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輯一

花嶼小記 作者:張宗子 著


昔 游

我在那些奇怪的夜晚遇到他們

太熟悉了,不需要問候

也許傾談了很久,直到露珠滿天

也許視若不見,宛若路人

 

在分手時禮貌地一笑

他們的面孔似乎令人不安

熟悉到不愿重溫,陌生到難以回避

高貴中藏著未來的丑聞

 

——嘉憶,2007。

 

天寶三年(744年),杜甫三十三歲。那年夏天,他在洛陽第一次見到慕名已久的李白。秋天,杜甫、李白,加上高適,結伴同游梁宋。一年后,杜甫漫游東魯,再度與李白相逢,度過了一段極其親密的日子。白日把酒論文,夜晚抵足而眠。這是杜甫一生中少有的放浪形骸的快樂時光,值得他晚年一再追憶。漂泊西南的十年,高適和他時相過從,生活上大概也給他一些照顧,盡管貼心的程度不如嚴武。而李白此后天涯奔竄,居無定所,流言紛紛,生死無聞。杜甫后來所有關于李白的詩,都流露著生死永隔的哀痛?!盎陙項髁智啵攴店P塞黑。”寫得鬼氣森森,寒涼入骨。至情至性之人,每于傷悼之中不能自拔,然而悲人悲世而不自悲。仁者胸懷,深廣遠大,超逸乎文字之外。人以為自傷身世者,若只是自傷身世,不過一弱男子弱女子,嚶嚶于書房或閨中,終不能使聞者顏色沮喪,天地為之低昂。一己之得失,尤其是牽系在欲望上的,縱然美輪美奐,畢竟太小。杜甫寫了那么多哀悼的詩篇,哀悼的不僅是李白,也包括那些遙遠的政治人物和軍事將領。他是在哀悼一個時代,或者也不是時代,是機運,是人的事業(yè)在歷史上微微彈起的一點波痕。

 

相信很多人都做過與古人遇合的夢。伍迪·艾倫在《午夜巴黎》中借助這種遇合一訴其懷舊情懷,同時也宣告了個人的衰老。懷舊總是高尚的,因為無利可圖。但《午夜巴黎》中功不成名不就的小作家,既希望前輩名流的指點和引介,又期待理想的愛情——完全非物質主義的巴黎女郎,這就相當實際??梢娫谌缃?,懷舊也不一定可靠。由于困難,難得純粹。當然,曾經要多世俗有多世俗卻又聰明得一塌糊涂的伍迪·艾倫先生,牛排肯定是啃不動了,堅果也不再齒頰留香,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巴黎,以及更早的,早到印象派霞光初露,早到拿破侖三世時的浮華和優(yōu)雅,對于他,徹底變成了一個符號,而且意義絕不超出符號自身。在這種意義上,伍迪·艾倫和毛姆筆下《刀鋒》中的美國人艾略特·談波登也沒什么兩樣。老好人談波登信奉的格言是:人死后進天堂,美國人死后去巴黎。他說,巴黎是世界上唯一適合文明人居住的城市。

巴黎有文學。巴黎有藝術。巴黎有時尚。巴黎有最好的咖啡和葡萄酒。

巴黎的街道,巴黎的小店,這一切,歸為一個詞:巴黎是風流的。

但它們都是時代的產物,像對開的曾經風華絕代的書頁,已被時光之手不經意地合上了。

 

關于酒吧、咖啡館、旅館大廳、貴婦人的沙龍和舞會的油畫數(shù)不勝數(shù)。畫面上的人彼此陌生。他們衣冠楚楚,端著酒杯,或指間夾著雪茄,交談著,觀看著,端坐著,身體相親或距離遙遠,目光在畫布之外交集。他們同時又是朋友、情人、私密的仇敵、暗戀或暗自懷恨的人。

但沒有否認他們彼此是陌生的。

他們也未必屬于同一個時代,同一個世界。

他們之中必有回到過去的人,與古為徒,在濃密的煙霧和暗淡的燈光下,和他們熱愛的古人交談。他們不談具體的事,不談個人,沒有介紹和寒暄,話一開始就深入主旨,好像在繼續(xù)上一次沒有談夠的話題。又因為他們相知已深,那些話語是零散的,不需要過渡和連接。有時他們只是隨便提到一個名字,一首詩中的一句,其中一個人的眼光向遠處一掃,立即收回來,另一個像是點了點頭,又像是為了湊近拿起的杯子。總之,他們走動,在不同的群體間交錯,隨時離去,隨時出現(xiàn)。不見得都是午夜,但記憶里也從沒晨光熹微。時間是水,從一個杯子到另一個杯子,化為汽,凝結為冰塊,涼得指尖顫抖,捂得心頭溫暖。

 

我總是這樣無來由的。

 

和高李同游梁宋那年,杜甫三十三歲,李白比他大十一歲,高適更年長,已經四十五歲了。對于李白,年齡不算件事。他一向率性而為。高適穩(wěn)重,年紀又最大,雖有滿腹牢騷,卻出語溫和。喜言王霸大略,務功名,尚節(jié)義。他肯定沒有想到幾年后會飛黃騰達,一直做到成都尹、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封渤??h侯,成為唐代大詩人中官職最高的一位。

常常把高李杜的壯游想象成剛來美國時留學生喜歡的野餐:開車到近郊,找一處山清水秀草綠花繁之地,鋪布單于樹下,喝啤酒,燒烤,高談闊論。唐朝沒有汽車,他們三位也不騎馬。春光融融,信步走過寬闊的草地,走上山坡。李白不用說,昂首闊步沖在前頭,高適稍落后一兩步,在李白的右側。他們談兵,談管晏和諸葛亮,談朝廷的領兵大將,胡人彪悍,一枝獨秀。李白不時要把魯仲連拉出來展覽一下,由魯仲連扯到張良,而張良神話的重心不在運籌帷幄,而在授兵書的橋上老人。其次,還有張良的形象,“狀貌如婦人好女”。橋上老人自然是仙道一流,而皇上也曾游過月宮的。

高適對魯仲連沒有興趣,橋上老人他也不信。至于皇上有沒有游過月宮,那不重要。《霓裳羽衣曲》偶爾聽一次,大概還不錯吧。

杜甫一個人落在后邊。他背著所有的物件:酒和食物,鋪地的席子。酒酣高歌勁舞,當然要帶兩把劍、一張琴。傍晚可能起風,那么,每人還得加一件袍子。當高李停下腳步,爭執(zhí)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他慢慢趕上了,聽清楚他們的話,大多是李白的話。李白喜歡高聲,旁若無人地喊叫,手舞足蹈。這時候,高適總是笑笑,然而不置可否。在李白以為已經說服了對方時,他其實寸步未退。

杜甫的理想是做一個諫官,一個道德主義者,一個孔子一樣大節(jié)分明、溫文厚道的長者。他覺得詩是他唯一玩得盡興的游戲。他奇怪的是李白有曠世無二的才華,超過了鮑照、何遜、陰鏗,也不亞于他最佩服的庾信,卻并不把詩當回事兒。也許是得之太易吧。

他們當然也談詩。杜甫心里想:李白總是說建安風骨,骨子里他也相當接近曹氏父子,可他自己偏偏口不離小謝,這也不能說不對,李白是可以像小謝一樣秀麗飄逸的。他甚至有點郭璞,不過郭璞是站在地上的游仙,李白才是真正飛起來的。曹氏父子的游仙大氣又質樸,那是漢人的境界。經過了南朝幾百年的陶養(yǎng),我們回到漢人已經不可能,然而李白身上確實有漢人的影子,這就是奇跡了。未經人為的,叫作“天”。李白的詩,該是天成的吧。

高適太像王粲,一步一步,很穩(wěn)。

建安時代還沒有苦吟派,南朝則很多。李白說,苦吟是缺乏才氣的表現(xiàn)。這話最初很使杜甫沮喪。他是把李白看作亦師亦友的。想到謝靈運和庾信,他多少恢復了一些信心。謝庾兩位的詩告訴他:苦吟也可以達到一種境界,那就是,通過限制而自由。放縱就是自由嗎,未必都是。那么,限制亦然。自由就是,凡我所行皆成路。當格律變成個性時,誰能說是格律限制了我,還是我生成了格律。

 

“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不能想象這是小時候的杜甫。而李白用“飛揚跋扈”形容杜甫,也予人匪夷所思之感。

一方面是“胡姬壓酒喚客嘗”,一方面是“青娥皓齒在樓船”。那些年,杜甫三十三歲,李白則一直青春著。相對的,高適的青春五十歲才開始。

 

十九世紀的德國大指揮家漢斯·馮·彪羅,將巴赫、貝多芬和勃拉姆斯稱為古典音樂中的三B,因為他們姓氏的第一個字母都是B。其中的后二B,一直是我的心愛。我也可以添上布魯克納,湊成自己的三B。布魯克納是年紀大了才慢慢喜歡上的,喜歡他的笨重和冗長,喜歡他的緩慢和固執(zhí)。這一切,構成他的憨厚。得道者,要么天生才智過人,心有靈犀,要么滿腦袋呆氣,踏實而固執(zhí),近于愚笨??梢娮罱穆肪褪亲钸h的路,而最遠的路就是最近的路。最不可靠的,是既不夠聰明,又不夠笨。世人以為和自矜的,就是這樣的聰明。不過,對布魯克納的喜愛,無法與對貝多芬和勃拉姆斯的相比,正像高適在我心目中不能和李杜相比一樣。放在十年前,對于布魯克納動輒長達二十多分鐘的慢板,我是沒什么耐心的。現(xiàn)在,時間并沒有更豐裕,但我學會了從容,學會了等,學會為了輝煌壯麗的幾分鐘的高潮,在幾十分鐘的輕抹慢捻中抽枝長葉。

那天,在回程的地鐵上,聽著勃拉姆斯的《第四交響曲》,讀新買的第二和第三交響曲合集的唱片說明書。看到一處,樂不可支。

且說勃拉姆斯是個創(chuàng)作態(tài)度極為嚴謹?shù)娜?,作品不厭修改,務求完美。他對貝多芬敬佩如神,家中供奉著一尊貝多芬的大理石胸像,俯瞰著他寫作之處。貝多芬的九首交響曲豐碑在前,朋友和民眾都期待他踵武先哲,寫出像貝氏之作一樣深刻莊嚴的作品。對此,勃拉姆斯感到很大的壓力。從1854年二十一歲時開始動筆,《第一交響曲》的完成,至少花掉了他十四年時間,到1876年首演時,他已經四十三歲。

《第一交響曲》的成就立即獲得大批評家漢斯力克的肯定,彪羅稱之為“貝多芬第十”?!兜谝唤豁懬泛拓惗喾易髌返拿芮新?lián)系是顯而易見的,它和貝多芬的第五一樣,都是強有力的C小調,結束于經由斗爭而獲得勝利的C大調,命運的動機也來自貝多芬的第五,而終曲的主題則和貝多芬第九的終曲如出一轍。當人們指出這一點時,實心眼的勃拉姆斯頗為郁悶,覺得這像是在指責他“抄襲”,實際上,他引用貝多芬,意在表達對樂圣的敬意。

使我覺得可樂的是他嘟嘟囔囔說出的那句話:像貝多芬?傻瓜都看得出來——Any ass can see that。

《第二交響曲》不搞英雄與命運搏斗最后贏得勝利那一套,結果,人們說,這是勃拉姆斯的《田園交響曲》。事情還沒完,剛正爽利的第三,又被比為貝多芬的“英雄”。只有最后一首,不那么容易聽的第四,沒法簡單地套貝多芬了。第四沉郁而雄壯,和貝多芬的區(qū)別,好比杜甫和李白。

