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研究 The Study Of Poetry
[英]馬修·阿諾德
主編序言
馬修·阿諾德是著名的英國拉格比公學校長托馬斯·阿諾德之子。他1822年出生在拉利漢姆,在溫徹斯特和拉格比公學上過學;1844年獲得去牛津大學貝列爾學院學習的獎學金,榮獲紐迪吉特英國詩歌獎;1845年當選為牛津大學奧列爾學院研究員。幾年后,他成為該校督察,主持該校董事會的日常工作長達三十五年。他在牛津大學教授詩歌十年,1883年至1884年,他到美國發(fā)表演講,于1888年去世。
由于阿諾德在詩歌和散文兩方面都很杰出,在現(xiàn)代文人中享有很高的名望。他的詩學著作屬于其早期職業(yè)生涯的作品,于1867年完成。在首次出版的時候,他的詩歌讀者人數(shù)很有限,但在阿諾德的人生中,其詩歌的地位穩(wěn)步上升,盡管他從此之后不再寫新詩?,F(xiàn)在許多文學評論者認為,他的詩歌比散文更有生命力。其詩歌優(yōu)美之處在于優(yōu)雅的感覺、崇高的思想、精湛的表達和溫和的憂郁。
在散文方面,阿諾德的寫作主題甚廣——教育、社會、政治,特別是文學和宗教。他對基督教教義的抨擊被認為是他作品的致命之處,也許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不善于處理涉及宗教批判作品的技巧問題。在文學批評領(lǐng)域,他一直有著重要的影響,在人們閱讀傳統(tǒng)經(jīng)典作品和發(fā)現(xiàn)外國文學作品的價值方面做出不少貢獻。下面這篇題為《詩歌研究》的文章——他的名篇之一——也許可以佐證他所特有的生動活潑和令人難忘的風格:出色、準確地表現(xiàn)出細致入微的欣賞力,特別是他的雄辯。也許當下沒有一篇批評文章能夠像這樣造出這么多文學詞匯,或鼓勵讀者以高度明確的判斷標準進行閱讀。
查爾斯·艾略特
詩歌的未來不可估量,它擁有崇高的使命,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人類將在詩歌中感受到一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可靠的存在。沒有什么信條亙古不變,沒有什么被認可的教條不值得懷疑,沒有什么廣為接受的傳統(tǒng)不面臨消逝的危險。我們的宗教已然在假設(shè)的或具體的東西中物質(zhì)化,如今現(xiàn)實又正在拋棄它。但是,對于詩歌來說,思想就是一切,剩下的就是幻覺,神圣的幻覺。詩歌賦情感于思想,思想就是事實。當今宗教中最強大的部分也就是它的那些無意識的詩歌了。
請允許我引用自己的這些話,在我看來,“將所思所想表達出來”應該伴隨著我們,并指導我們學習所有的詩歌。在目前研究的詩歌作品中,我們要跟隨一條支流的進程,這條支流對世界詩歌之河具有重要貢獻。在此,我們應邀追溯英國詩歌的源流。但是,無論我們是想追隨詩歌大河中的某一條支流,還是想要了解所有的一切,我們的指導思想應該是一致的。我們應該設(shè)想詩歌的價值意義重大,大于我們以往的設(shè)想。我們應該設(shè)想詩歌有更高層次的用途,并賦予其更崇高的使命,高于通常所認定的使命。越來越多的人將發(fā)現(xiàn),我們不得不尋求讓詩歌來為我們詮釋生活,安慰我們,支持我們。我們用來傳遞宗教和哲學的大多數(shù)形式將為詩歌取而代之。我想說,要是沒有詩歌,科學將顯得不完整,因為華茲華斯精練地稱詩歌為“所有科學完整的表達中慷慨激昂的表達”,沒有相應的表達又如何完整呢?同樣,華茲華斯還精練地稱詩歌為“所有知識的呼吸器官和崇高精神”。我們的宗教就像大眾現(xiàn)在心目中所依賴的精神;我們的哲學因其因果關(guān)系的推理以及有限、無限的存在而引以為榮。詩歌是什么?只是知識的影子和夢幻的顯現(xiàn)嗎?總有一天,我們將會驚嘆自己很認真地對待詩歌,信任詩歌。我們越是認為詩歌空虛,就越應該重視詩歌提供給我們的“知識的呼吸器官和崇高精神”。
但是,如果設(shè)想詩歌有崇高的使命,那么我們需要給詩歌設(shè)立高標準,以期能夠?qū)崿F(xiàn)崇高的使命,詩歌必須是高層次的、卓越的。我們自己也需要習慣于高標準和嚴判斷。圣佩韋說,有一天有人在拿破侖面前被說成是江湖騙子時,拿破侖說道:“你盡管行騙吧,試問這世上什么地方?jīng)]有江湖騙術(shù)?”“是的,”圣佩韋回答說:“在政治上,在統(tǒng)治人類的藝術(shù)上,這也許是真實的。但是,在思想和藝術(shù)上、在永恒的榮耀和尊敬方面,欺騙是找不到任何入口的,這就是我們?nèi)祟惖母哔F之處?!边@一說法令人欽佩,讓我們銘記在心。在詩歌中,思想和藝術(shù)已融為一體,它是榮耀、永恒的榮譽,江湖騙子不可能擁有這樣的榮耀或榮譽,詩歌這一崇高領(lǐng)域神圣不可侵犯。江湖騙子混淆或抹殺優(yōu)劣之間的區(qū)別、健全和不健全之間的區(qū)別、真實和不真實之間的區(qū)別。這就是行騙之術(shù),有意識或無意識,隨時都想混淆或抹殺這些區(qū)別。在詩歌中,超越其他任何事物不允許混淆或抹殺這些區(qū)別。因為在詩歌中,存在優(yōu)劣之間的區(qū)別、健全和不健全之間的區(qū)別、真實和不真實之間的區(qū)別,它們都很重要,因為詩歌有著崇高的使命。在詩歌中,正如根據(jù)詩意的真理及其的美感所設(shè)的條件而制定對生活的批評一樣,我們已經(jīng)說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nèi)祟悤で缶竦奈拷搴痛嬖诘牧α俊?/p>
