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鳴澗》的“桂花”
郭錫良
偶翻《新編千家詩》(中華書局,1999),見所收王維五言絕句《鳥鳴澗》,編注者只給首句的“閑”字加了注:“安靜?!痹倏础吨腥A古詩文讀本》辰集對這句詩的注釋是:“人閑桂花落:在寂無人聲之時,桂花輕輕飄落?!痹倏疾煜氯ィl(fā)現(xiàn)兩個注本都只是沿襲了別人的說法。早在70年代,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編的《唐詩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8),就把這句詩注釋為:“桂花”,亦稱木犀,有春花、秋花、四季花等不同類型,此處所寫當(dāng)是春日發(fā)花的一種。一說冬天開花的桂,春深花落。“閑”,寂靜意。在寂無人聲人跡處,花開花落無聲無息。
佚名《維摩詰像》
葛杰、倉陽卿選注的《絕句三百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提出了另一種意見,他們的注釋是:桂花——月亮的光華。古代神話中說,月亮中有桂樹,所以桂往往被用來作為月的代稱?!肮鸹洹?,即月亮的光華灑落在大地上。
我認(rèn)為《絕句三百首》的注釋是基本正確的,可是《文學(xué)評論》1983年第1期發(fā)表了劉璞的《“桂花”不是月光》(以下稱劉文)一文,作出了相反的結(jié)論。他認(rèn)為“《唐詩選》解釋正確,《絕句三百首》解釋錯誤”。這似乎已成定論,流行甚廣,現(xiàn)在加上《新編千家詩》等這樣發(fā)行量很大的普及讀物的推廣,是否以訛傳訛,很有辨正的必要。
現(xiàn)在來看全詩: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首先應(yīng)該弄清楚,“閑”和“靜”的意思是不同的?!伴e”是閑暇、空閑、悠閑,重在表示沒有事情、沒有活動,與“忙”相對;“靜”是安靜、清靜、寂靜,重在表示沒有聲響、安定不動,與“動”相對。“閑”一般是沒有安靜義的。詩中“人閑”與“夜靜”對舉,更說明詩人在兩句詩中要表達(dá)的重點(diǎn)是不同的。從《唐詩選》到《新編千家詩》的編注者都用“寂靜”或“安靜”來釋“閑”,已經(jīng)犯了轉(zhuǎn)移概念、注釋不準(zhǔn)確的毛病,因而造成《唐詩選》和《中華古詩文讀本》對這句詩的解釋并不一致。至于劉文更是發(fā)揮想象,對全詩的內(nèi)容作了近兩百字的描述,我不知道能不能算串講?他下面的話,應(yīng)該算是對這首詩前兩句的解釋:
夜已深,人們都安睡了,整個春山顯得那么空蒙、靜謐。夜靜極了,甚至連桂花飄落的聲音也隱約可聞。
王維像
這離王維本來的詩句的意思更遠(yuǎn),添加了作者的不少想象成分。試問:這兩句詩、即使是全首詩有哪個詞語表現(xiàn)了“夜已深,人們都安睡了”這一內(nèi)容呢?
閱讀古詩文首先就要落實(shí)詞句,連詞句都不落實(shí)是很難談賞析的。勉強(qiáng)要談,十有九是很難不陷入主觀臆測的。劉文事實(shí)上落到了這一地步。它批駁《絕句三百首》將桂花釋作月光的幾點(diǎn)理由(所謂“詞語訓(xùn)釋、句法關(guān)系、藝術(shù)風(fēng)格”)都是沒有說服力的,也經(jīng)不起分析、反駁,我們沒有必要為此多花費(fèi)筆墨。這里只要論證桂花是指稱月光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其實(shí)這對古人和我們的前輩學(xué)者,根本不成什么問題;他們不僅知道因?yàn)閭髡f月中有桂樹,因此古詩文中往往用桂來作為月亮的代稱,同時也常常以桂花來指代月亮或月光?!盎ā弊衷緦懽鳌叭A”?!墩f文·華部》:“華,榮也。”《爾雅·釋草》:“木謂之華,草謂之榮?!庇米鳌肮馊A”、“華夏”義時,音有變化,古為聲母不同,今為聲調(diào)不同?!盎ā笔橇笃鹱?,“花”行而“華”用為“光華”“華夏”義專用字;但仍有將“桂花”寫作“桂華”的。寫作“華”,也要念作“花”。例如:
杜堇《陪月閑行圖》
含情不得語,頻使桂華空。(張九齡《秋夕望月》)
桂華澄遠(yuǎn)近,璧彩散池塘。(李林甫《秋夜望月》)
桂華臨洛浦,如挹李膺仙。(羊士諤《郡中玩月》三首之二)
桂華吐耀,兔影騰精。(韓愈《明水賦》)
何待桂華相照,有人人如月。(范成大《好事近》)
