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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顏回晚白頭

麻紙的光陰 作者:楊晉林


我比顏回晚白頭

如果沒有孔子,顏回就不可能這樣出眾—顏回的白頭,顏回的早故,顏回的學富五車,還有七十二賢之首的名號都統(tǒng)統(tǒng)擺不上桌面來。正因為有了孔子仲尼,顏回二十九頭發(fā)皆白,四十一歲倉促謝世才最終被后世載入史冊,也為儒學界扼腕千古。

顏回的白發(fā)因何而生?

兩千五百年的歷史沒有為我們提供答案,倒是圣人曾盛贊弟子顏回說:“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室,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边@是推理顏回白頭的一個佐證?!澳晔肟鬃又T”,此后終生師事之,而孔子治學又以嚴謹著稱,顏回的一生都被繁重的學業(yè)和生活負擔壓迫著,幾近喘不過氣來。這樣的日常生活,不白頭倒是奇怪了。

曾夸口“白發(fā)三千丈”的謫仙說他是因“愁”而白的,那么顏回是否也“緣愁似個長”呢?孔子回答說,顏回樂而忘憂!有鑒于此,顏回頂上白發(fā)如果不是遺傳,就是孔子所致了。

孔子把自己漂泊的艱辛無償地分給了幾個忠心耿耿的弟子,其中就有顏回。那是公元前492年,在孔子故里,一個貧而好學、聰敏過人的賢者被自己滿頭霜染的白發(fā)驚呆了。他可能是從泗水河的冰面上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也可能是從一碗清淡的米湯里折射出自己蕭條的樣子;還可能是從老師整冠束發(fā)的銅鏡里捕捉到自己的蒼老容顏。但,春寒料峭的北風依然硬朗地掀動他的袍襟,還有他的頭發(fā),以至于白發(fā)像一束充滿玄機的拂塵,抽打著孔子門生的定力??鬃右脖环鲏m的尾絲輕輕掃了一下額角,連忙瞇了小眼端詳顏回,良久,方說,賢哉,回也!

恐怕也只有孔子能理解顏回了,只有孔子能讀懂顏回滿頭熠熠閃光的字符了,那該又是一部洋洋灑灑數萬言的“論語”呀!有關于他的仁,有關于他的禮,也有關于他的師道尊嚴和克己復禮……顏回的白發(fā)閃耀著無窮的智慧和樂而忘憂的光澤??鬃又苡瘟袊鴷r曾向李耳問禮。相傳李耳生來就“皤然一老子”,而顏回直到二十九歲時才從外表上達到李耳的境界,比起老師的老師來,顯然在時間上差了一大截,所以他虛心好學,從不為學識過人而沾沾自喜。這只能是顏回了。

拉拉雜雜說了這么一大堆顏回的事情,而我呢?我又是在哪一年發(fā)染薄霜的呢?掐指數來,也有三四個年頭了吧?人近中年,漸漸兩鬢斑白,實在有礙觀瞻,趕緊買來染發(fā)水,抹了又涂,涂了又抹……抹過了,涂過了,面對一頭不屬于自己的烏黑,一股暮年將至的悲涼如鯁在喉。要知道,白發(fā)與皺紋一樣遭人詬病,白發(fā)的不期而至顯然是奔著自己年齡來的,但四十為不惑之年,距白發(fā)蒼蒼尚有一段距離呀!遙想當年伍子胥是怎樣一夜白了頭的?再想想自己應該沒有淪落到非白不可的地步,可是頭發(fā)偏偏就白了,白得很徹底。

雖說“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昌黎也是在不足四十的門檻前就“視茫?!薄鞍l(fā)蒼蒼”了;雖說東坡居士三十八歲時也已“塵滿面,鬢如霜”了;又雖說復圣顏回二十九歲就已是我現在這副蕭條樣子了,甚至比我還顯蒼老,還顯古舊。但我仍覺得華發(fā)來得太過匆忙,太過突然,在我沒有準備,沒有把握,沒有讓青春大放光芒的情況下竟擅自出現了,直叫人扼腕矣,嗟嘆矣,猝不及防矣!我相信仲尼如果在天有靈,看了我的白發(fā),也會搖一搖睿智的腦袋說,歲不寒,松柏也會凋嗎?我不是他的三好學生顏回,所以白頭就顯得不倫不類。

但是,再怎么說我也比顏回晚白了十個年頭。十個年頭就有十個年頭不可估量的價值。在這十個年頭里,我兢兢業(yè)業(yè)積累著個人資產,雖不富有,也湊合著能活。而在春秋時代的魯國,一條偏僻的陋巷里,顏回正“一簞食,一瓢飲”維持著生計,他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矣。他是用他老師的一句句調侃安慰我的,我摸摸頭上的白發(fā)好輕啊!幾乎了無分量。

顏回在他白發(fā)之前就已經出類拔萃了,而我四十余年韜光養(yǎng)晦的履歷,卻只能以一頭白發(fā)來與古人平分秋色。不要說比老子比顏回比謫仙比韓愈比東坡先生了,就是比比自己頭上的白發(fā)也覺汗顏。

