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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論樂府與歌詩的研究方法與學科建設

樂府學(第21輯) 作者:吳相洲 著


簡論樂府與歌詩的研究方法與學科建設

——在樂府學會第四屆年會暨第七屆樂府歌詩國際學術研討會閉幕式上的講話

趙敏俐

尊敬的各位專家、各位學者,會議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受大會委托,做一個簡單的總結,順便談一點個人想法。

這次會議與會學者一共90余名,包括來自中國大陸、臺灣、香港,以及日本、韓國、法國、新加坡等各地的學者,提交論文75篇,匯集了國際國內(nèi)樂府學研究領域老中青三代學者近兩年來的最新研究成果,會議論文集編成了厚厚的三大本,規(guī)模遠遠地超過了上一次會議。內(nèi)容涵蓋了從《詩經(jīng)》到明清的樂府與歌詩。會議論文水平越來越高,涉及的問題越來越廣,研討得越來越深入,展現(xiàn)了寬廣的學術前景。大會發(fā)言精彩,小組討論熱烈,會間休息和會后的時間,大家在一起的交流也特別親切。我們營造了一個非常好的學術環(huán)境。大家在一起進行學術研討,感覺到這個學術大家庭的溫暖、和諧。我們可以用規(guī)模宏大、盛況空前來形容這次會議,用團結、緊張、嚴肅、活潑來形容大會的氛圍。剛才三位小組的代表已經(jīng)分別做了學術總結,我就不在這里重復了。我想趁這個機會就我們學會的現(xiàn)狀和將來的發(fā)展,再簡單地談一點個人看法。

首先我談一下樂府學科的建立和樂府學會發(fā)展的簡單過程。樂府學本來是中國的一門傳統(tǒng)學問,同時又是一門新興的學問。之所以說是傳統(tǒng)的學問,是因為早從先秦時期就有了關于“樂”的討論,到《史記·樂書》《漢書·禮樂志》,再到后代史書中的各種樂志,都有大量的關于“樂”的討論。還有以《樂府詩集》為代表的大量的樂府學著作。歷史上有那么多的成果,有那么豐富的材料,客觀上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樂府學傳統(tǒng)。但是我們說它又是一門新興的學問,因為在以前并沒有人提出“樂府學”這一概念,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對它的研究也是被忽略的。我們知道,從“五四”以來,在新的學科劃分中,我們是把文學和藝術、歷史、哲學等都分別看作一個個獨立的學科,對它們進行分門別類研究的。而樂府學卻需要依托文學和音樂這兩個學科,介于二者之間又相對獨立,這就處于一個非常不利的地位。音樂學科研究中國古代音樂史,但是并沒有人專門研究樂府歌詩;研究中國古代文學的人會把樂府歌詩當作文學的一部分來看,但是忽略了它的音樂特質(zhì)。從20世紀以來也有很多人寫過與之相關的著作,從音樂學角度講,如楊蔭瀏的《中國古代音樂史》;從文學角度講,如羅根澤的《樂府文學史》、蕭滌非的《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楊生枝的《樂府詩史》,等等。還有如楊公驥、逯欽立、王運熙、丘瓊蓀等好多學者就樂府學中的相關文本和文獻做過比較深入的研究,也取得了突出成就,作出了重要貢獻。介于二者之間的如朱謙之的《中國音樂文學史》,試圖把音樂文學當作一個獨立的現(xiàn)象來研究。但是以上研究都沒有把樂府學當作一個獨立的學科來認識,也就是說一直沒有形成今天這樣的學科共識,也沒有凝聚起足夠的力量,形成今天這樣一個樂府學的學術群體。

新時期以來,學術研究有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學科建設的意識明顯增強。同時,在反思“五四”以來學術研究的過程中,大家不約而同地認識到,現(xiàn)在的學術研究,應該由“五四”以來的那種分門別類的研究,重新走向綜合研究和交叉學科研究。正是在這個時候,中國古代歌詩與樂府學的研究,才逐漸重新進入我們的學術視野。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當時的一批年輕學者,如施議對、王小盾、李昌集、姚小鷗、吳相洲等人,包括我在內(nèi)就先后走向了這一研究領域,撰寫相關的學術論文和著作,申報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自2001年起,在首都師范大學率先召開了全國第一次“中國古代音樂與文學關系學術研討會”,出版了會議論文集。以后我們把會議名稱定為“樂府與歌詩國際學術研討會”,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舉辦了七屆。在此基礎上我們成立了樂府學會,創(chuàng)辦了《樂府學》的會刊,每兩年舉辦一次年會,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舉辦了四屆。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們這些當初的年輕人已經(jīng)逐漸成為老學者。讓我們感到欣慰的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老中青三代相結合的新的學術團體,人才濟濟。特別是近十年成長起來的一批新人,充滿了朝氣,正在成為當下樂府與歌詩研究的骨干力量??梢赃@樣說,樂府歌詩的研究是乘勢而起,是在當下新的學科發(fā)展過程中、在總結和吸收了自“五四”以來的學術研究經(jīng)驗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一個新的學科發(fā)展方向。