我們會發(fā)現(xiàn),最優(yōu)秀的詩歌是我們所想要的,它具有一種取悅我們的力量,這種力量是其他事物所沒有的。優(yōu)秀的詩歌有更清晰和更深刻的意義,它所帶來的力量和快樂最為寶貴、最有意義。然而,這樣的詩歌有一種難以回避的東西,這種東西往往讓我們意識模糊,不知我們的利益何在,從而分散了我們的追求。因此,一開始我們就應該在腦海中設(shè)定這種東西,當我們繼續(xù)往前走的時候,就可以強迫自己不斷地回想這一點。
是的,不斷地閱讀詩歌,尋求優(yōu)秀詩歌所帶來的力量和歡樂,這些應該存在于我們的腦海中,并指引我們對所閱讀的詩歌做出評價。但是,如果我們不謹慎的話,真正的、唯一真實的評價容易被歷史評價和個人評價所取代,后兩者用于評價詩歌都是謬誤。一位詩人或一首詩可能從歷史的角度對我們有特殊的意義,也可能因我們個人的原因?qū)ξ覀冇刑厥獾囊饬x。一個國家的語言、思想和詩歌的發(fā)展過程是深刻有趣的,我們視一位詩人的作品為這個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階段,這樣很容易使我們視詩人的重要性要高于詩歌本身真正的重要性,我們可能在評論詩歌時用很夸張的語言去贊美它,簡而言之,對它有過高的評價。因此,在我們的詩歌評判中出現(xiàn)由這種評價所造成的謬誤,我們可以稱這種評價為歷史性評價。再者,一位詩人或一首詩可能因我們個人的原因?qū)ξ覀冇刑厥獾囊饬x。我們個人的親和力、喜好和境遇,有巨大的力量使我們?nèi)ピu價這位或那位詩人的作品,讓我們更多地把它作為詩歌來關(guān)注,而更少關(guān)注它本身真正擁有的東西,因為對我們來說,它很重要,或者說一直以來都很重要。在此我們也可能高估了我們感興趣的對象,用了相當夸張的贊詞。因此,在我們的詩歌評判中有了第二種謬誤——由這種評價所帶來的謬誤,我們可以稱為個人評價。
出現(xiàn)這兩種謬誤都很自然。顯然,對詩歌歷史和發(fā)展的研究,可能讓人容易在面對曾經(jīng)引人注目但現(xiàn)在模糊不清的詩作時停滯不前,易于因公眾粗心的遺漏而引發(fā)爭吵,遵循更多的傳統(tǒng)習慣。在民族詩歌中,一個個響亮的名字或有名的作品不知道缺少什么,不知道它們留存下來的原因,不知道詩歌成長的全過程,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法國已經(jīng)研究了被他們長期忽視的早期詩歌,在這一研究中就有一大部分人對那些早期古典詩歌不甚滿意。17世紀法國古典主義悲劇家佩利松曾責備這些詩歌缺乏真正的詩意,它們貧乏且猖獗到了不懂禮數(shù)的地步,可在法國卻一度被絕對看作是古典詩歌的完美之作。他們的不滿也很自然。一位學識淵博的評論家,克萊門特羅特的編輯查爾斯·黑里卡特先生說:“經(jīng)典周圍的榮耀是迷霧,因為它對文學的未來而言是危險的,使歷史目標無法達到。”他繼續(xù)說道:“它阻礙我們看到更多的方面,如終極目標和特別的東西;阻礙我們看到作品的思想和概要。它替代人相學的光環(huán),把一尊雕像放在曾經(jīng)是真人的地方,追溯勞動、嘗試、弱點和失敗的過程卻對我們諱莫如深,聲稱不在研究而在崇拜,不向我們展示它是怎樣完成研究,而是將典范強加給我們。最重要的是,對歷史學家來說,經(jīng)典人物的創(chuàng)造難以接受,因為它把詩人從他的時代及其正常生活分離,打破歷史關(guān)系,通過傳統(tǒng)的贊賞來蒙蔽批評,使文學淵源的調(diào)查研究變得令人難以接受。它給予我們的不再是人物,而是坐在其完美作品中紋絲不動的一尊神,這尊神就像奧林匹斯山上的木星一樣,讓年輕學生很難相信那些離他們遙遠的作品不是神圣的創(chuàng)作?!?/p>
所有這一切都是語出驚人、引人關(guān)注的評論,可我們一定要有所區(qū)別。一切的區(qū)別都取決于詩人經(jīng)典作品的真實性。如果詩人是不可信服的典范,我們就篩選他們;如果詩人是虛假的典范,我們就忽視他們。但是,如果詩人是真正的典范,其作品就屬于最優(yōu)秀的一類。我們要做的事就是一如既往地深度感受和欣賞他們的作品,欣賞所有經(jīng)典作品之間的差異。這樣做十分有益,將影響到未來的發(fā)展,也是從詩歌研究中得到的一大好處。一切對這種做法的干擾和阻礙都十分有害。誠然,閱讀經(jīng)典我們必須擦亮雙眼,而不是被迷信蒙蔽雙眼;當詩人的作品未獲成功,沒有步入最優(yōu)秀行列時,我們也必須察覺到,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必須給予其適當?shù)膬r值評價。但是,這種批評的運用并不在于其本身,完全在于使我們對什么是真正的優(yōu)秀作品有更清晰的認識和更深入的欣賞。追溯真正經(jīng)典詩歌中的勞動、嘗試和不足,讓自己了解作者所處的時代、生活和歷史關(guān)系,只是人們單純的文學藝術(shù)趣味,除非人們對作品的結(jié)果有更清晰的認識和更深入的欣賞??梢哉f,我們對經(jīng)典作家知道得越多,就越應該更好地欣賞他們;如果我們像瑪土撒拉一樣活得很久,那么我們可能就有無比堅定的意志,這可能會在現(xiàn)實中做到,因為它在理論上是合理的。但是,這和小學生學習希臘文和拉丁文的情況有很多相似之處。我們要求他們打下敘述語言學的基礎(chǔ),在理論上,這是對希臘和拉丁作家可敬的贊賞做令人欽佩的準備,奠定更扎實的基礎(chǔ),以便能夠更好地欣賞作者——如果時間不是這么短暫,小學生的注意力肯定分散。但是,事實上,只有優(yōu)美的語言才廣為人知,而作者卻鮮為人知、不被欣賞。詩歌“歷史淵源”的研究者也是如此。這些研究者應該欣賞真正的經(jīng)典之作,更好地為研究服務。