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倫德雷斯街的藍房子
弗里達·卡羅的故事開始和結(jié)束于同一個地方。從外面看,這幢位于倫德雷斯街和艾倫德街交叉處的房子與科伊奧坎——位于墨西哥城西南郊的一個古老的居民區(qū)——的其他房屋非常相似。弗里達的故居是一幢一層樓的灰泥建筑,墻壁是亮麗的藍色,有許多綠色的窗戶,整幢房子掩映在樹影之中,顯得頗有生氣。正門上方刻著“弗里達·卡羅博物館”幾個字。屋內(nèi)是墨西哥最特別的地方之一,它是女畫家的家,陳放著全部的繪畫和遺物,現(xiàn)在變成了博物館。
入口處有兩個將近二十英尺高的紙質(zhì)猶大,彼此打著手勢,如同正在說話的模樣。再進去就是一個園子,里面種了許多熱帶植物,還有幾眼噴泉,一座小金字塔邊上站著幾尊前哥倫布時期的神像。
屋內(nèi)的設置引人注目,讓人感到先前主人的存在賦予了所有物品和繪畫生命氣息。這里,弗里達·卡羅的調(diào)色盤和畫筆放在她的工作臺上,猶如她剛把它們放下一樣;那里,床邊放著迭戈·里維拉的斯泰森氈帽、工作服和礦工鞋。從臥室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倫德雷斯街和艾倫德街,角落處有一個鑲了鏡子的衣櫥,里面掛著來自特旺特佩克地區(qū)的鮮艷服飾。衣櫥的上面寫著這樣幾個字:“弗里達·卡羅1910年7月7日出生于此”。那是畫家死了四年后寫上去的,也就在那時她的家變成了向公眾開放的博物館。院子里藍墻上也刻著一行字:“弗里達和迭戈1929─1954年生活于此”。?。《嗪玫慕缍ㄑ?!觀眾會這樣想。這里見證了弗里達·卡羅一生中的三件最重要的事:出生、結(jié)婚、去世。
但是唯一的問題是刻寫的內(nèi)容都與事實不完全相符。其實,弗里達的出生證顯示她生于1907年7月6日。也許弗里達是為了紀念一件更重要的大事而故意將自己的生日定在1910年,因為那是墨西哥革命爆發(fā)的那一年。因為她是生活在革命年代——墨西哥城的大街上充滿混亂和流血事件——的孩子,所以她決定和當代墨西哥一起誕生。
在弗里達·卡羅博物館里,另一條刻寫的內(nèi)容似乎向人們述說著卡羅與里維拉婚姻的美滿,但事實卻稍有出入。1934年之前,也就是他們在美國居住了四年后回到墨西哥前,弗里達和迭戈只是在科伊奧坎的房子里短暫小住。從1934年至1939年,他們住在附近圣安杰爾的房子里。此后很長一段時間,迭戈更愿意一個人住在圣安杰爾的畫室里,而不是和弗里達同住,更不要說他們分居、離婚然后復婚的那一年了。
那么,這些刻寫的內(nèi)容可以視作據(jù)于事實所做的雕飾,是美麗的花邊。就如這博物館一樣,它們是弗里達傳奇故事的組成部分。
弗里達出生時,那幢科伊奧坎的房子才剛建了三年。這是她父親于1904年在一小塊土地上蓋起來的,是埃爾卡門莊園破產(chǎn)而買的地。房子面街的墻相當厚重,一層結(jié)構(gòu),平頂,U型平面,每個房間彼此相通并與中央的天井直接相連,而不靠過道連接,如此看來其風格猶如殖民時代的建筑。它離城里的中心廣場和圣約翰浸洗會教堂不過幾個街區(qū)的距離。弗里達的母親在那個教堂里有著一張專用的長凳,星期天她就和女兒們一起去做禮拜。從家里出發(fā),弗里達只要穿過幾條窄小的鵝卵石街道即可到達科伊奧坎的森林公園,公園里有一條小河過。
當吉爾穆造那幢科伊奧坎的房子時,他已經(jīng)是一位成功的攝影師了,墨西哥政府剛剛指定他拍攝國家的建筑遺產(chǎn)。這對于一個十三年前移民到墨西哥的人來說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功。他的父母,雅各布·海因里?!た_和亨麗埃特·考夫曼·卡羅,是來自匈牙利阿拉德(如今在羅馬尼亞境內(nèi))的猶太人,他們移民到了德意志并在巴登巴登定居下來,威廉就是在1872年出生在那兒的。雅各布·卡羅是一位珠寶商,同時也做一點照相器材生意。他攢夠了錢,打算將兒子送往紐倫堡讀大學。
