮、驚奇,又興奮、感佩,對共產(chǎn)黨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革命的信念更加堅定。那時,青年知識分子成群結(jié)隊投奔革命陣營,華大的學生激增,幾天之內(nèi)就新編一個班,我被編在第十七班。上課是在一片廣場上,成千人坐著小馬扎聽課。華北大學的教師們都富有革命經(jīng)驗,學識廣博,口才雄辯。胡華同志是很突出的一位,他的課程內(nèi)容豐富,條理清晰,語言生動,分析史事精辟而深刻,講課帶著充沛的革命感情。當他講到死難的烈士、犧牲的軍人時,淋漓盡致地刻畫了可歌可泣的斗爭情節(jié),真實地反映了愛國愛黨的浩然正氣和甘冒斧鉞的剛烈精神。他講課至激動處,往往聲淚俱下,滿座為之動容,成千青年的心靈被課程內(nèi)容深深地打動。新中國成立前后,胡華同志經(jīng)常講課、做報告,聽過他講課的人不下幾十萬人,其影響之廣、作用之大是難以估量的。胡華同志是革命隊伍中杰出的教師、宣傳家,我聽了他的課,深深為這位年輕的革命教師所折服,那時他只有二十七歲。
十分有幸,我在華大一部結(jié)業(yè)后,被留在一部的政治研究室革命史組工作,組長就是胡華同志,從此和他共處三年多時間。組員有馮拾、李季、彥奇和我,進城后又有彭明、潘喆、何東、王淇、戴鹿鳴等同志。
1948年底,我們向胡華同志報到,他坐在昏暗的小房中,這是他的書房、臥室、會客室,披著一件破舊的羊皮大衣。當時,大家穿著灰棉制服,他的那件皮大衣可算一件奢侈品了。小房里雜亂地堆放著許多書籍、刊物、報紙。他正伏案寫作,抬頭打量了我們一眼,放下筆,招呼我們在炕沿坐下,向我們微笑,和我們交談。談論內(nèi)容我已記不起來,而他親切的微笑、柔和的聲音,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胡華同志是待人寬厚、愛護后進的好導師。他督促我們學習,要我們多讀馬克思、恩格斯、毛主席的書。他那里有一套解放區(qū)出版的《毛澤東選集》,在當時是難得的珍本書,我借來第一次通讀了毛主席的著作。進城以后,胡華同志忙碌起來了,在校外講課、做報告,出版書籍,為報刊寫文章,主持行政工作(他是華北大學第八區(qū)隊的區(qū)隊長)。我們做他的助手,也跟著忙碌起來。他講課經(jīng)常在大禮堂內(nèi),聽眾成百上千。黨史中很多人名、事件、詞匯,長期生活在國統(tǒng)區(qū)的人不熟悉,需要有人寫在黑板上,我和彥奇同志擔任這項板書工作。因此,胡華同志每次講課做報告,總有我們兩個人跟隨著,人們戲稱為“哼哈二將”。
胡華同志寫文章,我們幫他找資料,記得當年他撰寫中蘇關系的文章,我們抄錄了許多資料,和他一起商討整理和分類的方法。有時也給他起草幾段文字,他出版的《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初稿)》中最初未寫東北抗日聯(lián)軍一段,即將付印時發(fā)現(xiàn)此一重大遺漏,要立即補上。他要我連夜起草,口授了提綱、要點,又給我找來一些重要材料,草稿寫成后,和我一起字斟句酌地進行修改。他寫作的態(tài)度極其認真,一絲不茍。