他們經(jīng)常在欣賞最優(yōu)秀作品時有所分心,使自己忙碌于閱讀不太優(yōu)秀的作品,對于這所帶來的麻煩,他們很容易夸大其詞。在當前詩歌中追溯歷史淵源和歷史關(guān)系不容忽視。詩人在作品中所要表現(xiàn)的東西將轉(zhuǎn)嫁給那些對詩人有高度贊賞的編譯者,而不轉(zhuǎn)嫁給對其沒有特別偏好的人。另外,分析詩人并出版其作品會使我們傾向肯定或放大他的能力。因此,在當前詩歌研究中,有很多誘惑影響著我們——重視歷史的評價或個人的評價而忽視真正的評價。如果我們想要從詩歌中得到極大的益處,我們就必須采用真正的評價。我認為,在研究詩人和詩歌時,我們在腦海中應把真正的評價牢牢地設(shè)定為目標,把實現(xiàn)它的欲望作為原則,不管我們閱讀到什么或了解到什么,我們都有必要回到這一點。當閱讀或?qū)W習許多新東西時,我們總是有必要回到原則上。
當我們研究古代詩人時,歷史評價很可能影響我們的判斷和表達;當我們研究任何現(xiàn)代或當代詩人時,個人評價可能會影響我們的判斷和表達。歷史原因造成的夸張言辭也許對它們自身不是很重要??鋸埖难赞o難以為一般人所接受,甚至舞文弄墨者自己對其也不甚了了。但是,它卻導致語言濫用的危險。因此,我們就聽到有人把我們的詩人凱德蒙與彌爾頓做比較。我已經(jīng)注意到,一個頗有成就的法國批評家對“歷史淵源”的關(guān)注,另一位杰出的法國批評家維泰先生評論過法國早期詩歌名作《羅蘭之歌》。這的確是一首十分有趣的詩歌。行吟詩人在和黑斯廷斯與威廉的征服者的軍隊中,行進在諾曼軍隊的前面,據(jù)說如此,歌唱著“查理曼、羅蘭和奧利佛,死在倫塞斯瓦列斯的奴仆”。行吟詩人的詩作《羅蘭之歌》保存在牛津大學博得利圖書館的一份12世紀手稿中。我們當然了解行吟詩人所唱圣歌的主題或其中一些詞語。這首詩很有活力,清新淡雅卻不無悲愴。但是,維泰認為,它很有詩意,是一首具有很高歷史和語言學價值的詩作,一部精美的鴻篇巨制,一座史詩天才的豐碑。他在這首詩歌的構(gòu)思中看到了詩人宏大的構(gòu)想,在這首詩歌的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了偉大與簡單的結(jié)合,這些都是一部真正史詩的標志,真正史詩有別于文學時代的虛假史詩,他確實這么說。一想到荷馬,就給予荷馬以贊美,公正的贊美,沒有比這種贊譽更高了,這種贊譽是給予最杰出的史詩,其他作品無法分享。讓我們盡最大的努力吟唱《羅蘭之歌》吧。羅蘭受了致命傷,躺在一棵松樹下,他的臉轉(zhuǎn)向西班牙和敵人:
“那么多的回憶在他腦海閃現(xiàn),
那些被他打敗的英雄領(lǐng)主和他們的土地,
親愛的法蘭西,
還有家族中偉大的先輩們。”
在此我強調(diào)一點,這是原始的作品,此詩作具有不可否認的詩意。它值得我們這樣贊美,這種贊美對于它來說是充分的。
在此我們來到另一個世界,閱讀另一種水平的詩歌;它們同樣值得贊美,就像維泰先生高度贊美《羅蘭之歌》一樣。如果我們的話語有什么意義,如果我們的判斷有什么可靠性,那么我們絕不能把那種高度的贊美給予水平極其低劣的詩歌。
事實上,對于判斷什么詩歌屬于真正優(yōu)秀的作品,比起總記著大師的文字表達并將其作為其他詩歌的試金石更有用。當然,我們不要求其他詩歌與這些詩歌相類似,因為其他詩歌可能會有自己的與眾不同之處。但是,如果我們用智慧發(fā)現(xiàn)真正優(yōu)秀的作品,將它們銘記在我們的腦海中,那么它們會是絕對可靠的試金石,用來檢驗高品質(zhì)詩歌的存在與否及其品質(zhì),我們可以將其用于所有其他詩歌。短文即使是一行文字,也可以充分為我們所用。以上文引用的荷馬的兩行詩來說,關(guān)于海倫詩人提到她兄弟的評論。
以莎士比亞的《亨利四世》中哈姆雷特沉睡時告誡的幾行詩為例:
“高高的桅桿令人頭暈目眩,讓人害怕,狂風暴雨讓船上男孩睜不開眼,站不穩(wěn)腳,在狂風巨浪中船只像搖籃一樣……”
再看哈姆雷特對霍雷肖的哀聲請求:
“要是你曾把我擁入懷抱,
你短暫地失去幸福,
在這冷酷的世界痛苦地呼吸,
講述我的故事……”
現(xiàn)在,看一段彌爾頓詩歌風格的文字:
“如此晦暗,然而又發(fā)著光,他們的頭頂上都是天使;但他的臉上留下深深的淚痕,他褪色的臉頰寫滿顧慮……”
接著,再看這樣的兩行詩句:
“有勇氣就永不屈從,永不屈服
永不失敗……”
最后,以普洛塞爾皮娜那句精湛的結(jié)束語為例:
“……帶給塞雷絲那所有的痛苦,
在世界中追尋她?!?/p>
如果我們有才智并能運用它們,那么,這幾行文字足以使我們對詩歌保持清醒的認識、合理的判斷,把我們從對詩歌的錯誤評價中解放出來,讓我們對詩歌有真正的評價。我所引述的范例彼此之間的差異很大,可它們具有這樣的共同點:具有很高的詩意。如果我們?yōu)樗鼈兊牧α克鶑氐渍鞣?,那么我們應該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獲得了一種識別能力,使我們能去感受存在的詩意及其缺陷。批評家花了大量精力勾勒出高品質(zhì)詩歌的抽象特征。這比簡單地尋求具體的例子要好得多。他們以高質(zhì)量的詩歌為例,并說:它們所表達的就是詩歌高品質(zhì)的特點。比起通過仔細閱讀評論家的論文,通過感受大師的詩歌,我們更能體會到這些特點。然而,如果我們急需對詩歌做出一些評論,那么我們不僅要思考詩歌本身,而且還要思考人物角色在詩歌語境中有何言行舉止。詩歌的特點既存在于詩歌的主題,也存在于詩歌的風格。主題和風格二者都具有高度的審美價值和審美力量的標志和特點。但是,如果我們要抽象地定義這種標志性特點,那么答案一定是否認的,因為我們應該模糊這一問題,而不是澄清它。一首好詩在主題及其風格上的標志性特點和其他所有詩歌在主題及其風格上的標志性特點是相似的。