 

聽勃拉姆斯,我想到《易經》的乾卦:剛健中正,像日月星辰的運行一樣精確嚴密,像物理學基本規(guī)律一樣氣魄宏大,同時簡潔優(yōu)美。這一點,貝多芬也不見得處處都能做到。勃拉姆斯之后,則再無第二人。

事實上,勃拉姆斯的音樂語言也像《易經大傳》,精確,嚴密,剛勁,銳利,節(jié)奏明朗,有不容置疑的權威感,然而不失溫暖和親切。以后世的散文作比,他非常接近韓愈,也有蒙田的精神。以詩作比,秀麗大度如王維,織體綿密如老杜,胸襟恢弘如半山老人。有人說他骨子里是有感傷的,比如在他《第二交響曲》的第二樂章。他的室內樂多半委婉深曲,不是欲說還休,而是始終保持節(jié)制。在勃拉姆斯這里,我終于明白:節(jié)制不僅出于自尊,也和矜持無關,節(jié)制是一種高貴。

知道節(jié)制,勃拉姆斯有多少情緒,都能安排得像幾何一樣純凈。沒有冗余,也不缺乏。在他的交響曲任一樂章的中途,我都無法停下來。不是沉迷于哀傷纏綿的旋律,而是他的音樂織體太強大,不可能撕裂打破。我走在路上,戴著耳機聽,時時要為他的曲子多走一個站,只為了把一章聽完。

 

有人對我說,你喜歡勃拉姆斯,是因為性格相似。

勃拉姆斯的性格和習慣,一般都會提到的有幾點:

他和貝多芬一樣熱愛自然,喜愛在維也納郊外的林中散步。他終身未娶,對小孩子有特殊感情,隨身攜帶糖果,散發(fā)給他們。不擅長和成人交往,他的學生古斯塔夫耶納說,有人說他脾氣不好,那是不確實的,勃拉姆斯是一個再可愛不過的人。他對朋友講義氣,很大方,自己的生活卻很儉樸,盡管他成名后相當富裕。他住一套不大的公寓,亂糟糟地堆滿了樂譜和書。一位管家替他清掃和做飯。他留大胡子,穿便宜的衣服,不穿襪子,人們常以此拿他開玩笑。他把很多錢用來資助朋友和學生,唯一的條件是要他們保密。

和康德相似,勃拉姆斯的一些生活習慣終生不變,而且精確。比如說,維也納的“紅豪豬”酒館,他每日必去。他走路時永遠背著手。由此傳下一張漫畫:勃拉姆斯負手而行,身邊跟隨著一只紅色豪豬。

 

莊子在《田子方》篇講過溫伯雪子和孔子的故事。溫伯雪子到齊國去,經過魯國,魯國人紛紛慕名求見,孔子也去了。見面,卻不發(fā)一言。子路覺得奇怪,孔子解釋說:“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

還有一個故事??鬃右娎像?,傾談甚久,出來后,大有感嘆,對顏回說:“我對世界的認識,不如醋缸里的小蟲(醯雞)。如果不是他老人家替我揭開蓋子,我哪里能知道天地的真容?!?/p>

敢于承認自己是醯雞的人,是人中之杰。當有人“發(fā)其覆”的時候,他躍身而出,從此優(yōu)游于大漠廣野。旦暮之間,得遇發(fā)覆之人,是珍罕的緣分。但僅有緣分還不夠。緣分到時,你必須早已準備好。這是雙重的罕遇。

如果沒有緣分,怎么辦?

你自己破覆而出。

 

勃拉姆斯和寫“圓舞曲”的小約翰·施特勞斯是終生好友,就在他去世前,還掙扎著想去看施特勞斯輕歌劇《理性的女神》的首演。韓愈表達對孟郊的仰慕時說,“吾愿身為云,東野變?yōu)辇垺K姆缴舷轮饢|野,雖有別離無由逢。”勃拉姆斯推崇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說愿以一切所有換此一曲。他曾在為人簽名時抄下《藍色多瑙河》樂譜的開頭幾小節(jié),后面注以“惜非勃拉姆斯所作”!

至情至性之人,必有世俗難解之所為。認為凡事皆有正當理由的人,縱然從螞蟻成長為一列火車,他一生之全部所為,不如改變一朵花的顏色。

 

2012年4月24日

讀書這件事

自從來美國,讀書的習慣慢慢變了。很少有系統(tǒng)或有計劃地讀,讀得散,讀得雜,讀得隨意。個中原因,一方面,不像過去那么有時間;其次,也許是更重要的,找不到需要的書。能買的書,家里擺得下的書,數(shù)量微不足道。閑覽尚可,若要查考任何題目,那是想都不要想的。過去積攢多年,留在北京的那一批,是我最看重的。自己感興趣的幾個領域,如中國古典詩詞、西方現(xiàn)代詩歌、先秦諸子,以及二十世紀歐美小說,就當時的出版狀況而論,算是收集得相當齊全了。這些年,每次回國,螞蟻搬家似的往紐約搬,搬來不少,也因損壞而丟棄了不少。但大部頭的、成套的書,還是搬不動。去年夏天回國,行前列了一張書單,為幾篇打算寫的文章補充材料,結果大部分書都找不到。比如說,我一直覺得魯迅的犀利文風頗受朱子影響,在洛陽的書店,看到《朱子語類》厚厚八冊,人又傻了。庾信的集子才三冊,就忍著沒拿。八冊,太奢侈了。

好多文章因此留下了可能永遠不會有機會彌補的遺憾,也是將來可能招人詬病的軟肋。寫董說的《西游補》的時候,到處找他的《豐草庵集》,去了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仍然找不到。寫倀鬼的時候,宋以前的志怪小說,因為有《太平廣記》,差不多掃蕩了一遍。宋以后的書,雖然借助手頭的若干種和傳世藏書之類的大部頭禮品書,翻出不少有用的記載,但相對于汗牛充棟的史籍,所觸及的,不過九牛一毛。輕薄為文,本是大忌,然而受制于客觀條件,只能徒喚奈何。

近年極少買書,買了也沒地方放。早年的英文書,幾乎扔光,只留下幾本詩集,算是紀念。要看書,去圖書館借。不知不覺地,這就完成了從市場經濟到計劃經濟的轉變:從前是,想讀什么,去找什么;現(xiàn)在是,圖書館有什么,讀什么。我總不能要求人家圖書館專為我一個人買書。

借回家的書,認真讀的,少之又少。大部分只是翻翻就拋在一邊,另一部分,一目十行,草草讀一遍,過后即忘。喜歡的幾本,往往需要一再續(xù)借。

這樣讀書不專業(yè),費時間。在完全不同的書之間天馬行空似的亂跑,無異于喝醉的人在大花園里跟著眾人賞花,除了第二天身上被花刺扎傷,被石頭絆倒跌傷的地方還隱隱作痛,大概什么也記不起來了。

不過有一點值得慶幸:讀書如此不成章法,腦子倒沒有成一團糨糊,前后多年里讀過的書,遇到有關聯(lián)的,能互相啟發(fā),互相補充的,一想,總能清楚地想起來,那效果,也和一本接一本地連續(xù)讀差不多。

我想,讀書和中藥鋪里的情形有點相似吧。那些草葉樹根分門別類收在抽屜里,一搭配,就是治病的良藥。你得熟悉什么藥存放在哪里,需要的時候,一找便得。否則,亂糟糟地堆在倉庫,縱然如山如海,終不過是一團亂草。

 

雜事繁多而讀書漸無耐心,晚上好好的幾個小時,東翻西翻,轉瞬即過。新買的幾本子書,讀罷前言后記和附錄的資料,再從第一卷讀起。正文之后,是注釋和講解。不到數(shù)章,已覺煩悶。合卷細想,原文不過數(shù)千或幾萬字,捧著幾百頁的厚厚一冊,心里先有了畏懼之意,何不直接讀原文。一試,效果果然好。尋常幾天甚至幾個星期讀不完的,一晚上兩晚上就讀完了。不敢說字字精通,但無妨意思明白,而且一氣讀完,有很痛快的感覺。

書,看來還是先通讀一遍的好。一遍之后,從容點,再去讀歷代的通釋和指歸。特別喜歡的書,手中有多種本子,對比著讀也不錯。不過像老莊孔孟之類,注本數(shù)以百計,大約看過幾種,發(fā)現(xiàn)彼此面目差別不大,新意獨出的,不過有限的幾處。然而新意之中,另辟蹊徑的多,自抒胸臆的多,扣著原文,直探作者本心,發(fā)前人之所未道的,畢竟少之又少。

好的注釋,其一,是把歷史背景交代清楚,這常見諸題解部分。其二,涉及同時代人物。用典,涉及歷史名人,這都問題不大,稍有常識,或有一本可靠的工具書,都能解決。作者的那些朋友,要從正史、地方志,或同時代人的文集里找出來,編著者花工夫,對于讀者,功德無量。其三,作者用意委婉深曲,或文心獨運,修辭高妙,細微處不易領會,經注者拈出,讀者有會于心,為之解頤——這是最上等的功夫,百不一見。

講解《世說新語》的人,于曹操見匈奴使者一節(jié),多不提此事純屬虛構,乃是將漢人故事嫁接到曹操身上。《三國演義》尊劉貶曹,人所共知;《世說新語》因為文字和內容都好,大家就忘了其中對于曹氏,是很不公平的。至于《曹瞞傳》,出自吳人之手,本亦謾罵文字。這種謾罵文字,近代以來,不絕于報刊。時至今日,還有淺薄無知之輩,打著各種漂亮幌子,借以大言欺世。而專家教授評說此文,感嘆蒼天湛湛,曹氏的歷史真面目,于此暴露無遺,豈不是癡人說夢。

其實,這些年來,讀詩詞也好,讀古文也好,讀筆記小說也好,未讀之前,先存了一肚子別人灌輸?shù)囊庖?,理解上,多少會被人牽了鼻子走。這些成見,一張口,一動筆,不用過腦子,嘩嘩地流出來,底氣甚足,以為是泰山不能移的定論。很久之后才明白,事情絕不是文學史上幾百字幾千字說得那么簡單。詩詞的賞析,本是個人想象和經驗的產物,多年讀選本,讀名家賞析,大部分讀者就這樣喪失了閱讀個性。而且太明確的分析,無疑剝奪了對作品繼續(xù)解讀的可能性。即使不能說剝奪,至少限制了新的解讀。一句話,使讀者喪失了直接理解原文的樂趣。

陶淵明說他好讀書,不求甚解,這不求甚解,難道就是說,諸事之先,一本書,讀罷原文,再去讀那些序跋提要,再去讀那些集解索引,或者,有的書,干脆忘掉所有附加內容,破門直入,面對面,不繞圈子,不管那圈子多么圓,多么好看。

 

一次次不得不扔書,心灰意冷。搬家兩個月來,很少買書。因為買書少,心理不平衡,讀書反而多一些。

鑒于搬移之難,今后將限制存書數(shù)量,不是非買不可的書,不買,特別想看的,買了讀過,不留。買書以中國古籍為主,古籍中,又以唐以前的書為主,學術方面,則可直到民國。買原典。賞析本、詳注本、六經注我本,盡量遠之。而所謂圖文本、珍藏本、尺寸怪異的精裝本,一律謝絕。

一本書,十數(shù)萬言,可取者如只有幾句話、幾個意思,得其意就好,并不一定要立即形成文字。有所啟發(fā),有所領悟,此后收益,自己知道。不敢肯定能記住的,做筆記。以前沒有做筆記的習慣,以后不妨試著做做。錢鐘書做筆記,除摘抄和評析,還詳記出自某書某版某卷第幾頁,以后連綴成文,引證有據(jù)。我讀書但求快意,若此嚴謹,恐難做到。