胡華同志對我們的思想、學習、生活都很關心,用他的微薄稿費給我們購買生活用品,如毛巾、肥皂之類,有時請我們打牙祭,在小攤上吃餛飩。他平等待人,從來不擺師長和領導的架子,總是那樣和藹、親切,詢問大家的要求,聽取大家的意見。他對人寬容,鼓勵大家發(fā)表不同意見,即使你說錯了話,做錯了事,或者頂撞他幾句,他也不會疾言厲色,總是淡淡一笑,慢慢地解釋。他在第八區(qū)隊工作,為了進行研究,把彭明、彥奇和我?guī)У絽^(qū)隊上,我們的任務就是讀書、找資料、研究、寫作。那時,我們之間朝夕相見,有時討論,有時吟詩,有時散步,四個人親密無間,相處極為融洽。
那時,胡華同志精力旺盛,忘我地工作,往往徹夜不寐。他撰寫并編輯了許多著作、文章、材料,還組織和指導別人寫作。當時,他要我挑選一個研究題目,試著寫作??谷諔?zhàn)爭,在我們一代人心靈中留下深沉的傷痛,抗日勝利也給我們帶來了最大的欣悅,可是國統(tǒng)區(qū)人民對抗戰(zhàn)中共產(chǎn)黨、黨領導下的人民武裝力量的作用并無了解,我想用通俗的演義體裁,寫一本抗日戰(zhàn)爭的簡史。這個課題受到胡華、彭明、彥奇的支持,他們給了我很多幫助和指導,胡華同志讀了我試寫的章節(jié),感到滿意,鼓勵我堅持寫下去,并給我保證時間、提供資料、介紹出版。1951年,《中國抗戰(zhàn)史演義》以王金穆的筆名在新潮書店出版,這是我在胡華同志指導和幫助下完成的處女作。
新中國成立之初,全國掀起了學習黨史、革命史的熱潮,胡華同志在其中發(fā)揮了卓越的作用。他經(jīng)常在各處講授中共黨史、中蘇關系史、時事形勢,他的《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初稿)》是當年最暢銷、最有影響的黨史教科書。為了配合全國的學習,胡喬木同志指示胡華主編《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參考資料》,彥奇和我協(xié)助編輯,收集了黨的許多文件和各種珍貴資料,大多是胡華同志收藏和借來的,篇目經(jīng)喬木同志審定,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暢銷幾十萬冊。所得版稅極為豐厚,當時正值抗美援朝,由胡華提議,用我們?nèi)说拿x購買一架飛機,捐獻給前線的志愿軍戰(zhàn)士。
1951年,一場狂風暴雨驟然降臨,胡華同志遭到批判,我不理解為什么要進行批判。胡華同志自進城以后,廢寢忘食地工作,宣傳黨的歷史和黨的政策,使廣大人民、各界人士和青年學生更加了解中國共產(chǎn)黨經(jīng)歷的艱難而偉大的歷程,更加熱愛黨,投身中國革命,他對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思想教育工作做出了重要貢獻。當時,最重要的罪名是:胡華為新潮書店組織了許多書稿,而新潮書店是一家私營書店,這就沾上了與資產(chǎn)階級勾結(jié)的罪狀。其實,新潮書店的同人大多是跟隨共產(chǎn)黨多年的文化出版界的進步人士,他們當年所做的也是有益的工作,即使有缺點,也可以引導、糾正,沒有必要扣上大帽子,一棍子打死。思想文化工作中的關門主義和“左”的傾向,只能給工作帶來損失。
胡華同志遭到黨內(nèi)批判,再三檢討。“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同他在一起的人也受到株連。當時,沒有任何人指出我們所寫的內(nèi)容有什么錯誤,但我們還是要檢查資產(chǎn)階級思想。從此,在胡華領導下一個頗有生氣的青年學術(shù)群體停止了寫作,偃旗息鼓,閉門思過。