那么,就這個乘勢而起的樂府與歌詩研究,它的發(fā)展前景如何,我們又應該采用什么樣的方法,怎樣去進行學科建設呢?我想再講下面幾點。

第一,樂府與歌詩研究為什么會在這些年興起?為什么這些年的學術研究會逐漸走向交叉和綜合?它的內(nèi)有原因在哪里?我在剛才說樂府學是一個傳統(tǒng)學科,又是一個新興學科。因為是傳統(tǒng)的學科,所以有它的歷史存在基礎。但是這個傳統(tǒng)的學科為什么會重新被重視,并不是因為我們這些當代學者現(xiàn)在找不到合適的研究課題和研究對象,于是在腦子里冥思苦想,忽然心血來潮地想到了樂府學和歌詩,而是因為我們在文學與音樂的研究過程當中發(fā)現(xiàn)了很多問題,這些問題很重要,可是從單一的文學或者音樂角度卻解決不了,必須介入相關學科的知識,必須進行交叉和綜合。比如說今天在座的各位學者,大部分是從文學的角度來切入樂府與歌詩的。我們?yōu)槭裁磿奈膶W的角度來切入?因為我們過去主要研究的就是文學。我們在講文學史的時候,首先要陳述這樣一個事實,即中國古代的許多詩歌是可以唱的。《詩經(jīng)》是可以唱的,漢樂府是可以唱的,六朝樂府是可以唱的,唐代的一些詩是可以唱的,宋詞是可以唱的,元曲也是可以唱的。說來說去,中國古代的詩歌,至少有一半是可以唱的。但是過去我們說這些詩可以唱,也不過是說一說而已。在具體的研究過程中,基本上不再關心這些詩究竟怎么唱,還是在做著從時代背景、作者生平、思想內(nèi)容、藝術特色切入的研究老路。像朱謙之他們寫音樂文學史,羅根澤等人寫樂府文學史,也只是說“詩”和“樂”是連在一起的,也只是對這些歷史事實做一個簡單的陳述。并沒有認真思考它們?yōu)槭裁匆?,也沒有認真思考這些用于歌唱的詩與文人案頭寫的詩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不同??墒请S著研究的深入,發(fā)現(xiàn)這些問題繞不過去了。比如我們講知人論世,先研究作家,然后再研究作品;先研究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再研究它的藝術特色。我們也用這樣一個思維模式來研究樂府和歌詩,但是在實際研究中卻無能為力,有些問題無法解決。例如好多樂府與歌詩沒有作者,或者說是沒有固定作者,這些作品也不是用于表達作者個體思想的,在這些樂府與歌詩面前,我們既無法“知人”,也無從“論世”。試問:漢樂府《陌上桑》是哪個作家寫的?秦羅敷真的是一個采桑的勞動女子嗎?她為什么要穿那么奢侈的服裝?那是采桑女子的形象嗎?羅敷拒絕太守的求婚,是為了揭露批判荒淫無恥的統(tǒng)治者嗎?既然如此,她為什么還要夸耀自己的丈夫是比太守的地位還要高的統(tǒng)治者呢?這首詩在當時到底是在什么場合演唱的?它的藝術功能到底是什么?顯然,這些問題,從傳統(tǒng)的文學角度是無法給予完滿解答的。我們必須從歌唱和娛樂的角度才能重新認識。而且,從藝術的角度來看,歌唱的藝術與文人案頭的藝術的表現(xiàn)方式也完全不同,用分析文人案頭詩的寫作技巧來分析這些樂府歌詩,也往往不得要領,得出的結論似是而非,甚至完全不著邊際。這促使我們必須從樂府與歌詩生成的實際出發(fā),找出解決問題的方案。所以我們說,樂府與歌詩的研究之所以興起,是因為我們在研究的過程中實實在在地意識到,樂府與歌詩其實是一門相對獨立的藝術,有著獨特的藝術本質(zhì)。我們首先要正視它,要復原中國古代樂府與歌詩的原生形態(tài),要對它進行新的研究。樂府與歌詩研究之所以興起并且有良好的學術前景,其根本原因就在這里。