有關莊子的書,新得兩本。釋德清的《莊子內篇注》,系在潘泓兄處看到,知本地書店也有,去找,果然找到。此書當代注莊的,轉引甚多,其實釋德清的引申發(fā)揮,多牽強附會之言,見識不算很高。他的好處,主要在語言明白曉暢,而且從中可以一窺明人的習氣。釋德清另有《老子道德經解》,暫時沒興趣。

研究莊子的專家,有兩位姓林。林云銘的《莊子因》,近代可能很風行?!都t樓夢》中寶玉續(xù)莊,黛玉做詩諷刺他,說“作踐南華《莊子因》”,大概寶黛釵們都讀過這本書。林希逸的《莊子口義》,以儒兼以禪解莊,慕名已久,而不可得。潘兄知我心意,網上覓得一本《莊子鬳齋口義校注》相贈,大喜過望,無限感懷。

對老子的書,相對不如對莊子那么感興趣。老子陳義太高,我跟不上。談權術和陰謀,我沒興趣。買了一本嚴遵的《老子指歸》,實在是因為嚴君平這個人。他在成都賣卜,是詩人鐘愛的典故。此書真?zhèn)稳杂袪幾h,且留著,待心情恰當時一讀。

老子原文不過五千言,讀一遍,不費工夫。然而注老的,都失之于繁,無限引申,演成一部大書,令讀者望而生畏。近來讀古籍,漸漸悟出一個沒道理的道理。大部分書,先拋開注解,讀原文。讀過,覺得有必要深入計較的,再找好的注本,擺出做學問的架勢,打陣地戰(zhàn)、持久戰(zhàn)。其實很多書,包括名著,草草讀過原文,也足矣。

周作人的自編文集,止庵為河北教育出版社編定的,以前買過兩種,一種是《知堂回想錄》,另一種,不知轉到何人手中,也忘了書名。書店再進一套,圖書館買了兩種,我買了三種:《老虎橋雜詩》、《魯迅的故家》和《藝術與生活》。買《老虎橋雜詩》,是為了核對自己文章中的一句話:周作人獄中詩用了南冠楚囚的典故。查過,果然用了,說明記憶還可靠。但他只用過一次,可靠得有些險。買《藝術與生活》,是想看他談日本詩。這方面,他是行家。

關于魯迅的幾本書,《魯迅小說中的人物》,已為圖書館買去。

買《隋唐演義》,除了重溫童年聽說書的美好日子,還想看看書中對楊素有什么描寫,結果沒有。王學泰先生研究流民,《隋唐演義》也是重要的材料。

借書,原想把《魯迅全集》全部搬回來,根據(jù)索引,找有趣的題目貫穿著讀一讀。但書太重,路遠,搬不動,只借了兩卷:華蓋集、華蓋集續(xù)編、而已集,還有書信集一。

重讀楊絳和孫犁的散文。孫犁愛書,發(fā)自天性,無一絲雜念。有的書,他喜歡,但讀不懂,他直言不諱。讀不懂,還是喜歡。這種人物,世已罕見。

再讀三曹的詩文集。曹操不去說了,曹丕實在很被低估,不公平。在詩的形式上,曹丕極富開創(chuàng)性。文學史上強調他七言詩的成就,他的雜言,大開大闔,說不定還是李白的先驅。曹丕之后,才有傅玄,才有鮑照。傅鮑二人,影響李白的歌行甚大。

讀完《建安七子集》?!蛾憴C集》快要讀完。魏晉南北朝,再讀十余家的集子,可以告一段落。魯迅推薦書,這時期的文學,他推薦的是嚴可均和丁福保編的兩部總集。暫時找不到書,正好偷懶。北朝的文字,還有佛經翻譯,過去所讀不多,是一大缺失。《洛陽伽藍記》的文字,二十年后重讀,依然心驚。

把館藏漢三國晉南北朝文選若干種全部拿回,比照而讀。高步瀛的一冊,比較精當。明末小品,源出這一時期的書信和短文,但韻致遠遠不如,且多造作。南朝小品,吳鈞等的幾封信就不必說了,即如劉峻幾行字的《送橘啟》,蕭方等談年輕人生活理想的《散逸論》,乃至曹植幾乎是陳詞濫調的《釋愁文》,和明人比,格調還是清雅。當然有辭藻的刻意,然而意思總是比較真切,態(tài)度總是比較自然。

2011年1月

晨讀一則

晨起讀《孟子》數(shù)則。《告子下》:“淳于髡曰:先名實者,為人也;后名實者,自為也。”朱熹注:“名,聲譽也;實,事功也。言以名實為先而為之者,是有志于救民也;以名實為后而不為者,是欲獨善其身者也?!庇X得以此對照和解釋莊子《逍遙游》篇許由回答黃帝之“名者,實之賓也”,有助于更深的理解。孟莊同時,雖各處不同地域,而游士往來列國之間,造成一個普遍的語境,同時代人彼此出于贊同和反對的理解,較之我們今天,更接近作者的本意。淳于髡所說的自為者,朱子解釋為獨善其身者,亦即隱士一流。許由是隱士,莊子大概也是。他和孔子的不同,一入世一出世,截然分明。這是人所共知的。莊子和老子的不同,也是如此。老子講陰謀,以退為進,后發(fā)制人,五千言中,除了崇高的道論,亦多經世之言,涉及兵法,重在權術。老子的理想,實在作為帝王師。在這一點上,與孔子無異。如何為帝王師,則老孔有分別。老子只是要做精神導師,隱己而坐,或負手旁觀。孔子講事功,重實際,知不可為而為之。莊子則完全無意于做官,他也講治天下之道,卻又鼓吹無為。試想治天下者,其上有理想,求不朽,其下多貪欲,溺甘美,如何肯無為?若遇千古大政治家,更要以一己之意改造世界。這一套理論,實際上是行不通的。

莊老的區(qū)別,朱子說得直白:“老子猶要做事在。莊子都不要做了,又卻說道他會做,只是不肯做?!边€說,“莊周是個大秀才,他都理會得,只是不把事做。”

莊孟同時而不相遇,書中也沒有相互提到對方,對此,朱子的說法是:“莊子當時也無人宗之,他只在僻處自說,然亦只是楊朱之學?!弊跃印捌帯?,正合隱士的身份。僻處云云,是言之有據(jù)的。孟子和孔子一樣,奔走于列國,推銷自己的政治主張。莊子只是講學著書,和朋友來往,以論辯為樂。關于他的個人生活,我們知之甚少,大概不至于如列子那樣,嚴重到時有斷米之憂。他譏笑惠子的相位,在自己眼里不過一只死老鼠,精神和物質上都有底氣。朱子說:“大抵楚地便多有此樣差異的人物學問?!睒O是。道家、隱士、兵家,多出楚地,和齊魯之地代表的北方文化不同。

同為獨善其身,儒莊兩家同中有異,一在相對,一在絕對。儒者進取,如果不得其時,只好退而歸隱,要么顏回一樣居陋巷,簞食瓢飲,不改其樂,要么如孔子所言,乘槎浮于海,甚至居九夷。這便是遁世無悶的精神。這種精神,很典型地體現(xiàn)于《易經》乾卦所說的龍。不同的爻位,相當于不同的時勢。“飛龍在天,利見大人”,這是兼濟天下的機遇;“潛龍勿用”,這是獨善其身的處境?!褒埖露[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比寮业莫毶?,是情勢下選擇的結果。莊子的隱則不是這樣,它是人生的根本態(tài)度,是一個一以貫之的行為取向。

莊子寧可“曳尾于泥中”,出發(fā)點是“養(yǎng)性全生”,這和楊朱的“貴生”相通。其思想來源,可推至列子那里。朱子說:“楊朱之學出于老子,蓋是楊朱曾就老子學來,故莊列之書皆說楊朱?!庇终f:“列莊本楊朱之學,故其書多引其語。”按照朱子,孟子并非和莊子完全無關,因為楊朱出于老子,“孟子辟楊朱,便是辟莊老了”。不過,朱子斷言莊列皆本楊朱,不夠準確。這三家有共同的東西,列莊之間更親密些。如果《列子》書中的《楊朱》篇可靠,則楊列之間也很親密。但即便如此,莊子和楊朱,距離很大。楊朱的書不傳,僅就所存的不多文字而論,楊朱貴生,和莊子相比,略顯消極。他固然主張“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緊接著又很高傲地說:“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卑牙献拥臒o為發(fā)揮到極致:“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边@話的背后隱藏著作者的悲觀,有時代的因素,也和他的個人氣質相關。楊朱敏感而性情柔弱,所以才有悲歧路的故事。一直喜歡楊朱的這段話:“古語有之:‘生相憐,死相捐?!苏Z至矣。相憐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饑能使飽,寒能使溫,窮能使達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錦,不陳犧牲,不設明器也。”能說出這話的,乃是性情中人。

李白有詩:“惻惻泣路歧,哀哀悲素絲。”說的是一楊一墨。楊墨都有悲世的情懷,莊子也有。但莊子的化解方法,是轉而專注于對至高理想境界的無限追求。莊子的追求是形而上的,形而上很難說清楚,于是不得不打比方,用寓言。這一比方,便為后來的道教所利用,于是“姑射仙人冰雪姿”,以及白云帝鄉(xiāng)之類的,都被坐實了。利用總是可笑復可怕的。烏托邦論者喜作荒唐無稽之談,欲證來世之樂土者,控制人心最嚴。自以為或強迫他人相信自己占據(jù)了道德的制高點,自上而下,擋者披靡。期跋扈于永久,焉知指顧之間,威柄凌夷。這兩個傳統(tǒng),或出于哲學,或出于宗教,一經結合,變成主義,被人利用,就有了喬治·奧威爾小說中的反烏托邦未來世界?!秳游镛r莊》猶可說是諷刺蘇俄,《1984》呢?還是小小的一個莫斯科?一個簡單的東方?

