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代前言

瑯嬛文集 作者:[明] 張岱 著


代前言

絕代的散文家張宗子

黃裳

生于明末的山陰張岱(宗子),是一位歷史學家,市井詩人,又是一位絕代的散文家,是我平素非常佩服的作者。很久以前就寫下這樣一個題目了,可是一直躊躇著沒有動筆。我總是擔心“絕代”兩個字是不是有點說“絕”了。后來又想,在他生活的那個時代里,論他在散文上的成就與特色,這樣說也許還是可以的。他當然不是空前絕后的,也不可能概括、代表了整整一個時代,這些都用不著多說。

嚴又陵曾為翻譯提出過“信、達、雅”的三字標準,很久以來,人們對文學批評也提出過“才、學、識”三個字,作為衡量的尺度。我覺得直到今天這也還不失為一種比較全面、科學的看法,而且也不只在文學批評中才適用?!安拧保瞬拍?、文采、寫作的本領等等,這大約是沒有什么爭論的。“學”就不同,通常只是狹窄地理解為讀的書多,其實這是一種誤解。“學”不只包含了書本上的知識,還有更重要的生活知識的內容。社會上的一切事物與它們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這是比起書本來更為豐富、深刻、生動的?!白x萬卷書,行萬里路”,其實司馬遷早已說得清清楚楚了。“識”當然是識見,即立場、觀點也受到前面兩個條件制約的見解、看法,也不是什么孤立的東西,有了這樣三條標準,似乎就要好得多。因為它注意到了生活、實踐這個重要方面,并使三者有機地結合了起來。

如果用這樣的標準來衡量一下張岱,就將發(fā)現,他最突出的特點還是寫作上的才能,他的主要成就也正在這里。他的學問并不怎樣了不起,就文化素養(yǎng)來說,大約也不過是封建社會中等文士的水平;不過他的興趣是很廣泛的,平時非常注意社會上的各種人物、動態(tài)、人民生活、風俗習慣,以至食物、蔬果等許多方面,而且有加以欣賞、紀錄的興趣與勇氣。這許多,往往正是舊時代的正宗文士所不屑一顧的。說到“識”,恐怕要算最差。只是在生活態(tài)度、美學思想等方面多少突破了封建文化的某些習慣勢力,至于他的主導思想還不能不是傳統(tǒng)的。三百年前發(fā)生的那一場翻天覆地的大變化,那一次猛烈的沖擊,確曾給像張岱這樣的封建知識分子以巨大的震撼,但到底未能給他帶來根本性的改變。

張岱出身于一個封建社會的“世家”。看他所寫的《家傳》,在官僚地主群中,張家還算不得是最闊氣的,但他到底是世家子弟,是一位大少爺。他的曾祖張元汴是隆慶辛未科的狀元,我曾得到過他所作的《不二齋文選》,不曾細讀,只記得前面附有一張小像,是穿了官服的一個精瘦的老頭兒。不知怎的,我總想張宗子一定也是這模樣。張岱寫過一篇《自為墓志銘》,非常坦率地承認他“少為紈袴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桔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這簡直是極精確地勾勒出了醉生夢死地生活在那個封建末世的一切地主階級大少爺的形象和他們的精神世界,可以作為我們了解這批高級寄生蟲的一把有用的鑰匙。曾經作過如此坦率自白的人,在晚明,我還沒有看到過第二個。

他的這些“生活經驗”,全部寫在他的兩部著名的回憶錄中了:《(陶庵)夢憶》與《西湖夢尋》。在五十四年前,《夢憶》就曾由俞平伯先生重印,是為“樸社重刊”本,根據的大約是伍崇曜的叢書本,是據乾隆甲寅仁和王文誥刻本重雕的。這原本我在傅惜華家中曾見到過,好像也流傳得非常少了。我后來得到的則是道光二年王文誥重刻巾箱本,卻也刻得很精。在二十八年之后,王氏又重刻此書,可以看出他對《夢憶》的賞識與珍重。