第二,如此說來,我們要研究樂府與歌詩,就必須找到相應的新的研究方法。因為它是一種綜合藝術形態(tài),那就要求我們必須把研究領域和研究視野,從過去單一的文學研究擴展到綜合藝術研究。我們不能再把樂府和歌詩僅僅看成文人的案頭創(chuàng)作,僅僅看作詩人的內(nèi)在情緒表達,而要把它看作一種復雜的社會藝術活動,它也有著與文人案頭寫作大不相同的社會功能。它有豐富的內(nèi)容,它是用特殊的綜合藝術方式來承載中華文化的一個重要載體。我們的會議論文集里邊好多老師的研究,實際上都涉及這樣一個問題。比如廖美玉教授研究樂府歌詩里邊的堯舜現(xiàn)象,雖然在傳統(tǒng)的文人詩歌當中也涉及這個問題,但是在樂府歌詩里邊,它有一個更加強大的文化傳統(tǒng)。廖老師結合樂府歌詩中的堯舜現(xiàn)象,用綜合的研究方法將這一問題的討論大大深化。再比如說曾智安教授的文章,他討論漢樂府《上邪》一詩里邊“誓言”的表達形式,從先秦時代的誓言里一點點地發(fā)掘,研究它在歌詩藝術中的表現(xiàn),發(fā)現(xiàn)這首樂府歌詩在進行藝術表達的時候,承傳了一種強大的文化傳統(tǒng),而這一傳統(tǒng)是通過樂歌這種特殊的方式才得以更好展現(xiàn)的。換句話說,要研究樂府歌詩中的文化題材和藝術形式,就需要把握樂府歌詩的藝術本質(zhì),尋找新的研究方法,而依靠過去的單純的文學研究方法是不行的。就我個人來講,我曾經(jīng)試圖用藝術生產(chǎn)的理論與方法來研究樂府與歌詩的問題。因為從藝術生產(chǎn)的角度來講,一首歌詩的生成,和當時社會的藝術生產(chǎn)與消費有直接關系,和國家的禮樂制度,大眾的消費需求,藝術家的生存方式等直接相關??傊?,要深入研究樂府歌詩,需要在研究方法論上下功夫,要有理論探索意識,我們當下在這個方面做得還遠遠不夠。這是第二個問題。