我們可以用以補充詩歌的主題是這樣的一點,那就是用亞里士多德深刻的論斷來指導我們,因為歷史上詩歌的優(yōu)勢在于它更真實、更嚴肅。因此,我們以上所補充的最優(yōu)秀詩歌之所以有其特別的品質(zhì),是因為其主題具有突出的真實性和嚴肅性。我們可以進一步補充,讓詩歌在風格上顯現(xiàn)名詩特征的是其措辭,甚至是其行文方式。另外,盡管我們區(qū)分了詩歌優(yōu)越性的兩個特征,然而兩者聯(lián)系非常密切。最優(yōu)秀詩歌在真實性和嚴肅性方面所具有的特點,與形成其風格的措辭和行文密不可分。這兩個特點密切相關(guān),二者有固定的比例。到目前為止,因為詩歌的主題極度缺乏詩意、真實性及嚴肅性,所以其風格也同樣極度缺乏措辭和行文的詩意品質(zhì)。此外,因為詩人的風格缺乏這種措辭和行文的高品質(zhì)標志,所以其主題也缺乏高度詩意化的真實性與嚴肅性。
對以上那些詩歌特點,如果我不是做生硬的籠統(tǒng)概括而是應用,那么我希望每個詩歌學習者自己能應用它們。自己的應用會比我的論述在心中留下更深刻的印象。我個人的欠缺也無法讓我全面應用以上所提出的理論。但是,我至少希望它們會有意義,并希望通過這種方法更牢固地建立起重要的原則,我會堅持不懈,一直追溯到英國詩歌歷史的源頭。
讓我們再次回到法國的早期詩歌,它與我們英國詩歌的起源不可分割地聯(lián)系在一起。12世紀至13世紀,在現(xiàn)代語言和文學的發(fā)展階段,法國詩歌在歐洲具有明顯的優(yōu)勢。法國詩歌分奧依語詩歌和奧克語詩歌兩大部分。奧克語詩歌、法國南部詩歌和行吟詩歌非常重要,因為它們對意大利文學有過影響;現(xiàn)代歐洲文學首次受到真正的關(guān)注,給世界帶來了像但丁和彼特拉克那樣的“文學典范”。但是,這一時期法國詩歌在歐洲的優(yōu)勢應該歸功于奧依語詩歌、法國北部詩歌和方言詩歌(也就是現(xiàn)在的法語詩歌)。12世紀,浪漫的法國詩歌在英格蘭,也就是在盎格魯—諾曼國王的宮廷里十分盛行,比在法國還要盛行,也盛行得更早。正是因為法國詩歌的盛行,就像英國詩歌自我定型一樣,所以法國詩歌中的浪漫詩也自我定型。12至13世紀占據(jù)歐洲心臟和富有想象力的浪漫詩是法國詩。正如索西公正地說:“法國詩歌是法國文學的驕傲,我們的詩歌無法與之抗衡?!狈▏寺姷闹黝}包羅萬象,可浪漫的背景是這些主題所共有的,所以法國詩歌受到歐洲人的關(guān)注。這促成法國詩歌、文學和語言在中世紀鼎盛時期所占有不可改變的主導地位。
“現(xiàn)在通過這本書,首先您將了解到希臘著名的騎士精神和詩歌,然后把騎士精神和詩歌傳遞到羅馬,現(xiàn)在它們來到法國。但愿上帝保佑它們能在法國久留,因為法國太討它們喜歡了,由于在法國享有榮譽,也許它們將永遠不會離開法國!”
然而,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法國式浪漫詩的主題分量和風格力量在特魯瓦基督教經(jīng)節(jié)選中并未加以公正的體現(xiàn)。只有通過歷史評價的途徑,我們才能被說服不去想其詩意的重要性。
但是,14世紀有位英國人潤色過這首詩,用這首詩來傳道,并從中獲取詞語和韻律。甚至意大利人也引用過這首詩。然后,喬叟立即從中衍生其新詩的那詩節(jié),他可能在法國獲得依據(jù)和建議。喬叟同時代的人為他著迷,可特魯瓦基督徒和埃申巴赫的沃爾夫勒姆同樣讓人著迷。然而,喬叟的魅力卻是永恒的;他的詩的重要性千真萬確,無需借助歷史來評價。喬叟是喜悅和力量的真正源泉,這一源泉永不枯竭。人們在誦讀他的詩歌,隨著時間的推移,將來比現(xiàn)在將會有更多人誦讀他的詩歌。盡管他的語言對我們來說是有難度,可同時我認為,彭斯的語言很大程度上也是如此。就像彭斯的詩一樣,喬叟的詩確實很難讓人毫不猶豫地接受,也很難讓人克服語言障礙。
如果我們問自己喬叟詩篇中何處能找出超越浪漫主義詩歌的那部分,為何經(jīng)歷了喬叟卻感覺自己是在另一世界,那么我們應該先找出其長處、作品主題和風格。他的主題突出特點源自他的自由、簡潔、清晰且善意的人生見解,這一特點與浪漫主義詩人截然不同,是一切智慧的核心。喬叟沒有浪漫主義詩人的那種無望,他擁有了解世界的力量,這種力量來源于人性核心的、最真實的視角。說到這,我們不得不想起《坎特伯雷故事集》的序言。英國詩人德萊頓對該序言有過正確的評論:“根據(jù)諺語,我們足以說這序言沐浴著‘上帝的富足’。而且,他仿佛是永不枯竭的靈感噴泉。”正是因為事物能得以完美的體現(xiàn),詩篇對生活尖銳批判的主題才顯得真實,而喬叟的詩也具有這種主題的真實性。
如果我們最先想到浪漫主義詩歌,爾后再想到喬叟行云流水般的措辭和行文,那么我們就很難適度地界定他的作品風格和創(chuàng)作方式。風格與方式難以回避,它們證明了喬叟后人所說的“言辭金露”中所有欣喜的合理性。約翰遜批評德萊頓歸納喬叟第一個用極致數(shù)詞時,完全忽視了這一點,并說高爾也可以用流暢的數(shù)詞和容易押韻的詞。極致數(shù)詞的意味遠不止這些。一個國家可能有詩人用流暢的數(shù)詞和容易押韻的詞,也可能沒有真正的詩歌。喬叟既是英國詩歌之父又是“純凈英語之源”,因為他的措辭和行文開時代之先河,建立起新傳統(tǒng)。在斯賓塞、莎士比亞、彌爾頓和濟慈中,我們可以追隨喬叟清新透徹的措辭和流暢優(yōu)美的行文。同時,在這些詩人中,就是喬叟的清澈的措辭才讓我們感受到這些詩人的美德,也就是他流暢的行文才使美德變得令人無法抗拒。
盡管我的文章篇幅有限,可是我必須找出空間去例證喬叟的美,因為我已經(jīng)舉例并展示過偉大經(jīng)典作家的美。我想說,一行詩就足以顯示喬叟詩歌的魅力,比如以下這樣的一行詩:
“所有的烈士都因榮譽而聯(lián)結(jié)!”