《夢憶》的主要內容,也就是張岱在《自為墓志銘》中所說的那些內容,是一個地主階級大少爺的“懺悔錄”。它的價值所在,是給后世的讀者留下了晚明社會生活一個側面的真實而生動的速寫、記錄。這無論是《武林舊事》,還是《東京夢華錄》都無法與之相比的。張岱后來寫下了《石匱書》,成為有名的歷史學家,但他在寫《夢憶》時,卻沒有寫歷史或地志的“雄心壯志”,因而掙脫了那些傳統(tǒng)的束縛。張岱實在是三百年前一位出色的“新聞記者”。他寫的那些速寫、通訊、報告文學,都是很短的。少者幾十字,比較長的如《揚州瘦馬》,也不過六七百字,卻已將明末揚州人肉市場的形形色色統(tǒng)統(tǒng)寫了出來。他寫出了有那么一批特意趕到揚州來“娶妾”的大老倌,因而產生了一大批等待選購的“貨物”——“瘦馬”,這名目在唐詩中就早已出現,可見是一種有長遠歷史傳統(tǒng)的風暴了。隨之產生的是一大批“牙婆駔儈”,“日飲食于瘦馬之身者數十百人”。他細寫了從挑選、付費、送“貨”上門的全過程。從全篇中我們看不出張岱是反對這種人肉買賣的,他似乎并不反對納妾;但他對這種種的厭惡還是鮮明的。有時候忠實的“客觀報道”,就會產生這樣的力量。他細寫了挑選貨色的全過程,用的是白描的方法,還記下了當時所用的口語。

至瘦馬家,坐定,進茶。牙婆扶瘦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轉身”,轉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睄睄”,盡褫其袂,手出,臂出,膚亦出。曰:“姑娘睄相公”,轉眼偷覷,眼出。曰:“姑娘幾歲了?”曰:“幾歲”,聲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門裙幅先響者,必大;高系其趾,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請回”,一人進,一人又出……

這不但介紹了過程,還寫出了聲口、動作。牙婆錄音機似的指揮,“瘦馬”婉轉順從的姿態(tài),買主雖不曾正面寫,作為背景人物,這一切就全都像活的一樣,同樣的情形,不是直到解放前夕還在全國許多地方大同小異地存在著嗎?張岱還特別介紹了鑒別小腳的“經驗”,不只說明他是“內行”,也暴露了他的立場與低級趣味。

晚明出現了一種新的文學流派。在表現形式上盡量采用新的句法結構、奇奇怪怪的形容詞,作者們企圖闖出一條新路的努力是值得注意的,但有時就不免流于怪誕、艱澀,如《帝京景物略》中的有些寫景文就是如此。但在張宗子這里卻并不如此。他力圖簡潔,但顯得平易;苦心鑄辭,卻不失自然。特別是他用這樣短的篇幅,寫出如此豐富、生動的內容,是值得佩服的。

同是寫伎家生活的還有一篇是寫出身于南京低級妓院的“朱市妓”王月生。她雖然出身于“曲中羞與為伍”的朱市,連同輩也看不起,但因品格容貌的出眾,終于成為頭等的紅倌人。張岱寫這個女人,只抓住“矜貴寡言笑”這一特點,用兩三件小事,就把人物寫活了。全篇三百二十字。

這是一位無論費盡了姐妹、幫閑們怎樣的心思、手段也無法使之一笑的少女。但她卻喜歡吃茶,天天都要到閔老子(一位著名的茶道專家)家“啜茶數壺”,并在那里與知心朋友會晤。如此看來,王月生的“矜貴寡言笑”就并非生來的怪癖。文章結尾說有一位“公子”,和她鬼混了半月之久,“不得其一言。一日,口囁嚅動。閑客驚喜,走報公子曰:‘月生開言矣?!迦灰詾橄槿稹<弊咚胖?。面頳,尋又止。公子力請再三,噻澀出二字曰:‘家去?!绷攘任迨畮讉€字,公子之惡俗庸愚,幫閑的無聊湊趣,一場果戈理筆下才會出現的鬧劇,一霎時開場,一霎時又收了梢。而王月生這人物,卻活生生地站在讀者面前了。她終于開了口,但只說了“家去”兩個字,可這中間包含了多少內容啊!王月生怎么說,又能向誰去說呢?