先秦諸子,其間的關系,錯綜復雜,非一個“流”字,一個“派”字可以分別。師生之間有繼承關系,也有旁枝別出,另辟蹊徑的;異派之間,卻能隔代相接;同出一源的,最后分道揚鑣,肝膽楚越。荀子為儒家的集大成者,他的學生韓非,卻是著名的法家。韓非的政治理論,尤其是遠離荀子的部分,異代遠溯,回到老子那里,而演進出刻酷一面,從而變本加厲??鬃釉芙逃诶献樱涞滦幸豢?,為莊子的主要源頭。莊子或出于七十二子之后學,卻成為道家中僅次于老子的大師。莊子善辯,有名家風范,顯然受到至友惠施的影響。尸子被歸為雜家,但有一半是儒家,另一小半似是申韓一路。外篇的斷簡殘篇若可靠,他還和陰陽五行家及神仙家脫不了干系。尹文子和宋钘,一被歸為名家,一被歸為小說家,他們和墨家沒有直接的師生關系,但思想和行為幾乎就是墨家,故王夫之說他們近墨,是不為“苦難之行”的墨者。

之所以關系這么復雜,蓋因先秦諸子崇尚思想自由。好人崇尚,不太好的人也崇尚。到戰(zhàn)國末期,秦并天下,這種傳統(tǒng)才被徹底破壞。崇尚思想自由,一切思想和社會規(guī)范的束縛都可打破。就師而學,未必表明必須無條件地,不經過思考地,盲目地遵奉其思想。世間一切學問,師其長,棄其短,為我所用,足矣。卓然獨立之任何個人,寧可為他人之奴隸嗎?哪怕是偉大思想者的奴隸?前人的思想積累,不應成為后人的局限,因為沒有任何思想是絕對正確的,沒有任何思想可以借助權力而一統(tǒng)天下。一切順應自我,順應時勢。順應自我,既包括認知上的提高,對理念的追求,也包括得實利的需要。畢竟在先秦的環(huán)境中,諸子中的很多人,是要周游四海向君主們自我推銷的。因為這樣的思想自由,一個學生,若與老師的觀念相悖,不表明他就是背叛。學者千萬,放眼其中,多是“得一察焉以自好”的曲士,成家者幾人?成“家”在于立說。一個亦步亦趨無發(fā)展的好學生,哪怕門門課都是百分,頂多是一個附庸。道德的約束不在所謂“背叛”,道德的約束在于區(qū)分濟世救民和助桀為虐。

孔子說,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不容忍與己不同的思想,是極大的危害??鬃拥膶捜?,雖孟子亦不及,盡管孟子的尊民思想,比孔子更進步。孟子峻急,救世之心迫切,然而辟楊墨,指其無君無父,未免多事。墨子的兼愛,雖然終人類之絕滅,永不能實現(xiàn),卻閃耀著理想的光芒;楊朱的為己,在亂世,有他不得已的理由。

 

2012年5月19日即興

5月22日改

北京兩書店

西單圖書城

每次回北京,一定去西單圖書大廈。朋友笑我,那不是買書的地方。買書,要去三聯(lián)和中華書局或商務印書館的門市部,去海淀的風入松,以及其他私人開的專業(yè)書店。不過我去西單圖書大廈,理由簡單:交通方便,只要在市里亂轉,一定有機會從它門前路過。路過或等人的時候,當然要進去看看。即使專門去,也能兼辦其他事。常去的琉璃廠和報國寺,可以坐地鐵到這里轉車,甚至步行去。

西單圖書大廈給人最深的印象,就是人多。書和人,滿坑滿谷,純粹一個大集市,有點像喀什的巴扎。暢銷書和推薦書專柜前,中學生和干部模樣的外地人亂哄哄地擠作一團,仿佛在搶購儲備過冬的大白菜。去年的重點書是有關奧運的,再前是汶川地震的,還有各種學習材料。隔一兩年回去一次,大略也能知道流行什么。長盛不衰的是名人傳記,和教人怎么做人,怎么做女人,怎么做領導喜歡的好部下,怎么投資理財和怎么在官場職場混的生活指南書。算命和養(yǎng)生越來越火,很多人靠敢于胡說發(fā)了財,立了萬。這些書買回去,很多人是非常認真地照著做的。但我覺得奇怪的是,既然是千古流傳的祛病延年的妙方,為什么每年都在變?為什么去年流行的今年就不流行了?這不和我小時候喝紅茶菌差不多嗎?比如劉太醫(yī)什么的,《三聯(lián)生活周刊》上終于說他是騙子了。其實一看他的書就知道太不靠譜:什么病都是鯉魚湯和牛肉湯,世界上哪有這么簡單的事?

店里人多,連哲學書書架前也不例外。我在這里,想找中華書局的《諸子集成》。以往雖種類不多但還有,今年卻一本沒看見。王利器的《文子疏義》,擺了好幾年,喜歡那書,不喜歡壓塑的封面,每次見,封面都是翹起的。猜想不同的版次中,應該有普通紙封面的。等到現(xiàn)在,終于連壓塑面的也見不到了。漢譯西學名著,永遠是老掉牙的幾種。國學熱似乎降溫了,談孔說老之類的書大為減少,不成軍團,但散兵游勇猶自不少。很多感覺不太像能在這類題目上下十年苦功的名作家,紛紛推出應用型的解說。書的尺寸一本大過一本,似在表示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或權威。人名印得又粗又黑,似有照顧半失明者的慈悲心腸。借此促銷手段,兩千年前的古人大沾其光,仿佛王謝堂前的燕子,飛入百姓之家:沒有暢銷名流的解說,譬如鬼谷子之類,誰會買去看?

我在那里轉的時候,注意到一個衣著落拓的老者,背書包,手里翻開一本書,正滿臉渴望和熱忱地對著一個中學生大講特講。我把幾排書架看完,他還在那里,神情投入,完全無視周圍的動靜。

二樓幾乎是中學生的天下。除了教材,西方文學名著如今還能吸引的也就是中學生了。但在出版社眼里,西方文學名著已經成為封閉的概念,幾十年下來,總是那幾部“老三篇”:托爾斯泰、巴爾扎克、《紅與黑》、雨果、《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各個出版社,有版權的,沒有版權的,搶著印。一些小出版社偷了別人的譯文改頭換面的,或新譯的,實在慘不忍睹。字體不是特大就是特小,不是扁的就是長的,就是不肯四四方方。頁碼有置于書頁上方的,有挪到邊上的,還有藏在花紋里,你不專心找一陣子決計看不到的。至于書頁本身,有加線加框的,有染了顏色的,有故意向印象派學習,讓你學會欣賞光線下的影子的。總之,就不讓你看得舒服,要考驗你的定力??醇茏由弦惶滋祝簧臅?,密密麻麻排了整格整格,令人有毛骨悚然之感,相信其中肯定有好東西,但在這種大陣勢下,尚未交戰(zhàn)已甘心舉起白旗。

上海譯文出版社的譯文名著文庫,雖然字稍小,印制樸素,還是比較喜歡,因為便于攜帶。當然,質量也有保證。買了一本《魔山》和《白衣女人》。前些天重新看過《月光寶石》,就想把《白衣女人》也復習一遍。柯林斯的兩本書都是大學學英語時作為課外閱讀材料讀的,翻來覆去地讀,不喜歡也喜歡了。

第一次路過西單,考慮到馬上去見朋友,只取了四本書,另外兩本是陳東飚等編譯的《最高虛構筆記:史蒂文斯詩文集》和胡應麟的《少室山房筆叢》。

華萊士·史蒂文斯是值得贊賞的美國詩人,翻過他的詩,選修過和他有關的課。二十世紀美國詩人中,他絕對是頂尖的,比弗羅斯特好。單論創(chuàng)作,不計影響力,他不亞于龐德。每個愛詩的人都應該讀讀他的《星期天早晨》。

歷代筆記向來是我所愛。中華書局那一套最好,其次是上海古籍的。早先的上海古籍版開本太小,字也小,紙質又差,像是口袋書,這是唯一的缺陷。中華版則版式大方,但內頁排版不統(tǒng)一,有橫排,有豎排,字號字體也不同。這次看到上海書店出版社推出了一套“歷代筆記叢刊”,估計也是為了賺錢搞的策劃,既無注釋,也無核校,只有簡單的出版說明??从∷?,還行,先拿了《少室山房筆叢》。回去翻翻,錯字似乎沒有,以后就又揀了幾種。

出門前回到哲學區(qū),已是兩個小時之后,有幾本翻譯的法國書,想再翻翻。轉過中國哲學書架,上樓前看見的背包老者走過來說,看你對哲學很有興趣啊?我說,沒什么興趣,隨便翻翻。

他說,讀過老子嗎?

也算讀過吧。

那么你知不知道,老子研究幾千年,一直有一個盲點?

是嗎?這倒不知道。

他說,你看啊,寫老子的書的人多了去了,大家都是你抄我抄,不會抄的,抄錯了,照樣出,照樣賣。我呢,自己做研究,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旁邊的架子上,正擺著新出的某名家談老子的書。老者指了指說,像他,寫小說的,懂什么老子,也敢出書?賣得還不錯咧——都是胡說八道。

我說,那么你的發(fā)現(xiàn)是什么呢?

他說,你告訴我,道家的道,究竟什么意思?

這個嘛,要說知道,人人都知道,要講清楚,那可費工夫了。

他說,關鍵是,研究的人都不注意這個問題,而我,總算把幾千年的錯誤給糾正過來了。

我記得從前上海有位大無畏先生,寫了一本關于莊子的書,也是號稱兩千年的莊子研究通通都是誤讀,唯他一人,撥亂反正,乃是真解。我想,這又是一個瘋子。頓時不耐煩起來。打斷他的開講,說,你也不用給我講了,老子注本上千種,基本問題還能有什么沒解決的?根本就沒有什么盲點。

他說,你看這些書——

不要看這些書,這些書沒什么好看的,王弼的注你讀過沒有?

他說,王弼是誰?

我覺得好笑:王弼都沒讀,還好意思說研究老子?你先把他讀了,再讀讀河上公,讀讀韓非子的兩篇,讀讀《馬王堆帛書·老子》,讀讀莊和列,有此基礎,再去認真做研究,一定比他們強。

走出書店,坐在車上,想想剛才說話,太沖了,犯不著那么義憤填膺。那老者喜歡老子,讀后有心得,自己印了書,希望有人欣賞,這種行為,多少是值得尊敬的。

回美前去五道口見朋友,之前有一個多小時,又去了一次西單。原來計劃要找的書,一本也沒找到,只能看見什么買什么。結果是:謝在杭的《五雜組》,一本《叔本華文選》,和社科院文研所的《唐詩選》。

后面這本書,值得一說。這是大學時的讀本,除了《唐詩三百首》和沈德潛的《唐詩別裁》,那時是唯一的選擇。上下兩冊,分量合適。過了這么多年,現(xiàn)當代人的選本中,還是這一本最好,有點不可思議。排除政治因素,這本《唐詩選》的選目和評注都非常好,選注者包括錢鐘書、余冠英和馬茂元。作者小傳最見功力,尤其是小詩人的小傳。當今的選本,我們只看小傳那幾百個字,就知道編選者肚子里有多少墨水。畢業(yè)時,收拾行囊,對于課本,深惡痛絕,打定主意一輩子不再打交道,結果把大部分課本都扔掉了,其實非??上В蠖鄶?shù)都是好書。以前的那一套《唐詩選》亦在其列。人文社的新版把兩冊合為一冊,封面也由綠色變?yōu)榈凵?/p>

圖書大廈二樓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那一角,單獨標出作家大名的作家專柜,只有兩人,一位是余秋雨,另一位是臺灣某氏。魯迅、周作人和沈從文,都享受不到如此待遇,只能擠在作者群中探頭探腦。不知道這是誰對誰的羞辱,或是換了一種尊敬的方式。上年來西單,情形已是如此,今年再去,依然如故。

曾有紐約圖書館采購人員和書店業(yè)者參觀西單圖書城,一進殿堂,瞠目結舌:這和他們心目中的書店情景相差太遠了,書的生意居然也可以做得這么火,收款臺前大排長龍,像圣誕節(jié)前的百貨大樓。

在西單圖書城,有一點我覺得有意思,就是那些坐在各個角落捧書而讀的中學生。他們那么專注,在那么嘈雜的環(huán)境中,可以心無旁騖地讀上半天。面對他們,那些炮制垃圾、出版垃圾的人,是否可以有點良心發(fā)現(xiàn),或者說,從此可以“膽小”一些,別再糟蹋我們的文化遺產,以此誤導和戕害我們的下一代呢?