此后,我被調(diào)往中國歷史教研室,和胡華同志不在一起,見面少了,但有時還聊天、談心。胡華同志經(jīng)過批判之后,鋒芒驟斂,謹言慎行,很少寫文章,但仍擔負著繁重的教學任務。他關心黨史領域中如何推進研究工作,并向我多次談起。他說:《紅旗飄飄》是很好的黨史資料和教材,這些都是活著的革命者的回憶錄,還有許多犧牲了的烈士已長眠地下,不能撰寫他們轟轟烈烈的革命經(jīng)歷,希望能組織一批同志來為共產(chǎn)黨的烈士寫傳記,將英烈們的事跡傳之久遠,這是推動黨史研究的一大舉措。我不知道他后來主編《中共黨史人物傳》的緣起,但他早就萌生了這一念頭,多次和我談論過。
60年代,思想學術(shù)界的批判之風大盛。楊獻珍、孫定國、孫冶方、尚鉞、巴人(王任叔)、周谷城、羅爾綱,一個接一個地被批判,胡華同志再一次難逃劫數(shù)。他赴外省市巡回講學亦被點名批判,他不承認講學內(nèi)容有什么原則錯誤,這樣一來,只能遭到更猛烈的批判。他雖感到苦惱,但捫心無愧,尚能坦然處之,我見到他只能說幾句勸慰的話,他的身體卻明顯地衰弱了。
我又一次和他長期相處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牛棚里。這場失去理性的瘋狂行動使許多人蒙受災難,胡華和我都在被打倒之列。工宣隊進校之后,把被打倒的干部、教師集中在一起,我和胡華等二十多人擠住在兩間小屋中,每天勞動、寫檢討、聽訓話、背語錄,過著牢獄般的生活,完全被剝奪了自由?!昂趲汀敝g即使是從前十分熟悉的同志,表面上也只能如同陌路,不敢公開交談,但一有機會,就要低聲談幾句,通一點消息,說兩句寬心話。自己已被批得“體無完膚”,但仍忘不了用剩余的一點微熱去溫暖別人被凍得快要涼透的心,真所謂“涸轍之鮒,相濡以沫”。胡華同志不愧是經(jīng)過鍛煉的老干部,雖處逆境中,仍保持堅強、樂觀的心情。他相信局勢會起變化,鼓勵“難友”們勇敢地堅持下去。有一次工宣隊和紅衛(wèi)兵布置學習一篇批判劉少奇的文章,還要寫學習心得。在沒有人的時候,他低聲對我說了八個字:“造謠誣蔑,一派胡言?!彼彩歉液凸ば?、紅衛(wèi)兵講理、頂撞的人。有一次,他和工宣隊爭執(zhí)起來,為的是要給一位年老體弱的老干部減免體力勞動,他據(jù)理力爭,言談從容,不畏懼工宣隊的權(quán)勢,終于說服了工宣隊,達到了要求。
不久以后,我們被“半解放”了,有了行動自由,恢復了黨籍,但仍是列入“另冊”的人,下放到江西余江縣劉家的“五七”干校。湊巧的是胡華和我都分配在養(yǎng)豬班當豬倌,相處近兩年,一起喂豬、清圈、做飼料、值班守夜。“五七”干校中仍然風波迭起,不時敲響批判的鑼鼓。有一天,忽然有人貼出要批判胡華的大字報,開列的罪名仍是“反動權(quán)威”“修正主義分子”“勾結(jié)資產(chǎn)階級”之類,并加了一條新的罪名。胡華同志是浙江奉化人,在江西干校期間曾請假回家探親,因蔣介石也是奉化人,大字報中竟說胡華回奉化探親是懷念蔣介石,策應蔣介石“反攻大陸”,這種莫須有的罪名真令人啼笑皆非。胡華同志毫無懼色,找到那個寫大字報的人,把他駁斥得啞口無言,這場所謂“批判”因得不到人們的同情而進行不下去。胡華同志一向和藹,從不疾言厲色,而在必須抗爭的時候卻鋒芒凌厲,顯示了錚錚風骨,使我認識到了他性格中剛強的一面。