張岱是秦淮河上的???,他對這種生活是非常熟悉的。但也只有他在熱鬧中能看出冷靜,喧笑中發(fā)現眼淚。他有一雙與眾不同的敏銳的眼睛。

南京雨花臺附近的報恩寺塔久已焚毀了。三十多年前我還看到過扔在廢墟上的一角琉璃瓦殘余構件,現在恐怕連廢墟也將無從尋覓。但張宗子看到的卻是完整的原物,他稱之為“中國之大古董,永樂之大窯器”。這確是驚人但異常貼切的定義。永樂窯的瓷器現在已經成為寶貝,這塔卻正是永樂時燒出的特號琉璃窯器,一座不折不扣的“大”古董。像高明的漫畫家,他一下子就抓住了事物的本質。從中得出怎樣的結論,則是讀者自己的事。

有時候他也爽性地說出結論來。《二十四橋風月》篇說揚州夜晚的景色,涂脂抹粉在茶館酒肆之前“站關”的可憐的賣春婦?!盁羟霸孪?,人無正色。所謂‘一白能遮百丑’者,粉之力也?!边@些可憐的終于找不到主顧的女人,挨到很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

張岱有許多寫西湖的名篇。他的看西湖,也絕不與別人相同?!逗耐た囱芬晃恼f: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沅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湖心亭是許多人都去玩過的,可是有多少人看到過張岱這里描寫的景色呢?描寫西湖風景的人也可謂多矣,可是誰又曾用精煉至極的筆墨如此凸現地勾畫出山水的精英?

張岱從不花費大量筆墨寫風景,他寫的風景又總是充滿了動態(tài)生機的?!堕c中秋》篇寫他在紹興與許多朋友在夜里在蕺山亭吃酒看戲,直到四鼓方散?!霸鹿鉂姷厝缢嗽谠轮?,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云冉冉起腳下,前山俱失。香爐、鵝鼻、天柱諸峰,僅露髻尖而已。”

張岱說過兩句話,他自己非常得意,曾屢次提起?!叭藷o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边@話初看似乎有些偏激,但細想卻頗有意思。那下半句簡直就否定了所謂“足赤”的“完人”,即“偽君子”,可謂“傷心悟道”之言。其實這些也無非是平平常常的道理,誰又沒有或多或少一點個人癖好呢?張岱自己是個愛玩的人,已在為自己寫的《墓志銘》里做過老實的交代。他喜歡玩的事物真是非常廣泛,在這些領域內他是個真正的內行,有很高的欣賞水平。從不同的角度看,這些事物既是封建地主階級荒唐享樂的表現,同時也是通過勞動者的雙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封建文化的精華。

張岱喜歡看戲,也深通戲劇藝術的每個方面。他家從祖輩起就養(yǎng)著戲班子,他的親戚祁彪佳也是愛看戲并收藏了豐富劇本的戲劇評論家?!秹魬洝分姓劦窖輨〉奈淖植幌率?,中間有許多珍貴的戲劇史料,奇怪的是一直沒有受到研究戲劇史的學者應有的重視。

他記崇禎二年夜半在鎮(zhèn)江金山寺演出“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zhàn)諸劇,鑼鼓喧闐,一寺人皆起看”。記一個老地主朱云崍訓練家蓄女樂的方式方法。記他祖父自己創(chuàng)建的私家戲班,先后有“可餐班”等六個之多。其中“吳郡班”中演員有王畹生,是與柳如是同時有名的人物,王玉煙的妹妹,李因有贈畹生詩在《竹笑軒吟草》中。《劉暉吉女戲》篇則記錄了明末即已出現的舞臺布景切末。