 

三聯(lián)書店

幾次約人吃飯都在三聯(lián)韜奮書店旁邊的娃哈哈大酒樓,還有一次被吃素的朋友帶去吃素餐,也在附近的巷子里。飯前飯后,正好去逛書店。幾小時,幾十分鐘,都好。最匆忙的一次,只有二十分鐘,仍然跑到樓下抓了四本書:鄧廣銘的《王安石》,托馬斯·曼的《綠蒂在魏瑪》和社科院文研所的《唐代文學史》兩冊。前些日子讀了一陣子王安石的詩,就想讀他的傳記,可惜鄧先生的這部名作篇幅短了些,看了不解氣。我沒有資格評論鄧先生的著作,只是想對王安石更多一些了解。關于王詩,王安石的性情,他的生活故事,他的兄弟姐妹和子女,書中很少涉及,而這正是我特別感興趣的。十八九歲時喜歡拿破侖,每讀其傳記,總是略過最后幾章,不忍看他失敗。讀王傳,有些章節(jié)也只草草一翻,出自同樣的心情。唐詩有李杜,宋詩當然就是蘇王了。因為政治偏見而不肯認真讀王詩的人,歷代都有。不讀無所謂,但他們又愛發(fā)議論,結果,詩話里頭評價王安石,說胡話的就特別多,譬如袁枚。袁枚不是不懂詩,是成見太深。

曾有出版社鼓勵寫一本唐詩的書,當時一興奮,答應了,回去慢慢做準備。以往覺得,對唐詩還是有些心得的,不料剛鋪開攤子,心里頓時空空落落,處處都陌生,處處都缺斤少兩。于是列書單,決心補課。幾年里,先是回頭補習南北朝詩,再往后去看元人怎么學唐詩,明人怎么評選唐詩,為了杜詩和江西派,又去練習寫七律。補漏洞的結果,常常不是把洞補上了,而是越捅越大。書,一時半刻肯定是不敢寫了,但資料還盡量收。在洛陽,去席殊書屋,也只買了一套傅璇琮主編的《唐才子傳校箋》。

韜奮書店的諧音實在不容易出口,打的時司機聽到這名字就笑,以后就改說去美術館了。第一次去,足足泡了半天,又去樓上喝了杯茶,臨走時取了一本《錢謙益詩選》,預備在去良鄉(xiāng)的長途公交上看。老錢的詩,學問大,才力足,技巧一流,使事用典,尋常人不是他的對手。然而讀他的詩,不免枯燥,原因是不真,太多做戲的成分。如果不做戲,他的詩就特別好,如“西湖組詩”中的“而今縱會空王法,知是前塵也斷腸”。

三聯(lián)書店的書夠多,但要找自己需要的書,還是十有八九找不到。中國古典文學、中國史、外國文學、哲學、藝術這幾個門類,架上陳列的,依然以大路貨為主。和西單圖書城不同的大路貨,或者說,嚴肅圖書的大路貨。出版社都愛出叢書,抓個題目,便是文庫,但好的叢書鳳毛麟角。有能力編一套學術叢書的人,全國想來也不多,偏偏大家都要編??吹綍苌洗罅康摹拔膸臁?,真替書店的寶貴空間覺得不值。

8月12日最后一次去娃哈哈,想到不久就要動身回紐約,沒機會再來了,不免多選了幾本書,也不知帶回去會不會讀:狄爾泰的《體驗與詩》,阿倫特編的《本雅明文選》,中學生文庫版《萬歷十五年》(拿去給人看裝幀設計用的),以及陳星燦先生的《中國史前考古學史研究》等。之后去附近的中華書局讀者服務部,張輝兄說那兒正在打折,機會難得。歷代筆記部分,很多書五五折。一些不太出名的明清人的筆記,其實很可以收一收,但想到搬運的艱難,只好忍住,只買了趙翼的《陔余叢考》和王楙的《野客叢書》。店內其他書,一律七五折,以我的興頭,要挑的書得用小車推。但狗熊掰棒子似的拿起又放下,結果只買了《唐語林校證》、王夫之的《老子衍 莊子通 莊子解》和段洪剛的《中國銅元譜》。

中午吃飯時,華僑出版社的高文喆送了兩本她責編的拉美和西班牙作品選集,《鏡中的孤獨迷宮》和《紙上的伊比利亞》,主編和主要翻譯者是趙振江先生的學生范曄。這兩本書有點意思,收了一些一般書中不太收的小名家的作品,詩和小說都有,予人新鮮和驚奇的感覺。拉美那一冊尤其好。奧拉西奧·基羅加的《腦膜炎及其影子》,以前在中青社的《拉丁美洲短篇小說選》里讀過,已經淡忘,二十年后重讀,依然覺得可喜。

從書店出來,和張輝兄一起喝咖啡??此纯炝芾斓靥魰兄黝}深挖,極為羨慕。因為我挑選的,都是基本讀本。沒辦法,這么多年了,連這些必備的資料還沒收齊,哪里敢說做學問。說深讀經典,說讀常見書,也是無可奈何。

張輝兄讓我一定去海淀的萬圣書園看看,隆福寺里的中國書店也是比較好的,可惜一點時間也沒有了。

上次回國帶的書太多,隨身不便,干脆海運了一箱子,運費不貴,一個多月就到,就是摔得厲害,書角都折了。書品不好令人難受,畢竟是常常捧在手頭的東西,所以海運是不敢了。出版社出書,裝幀和印刷漂亮,裝訂和校對則不如以前,包括大出版社在內,錯頁時有。前些年帶回的上海古籍版《玉溪生詩集箋注》,下冊倒裝重頁五十多頁。這次人文的《唐詩選》,也折損了多頁。至于錯字,更不必說,中華書局的《錢謙益詩選》居然也有錯字。這種錯,一般不容易看出來,輾轉相引,貽害無窮。

不熟悉的出版社的古籍,如今輕易不敢買,只認中華書局和上海古籍,加上人民文學這三家。曾經買過幾本一時找不到更好版本的筆記小說,包括段成式的《酉陽雜俎》,沒有注釋也罷了,本文錯字頻出,多到無法卒讀。我碰巧借閱過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的一部《王安石傳》,書寫得本不好,加上每頁必有的大量錯字,令人哭笑不得?!度蔟S隨筆》在書里,一會兒是《容齊隨筆》,一會兒是《客齋隨筆》,幸虧這是常見書,否則,卻哪里去查找。

如何買到想要的書?張輝兄說,上網買。絕版的,可以去舊書網。找到某一本,找國內的朋友,讓他代收。攢多了,回國時一塊帶走。

這還是太麻煩人啊。其實現(xiàn)在我也想通了。書,萬里挑一,不乏好書。世上好書讀不完,那么,就像人和人之間的緣分一樣,遇到什么書,那就讀什么書吧。多年前,購藏古典音樂CD,遇到同樣的問題,我早這么想過。那時我對朋友說,我不怕古典音樂演奏和出版業(yè)衰落或衰亡,縱使它自今天起一張唱片不出,過去出版的那些,盡夠我聽一輩子了。

 

2009年8月

我喜歡的人和書

李白、魯迅、莊子,是對我一生影響最大的人。十幾歲時讀到的作家,李白和魯迅是深入靈魂的,可以說,是他們塑造了我的“世界觀”。在上大學之前,我能見到的寥寥幾本古詩詞書,不過《唐詩三百首》、《古詩源》、《千家詩》、《宋詩一百首》和《李白詩選》,其中后三本,基本上都背下來了。我是帶著李白走進武漢大學的。魯迅讀得很早,中小學課本里有,學校圖書館有,我父親的藏書里也有,但我所讀雖多,理解卻膚淺。好在牢記在心里,就像過去小孩子囫圇吞棗背熟了四書,當時不懂,隨著長大成人,不時反芻,逐步吸收,受用終生。大學時讀到莊子,是“古代漢語”課上的幾篇,《逍遙游》、《養(yǎng)生主》、《秋水》、《胠篋》,頓時覺得心心相印,如逢故人。我那時沒有想到,李白和魯迅,其實早已替我打下了莊子的基礎。李白做人有傲氣,有出世的氣度,他也教人以一種宏大的氣魄親近山水魚鳥。魯迅批評性地審視歷史,不盲從,不迷信,敢于懷疑,以平等眼光看待人物,包括自己最崇敬和最喜愛的人物。事實上,最誠摯的尊敬和熱愛必須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否則,不僅喪失自我,也褻瀆了那些被崇敬和熱愛者。沒有平等便沒有交流,因此不可能有繼承和發(fā)展。

大學時代喜歡上更多的人,特別是王維和歌德,接觸到大量近現(xiàn)代作家和西方作家,其中蘇軾、何其芳、戴望舒、瓦雷里、波德萊爾、葉芝、艾略特、姜夔、董說、梅特林克、斯特林堡,都是我喜愛的。王孟韋柳,山水田園四大家,不知為何獨獨對王維有興趣,周游于學校兩大文科圖書館,搜羅他的作品。孟浩然太熱,韋柳過冷,那時候都不能很好理解。王維適中,加上他身上佛學的光彩,一下子就進去了。多年之后回想,王維其人,始終模糊,不像李白、杜甫、韓愈、李商隱等等,有那么鮮明的性格在眼前,仿佛熟悉了他們的談吐舉止,甚至他們的長相。但王維,一個內向且寂寞的人?一個慣于與三兩知己往來而從不湊熱鬧的人?還是一個有著貴公子的傲慢或矜持的人?真是一點都不知道。至于歌德,那得感謝郭沫若,是他翻譯的《浮士德》和《沫若譯詩集》里的幾首詩,把歌德像杯酒一樣端到我們面前。還有他對《少年維特之煩惱》的介紹。由于這種緣分,后來的各種《浮士德》譯本,都無法代替郭譯的地位,盡管我已經幾十年沒再讀到了——因為手頭和周邊的圖書館都沒有這本書。

北京五年,最大的閱讀收獲是博爾赫斯和卡夫卡,沈從文和周作人,那時還很喜歡毛姆和格林,以及愛倫·坡和尤金·奧尼爾。

中年以后,杜甫、李商隱、韓愈、王安石、蘇軾和黃庭堅的集子成為常在手邊的書,同樣情形的西方作家則有普魯斯特和里爾克。喜歡讀全集,讀全套的書?!度圃姟?、《太平廣記》、《魯迅全集》,算是不離不棄了。一如既往地喜歡自魏晉到清末民初的筆記。錢鐘書的《管錐編》是最常讀的古典文學研究書籍?!段倪x》一直沒買到好的本子,盡管通過其他途徑讀了不少。知道自己的知識結構有缺陷,好奇心與日俱增,因此便追補先秦諸子、古希臘文學和哲學,樂在其中?!短旆揭棺T》過些年便重溫一次,就像對待《聊齋志異》。

從個人興趣來說,我最愛讀的中國小說是《西游記》、《唐人傳奇》、《聊齋志異》、《水滸》和《醒世姻緣傳》,還有篇幅不長卻才華橫溢、機智百出的《西游補》。西方的小說是《追憶似水年華》,契訶夫,和前面提到的博爾赫斯和卡夫卡的作品。我喜歡幻想型的、靈氣十足的作家,他們既給人啟示,也使閱讀成為愉快的過程。布爾加科夫是一個好例子。

先秦諸子和史書以及其他書籍中不乏最偉大和可愛的文學作品,比如《列子》、《史記》、《漢書》、《世說新語》、《五燈會元》和一些古代的旅行記。

每一本好書使人成長和豐富,但建構了一個人的精神骨干的書則有限。我在青少年時期被灌輸了那么無聊的文字垃圾,但由于李白和魯迅,它們不如風中的一縷污塵。我只是可惜我們那一代人,花費了那么多時間在注定要被淘汰的毫無價值之物上面:背誦,默寫,應付考試。同樣的時間,像四書五經、唐詩宋詞,那些本來在孩童時期就該通盤掌握的文化經典,我們也可以自小牢記,用不著一輩子都不得不一一補課。

 