第三,因為樂府與歌詩的研究是把文學的研究擴展到綜合的藝術研究和文化研究,實際上我們拓展了新的學術研究領域。吳老師在開幕式上曾經(jīng)說過,樂府學屬三級學科。從文學的角度來講,說它是三級學科是沒有問題的,因為在現(xiàn)有的學科體系中,我們不能把樂府學放到文學的二級學科里邊。在漢語言文學這個一級學科下,二級學科分為古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文藝學等八個二級學科,但是沒有音樂文學,也沒有樂府學的設立,所以只能把它放在三級學科。但是我們?nèi)绻麖母鼜V泛的學科領域來看,它就不是一個三級學科,而是一個綜合了文學與音樂學的一級交叉學科,是一個新興學科。所以我覺得,我們既可以從文學下面的三級學科的角度來認識它,更需要從一級交叉學科的角度來認識它。我們要把握它作為交叉一級學科的特質(zhì)。它下面的每一個分支也都具有交叉學科的特質(zhì),會涉及以往我們沒有關注的領域。我們這次會議論文里邊所涉及的內(nèi)容,有許多是以往的文學和音樂學不重視或者不研究的問題。如關于歷代的郊廟歌辭,過去很少有人研究。但是看我們的會議論文集,包括前幾屆的會議論文集,歷代的郊廟歌辭都是一個很重要的話題。我們在這里面發(fā)現(xiàn)了很多問題,也取得了很好的成果。比如這次會議中張樹國教授提交的論文,專門討論了郊廟歌辭的特質(zhì),他認為在這里面有“舞蹈史詩”的東西存在。當然這是他的個人看法,我們可以繼續(xù)來討論。但是他提示我們,在中國古代,作為一種以歌舞為表現(xiàn)形態(tài)的宗廟祭祀藝術,本是隸屬于國家的一項重大活動。這個活動和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建立,對以往歷史的追尋等,的確有非常大的關系。20世紀60年代,我們曾傾國家之力搞過一個大型舞蹈史詩《東方紅》。將二者相比較,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有文化意義上的關聯(lián)。所以我認為張樹國所關注的視角是有意義的。像這樣的研究題目,我覺得就屬于樂府與歌詩研究這一獨特的研究領域,也只有從這一領域里思考問題,我們才能更好地關注它,解釋它,因為它本身就是一個重要的歷史文化現(xiàn)象,需要我們研究和解決。同時,有了這樣一個新的交叉學科作為依托,也促使我們對以往的研究論題作出新的思考。比如今天姚小鷗教授講的一個題目,他是通過出土文獻中的圖像來研究中國早期戲曲,這本身就屬于交叉學科的研究。如果再仔細分析,我們就知道戲曲和樂府有直接的關系。我的導師楊公驥先生過去研究過巾舞歌辭,就屬于樂府歌詩的一部分。按楊公驥先生的觀點,漢巾舞歌辭《公莫舞》,就是有角色、有情節(jié)、有場景的早期的歌舞劇。當然搞戲曲專業(yè)的人對這個說法還有一些爭論。之所以如此,恰恰是因為他們局限于從文學的角度來研究戲曲,而沒有從本質(zhì)上把戲曲也看成一種包含了文學、音樂、舞蹈的綜合藝術。從文學、藝術,從樂府與歌詩的角度重新思考漢巾舞歌辭《公莫舞》的生成,結合我們所看到的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我認為楊先生得出的結論是有根據(jù)的,也是有說服力的。我覺得對于我們搞清楚中國古代戲曲的生成與發(fā)展有非常大的幫助。過去,任二北先生出版過兩部大著,一部是《唐聲詩》,一部是《唐戲弄》。這兩部著作所涉及的問題都與樂府和歌詩相關,是樂府與歌詩研究的重要成果,有重大價值。但是由于以前人們把文學和音樂看作兩個學科,而對于具有交叉學科意義的這兩部著作的關注遠遠不夠。今天,我們應該給這兩部著作以新的重視與充分關注。因為有了樂府與歌詩這樣一個新的交叉學科的產(chǎn)生,開闊了我們的視野,也有助于我們解決以往文學史中難以解決的問題。如吳相洲教授頭幾年專門寫過文章,他認為永明體的產(chǎn)生和音樂有直接關系,和樂府也有直接關系。一直延續(xù)到我們這次會議,還有一位年輕的學者,就一個具體的文本來分析它的一個演化過程,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范例,我們可以看出,五言格律詩和樂府歌詩創(chuàng)作的確是有直接關聯(lián)的。總之,我們要認識到,不能滿足于把樂府與歌詩的研究限定在中國文學下面的三級學科范圍之內(nèi),還應該把樂府與歌詩看作一個立足于兩個一級學科基礎上的新的交叉一級學科來認識,只有如此,我們才能把樂府與歌詩研究越做越大,越做越好。這是我講的第三點。

下面我想要說一下我們面臨的困難。我們說樂府與歌詩是綜合性藝術,是交叉學科,這就需要我們掌握多學科的知識。在吳相洲教授提出的樂府學的構建體系里邊,他就說樂府學起碼包括樂府文學研究、音樂學研究和文獻學研究三個大的方面。如果我們再進一步的話,我覺得還要包括文化研究和制度研究等。可是到現(xiàn)在為止,從事樂府與歌詩研究的人,參加我們學會的人,還是以文學研究領域的學人為主,兼有部分研究音樂學的學者。但是這兩個學科的學者在一起真正的有深度的交流還遠遠不夠。樂府與歌詩的研究既是一個前景非常廣闊的領域,同時又需要有多方面的知識儲備才能勝任,這是第一個難點。第二個難點是如何建構起一個學術體系,這是我們多年來一直孜孜不倦所追求的。吳相洲教授是這方面的理論探索者,他已經(jīng)出版了一部《樂府學概論》,提出了建構樂府學的基本構架,開了一個好頭,多年來各位同仁的探索也為這個學科的發(fā)展奠定了一定的基礎。但是我們還要把這個學科體系的建構落到實處,這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需要有一個艱苦的過程。它需要我們大家的共同努力,可謂任重而道遠。這是第二點。第三點就是如何建立一個學術共同體的問題,對此我非常有感觸。樂府學會成立以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七八年的時間了,我們已經(jīng)開了四次研討會,參會的人員也越來越多,我們這個學會也充滿了活力,是一個朝氣蓬勃、非常和諧的學會,它將來的發(fā)展前景是非常廣大的。我們要同心同德,以樂府學會為中心,營造一個和諧的學術環(huán)境,建立起一個學術共同體,只有如此,才能使我們的學術有更大的發(fā)展。祝愿我們學會興旺發(fā)達。

我就說這么多,這是我的個人感想,不當之處,還請各位先生、各位同仁多多批評指正。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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