如唐明皇游月宮,葉法善作(場)。場上一時黑魆地暗。手起劍落,霹靂一聲,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圓如規(guī),四下以羊角染五色云氣,中坐常儀,桂樹吳剛,白兔搗藥。輕紗幔之,內燃賽月明數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徼布成梁,遂躡月窟。境界神奇,忘其為戲也。

這是非常珍貴的早期舞臺裝置的精確記錄。三四十年前我們在舞臺上看到的《天香慶節(jié)》等戲,大致也不過就是如此,也許還沒有這里所寫的精妙。而場上多重幕的使用,在明末也早已開始了。

張岱記女演員朱楚生與姚益城“講究關節(jié)、妙入情理”,演出《江天暮雪》《霄光劍》《畫中人》等劇?!半m昆山老教師,細細摹擬,斷不能加其毫末也”。雖然沒有舉出具體實例,但藝人進行舞臺創(chuàng)造的艱苦,讀者是可以領略到的。

《過劍門》篇寫他以戲曲行家的身份,在演員中擁有的威望;《冰山記》記魏忠賢敗后,他刪改重排了一時涌現的“十數本”反映同一斗爭題材的劇本,并取得成功的故事。不只顯示了當時運用戲劇藝術進行政治斗爭的熱潮,也說明他自己對上演這種“現代戲”的飽滿熱情。張岱和阮大鋮是朋友,他說:“阮圓海大有才華,恨居心勿靜?!边@和《續(xù)幸存錄》的說法有些相近,是帶有回護意味的怨詞。他對阮大鋮訓練的“家優(yōu)”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著眼點不只放在劇本上,更著重于場上的功夫。“講關目,講情理,講筋節(jié)”,“余在其家看《十錯認》《摩尼珠》《燕子箋》三劇,其串架斗筍、插科打諢、意色眼目,主人細細與之講明,知其義味,知其指歸,故咬嚼吞吐,尋味不盡”。還指出在每本戲中安排了“龍燈”“紫姑”“走解”“猴戲”等不同關目的創(chuàng)造性,實在應該算是一篇有內容、有深度、在戲劇史上有重要史料價值的評論。

這里只是約略觸及了張岱有關戲劇的記述與見解,此外還有許多方面,他都觀察得細致,領會得深刻,傳達得巧妙。他是個市井詩人,他的回憶錄不愧是晚明社會文化風俗史的出色評述,同時又是一束絕美的散文。

人們有時會誤解張岱只是一位小品文作者,這是不確的。他晚年寫下的《石匱書》,是具有一代國史規(guī)模的大著作,不必說了。他還有一部《史闕》,煌煌六大冊稿本,也不能說是小品。在序文中他說明了自己的史學見解和文藝見解。他認為流傳的正史是不完備的,于是“為之上下古今搜集異書,每于正史世紀之外,拾遺補闕。得一語焉,則全傳為之生動;得一事焉,則全史為之活現”。他這種為正史“剔牙縫”的工作,是有效的。不只往往能揭出歷史真相,也提高了文學感染力。他舉出兩例說明這種見解:

蘇子瞻燈下自顧,見其頰影,使人就壁摸(摩)之,不作眉目。見者皆失笑,知其為東坡。蓋傳神正在阿堵耳。余又嘗讀唐正史,太宗之敬禮魏徵,備極形至。使后世之拙筆為之,累千百言不能盡者,只以“鷂死懷中”四字盡之。則是千百闕而四字不闕也。

這是很高明的文藝評論見解,他也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努力付之實踐了。這樣做需要寫作才能,是不待說的;但更重要的是對生活的深刻認識和反映現實的忠實態(tài)度。這些張岱也是做得好的。

1981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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