在“五七”干校的日子里,人們普遍憂慮、苦悶。全國局勢仍一片混亂,國家不知走向何方,中國人民大學已被解散,教師們被打發(fā)下鄉(xiāng),個人的命運難卜。大家有一種被人拋棄、任人宰割的感覺。當時,領導已決定把江西“五七”干校的教師、干部在當?shù)鼐偷胤峙涔ぷ?。但這批人工資挺高,年邁體弱,不能勝任重體力勞動,江西方面不肯接收,又推回北京去。這個“包袱”被推來搡去,最后仍由北京市接收安置。
1972年,“五七”干校中傳開了好消息,我們將回北京去,重新分配工作,而不至于千里“發(fā)配”,流落他鄉(xiāng),人人喜上眉梢??珊A同志和我們卻碰上了一件小小的難事,即如何處置兩年來豢養(yǎng)的一條小狗。
這條狗是胡華同志從遠處要來的。它通體烏黑,額上有一片白毛,靈活而精神,很討人喜歡,養(yǎng)豬班把它養(yǎng)下來,取名“小糾糾”。胡華同志精心照料,給它搭了個舒適的窩。兩年下來,“小糾糾”出落得伶俐、俊美、健壯。它白天圍著我們奔跑歡躍,幫我們轟豬守門,晚間陪我們值班查夜,人們都喜愛它?,F(xiàn)在我們要撤離干校,怎樣安置這條狗,一段時間里我們很愁悶。帶回北京是不可能的,如果留在江西,江西老鄉(xiāng)們吃狗肉之風甚盛,它很快會被捕殺吃掉。胡華同志和我們商議多時,無計可施。后來,胡華先要回北京了,那天,他在豬倌房內(nèi)和小狗逗弄半天,最后悶悶地離去,臨走時囑咐我:“小糾糾”的事,盡量安置一下,你最后瞧著辦吧!我是最后一批回北京的,“小糾糾”似乎知道大禍臨頭,那幾天依偎在我身邊,寸步不離。一些好吃狗肉的戰(zhàn)友們,再三動員我把狗殺掉,我堅決不同意。他們說:“就要回北京了,總不能把狗帶回去,與其留下給老鄉(xiāng)吃,不如讓戰(zhàn)友們飽餐一頓,增加點油水?!苯蛔∷麄兲焯齑邌?、敦促,我只好撒手不管,任憑他們處置。我請假一天,躲開了殺狗吃肉的場面,但耳畔仿佛響著“小糾糾”的凄厲叫聲。我為此事內(nèi)疚,心神不寧。1973年春返回北京,第一次見著胡華同志,向他講述了小狗的噩運,我們兩人相視半晌,黯然無言,他最后嘆了一口氣說:“只能是這樣的結(jié)局?!痹谀悄觐^,我們自己的命運尚在未定之天,哪能庇護這條可憐的小狗。
到1976年,十年浩劫的噩夢才逐漸淡褪。中國人民大學于1978年復校,我們各自回歸工作崗位,忙碌著自己的專業(yè)。我和胡華雖然住地很近,但長談的機會很少,我感到他歷經(jīng)風雨,磨煉得更加沉著厚重,而且在他心底燃燒起要求工作的強烈愿望,要把失去了的時間追回來。講課、寫作、開會,他忙個不停,多年前曾經(jīng)向我透露的為共產(chǎn)黨烈士寫作傳記的心愿變成了現(xiàn)實。他為此而勤奮寫作,夜以繼日,忘我拼搏。他身體本來衰弱,得過肝炎,這樣爭分奪秒地工作,損害了他的健康,導致舊疾復發(fā),終于轉(zhuǎn)化成不可救治的肝癌。他去上海做肝臟手術(shù)前,我去看望他,他身體很虛弱,內(nèi)心很痛苦。他不愿做保守治療,遷延病榻,而寧肯冒著風險,走上手術(shù)臺,進行徹底切除,以爭取治愈,獲取繼續(xù)工作的一線機會。他就是在這種迫切希望繼續(xù)工作的心情下前往上海的,誰料到,他竟一去而未能復返。
我和胡華同志朝夕相處,先后有六個年頭。我所認識的胡華是一位寬容、和藹、愛護青年的導師,是一位懷抱理想、渴望工作、堅持原則、內(nèi)柔外剛的革命者,是一位才華煥發(fā)、知識淵博、做出了重要貢獻的黨史專家。
注釋
[*]原載《胡華紀念文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