千百年來,飛揚跋扈的白發(fā)造就了無數風云古今的賢者,也間生著如我一樣碌碌無為的凡夫俗子,白發(fā)并不是衡量智慧的砝碼,它只是計算生理年齡的一種直觀方式。“公道世間唯白發(fā),貴人頭上不曾饒?!碧铺鞂毷荒?,李白與好友“登嶺宴碧霄”,面對蒼莽大河之水,悲從中來,“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雖胸懷萬丈不平之氣,也只能借酒以澆塊壘。這是催生白發(fā)的又一種解釋。歷史長河中又有多少郁郁不得志者,諸如李廣、馮唐那樣“白首不見招”;有多少把一生的青春韶華都枯萎在御花園里的白發(fā)宮娥呢?“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fā)新”,她們只能借著月光在冷宮的房檐下閑坐說玄宗了;又有多少被當政者桎梏在異域他鄉(xiāng),如皓發(fā)蘇武、老叟張騫呢?他們也只能慨嘆一聲“臣不敢望酒泉郡,但愿能入玉門關”了……

如此茂盛而茁壯的白發(fā),于須臾間淹沒在滾滾的歷史煙塵里不見了,還有誰去理會顏回二十九歲白了的“少年頭”呢?

我當然不去與顏回作類比,我有我的自知之明。何況我也有我的修飾方法,白發(fā)可以染成黑發(fā),黑發(fā)可以變成黃發(fā),不管它是“江山一籠統(tǒng),井口黑窟窿”還是“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反正當今社會,染發(fā)已經成為一種時尚,至于染來染去對頭皮對發(fā)質有沒有影響就另當別論了。

掩飾瑕疵是當代人的通病,不像古人那樣灑脫自然,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美就是美,丑就是丑,直抒胸臆。頭發(fā)白了,怕后人不知道,還要寫進詩里,寫進典籍里,前賢的灑脫不羈和對瑕疵的滿不在乎反成了我們看輕古人的笑柄。顏回寧愿師從孔子而不愿入仕的做法,導致其英年早逝,家人連棺槨都買不起,最后是東家籌,西家借才草草下葬的,顏回的尊師孔子事后卻說:“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辈恢ト说霓q駁是虛偽呢,抑或是高尚呢?我們沒法理解,只好擱過不提。

又但是,白發(fā)皤然的古人總在我眼前晃悠,其中一個叫李太白的詩人一邊炫耀他的白發(fā)多么多么長,一邊艷羨鹿門山的孟夫子,說老兄你“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幾乎就是人間的神仙了……實在搞不清楚李白是拿一頭白發(fā)沒辦法才故意說反話呢,還是果真具備了這樣的審美觀?反正我是做不到這一點,染發(fā)時唯恐遺漏了一絲白。要知道,缺陷可以藏在心里,絕不可招搖過市捧給外人去欣賞。反過來說,我們吸取了古人的經驗教訓,從而學會了把自己包在厚厚的盔甲里,彼此看不透對方的心思,甚至包括身邊的另一半。

人與人之間筑起一道無形的籬笆,不僅適用于官場,而且適用于友情,就連在家庭生活里也常常扮演著言不由衷的角色。我們活得都很累,而兩千五百年前的顏回先生卻精神抖擻,一點兒也不累。

顏回把一頭白發(fā)隨意綰個結子箍在腦后,白發(fā)蒼蒼的,侍奉在身高九尺六寸,且臂力過人的老師左右,甘愿做一個“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謙恭弟子,沒有心計,不打啞語,坦坦蕩蕩地行走在魯、衛(wèi)、曹、宋、楚等國蒼茫而坎坷的大地上……如此想來,顏回先生的白發(fā)又不大可能是因了心理或生活負擔而造就的,他把做學問看作是一件樂事,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在他走過的列國荒原上,到處撒滿了智慧的珠璣。

不管是李白,還是孟夫子,或是顏回,他們頂上的累累白發(fā)里畢竟沒有我的一絲半縷。我倒是想拜謁一番顏回故里,虔誠地躑躅在那條飄滿竹簡清香的陋巷里,然后一簞食、一瓢飲地回味先哲的清淡生活,可是談何容易喲!

在我比顏回晚白頭的十年里,一再慶幸自己依然年輕,依然有大把的光陰可以虛度,每每看見白發(fā)老嫗或老叟從眼前蹣跚而過,也不去設想總有那么一天自己也會變得那樣蒼老,那樣的光陰屈指可數。我堅信老子在襁褓時應該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怪胎;顏回在二十九歲時一定生過一場大??;李白肯定是飲酒過度;韓愈絕對是為文所傷;蘇軾是因喪偶之痛而傷及臟腑;而孟浩然則是食多了鹿門山的野味菜肴……他們都有白發(fā)早生的理由,而我一樣都不沾邊兒。

現在好了,我也躋身在白發(fā)之列了,耳聽得東坡先生唱“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俗人與圣賢之間畢竟是有差別的,即使一樣的白發(fā)也有不一樣的說道。

沮喪之余,細觀慢慢褪色的發(fā)絲,忽然發(fā)現那些白發(fā)質地良好,柔而不缺剛性,白而不乏光澤,這是腎虛血熱者所不具備的特性,那么我頭上的白發(fā)必定是我已經成熟的標志了。好得很,這個結論是可以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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