這都是用“桂華”指代月亮或月光的,應(yīng)該不會被人誤認(rèn)為是寫植物的桂花吧?如果王維的《鳥鳴澗》也像這樣是寫作“桂華”,也許會少讓一些人作出誤釋。在古詩文中,也有寫作“桂花”是指代月而不應(yīng)發(fā)生問題的用例。如:
桂花那不落,團(tuán)扇與誰妝?(梁簡文帝《望月詩》)
天漢看珠蚌,星橋視桂花。(庾信《舟中望月》)
自從孤館深鎖窗,桂花幾度圓還缺。(李賀《有所思》)
“桂花(華)”在古詩文中常用來指稱月亮或月光,雖然得到了證實(shí);可是劉文的作者一定還會提出,《鳥鳴澗》中的“桂花”并不見得是指代月光的。那么我們就要論證王維所寫的鳥鳴澗在春天是沒有桂花的。人們一般都只知道桂花是秋天才開花的,江南某些地域,比如湖南,女孩兒農(nóng)歷九月生,往往取名桂華或桂花?!而B鳴澗》寫的是春景,《唐詩選》的選注者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作出了努力,弄清楚了桂花“有春花、秋花、四季花等不同種類”,似乎解決了這個矛盾;然而在我們看來,這個勁卻是使錯了方向,并沒有解決問題。因?yàn)楣鸹m然可以有春季開花的,但不等于說王維寫的鳥鳴澗這個地方就也有春天開的桂花。
首先我們查看《全唐詩》王維的全部詩作,他有三首詩寫了桂花,除《鳥鳴澗》外,還有:
山中有桂花,莫待花如霰。(《崔九弟欲往南山馬上口號與別》)
幸與(一作“有”)叢桂花,窗前向秋月。(《山茱萸》)
其中一首可以斷定是在秋天,一首無法確定季節(jié)。再看全部《全唐詩》,出現(xiàn)“桂華”的有9首詩,出現(xiàn)“桂花”的有74首。可以肯定是指代月的有上述所舉張九齡、李林甫、羊士諤、李賀等人的四首詩,不能肯定的有《鳥鳴澗》等3首。剩下76首,像王維《山茱萸》這樣在詩句中就已明確提到秋的有10首,從詩題可以斷定是寫秋景的有3首,從詩句中其他詞語可以推測是寫秋景的還有10首以上。例如:
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
桂花半落紅橘垂,江頭騎火照輦道。(張籍《楚宮行》)
“冷露”、“紅橘垂”是秋景??傆嬙?6首寫到桂花的詩中,近三分之一的詩作可以推定是寫秋景的,其他是無法確定季節(jié)的。另有一首像《鳥鳴澗》一樣是寫的春天,摘抄四句如下:
昔年經(jīng)此地,微月有佳期。
洞口桂花白,巖前春草滋。(李頎《送東陽王太守》)
華品山《桂樹綬帶圖》
我們把它列在不能肯定是指稱月還是植物的三首詩之中?!度圃姟穼懙焦鸹ǖ脑娮?,大致反映了一般人的認(rèn)識:桂花是秋天才開花的。這也應(yīng)該是嶺南以北中國各地桂花生長的情況。
我們知道,桂樹本是南方的樹木。李時珍《本草綱目》引嵇含《南方草木狀》云:“桂生合浦交趾,生必高山之巔?!狈N植逐漸向北擴(kuò)展,形成多個品種,李時珍把它分成五種。清代趙學(xué)敏《本草綱目拾遺》說:《綱目》分桂為五種:曰桂,即今所謂交桂;曰牡桂,今廣桂;曰菌桂,俗呼木犀;曰天竺桂,浙中山桂也,有子如蓮;曰月桂,四季有花香,此桂子乃天竺桂子也。
他又引《學(xué)圃余蔬》說:
有一種四季開花而結(jié)實(shí)者,此真桂也,閩中最多,常以春中盛開。凡桂四季者有子,此真桂也。江南桂八、九月盛開,無子,此木犀也。
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也引前人的話說:
蘇恭以單桂牡桂為一物,亦未可據(jù)。其本高三四丈,多生深山蠻洞之中,人家園圃亦有種者。移植于嶺北,則氣味殊少辛辣,不堪入藥也。三月四月生花(?),全類茱萸,九月結(jié)實(shí)。今人多以裝綴花果作筵具,其葉甚香;可用作飲,尤佳。二月八月采皮,九月采花并陰干,不可近火。
還有清初陳昊子纂輯的《花鏡》也說:
桂一名梫,一名木犀,一名巖桂……其種不一:白名銀桂;黃名金桂,能著子;紅名丹桂,不甚香。又有四季桂、月桂,閩中最多;葉如鋸齒而紋粗,花繁而香濃者,俗呼球子木犀?;〞r凡三放,為桂中第一。
綜合以上幾種本草名著的意見,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桂有多種,有春季開花的,有四季開花的,但是都只生長在南方亞熱帶地區(qū),像福建、廣東、廣西、云南等地。嶺南以北,長江、黃河流域,都只生長八、九月盛開的秋桂。不僅明清以前的古代如此,現(xiàn)在也還是如此。今年有便到西安,向朋友請教,也都說陜西的桂樹是秋天開花。從多方面考察,都說明王維寫的陜西藍(lán)田鳥鳴澗,當(dāng)時不可能有春天開花的桂樹,因此《鳥鳴澗》中的“桂花”,只可能是指代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