大約在1890年左右,威廉·卡羅的大學學業(yè)還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了:他摔了一跤,腦部受傷,從此開始遭受癲癇的折磨。與此同時,他母親去世了,父親與一個威廉并不喜歡的女人結(jié)了婚。1891年父親出錢讓十九歲的兒子前往墨西哥,威廉將名字改為吉爾穆,此后再也沒有回故鄉(xiāng)。
他來到墨西哥時身無分文。依靠另外一些德國移民的幫助,他在一家玻璃店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做出納員。后來,在一家叫作“拉珀拉”的珠寶店干活,店主是和他一起從德國來到墨西哥的同胞。
1894年他與一位墨西哥女人結(jié)了婚,但四年后妻子在生第二個女兒時死了。然后,他與馬蒂爾德·考爾德倫戀愛了,她是店里的同事。弗里達是這樣述說這個故事的:“父親的妻子死的那天夜里,他叫我的外婆伊莎貝爾去,我母親也一起去了。我的母親和父親在同一家店里工作。他非常愛她,后來他們就結(jié)婚了?!?/p>
不難想象吉爾穆·卡羅為什么會愛上馬蒂爾德·考爾德倫。從結(jié)婚時的照片可以看出她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有著一雙烏黑的眼睛、豐潤的嘴唇、自信的下巴?!八莵碜詩W克斯卡的小美人,”弗里達曾經(jīng)說,“她去逛街時,胸前系著漂亮的肚兜,手里提著籃子,一派賣弄風情的樣子?!瘪R蒂爾德·考爾德倫·岡薩雷斯1876年出生于奧克斯卡,是伊莎貝爾·岡薩雷斯的長女,馬蒂爾德的外公是一位西班牙將軍,外婆是一位來自莫雷利亞的有印第安血統(tǒng)的攝影師。據(jù)弗里達說,她母親盡管沒有文化但非常聰明,她用虔誠來彌補教育上的匱乏。
但是什么使虔誠的馬蒂爾德·考爾德倫愛上吉爾穆·卡羅的呢?這位二十六歲的德國移民從出生來講是猶太人,從信仰來說是無神論者,并且還患有癲癇病。但從別的方面來看,他那白皙的皮膚和歐洲文明的教養(yǎng)在當時定會有一些吸引力,那時都認為歐洲的總比墨西哥的好。他人聰明,十分勤勞,也相當英俊,盡管耳朵有點招風。他有著一頭濃厚的黃頭發(fā),一張漂亮靈巧的嘴,一撇往外翹的小胡子,苗條而靈活的身段。弗里達說:“他非常有趣,走起路來相當斯文?!比绻查_他眼神里的那種拘謹和焦慮,他的目光可以說也是浪漫的。
馬蒂爾德,當時已經(jīng)二十四歲,可以說過了正常的結(jié)婚年齡,由于先前的一場變故而變得特別脆弱。弗里達記得自己十一歲時母親給她看過一本皮封面的書,“里邊保存著她的第一位男友寫給她的信。書的最后一頁上記著這樣一件事——這些信的作者,一位德國青年,當著她的面自殺了。這個人仍然活在她的記憶里?!彼?,弗里達的媽媽很自然會被另一名德國人所吸引,而且即使她不愛他——弗里達說她并不愛他——但她至少也認為是一樁好的婚姻。
馬蒂爾德·考爾德倫說服丈夫從事照相業(yè),這也是馬蒂爾德父親的職業(yè)。弗里達說她的外祖父借給她父親一架相機,“爾后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全國各地去旅游。他們拍攝了一組本土建筑和殖民建筑的照片,回來后布置了他們的第一間攝影工作室?!?/p>
這些照片是由喬斯·艾夫斯·利曼圖爾——獨裁者迪亞斯的財政部長——委托吉爾穆拍攝的。照片是用于1910年為紀念墨西哥獨立百年慶賀而出版的一系列大型圖書的插圖。這項工作花了四年的時間才完成。從1904年至1908年,吉爾穆·卡羅使用幾部性能優(yōu)良的德國相機,自己制作了九百多片玻璃底片,將墨西哥的建筑遺產(chǎn)記錄了下來,贏得了“墨西哥文化遺產(chǎn)第一官方攝影師”的褒獎。