這行詩具有形式美和行文美,這些美是我們在所有浪漫詩歌的詩節(jié)中找不到的,不能說明什么。除了那些被我命名為喬叟傳統(tǒng)的特殊繼承者外,這種美也許在我們所有的英文詩歌中都找不到。如果我們沒有喬叟文筆的記憶,只用這一行詩說明問題那未免顯得太單薄了。那就讓我們列舉他的一節(jié)詩。這一詩節(jié)出自《女修道士的故事》,講述一個基督徒的孩子被一個猶太人謀殺的故事:
“賽德這孩子,以仁慈的方式
把我的喉嚨連同頸骨統(tǒng)統(tǒng)切開,
是的,很久以前,我本該死去;
耶穌基督,因為你們在找書籍,
他的榮譽必將長存,讓人銘記,
人們還將崇拜他親愛的母親,
然后我可以大聲高唱阿爾瑪?!?/p>
華茲華斯已經(jīng)把這個故事改寫成現(xiàn)代詩,想要感受詩句的魅力有多么雅致,我們只有在讀完喬叟的詩后,再去讀華茲華斯改寫的這節(jié)詩的前三行:
“我相信我的喉嚨已被切到骨頭,
賽德這個年輕的孩子,十分仁慈,
是的,幾小時前我本應該就死了?!?/p>
華茲華斯的這節(jié)詩毫無魅力可言。人們常說,喬叟詩句的優(yōu)雅和流暢有賴他對語言自由謹慎的處理,這在現(xiàn)在不可能做到。依賴于自由度,就像彭斯也鐘愛的那樣,詩人可以通過添加音素把“neck”(脖子)、“bird”(鳥)這樣的詞變成雙音節(jié)詞;通過添加一個不發(fā)音的e把韻律詞變成雙音節(jié)詞。喬叟詩歌的流暢性是與詩歌的自由度相結(jié)合,詩歌的自由度很好地服務于流暢性,我們不應該說它依賴于自由度,而應該說依賴于他的天賦。其他自由處理文字的詩人達不到喬叟的流暢性,彭斯也達不到。再強調(diào)一次,擁有和喬叟一樣天賦的詩人莎士比亞、濟慈等已知道在缺乏詩歌自由度的情況下如何達到其流暢性。
然而,喬叟不是最偉大的經(jīng)典詩人之一。他的詩歌輕松超越天主教徒、基督教徒的所有浪漫詩,讓英國同時代的其他所有詩歌黯然失色,也超越隨之而來直到伊麗莎白時代的英國詩歌。他的詩歌真實的詩意與自然的風格相結(jié)合。盡管如此,可我還是認為喬叟不是最偉大的經(jīng)典詩人之一,因為他的詩歌不具備經(jīng)典詩人的韻律特點。只舉基督教第一個經(jīng)典詩人的名字就能意指喬叟詩歌缺乏韻律的特點。這樣的韻律在不朽詩人但丁的詩歌中可以看到。比如:
“制止危及海上航行安全非法行為……”
這些詩歌完全超出喬叟的能力范圍。我們贊美喬叟,可我們覺得他的詩歌不具有韻律特點。人們可能認為,那個時期詩歌發(fā)展是任何英國詩人無法企及的。出現(xiàn)這種情況是可能的。但是,我們要采取真實而非歷史的方法評價詩歌。我們也許可以解釋喬叟詩歌所缺乏的韻律,畢竟韻律是最優(yōu)秀最光輝的詩歌必備的東西,或者說,喬叟詩歌所缺乏的無疑是極其突出的嚴肅性。嚴肅性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是詩歌美的要素之一。喬叟詩歌的主題,其對事物的看法和對生活的評價顯得廣博、自由、精明和親切,可缺乏高度的嚴肅性。荷馬、但丁和莎士比亞對于生活的評價就具有高度的嚴肅性。正是這種嚴肅性使我們的靈魂有所依歸;隨著對詩歌的需求日益增長,這種特點給予我們可以倚賴的東西——這種詩歌美將越來越受到尊重。在喬叟之后的五六十年,來自巴黎的貧民窟和貧窮的維庸人的聲音,比起喬叟的所有作品,展現(xiàn)出來了更多重要的嚴肅的詩歌美[如,在《老情婦》(La Belle Heaulmière)的最后一節(jié)]。維庸人的詩歌或類似維庸人的詩人作品中表達了這種幻影和飄浮不定。詩人的崇高和偉大以及他們作品的永恒的美正在于他們對生活的批評力度。
雖然我們贊美喬叟,可他作為詩人肯定存在其局限性,因為他缺乏經(jīng)典詩人的嚴肅性及其相關(guān)的詩歌美的要素。然而,關(guān)于喬叟,我們需要記住的是,盡管他的詩意缺乏很強的嚴肅性,可他的詩歌內(nèi)容與主題具有真實性,相應的,也有自己高雅的風格和詩歌的美感。他寫出了那個時代真正的詩歌。
我現(xiàn)在無需將論述停留在伊麗莎白詩歌時代,或繼續(xù)談論彌爾頓的詩歌,因為我們所有的人都在彌爾頓詩的評價問題上達成了共識,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是偉大的詩人,他的詩歌是最偉大的詩歌,同時也認為莎士比亞和彌爾頓是我們的詩歌典范。下一個時代我們對詩歌的評價又將產(chǎn)生新的分歧。詩歌的歷史性評價自身已經(jīng)形成體系,問題是,它是否會與真正的評價相吻合。
我們相信,德萊頓的時代連同接下來的18世紀會產(chǎn)生自己的詩歌經(jīng)典,甚至會在詩歌領(lǐng)域取得進展,超越所有的前輩。德萊頓認為“英國詩歌的美妙從未被前輩們所理解和踐行”的觀點沒有較多的爭議??祭趩疼诺脑姼柚锌床坏饺魏螙|西。德萊頓盡情地欣賞喬叟的詩歌,并且正如我們所見,他還極度稱贊喬叟詩歌的內(nèi)容。但是,在喬叟高雅的詩風和優(yōu)美的行文中,德萊頓能說的是“其中有蘇格蘭曲調(diào)粗獷的甜蜜、自然和歡快,盡管不盡完美”。阿迪森比較過喬叟和德萊頓的作品,他更傾向于贊美喬叟數(shù)詞的使用。整個18世紀,甚至延續(xù)到我們這個時代,對早期好詩的刻板贊詞甚至出現(xiàn)在德萊頓、愛迪森、蒲伯和約翰遜的詩歌中。德萊頓和蒲伯的作品是詩歌嗎?如此考問他們詩歌的歷史性評價已自成一體,歷久彌堅,以至于無法輕易退出詩壇而讓步于真正的評價?眾所周知,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否認歷史性評價。但是,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所擁有的權(quán)威性對年輕一代影響不大,有很多現(xiàn)象表明,18世紀及其評價再次受到人們的青睞。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是18世紀經(jīng)典中最受歡迎的詩人嗎?