2011年

暑日樂事

前幾日在古錢幣網站發(fā)帖,回憶集幣十幾年來的“撿漏”故事,整理圖片,從兩枚龜鶴齊壽大花錢開始。將手頭所有的清代及近代的錢幣學著作翻閱一遍,揀出幾條資料。連類所及,又讀到一些古人的相關詩文。事畢,想起魯迅兄弟都很喜愛這枚宋代的吉語錢,日記書信里多有提及。而我對于此錢,也是大有緣分。因此翻查了幾本書,寫成《周氏兄弟與龜鶴齊壽大錢》。

手頭周氏兄弟的書不少,《知堂回想錄》中,資料尤其豐富。從樓下書庫,又借來朱正先生的《一個人的吶喊》和曹聚仁的《魯迅評傳》等。龜鶴一文輕輕松松地寫出來,卻又從閱讀中發(fā)現(xiàn)很多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如果一一追個水落石出,也是很有意思的。

這就想到蕭紅《回憶魯迅先生》一文提到的,魯迅在病床上愛不離手的一張前蘇聯(lián)彩色木刻畫。關于這幅畫,由于蕭紅的文章,談論和提及的文章很有一些,不過就我讀到的,全是望文生義,其結論雖然頗具哲理,言之鑿鑿,可惜只是向壁虛構。

《紅樓夢》的研究和考證,歷來鬼力亂神者甚多,媒體造勢,大眾追捧,遂有甚囂塵上之勢,真正嚴肅的學術,反而不被重視。魯學方面,人云亦云,以訛傳訛的也多。別有用心地貶低和拔高,至今不能杜絕。然而做學問,肯認真讀原著的不多,造大文,出新論,扶搖直上,動輒談哲學思想,說精神境界。根基若無,大廈安放。

孫郁先生著有《魯迅藏畫錄》,其中有很多以前不知道的資料。周末去中文書最多的法拉盛圖書分館,借到以下各書:

朱正等:《魯迅史料考證》;

《永在的溫情——文化名人憶魯迅》;

《孫氏兄弟談魯迅》;

《在老虎尾巴的魯迅先生——許欽文憶魯迅全編》;

《海外回響——國際友人憶魯迅》;

許廣平:《魯迅回憶錄》;

朱正:《魯迅圖傳》;

蕭紅:《感情碎片》(文選);

新版《魯迅全集》數(shù)冊。

還有一些通俗著作,如蔡登山的《魯迅愛過的人》,周海嬰的《魯迅與我七十年》,就在圖書館大略翻了翻?!遏斞柑檬逯芄谖寤貞涺斞溉帯佛^藏書中是有的,但架上找不到,很遺憾。另外,和魯迅有過來往的一些女性,如許羨蘇俞芳等,也有回憶文字,圖書館沒有,只好留待回國尋找了。女性的回憶,會有不同的視點,在生活細節(jié)上,最能提供別處沒有的資料。

一個多星期里天天讀這些書,感覺還是許壽裳、孫伏園、許欽文這些當年的老朋友和學生寫得最好。蕭紅、高長虹、曹白等,雖然留下的文字不多,卻都寫得真切,是貼近人物來寫的。這些書讀完,關注點在一件事上,收獲極大,自以為對魯迅先生在某些事情上,在某個時期的心情,是能夠理解的,雖然說出來并不一定有明確的,可以在法庭上得到采用的證據(jù),但距離真相,雖不中亦不遠。

于是作《魯迅和風中女人圖》一文。

許杰在一篇文章中提到,魯迅《唐宋傳奇集》的序言,結尾加“時大夜彌天,璧月澄照,饕蚊遙嘆,余在廣州”那一段話,人所共知是諷刺高長虹的。但石一歌在“文革”后期的文章中,說魯迅這是表達了在國民黨黑暗統(tǒng)治中自己堅持斗爭的決心。所謂大夜,所謂黑暗,是借用高長虹的比喻,正是魯迅自己。因為高長虹是把自己比作太陽,把許廣平比作月亮的。最后很“不幸”的,月亮沒有投入太陽的懷抱,卻被黑暗吞噬了。

類似石一歌的文章,今天不僅沒有消失,反而更多了,而且知識的欠缺,曲解的不擇手段,較之石一歌更有過之。當然,這里說的并不是有關魯迅研究的文章。

常覺得寫讀書隨筆一類的文章,很大的樂趣,在抽絲剝繭,由一個很小的細節(jié),去推知人物的內心世界。這一細微的閱讀和分析過程,與偵探小說中的推理破案毫無二致。有時候,是憑直覺先有了一個假設的結論,以后去發(fā)現(xiàn)證據(jù),加以證明;有時候,是莫名所以,心中好奇,于是四方冥搜,給自己一個答案。不管是哪一種情況,閱讀好比偵探的實地查訪,只要不辭辛苦,總有所得。即便答案與早先所想不同,快樂是同樣的。

 

2011年7月11日

怕 死

讀《華蓋集續(xù)編》,讀到這幾句話:“時間永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至少,也當浸漬了親族,師友,愛人的心,縱使時光流逝,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陶潛說過,‘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饶苋绱耍@也就夠了?!狈浅;奶频?,在略有感慨之余,忽然欣賞起魯迅先生的語言之美來了。魯迅引用陶淵明詩,似乎是想涂抹一點豁達的色彩,實際的意思是不能豁達也不允許豁達。在具體情景下,陶詩的豁達太輕,而且近乎麻醉了。

好多文字都是這樣的。

即如這里的陶詩,他說死算不得一回事,肉體化為塵土,混同于山丘,有返璞歸真之意,其實還是不甘心?!坝H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就是牢騷話。宋人把這個意思演繹成一首有名的七律,中間兩聯(lián)是:“日暮狐貍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备袊@人情的澆薄,歸結到對酒當歌上。這當然也是豁達,卻是被逼無奈的。就像一生節(jié)儉的富翁看見兒子揮金如土,一時氣惱絕望,中午也狠心割一塊肉,過過敗家的癮,但你不能指望他從此就天天花天酒地了。

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說陶潛:“由此可知陶潛總不能超于塵世,而且,于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這是他詩文中時時提起的。用別一種看法研究起來,恐怕也會成一個和舊說不同的人物罷?!?/p>

陶潛詩文談到死的地方特別多,說明死是他的一個心結?!遏斞溉反颂幍淖⒗锱e了兩例:《乙酉歲九月九日》中的“萬化相尋繹,人生豈不勞。從古皆有沒,念之心中焦?!薄杜c子儼等疏》中的“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賢,誰能獨免”。第一例說明他對于死亡是很苦惱的,只好借酒澆愁。第二例承認死亡在所難免,輕視之后,仍有無奈,沒有莊子那種“夫大塊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的超脫。

陶淵明出入佛道,本質上還是以儒家思想為根基,述祖責子,想的都是生命的傳承。他當然是有事業(yè)心的,希望像曾祖父陶侃那樣青史留名。古人長壽者少,要做事業(yè),活得長是個重要的條件。曹操一輩子感嘆人生有限,假如求仙和煉丹能給他一絲希望,相信他也會像秦皇漢武一樣癡迷。不過曹操之求長壽,不在貪圖享受,而是因為大業(yè)未竟,心有遺憾。所以他的遺令,盡管極其通達,讀之卻令人感慨萬千,就是因為通達中包含著惋嘆。這一點,和陶淵明的情形相似。相似者多,說明正是人之常情,雖雄才大略,志向高遠,亦不能免。

年輕時讀《挽歌》其三,覺得異常悲涼,對應文學史書上說的“飄逸”和“靜穆”,格格不入:“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嶕峣。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弊x到這幾句,便覺得《挽歌》第一首所說的“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言不由衷,或者也不是言不由衷,不過欲以自遣罷了。

朱子很早就翻過陶淵明的案,說陶并非散淡的人,金剛怒目的一面,從《讀山海經》中可以看出。杜甫也看出了他的“放不下”,在《遣興》中說:“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魯迅先生在演講中指出,陶淵明對于生死,并不豁達。這個案,比朱子翻得還要深。一般人總以為怕死是丟臉的事,輕生才算英雄,實在大誤。除了別有用心的野心家希望愚民為他賣命,奪王位,搶地盤,故而鼓吹犧牲為光榮之外,古今中外的先哲,哪有慫恿人去死的?

 

2013年6月

徐梵澄

揚之水日記中有關徐梵澄的部分,單獨抽出來,和陸灝的一篇文章一起,匯為一本小書,叫作《梵澄先生》。這書字數(shù)不多,上班路上一個來回,加上午休,就讀完了。我注意的是和魯迅先生有關的段落。他說魯迅有“大大的風云之氣”,又說魯迅為人厚道。舉例說,有一次兩人正在談話,保姆抱著周海嬰在一邊玩。魯迅因為孩子感冒,怕傳染給客人,就很嚴厲地哼一聲,讓把孩子抱走。因為尊敬和熱愛魯迅,徐梵澄從不談論周作人——后來談了,是“很看不起”。他對許廣平印象不好,揚之水記他的話,大概有所顧忌而作了剪裁,不太看得明白了:“說起與許廣平的一頁不愉快,他說,每次去見魯迅,談話時,許廣平總是離開的,‘我們談的,她不懂?!P于抄稿子的事,他說:‘原以為魯迅有幾個小嘍啰,沒想到一個也沒有,卻是讓許廣平來抄,她便生氣了?!?/p>

徐梵澄回憶魯迅的文章《星花舊影》,收入《魯迅研究》?!遏斞秆芯俊飞喜⒏接兴o魯迅看的幾首詩。揚之水說:“當年墨跡的復印件也讓我們看了。文字純凈而有味,詩有魏晉之風,書似見唐人寫經之氣韻?!睋P書有墨跡的圖片,她說有魏晉風的那一首是:“蟬聲曳楊柳,清池藹芙蕖。蟲響露中促,新月雁影初。于此悟時易,倏忽傷三余。非為逃空虛,寂寞行跡疏……”

《星花舊影》中提到魯迅讀其詩后的回信片斷:“兄詩甚佳,比前有進,想是學漢魏,于淵明卻不像。不佞所好,則卑卑在李唐……必再閱歷四十年,慢慢喝下酒去而不吃辣椒,庶幾于淵明有些像了……”說吃辣椒,是因為湖南人的緣故。徐梵澄說:“似乎先生對湖南人頗有好感,總說湖南人愛吃辣椒,脾氣躁?!被乜醋约旱脑娮鳎f:“至今閱歷已不止四十年,這期間有三十幾年滴酒未飲,中間也偶做舊詩。那是少年時代漫然夸口罷了,即令自視存稿,陶淵明詩的影子尚且未曾望到。未曾專意為詩,也是事實。又常吃辣椒,想來也是一原因了?!?/p>

徐梵澄終身未婚,住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飲食起居自己料理。揚之水說,徐在“昆明有兩侄輩,曾表示要來這里侍奉晚年。不料來了之后,不但不能幫忙,反添了數(shù)不清的麻煩,只好‘恭請自便’,又回到昆明去了”。

1948年到1978年,徐梵澄在印度待了三十年。第一次到訪,揚之水問他:“印度好嗎?”答曰:“不好。在印度有一句話,說是印度只有三種人:圣人,小偷,騙子?!彼谒徒o揚的書上題的字是孔子的話:“圣則吾不能,我學不倦而教不厭也?!?/p>

他是研究哲學的,翻譯《五十奧義書》和《蘇魯支語錄》,譯文用古文,不是很通暢,有食古不化的毛病,多少影響了書的流傳。相比之下,他的白話文很好?!缎腔ㄅf影》的思路,大得所譯這兩本書的神韻,有云龍見首不見尾的感覺。寫得空靈飄忽,但風格是不錯的。他喜歡舊詩,然就揚之水所抄錄的幾首來看,功力還是稍淺,大約正是他說的,“未曾專意”。揚之水覺得“很有韻味”的“落花輕拍肩,獨行悄已覺”,也只是小巧而已,仿佛是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變化來的。