事實上,利曼圖爾的選擇是不錯的:吉爾穆·卡羅是一位十分考究的攝影師,對所要拍攝的對象采取非??陀^和嚴謹?shù)膽B(tài)度;他的照片,正如他女兒的繪畫一樣,從不投機取巧,沒有半點的含糊;他總是盡可能充分地展現(xiàn)所攝建筑物的有關信息,小心選取最佳的拍攝角度,運用最合理的光和影來勾勒整個輪廓。一則關于他的作品的廣告是這樣寫的:“吉爾穆·卡羅擅長于風景、建筑、室內(nèi)、工廠……”雖然他也偶爾為迪亞斯政府官員乃至總統(tǒng)家屬拍過一些很好的肖像照,但他說不太愿意拍人物,因為他不希望改善那些上帝讓他們丑陋的人。
很難說吉爾穆·卡羅自己是否知道隱含在此話中的幽默,但當弗里達的同時代人說起他時,他們總是記得他的言語通常是直截了當、具有嘲諷意味。吉爾穆面無表情地說出這些話,顯得無比有趣。
但這并不意味著弗里達的父親是一個無憂無慮的人。相反,他沉默寡言,而且他的沉默很有感染力,他身上有著某種痛苦的氛圍。在墨西哥他從來沒真正感到過輕松,雖然他很希望作為一個墨西哥人而被接受,但他改不掉濃重的德國口音。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變得越來越孤僻。弗里達回憶說:“他只有兩個朋友。一位是高個子的老頭,常來和父親一起下棋喝咖啡,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那人的帽子總是放在大衣櫥上面?!?/p>
1936年弗里達畫了她的出生地和家譜,這幅充滿想象力的有趣的畫題為《祖先、父母和我》。她把自己畫成一個小女孩(大約兩歲),赤裸著站在藍房子的院子的中央,手中拿著一根深紅的帶子,象征她的血脈,連接著她的家譜,就像拿著一根系著氣球的絲帶那樣。她父母的肖像是根據(jù)結(jié)婚照畫的,并把他們畫成在天空中飄的天使,邊上繞著白云的暈輪。這種老式的攝影傳統(tǒng)一定讓弗里達感到有趣:在畫中,她將幾位祖父母也放置于同樣柔軟的云霧里。印第安血統(tǒng)的外祖父安東尼奧·考爾德倫和西班牙血統(tǒng)的外祖母伊莎貝爾·岡薩雷斯在弗里達母親的上方。在她的父親那一旁是一對歐洲夫婦,雅各布·海因里希·卡羅和亨麗埃特·考夫曼·卡羅。弗里達·卡羅最為明顯的身體特征的來源一看就很明了:她從祖母那兒繼承了濃厚的、中間不斷開的眉毛。弗里達說她與父母親都很像:“我的眼睛像父親,而我的身體像母親?!痹谶@幅畫中,吉爾穆的眼神稍顯不安但卻相當銳利,同樣的眼神也出現(xiàn)在他女兒的眼中。
弗里達根據(jù)照片原件忠實地繪下了她母親結(jié)婚禮服上的褶皺、接縫和蝴蝶結(jié),還不無幽默地添加了一個粉紅色的胎兒,畫在她母親潔白的少女的裙子上。這個胎兒就是弗里達,這有可能是暗示母親結(jié)婚時已經(jīng)懷孕。在胎兒的下方畫著一顆強壯的精子在一群稍小的競爭者的追趕下正鉆入一顆卵子:此時弗里達被孕育了。附近還畫了另一種受孕的場面:一朵深紅的U形仙人掌花正張開著接受風兒帶來的花粉。
弗里達將家置于長滿仙人掌的墨西哥中央高原的原野上,而不是置于墨西哥城的郊區(qū)。遠處是溝壑開裂的山脈,這是弗里達自畫像的常用背景,她的祖父母的下方是一片海洋。弗里達解釋說,她的墨西哥外祖父母由大地來象征,而德意志祖父母則由大海來比喻。一個簡陋的墨西哥家毗連著卡羅的家,遠處的田野上還有一個原始的居所,一間印第安人的土坯小屋。以一個小孩的眼光,畫家將整個科伊奧坎鎮(zhèn)歸入了她自己的家,并將這個家置于荒原之中。弗里達站在家的中央,站在墨西哥的中央,也就是——讓人覺得——站在了世界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