由于能力所限,我目前還無法充分討論這個問題。什么文人不會在專斷評價德萊頓和蒲伯這兩位文學大師中退縮?這兩位詩人都具有令人欽佩的天資,其中德萊頓在所有方面都精力充沛。然而,如果我們要大大受益于詩歌,我們的確得對德萊頓做出真正的評價。在目前這種毫不冒犯的評價中,我想尋找一些成功的模式。也許最好的方法就是現(xiàn)在馬上開始尋找,因為有了人們真誠的贊美,我們就很容易開始尋找工作。
我們發(fā)現(xiàn),伊麗莎白時期荷馬作品的譯者查普曼在他的序言中有這樣的表達:“盡管真理赤身裸體地坐在如此深的大坑里,從地球到極地和恒河,很少有人能聽見真理。然而,我希望那些少數(shù)人在這里能發(fā)現(xiàn)并確認真理,是真理不該再躲在陰影里的時候了,詩人應該將他們的想法公之于眾?!薄覀冋J為,這樣的散文讓人無法接受。當我們發(fā)現(xiàn)彌爾頓寫過:“不久之后我證實了,這種想法不會挫傷他以后寫贊美事物的好作品的積極性,他自己應該是一首真正的詩。”——我們認為,這樣的散文有其偉大之處,可它畢竟已經(jīng)過時。當我們發(fā)現(xiàn)德萊頓告訴我們:“維吉爾在他充滿活力的年代舒舒服服地寫作,而我卻在垂暮之年著手翻譯,與貧困掙扎,受疾病折磨,才華受限制?!薄缓笪覀兇舐暫艉?,現(xiàn)在我們終于有了真正的英國散文,如果知道如何評價散文的話,我們會很喜歡評價這樣的散文,盡管德萊頓和彌爾頓屬于同一時代的人。
但是,王政復辟(1660年英王查理二世復辟)之后,我們意識到國家急需從清教徒的宗教偏見中解放出來,可這種解放產(chǎn)生了過多的負面影響,以致造成對人們生活的疏忽和損害;18世紀的歷史潮流向我們表明,要是沒有這些負面影響,宗教解放就無法實現(xiàn),不過宗教解放最終還是實現(xiàn)了。如果讓宗教偏見繼續(xù)存在下去,它必將阻礙國家前進的步伐,不過國家還是擺脫了宗教偏見。正如那個時期對宗教充滿偏見一樣,對文學也是如此。我們需要優(yōu)美的散文,一篇優(yōu)美的散文所具有的特質(zhì)是規(guī)律性、均勻性、精確性和平衡性。文人的使命是給自己的國家寫出優(yōu)美的散文,可無論是散文還是詩歌,規(guī)律性、均勻性、精確性和平衡性等特質(zhì)必須占其主導地位,甚至散文家和詩人要給予它們近乎全部的關(guān)注。
散文在理性時代是我們不可或缺的作品,我們認為德萊頓是散文最著名的創(chuàng)始人,蒲伯是杰出的大祭司。他們的使命及其詩歌像他們的散文一樣令人欽佩。如果你問我,德萊頓是不是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
“乳白的雌鹿正在長生著。
都飼養(yǎng)在草地上和森林里?!?/p>
那么我的回答是:他開拓了理性時代的散文,我為其宗旨深感欽佩。如果你問我,蒲伯是不是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
我對豪恩洛斯希思和班斯特德指出,
“那是你的綿羊和我的小雞?!?/p>
我的回答是:我為他是理性時代散文的大祭司及其宗旨深感欽佩。但是,如果你問我,這句詩是否出自那樣的人?對生活那樣批評是否有足夠的詩意?他對人生的批評是否有很高的嚴肅性?他的批評是否具有詩歌的廣博、自由、洞悉和仁慈?如果你問我,在這個人的詩句中,他的思想是否常常有力地注入他們所描寫的生活中?如果你問我,詩歌要么有充滿詩意的人生批評事件,要么有其難以割舍的東西,他的詩歌是否具有這樣的特點?
“使你遠離幸福一段時間……”
或者:
“那還有什么是不可戰(zhàn)勝的……”
或者:
“所有的烈士都因榮譽而聯(lián)結(jié)!”
我的回答是沒有,也不可能有那些特點,因為這是理性時代散文創(chuàng)始人的詩歌。盡管德萊頓和蒲伯可能會寫詩,盡管他們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是大詩人,但是他們不是我們的詩歌典范,而是我們的散文典范。
格雷是那個文學時代的詩歌典范,他的地位非凡無比,在此我需要說明幾句。那些對生活有獨特見解的詩人并不像德萊頓和蒲伯那樣有大量的詩作,前者更有條件來到這個時代。但是,格雷與偉大的詩人共同生活,尤其是與希臘人一起生活,不斷向他們學習,欣賞他們,借鑒他們關(guān)于生活的詩歌觀點,也借鑒他們的詩歌形式。對他來說,觀點和形式不是自己擁有的,而是從其他人那兒學來的,并且他對其加以自由充分的應用。阿狄森和蒲伯從未運用過它們,然而格雷偶爾卻運用了它們。在我們的詩歌典范中,格雷最微小最脆弱,可他畢竟是一位經(jīng)典詩人。
從格雷之后到18世紀末,我們遇到了偉大的彭斯,進入另一個時期,這個時期對詩人的個人評價開始盛行,而對他們自身真實的評價卻難以進行。自身偏袒和國家偏袒有令人不安的壓力,使我們無法真實地評價彭斯的詩歌。彭斯的英語詩歌總體上屬于18世紀,對我們來說并不是很重要。
“在這個墮落的時代
看著毫無防備的無辜獵物,
因為狡猾的騙子指引錯路,
而柔韌的舌頭,
吮吸著平等的生命線?!?/p>
很明顯,這不是真實的彭斯,或者他的名字和聲譽很久以前就消失了。這也不是克拉琳達與西爾萬德的愛情詩,更不是真正的彭斯。但是彭斯告訴我們:“這些英語詩歌使我非常困惑。我的英語掌握程度不如我的母語。事實上,我認為我的想法在英語里比在蘇格蘭語里更貧瘠。我曾經(jīng)用英語來闡述鄧肯格雷,但是我所能做的就是極度的愚蠢?!迸硭褂梦覀兊哪刚Z英語自然地寫詩,我們很容易讀懂,但是在這些詩歌中沒有真實的彭斯。