再看“蟬聲曳楊柳”一首,揚之水說有魏晉之風,大概是就五古的形式而言的。這首詩無論文字還是格調,假如說有一個范本,而且模擬得近似,那顯然是唐詩,更具體地說,有點像孟浩然。即使挑出“清池藹芙蕖”這樣的句子,也到不了魏晉,頂多有南朝宋以后詩的影子。魯迅說他學漢魏,不像陶詩,說得準確。

他告訴揚之水,學詩先從漢魏六朝學起,再初唐、盛唐、中唐、晚唐,“追摹杜工部、玉溪生可矣”。這路子有點奇怪——不是說不對——我個人的感覺,學做舊詩,還是從唐宋入手,從近體詩入手更簡單。一般人總以為古體詩“沒有格律”,就可以隨便寫。其實正相反。近體詩有個模子,容易照葫蘆畫瓢。古體詩空空茫茫,沒有多年寫舊詩的功底,不容易寫好。

魯迅說“卑卑在李唐”,卑卑有奮勉的意思。徐先生說:“魯迅所說‘不佞所好,則卑卑在李唐’,是一謙遜之詞,其實唐詩何嘗是卑。先生于唐詩的研究是很深廣的?!焙孟褚詾槭堑捅爸猓缡?,就誤解了。

 

2013年7月1日

避 諱

中國的避諱種類奇多,我隨便算了算,少說也有一千種。這每一種里一個最小的分支,如果以哈佛大學文學院的專業(yè)標準來衡量,都夠做一本博士論文。將來學問做盡,無可研究,避諱可是一個未開采過的富礦,能解決人文學科教授未來幾百年的就業(yè)問題。

古書上有這樣一段話:“不敢說,可不敢說,非常不敢說。”夠古怪的吧。一旦說明來歷,他一點也不古怪。這是老子《道德經》著名的開頭:“道可道,非常道?!蔽宕鷷r候有位著名的大臣,名叫馮道。雖在亂世,小日子仍然過得幸福無比,因此自號“長樂老”。長樂老既然官階特別大,名字自然不能亂叫,家里人也不例外。比如出門,不能說走道,只能說走路;劃出道來比試比試,只能說劃出線來比試比試。這都還行,比較麻煩的是“道德”,儒家講修身,這個詞萬萬離不了。怎么辦?老人家說了,叫“操德”。

馮道大人的兒子開始讀書了,讀完圣經,讀不那么圣的經,就讀到了《道德經》。教書的門客不敢提“道”字,兒子更不敢,于是《道德經》的開篇就成了“非常不敢說”。據(jù)說馮道自己經過兒子的書房,聽到這段話,發(fā)了半天愣,不明白兒子在學什么。直到后面念出“名可名,非常名”,才恍然大悟。

《紅樓夢》里賈雨村教林黛玉讀書,發(fā)現(xiàn)她每寫“敏”字,總是缺一筆,少了最后那條斜腿,讀到這個字的時候,不念min,念mi。怎么回事呢?原來黛媽媽名字叫賈敏,黛玉也是在避諱。

唐朝是空前開放的時代,社會寬容,思想自由,外地進京的小村長,就敢站在船頭高唱當今皇帝的小名兒“三郎”。唐人意氣風發(fā),無限瀟灑??墒怯幸稽c,往死里講究門第。門第越高的人,越講究避諱。李賀因為父親名字里有個“晉”字而不能中進士,這是人們熟知的,連韓愈出面寫文章為他辯護都不行。其實這還只是同音,并不同字。假如一個人名叫富貴,他既不能經商發(fā)財,也不能考狀元做官,還不如叫“困窮”呢。

晚唐名相李德裕出身最高門第五大姓之一的趙郡李氏,他的父親李吉甫也是宰相。德裕規(guī)矩多,父親名字里的那兩個字,就像永遠不愈合的創(chuàng)口,誰都碰不得的。有一次,一個姓周的下屬求見,德裕不見。不僅不見,還很生氣。因為此人姓周。周和吉甫有關系嗎?幕僚們不解。當然有。周字里頭不是有個吉嗎?不僅有,還用個大罩子把“吉”字扣得緊緊的,硬是不讓出頭。如果有人名叫周倜,那還不是討死?我想啊,幸虧杜甫和這位德裕大人不同時。杜甫自述,他在長安時,為了生計,“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整天瞅機會到高干富二代和終南山的炭老板家里打秋風。要是不小心叩門叩到李家,就憑這個“甫”字,還不被亂棒打出?

歷代都有統(tǒng)治者不高興聽的事,一個辦法,就是不讓人說。據(jù)說秦始皇堅信,不說,那事就不存在了??赡苁欠绞總冞@么跟他講的,因為他們認為文字有神奇的力量。秦始皇是始皇,也是始信,焚書就是要滅掉從前的一切歷史,讓時間從自己這里開始。書燒了,效果似乎還不錯,后來的皇帝都覺得可以效仿,雖然嘴上說那是暴政。歷朝之中,清的忌諱特別多,因為異族入主中原,做人也難,凡“虜”“胡”一類的字都忌諱。對犯忌的書籍,客氣點的,換字。我忘了是漢朝還是什么朝,“莊”字犯圣上大名的忌,姓莊的改姓嚴?!翱伞弊址讣?,一個叫“尚可”的人,被人稱作“河無水”,后來訛傳,變成“何五水”,姓何了。不客氣的處理方法,則是燒滅。禁書的時候,書多人少,檢察官沒時間細看,就專在書里找這些字,找著一個,格殺勿論。據(jù)說杜牧的詩集因此差點失傳,幸虧一個鄉(xiāng)下的杜牧粉絲硬把《樊川文集》藏在雞窩里保存下來了。杜牧詩中有一句:“金河秋半虜弦開”,本是說大雁的。檢察官看到“虜”,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杜集禁了,還準備通緝杜牧。這事要是早點報告到乾隆皇帝那里,就不會鬧出這么個亂子。乾隆小時候在宮里受教育,最愛抄杜牧的詩,因為不像李商隱那么繞彎子難懂。你知道,好多事的實際情形都是,上頭有旨意,只說搞一搞,沒說搞那么深,那么兇,可是底下的人層層發(fā)揮,層層加碼,到最后,匪夷所思,亂了。如果不是皇上出面干預,《論語》也要禁,那里面也有違禁之言:“夷狄之有君。”乖乖,夷狄!

換字帶來的文化產業(yè),是索隱學。當下的大白話照理是無須加注的,但不,因為大家都繞了圈子。時代一變,忌諱跟著變,后人無注便看不懂。我聽說哥倫比亞大學的東亞語言系正在編禁忌和轉換語大辭典,如果他們肯不恥上問,我倒愿意屈尊俯就,給他們補充幾個詞條。比如剛從郭德剛相聲里聽來的“花貓一體”(某種二合一的菜肴或同時并舉的事物和影像),還有從“一明治”到“十明治”的套餐。

前些年給小孩起名字,流行去《康熙字典》里找大家都不認識的字,認為這樣很牛。下一輩子,我要抱著甲骨文全書,找兩個最古怪的字給自己當名字。萬一后人又發(fā)起神經講避諱,希望不會因名字影響到他們的正常生活。此外,我也不愿意自己的名字因為禁忌被人卸掉一只胳膊或砍掉一條腿?;蛳裼羞^的先例,明明姓李,搞成十八子;姓董,搞成千里草;更不堪的,姓王,不說王,非說三橫一豎。

 

2012年2月2日

緣 分

接連幾個夜晚,燈下盤點一年里新得的古錢,剔銹,除塵,水煮消毒。當然,還要查對圖譜,看能否意外找出一些少見的版別。多年來一直在收藏圈子外徘徊,無力深入,故而所得有限,自得其樂而已。今年的收獲尤其少,談得上珍稀的,只有一枚樣幣。除了自己不上心,也和中國古玩大量回流有關。國內來的“尋寶團”,購買態(tài)勢兇猛,所到之處,如風卷落葉,弄得美國人都警覺了:凡有中國字的,都是寶貝。

和北卡羅來納州的老古玩商鮑伯·萊斯打交道十多年了,一個性情開朗的紳士。他的存貨里,有三枚崇禎小錢,一枚背“太平”,一枚背“旨奉”,一枚跑馬,都是常見的品種,品相不錯,因嫌其價高,沒買,這次決定都買回來。

崇禎錢背后有各種各樣的字,地名、干支、記值,以及符號。兩個字的,種類不多,“太平”,“旨奉”(也許是奉旨,刻模時排反了),念起來怪有意思的。至于跑馬,那就大名鼎鼎啦。不明白鑄錢的官員怎么會想出這個主意,鑄一匹小馬在錢背穿孔的下方作跑步的樣子。崇禎為人刻板,不是喜歡別出心裁的人。明錢歷來的符號,多是星月。這匹馬來得奇怪。錢鑄出后不久就有幾種傳說。一種說法是,一馬進門,是為“闖”字,崇禎果然死在李自成手上;另一種說法,南明出了個馬士英,一馬亂天下,也是個壞事的家伙。

九月初,西雅圖的老錢商西蒙斯先生整批買到新澤西一位收藏家的藏品,分批貼到他的網頁上出售。我一看,就知道有人又當了冤大頭。全是些似是而非的東西,破爛得不成樣子,卻枚枚高價。來源呢,據(jù)說是星港的兩位先生。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接觸過的新加坡人那么愛賣假貨。現(xiàn)在,既然沒本事明辨是非,只好敬而遠之。這批貨,我湊熱鬧,撿了兩枚普通品,但都是出自美國本土商家的。

從萊斯那里購進的好東西,是一枚湖北省光緒機制方孔錢的樣幣。光緒末年,引進西方技術,一改傳統(tǒng)的翻砂澆鑄方法,用機器打造錢幣。湖北的造幣廠在武昌,錢幣背面用滿文“寶武”二字。當時的模具請美國雕刻,有兩個版式,一種字體較大,稱大字版,另一種字體較小,稱小字版。中方審定,選了大字版,廣為發(fā)行。小字版未被采用,只有美方打制的若干枚樣品留下來,這就是著名的寶武小字樣幣。

有玩家說,寶武小字樣幣存世不超過五枚,不知確切與否。我在紐約,近水樓臺,見過三枚,其中一枚送到北京拍賣了,還有一枚,就是這次所得的。加上聽說過的,或許不止五枚。但無論如何,稀罕是肯定稀罕的。造幣廠的樣幣,怎么也不能成千上萬吧。

中國集藏古錢幣的,據(jù)說人數(shù)在百萬以上,有一定資歷和實力的,數(shù)以百計。一枚存世只有幾枚的錢幣,經過百年滄桑,輾轉于世界各地,最后流落到某人之手,要經過多少環(huán)節(jié),是多么難得的緣分。

但這并不是說,擁有一枚珍品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事實上,中國歷史長,地域廣,古錢種類繁多,存世以枚計的稀罕寶貝,怕也有幾千或上萬種。這樣,不計品種,就總量而言,所謂珍稀錢幣,其實是有幾萬枚的。一個真心喜好而不斷尋覓的人,得到幾枚,不像想象得那么難。

不錯,得到一枚珍稀錢幣不難??墒?,要得到特定的一枚,得到你正想要的那一枚,卻有如登天。有錢,容易些,機會多些,但能不能到你手上,最終成事在天。這里的概率,不用算也知道。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念著兩枚作為玩物而非流通貨幣的花錢,一枚是漢朝的,幣面文字是,“樂無事,宜酒食”。另一枚是大約宋鑄的大花錢,錢上是一封問候朋友的短信,書法極好,有人說是黃庭堅體。這兩種錢,只在網上各見過一枚,估計一輩子也難得到。

藏家常言:遇到喜歡的,不能錯過。老天給你的機會,不會有第二次。錯過了,就是終生錯過。我正式玩錢,已經十五年。若從孩提時的收集算起,時間更長。如果說有什么感受,就是這兩個字:緣分。緣分不是求而可得的,該來就來。緣分來了,不能錯過。

早些年,心思常變。有些東西,到手后玩過一段日子,不當回事了,換給別人,或者去店里賣掉。這其中有幾枚,后來時時想起,百計尋覓,再無芳蹤。賣掉的,不去說了。換掉的,雖然得了別的,也好,也喜歡,卻不能完全替代原來的。這也算是日久生情?或者說,下意識里,天性里,我們都由衷地尊敬這個叫“緣分”的神秘事物?