真實的彭斯當然是在他蘇格蘭語的詩歌里。我們可以大膽地說,許多這類詩都涉及蘇格蘭酒、蘇格蘭宗教和蘇格蘭禮節(jié),蘇格蘭人的評價傾向于個人。蘇格蘭人習慣了這個充滿蘇格蘭酒、蘇格蘭宗教和蘇格蘭禮節(jié)的世界;彭斯對此有一種柔情,他在自己的靈魂中途遇到自己。在這種柔和的情緒里,他讀著像《圣節(jié)集市》和《萬圣節(jié)》這樣的片段。但是,不是偏愛他的同鄉(xiāng)人讀他的詩時,這個充滿蘇格蘭酒、蘇格蘭宗教和蘇格蘭禮節(jié)的世界就是和詩人彭斯作對,對他十分不利,因為那個世界本身就不是一個美麗的世界,而沒人能否認描寫美麗的世界是詩人的優(yōu)勢。彭斯的這個充滿蘇格蘭酒、蘇格蘭宗教和蘇格蘭禮節(jié)的世界通常是殘酷的、污穢的和丑惡的,甚至他的《科特的星期六晚上》也并不描寫一個美麗的世界。毫無疑問,詩人對生活的批判可能存在這樣的真理和力量,甚至征服世界,使我們欣喜。彭斯可能會戰(zhàn)勝他的世界。的確,他經(jīng)常擊敗他的世界,讓我們來看看他是如何打敗并在何處打敗他的世界。個人評價的偏見通常易于誤導人,不過彭斯是首例,就讓我們近距離地看一看他。
他的許多欽慕者告訴我們,他們擁有活躍的、真實的和愉悅的彭斯:
“請讓我喝酒!酒給予我們更多,
多于任何院校給予我們的東西;
酒點燃智慧,喚醒對故鄉(xiāng)的思念,
酒讓我們?yōu)槲覀兊闹R深感劇痛。
是威士忌酒還是廉價的酒水,
而只是更強勁的藥劑,
酒從不退卻,而我們在痛飲,
喝下酒以應對我們的理念,
夜以繼日不停地喝?!?/p>
彭斯的詩歌有大量的這類東西,可它之所以令人不滿,不是因為那是酒神節(jié)詩歌,而是因為這些詩歌沒有酒神節(jié)詩歌真摯的特點。他的詩歌里有一些虛張聲勢的東西,這些東西讓我們感覺,沒人對我們說出他心中真實的聲音,因此,這些東西意味著他的詩歌缺乏詩意。
彭斯的仰慕者更自信地告訴我們,他們擁有真實的彭斯,他是一位偉大的詩人,他的詩歌在維護人類的獨立、平等和尊嚴時,就像那首著名的詩篇《又何妨,又何妨》描寫的那樣:
“國王造就佩戴的騎士,
侯爵、公爵,凡此種種,
可一個正直的人卻可能
以自己的信念標志自己!
這又何妨,這又何妨,
他們的尊嚴,凡此種種,
理性的精髓,價值的驕傲,
這些都高于凡此種種?!?/p>
當這個常常蔑視道德的偉大天才屈身說教時,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他宏大、真誠的絕筆,還有更多的:
“摯愛中最神圣的愛,
是無盡的沉醉,
不要嘗試失意的徘徊,
盡管不該露出什么端倪。
我安放了罪惡,
隱藏的危險,
可是,哎呀,它讓生靈變得冷酷,
麻木了感知?!?/p>
或者更高的筆調(diào):
“是誰下定決心,是他獨自一人,
只有上帝可以測試我們的力量;
他深諳每個和弦,各種各樣的音調(diào);每個春天,各種各樣的偏愛。
然后在平衡中,讓我們沉默無聲,
我們從不能改變這一切;
已然逝去的必然可以計算,
但我們不知在抗拒什么?!?/p>
或者彭斯有更好的筆調(diào),彭斯的仰慕者可能會說彭斯的筆調(diào)是無法超越的筆調(diào):
“營造一個開心的家,
與妻兒共享天倫,
這是人生真正的悲愴和崇高?!?/p>
彭斯的仰慕者會跟我們說,彭斯的詩歌批判生活,他也將自己的思想注入生活!這點毋庸置疑。色諾芬告訴我們,引證的最后幾行詩句中的說教意義幾乎與所有蘇格拉底學說所確立的目標一致。他應用語言嫻熟,是一個具有超強理解力(需要我說嗎?)的語言應用大師。但是,在至高無上的詩歌創(chuàng)作上所要求的思想抒發(fā)比在生活中嫻熟的語言應用要多,思想的抒發(fā)定是由詩意真實性和詩意美原則規(guī)定下的一種語言應用。詩人的思想是文中的主題,高度嚴肅。高度嚴肅來自于絕對真誠,而出自于絕對真誠的高度嚴肅性正是這樣的詩歌所具有的:
上帝的意愿是我們的和平。(In la sua volontade è nostra pace.)
這就像但丁對生活批判一樣。你們能在我引用的彭斯詩句中感受到以上詩句所產(chǎn)生的力量嗎?當然不能。如果我們有敏銳的感官,我們一定會意識到,在這些段落里我們沒聽到真誠的彭斯發(fā)自心底的靈魂之聲。彭斯沒從靈魂深處與我們對話,他或多或少是在說教。我們較少欣賞這種詩歌段落,錯失這些詩歌段落里優(yōu)美詩句的特點,他補償我們的將會是我們更加贊美頗具特色的詩歌。
彭斯像喬叟一樣缺乏高度的嚴肅性。他常常以充滿憂郁的心情去表達,就像拜倫給阿比多斯新娘的座右銘的四行不朽的詩句。但是,彭斯的詩句里具有拜倫的詩句里所沒有的更深層的詩歌品質(zhì),比如:
“我們從沒有如此衷心地愛過,
我們從沒有如此盲目地愛過,
從未相遇,或從不分離,
我們從不心碎?!?/p>
但是,彭斯寫不出有如此品質(zhì)的完整的一首詩。其余的在詩歌《向南希告別》中都是空話。我認為,我們對彭斯的評價是真實的,他的詩歌擁有事件的真實性和形式的真實性,可卻沒有經(jīng)典詩歌的特點和美感。當彭斯內(nèi)心里真正的那個詩人發(fā)言時,他對生活真實的批判是極具諷刺性。它不是:
“這至上的霸權(quán),周密的計劃,
我所實踐的悲痛,
我在此堅定地停住,他們定是最好的,
因為他們是你的決心!”