俗語說:五百年修得同船渡。今天聽起來不無煽情之嫌,但我挺認同。因為這句話的意思是,第一,你要學會珍惜;第二,莫妄求,莫貪婪;第三,得失隨意;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因為珍惜,你要享受。

明錢近幾年才開始攢一些,以前基本不碰,因為討厭朱元璋。說到思想專制,大家都罵秦始皇。要和朱元璋比,秦始皇就是慈善家,好好先生了。后來覺得,這樣疾惡如仇,有點小孩子氣。歷史上的渾蛋多著呢,咱們只認錢,不認人。清朝有位學人,生平痛恨太平天國錢,說有血腥氣,見到一枚,動輒刀砍斧斫,務必毀壞了事。其實,太平天國又算什么呢?那么多的軍閥、盜寇、漢奸兒皇帝,他們的政權壽命短,發(fā)行的錢幣數(shù)量小,往往成為珍品。因太平軍逼近而自殺殉國的畫家戴熙,他最珍愛的一枚錢,據(jù)他考證是黃巢的。我想,戴熙那樣的傳統(tǒng)士大夫,一定不會認同殺人如麻的落第秀才黃巢,但他對歷史之物的態(tài)度很平和。

葉德輝在《古錢雜詠》中詠到唐朝“安史之亂”時史思明鑄的“得一元寶”和“順天元寶”錢:

 

得一誰知讖未真,順天新鑄有重輪。

洛陽古寺銅銷盡,都是如來劫后身。

 

史思明建都洛陽,擬定年號鑄錢。根據(jù)《老子》第三十九章,“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確定以“得一”為年號。不料有人說,得一,只得一年,“非長久之兆”,于是改為“順天”。傳說思明鑄錢,毀寺廟佛像取銅,故葉氏有此感嘆。后人念及此詩,也會生出一點對微物的“歷史的溫情”吧。

 

2009年12月4日

清閑小鏡

六十元買得一枚清朝的小鏡,很常見的人物行樂圖案,簡單而粗糙,然而鏡鈕上下兩個大字“清閑”,感覺就很喜歡,雖然談不上精美,銹色也還潤澤,托在掌中,是可以賞玩的。

從前聽余叔巖唱《珠簾寨》:“賢弟休回長安轉,就在這沙陀過幾年,落得個清閑。”心想,殘?zhí)莆宕?,那么個戰(zhàn)亂法,躲在大沙漠的一角,游牧民族騎兵的營帳,又不是千里鶯啼的江南,居然也能安享清閑,倒真是“好受用”呢。后來發(fā)現(xiàn),偏是這五代十國,出名的閑人特別多。他們的了不起,不在閑適的絕對性,而在他們居然“能”閑適。馮道歷仕四朝,為相二十年,自稱長樂老。相比之下,北宋太平盛世的邵雍筑安樂窩,就不算什么了。書上說,馮道是“中國大規(guī)模官刻儒家經籍的創(chuàng)始人”,笑話里又有他兒子或門客悠然研讀《道德經》的故事,可見他不僅真是有閑,還能閑而有為。

馮道優(yōu)游于亂世而如魚得水,為人是有一套的。歐陽修罵他無恥,他完全可以用陶淵明的“心遠地自偏”來辯解,畢竟他存活下來了,還做了不少有用的事。

五代詞學發(fā)達,《花間集》的作者,多棲身于偏安一隅的小國。孫光憲在彈丸之地的高季興的荊南,居然也過了幾十年太平日子,侍候三位國王,直到北宋一統(tǒng)。光憲是花間一大家,傳世的詞作八十多首,有學者說,他有資格和溫韋并列,為花間詞三大家。《宋史》本傳說他“博通經史,尤勤學,聚書數(shù)千卷,或自抄寫,孜孜讎校,老而不廢。好著撰,自號葆光子,所著《荊臺集》三十卷,《鞏湖編玩》三卷,《筆傭集》三卷,《橘齋集》二卷,《北夢瑣言》三十卷,《蠶書》二卷?!?/p>

能寫這么多書,詞和唯一傳世的《北夢瑣言》都是經典之作,我們的作協(xié)養(yǎng)了那么多專業(yè)作家,比比孫光憲,豈不慚愧,人家可是業(yè)余寫作啊。

往早了說,還有榜樣?!度龂萘x》里糊里糊涂的劉表,曾有人做詩說“景升父子皆豚犬”,一萬分的鄙睨?!半嗳敝f出于曹操,曹操這么說劉表,他有資格,畢竟無論在軍事和政治上,他可以視劉表如無物。別人有什么資格這么說呢?劉表統(tǒng)治荊州幾十年,開經立學,愛民養(yǎng)士,使荊州成為戰(zhàn)亂中保存中華文化的一處綠洲。宋衷、王粲、王肅,都是荊州學術的代表人物,劉表自己也多有著述。這樣一個人物假如是豬狗,那些摧殘文化的,如明太祖之流,豈不是豬狗不如嗎?

西方學者說,文化是貴族的,前提是有閑,日子無憂,才能也才肯做不實用的事。中國學者說,中國文化,骨子里是地主文化,皇帝、官僚本質上都是地主,所以才對土地,對節(jié)令,對花草蟲魚,有那么深的感情,才有山水畫和田園詩?!把鄬嬆逑恪?,“把酒話桑麻”,“斜暉脈脈水悠悠”,都透著閑適勁兒,盡管后面一句帶著哀愁在里頭,然而哀愁卻是“閑”愁。中國人拿“閑”來修飾愁,豈有此理,妙不可言。

我也是盼著清閑的,否則,大概不會突然興起買一枚可有可無的小鏡子,再來一番胡思亂想。

 

2012年3月13日

喜 愛

毛姆小說《刀鋒》里的艾略特·談波登說,世界上唯一適合生活的城市,是巴黎,巴黎的時尚和優(yōu)雅,無處可比。按毛姆的意思,談波登屬于附庸風雅的人物,好虛榮,有點淺薄,但心地善良。我想,世上大多數(shù)人,差不多也都如此吧。誰沒點虛榮和淺薄呢?只要善良,便不失為正人君子。巴黎在很多人心目中,是藝術的圣地,也是文學的圣地。我在一句法文還不會的時候,就買了一本波德萊爾的《惡之花》,看扉頁的照片,讀每一首詩,認出其中幾個字,覺得開心。這種心態(tài),和談波登無異。大學的第二外語,選了法語,學了一年,掙得八個學分,除了“你好”和“再見”,全都早已忘干凈。我開玩笑,引圣人的教導:法語之言,能無從乎?你看,孔子也這么推崇法語呢。

我愛看歐洲電影,法國首當其沖。但說實話,對法國電影我從沒有過系統(tǒng)的了解,不過在圖書館隨手摭拾,今天一部雷斯奈斯,明天一部科克托,看得心花怒放,全不管來龍去脈。從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無限生發(fā),好比種子長成大樹,但樹上的枝葉花果,皆非自然所成,多半是胡亂嫁接的。

因為喜愛,偏見是免不了的,處處理直氣壯地想當然。法國文學好,繪畫好,時裝好,音樂雖然不如德國人,有拉摩、圣桑、福雷、德彪西,也盡夠了。電影好,怎么個好法?像《去年在馬里安巴》那樣的夢意沉沉就不去管它了,像《游戲的規(guī)則》那樣的入木三分也不去管它了,就說女演員的氣質,便是好萊塢明星不能比的。讓-呂克·戈達爾的《精疲力盡》看過多遍,男主角貝爾蒙多的賴皮相別具一格,女主角珍·西寶剪了男孩一樣的頭,清清爽爽,衣著簡單而有格調。我說,看看人家法國人,美國哪里找這樣的人物呢?

從來沒有人和我爭,沒有人反駁我的觀點,他們給我面子。我呢,也就年復一年,拿法國的、意大利的,偶爾還有德國和日本的演員,做譏諷好萊塢的槍彈:伊莎貝爾·阿佳妮如何如何,克勞迪婭·卡迪內爾如何如何,安娜·卡麗娜如何如何。珍·西寶是這些槍彈中最有力的一顆,她嬌媚,頑皮,充滿青春活力,她不妖艷,她美麗。可是有一天,我想查知她還演過什么電影,一查,頓時傻了:人家西寶小姐根本不是法國人,人家就是一美國丫頭,出生地是愛荷華州的馬歇爾鎮(zhèn)。她演法國片,也演美國片,她演的美國片里,至少有兩部,包括一部西部歌舞片,我是看過的,可愣是沒認出她,想都沒想過,她會出現(xiàn)在這樣的電影里。

什么叫喜愛???喜愛就是這么一廂情愿的事。沒有自以為是,沒有想象,就沒有喜愛。所以,以喜愛為基礎來做學問是很危險的。弄不好,學問就成了一場白日夢,一個童話,充斥著無所不有的異想天開,美麗到虛無縹緲,好比錢起應試詩中鼓瑟的湘靈,又隔著水,又裹著霧,有永遠無法拉近的距離,還有能把一切都吹散的風。你能抓住什么?

人若率性,則世界可以是別一種樣子:桃樹上結出蘋果,蜻蜓在冰雪中飛翔,海棠芬芳四溢,有如蘭花,有如梅花。你說沒道理?可它存在得比現(xiàn)實還逼真。

關于珍·西寶,還可以說幾句。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后期,由于西寶資助一些民權團體,引起聯(lián)邦調查局的注意。她幾次贊助黑豹黨,數(shù)額約一萬元。聯(lián)邦調查局對她恨之入骨,采取一切手段對付她:騷擾,跟蹤,竊聽,監(jiān)視,誹謗,威脅,連她在國外旅行時都不放過。1970年,聯(lián)邦調查局編造謠言,說西寶懷的孩子不是她丈夫羅曼·蓋瑞的,是黑豹黨成員雷蒙·休伊特的。謠言經閑話專刊作家之手,在著名的《洛杉磯時報》登出,后來《新聞周刊》也報道了。西寶飽受打擊,不幸早產,生下一個只有四磅的女嬰,女嬰只活了兩天。西寶夫婦在葬禮上敞開棺蓋,讓記者看嬰兒的膚色,駁斥父親是黑人的讕言。

九年后的1979年,珍·西寶在巴黎死于她的汽車里,死因是服用巴比妥。官方結論,西寶死于自殺。蓋瑞指控說,聯(lián)邦調查局的迫害嚴重損害了西寶的心理健康,誹謗事件和隨后的女嬰死亡導致她精神失常。在以后每年的8月25日,也就是女兒死亡的日子,西寶曾多次企圖自殺。

珍·西寶只活了四十一歲,葬在巴黎。

 

2013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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