到目前為止,我們可以像評價喬叟那樣評價彭斯。面對眼前的生活和世界,彭斯持有自己的觀點,他的觀點博大、自由、精明、有益,因此是真正的詩學。他的表達形式及其所見所聞相互一致。但是,同時我們必須注意到彭斯和喬叟有大位不同。彭斯以其狂野的巨大能量使喬叟式的自由在自己的詩歌里得以加強,喬叟式的仁慈得以加深,詩人懷有對事物的深深悲愴——對人性的悲愴,也對非人性的悲愴。喬叟的行文流暢優(yōu)美,取而代之的是彭斯的富有彈性、無拘無束的快捷方式。盡管彭斯缺少一點魅力,可現(xiàn)在的他擁有強大的力量。喬叟的世界比彭斯的世界更加公平、更加富有、更有意義。但是,當彭斯的廣博和自由得到充分運用時,如在《山中小湖圓帽》中或在名作《愉快的乞丐》中更明顯,他的詩歌天賦征服了他的世界。在《愉快的乞丐》的世界里,不僅有丑陋與骯臟,而且還有獸性與殘忍。這篇作品是一首很成功的詩歌,其廣度、真實和力量構(gòu)筑起像《浮士德》中奧爾巴赫的地下室那樣著名的場景,不過看上去好像人工雕琢痕跡嚴重,而且平淡乏味。確實,也只有莎士比亞和亞里斯多芬尼斯的作品才能與《浮士德》相媲美。
在此,彭斯的博大和自由如此暢快地為他所用。在彭斯的詩歌中,他的精明帶有無限的詼諧與才智,同樣他的仁慈帶有無限的悲愴。他的表達方式完美無瑕,他一生的詩歌就是完美的答案,此類作品有如《鄧肯格雷》《塔恩格倫》《口哨》《我將靠近你,我的朋友》《友誼地久天長》(可能開出一張很長的清單)。在此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真實的彭斯,讀者對他的真實評價一定很高。雖然他不是一位經(jīng)典詩人,沒有卓越偉大的經(jīng)典之作,沒有一首詩能上升到對生活的高度批判,也沒有像前輩那樣富有美感的詩篇,可他卻是一個只有完全真實內(nèi)容和回應真實風格的詩人,帶給我們一首首強勁有力的詩。我們所有人傾向于對可憐者抱以同情,可我們之所以傾向于贊美彭斯,多半是因為彭斯善于應用打動人心的手法,這種手法有時讓人幾乎無法忍受,甚至感到痛苦。比如,就像以下這樣的一首詩:
“我們兩個在河上戲水,
從早到晚,
但是在我們之間的海洋咆哮著,
友誼地久天長……”
在這首詩里,措辭精美,語法正確。也許,因為他的詩歌結(jié)構(gòu)較容易平衡杰作的完美筆風,所以他對我們來說是最有益的詩人。對于被雪萊的個人評價誤導的追隨者來說,就像我們很多人過去、現(xiàn)在被誤導將來也可能被誤導那樣,那種高貴的精神制造出許多文字和圖片的彩色陰霾。
“氣味刺鼻的空洞里的暗淡”
沒有什么比與彭斯作品的極致俏皮和完美接觸更為受益的東西了,與上一詩句并行的是:
“在黑夜和清晨的邊緣,
我的駿馬習慣于呼吸,
但是地球只是耳語了一個警告,
他們的飛行肯定比火更加迅速……”
在《普羅米修斯被釋》中,多么有益地將《塔恩格倫》中的詩句放在此處:
“我的明妮不斷地使我聽不到,
并吩咐我小心一個年輕男子,
她說他們阿諛奉承,欺騙我,
但是她怎樣評價塔恩格倫?”
但是,當走進離我們?nèi)绱私臅r代的詩歌時,我們好像走進拜倫、雪萊和華茲華斯的詩歌烈焰燃燒的火場——通常人們對他們詩歌的評價不僅帶有個人傾向,而且?guī)в袀€人激情。至于我的評價宗旨,我想能以彭斯為例那就足夠了。在我們研究的作品評價中,彭斯是首位有明顯個人傾向的詩人,研究結(jié)果意味著,我們可以怎樣以偉大的經(jīng)典作家作為試金石糾正個人評價,就像我們先前用同樣的方法糾正我們所遇到的歷史評價一樣。當前的文集列有一連串名人和名詩,為我們下定決心努力真實公正地評價詩歌提供一次良機。為此,我正尋求一種能幫助我們的方法,將這種方法應用的實踐中,以讓所有想用的人應用它。
無論如何,方法和評價的目標在于引導,并且達到引導的目的。如果它們確實起到引導的作用,那么它們就實現(xiàn)了其所有的價值——能夠十分清楚地感受并深度欣賞詩歌真正的經(jīng)典佳作。文章結(jié)尾,我再說一遍,這才是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目標。我們經(jīng)常被告知,我們這個時代是開放的,身在這個時代,我們可以看到許多普通讀者和普通作品。普通讀者無需也無法欣賞比普通作品更好的東西了。這樣,圖書產(chǎn)業(yè)就會變得有利可圖,成為大產(chǎn)業(yè)。即使佳作在世上失去其文學價值,可它仍值得我們自己繼續(xù)欣賞。但是,盡管世上出現(xiàn)了貨幣價值,可佳作永遠不會失去其文學價值,也永遠不會喪失其在文壇上霸主的地位。文學作品在世上總是價值連城,實際上,這不是因為世人有意的選擇,而是因為它蘊涵著更深刻的東西——人性自我保護的本能。
- 發(fā)表于1880年,作為《英國詩人》的概論,由托馬斯·漢弗萊·沃德編輯?!咦?/li>
- 瑪土撒拉,在希伯來語舊約《圣經(jīng)》記載中,亞當?shù)谄叽淖訉O,是最長壽的老人,據(jù)說他在世上活了969年。
- Heaulmière這個名字據(jù)說是來源于妓女佩戴的作為標志的一個頭飾(頭盔)。在維庸的民謠中,一個可憐的這個階級的老家伙悲嘆她那些青春和美麗的日子。民謠的最后一節(jié)是這樣的:“Ainsi le bon temps regretons Entre nous,pauvres vieilles sottes,Assises bas,a croppetons,Tout en ung tas comme pelottes;A petit feu de chenevottes Tost allumées,tost estainctes.Et jadis fusmes si mignottes!Ainsi en prend à maintz et maintes.”“因此我們?yōu)檫^往的美好時光感到遺憾,可憐的愚蠢的老東西,低坐在我們的腳后跟上,堆在一起像如此多的球。一點小火,很快地點燃麻稈,然后很快就燃盡了。我們曾是這樣的寵兒!許許多多的人都有如此的遭遇?!?/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