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柳色年年伴離別
長安自古就有“煙柳滿皇都”之稱,河邊、陌上、橋畔、樓臺、皇宮、御苑、宅院,處處植柳。而長安柳色的代表又是被稱為“關(guān)中八景”之一的“灞柳風(fēng)雪”。西安市東南的白鹿原東北隅,有一河流,稱灞水,又稱霸水。灞水兩岸早在秦漢時便開始植柳,到了唐代,這里已是“柳色如煙絮如雪”(白居易《隋堤柳》)的風(fēng)景名勝了。在灞水之上,有一橋,曰灞橋,也作霸橋。西漢文帝之陵墓即在此附近。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渭水》載:“霸者,水上地名也。古曰滋水矣。秦穆公霸世,更名滋水為霸水,以顯霸功。”又云:“水上有橋,謂之霸橋?!鼻啬鹿诖颂幹斜銟颍髸r以舟相連為橋,水小時便搭便橋。西漢時在今橋址西北十余里建有木橋。隋文帝開皇三年(583)在秦、漢原橋址以南改建石橋,稱為南橋。保存至現(xiàn)代的,乃清道光十三年(1833)重修的木梁石柱橋。1957年,改建為鋼筋混凝土橋。
古代長安人送客東出臨潼,往往以灞水為界,在此分手道別。因灞橋?yàn)樗屯瓉碇兀藗冎链藷o不黯然,故又稱之為銷魂橋。在漢代,送客至灞橋,就有折柳惜別的習(xí)慣,至唐時,早已是蔚為世俗風(fēng)氣。實(shí)際上,柳與送別相聯(lián)系,最早出自《詩·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柳”與“留”諧音,折柳送別,以表示對親人、朋友的留戀不舍。唐代詩人在此曾留下不少優(yōu)美感傷的詩句,“灞陵”、“灞橋”、“灞上”、“灞水”等也常常出現(xiàn)在送別詩中。傳為李白的詞作《憶秦娥》就有“年年柳色,灞陵傷別”的名句。他還有一首《灞陵行送別》詩,寫的就是在灞陵送別朋友的情景: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
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
我向秦人問路歧,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
古道連綿走西京,紫闕落日浮云生。
正當(dāng)今昔斷腸處,驪歌愁絕不忍聽。
李白詩向以意氣飛揚(yáng)著稱,此詩卻以沉郁蒼涼見長。寫景中,點(diǎn)到灞陵、灞水、古樹、春草、古人、古道、落日、浮云、斷腸、驪歌等,無不帶有沉郁凝重的色彩。起首兩句點(diǎn)明送別地點(diǎn),同時也定下全詩沉郁蒼涼的基調(diào)。灞水浩浩,形容離情別緒,生動自然而撼人心弦。惜友人離別遠(yuǎn)去,萬語千言無從說起,只言四周無花古樹、傷心春草,以景襯情,憂傷之情不言而自現(xiàn);懷國憂世,感慨今昔,只“王粲南登之古道”與“紫闕落日浮云生”兩句,看似寫眼前之景,實(shí)則抒寫內(nèi)心的愁悶與隱憂:賢人去朝,小人當(dāng)?shù)?,君王昏庸,朝廷黑暗,這些怎能不讓詩人心煩意亂呢?最后兩句與開篇遙相呼應(yīng),使全詩意脈相連,渾然一體。
晚唐詩人羅隱有一首七絕《柳》,是一首較為特別的送別詩:
灞岸晴來送別頻,相偎相依不勝春。
自家飛絮猶無定,爭解垂絲絆路人?
這首詩是寫暮春晴日長安城外、灞水岸邊的送別情景,它的特別之處在于,不是寫自己送別,而是議論別人送別;不是議論一般的親友離別,而是有感于女子送別相好的纏綿情景。全篇純用比興手法,是寫柳,更是托柳寫人,貼切而自然。詩前兩句描寫不難理解,后二句通過感慨飛絮無定和柳條纏人,賦柳而喻人?!帮w絮無定”暗喻女子連自身的命運(yùn)都無法掌握,卻又“垂絲絆路人”,指出她們不能、也不懂得客人心情,用纏綿的情絲是留不住的。詩在調(diào)侃這些身不由己的娼女,可憐她們徒然地賣弄風(fēng)騷的同時,也委婉地表達(dá)了作者的同情之心,一種難以說清的感喟隱含其中。
長安城西還有一座西渭橋,在今西安市三橋鎮(zhèn)西北灃河入渭處。建于漢武帝建元三年(前138),與長安便門相對,也叫“便門橋”。是漢武帝專門為從長安通向他的陵墓而建造的。因其在咸陽境內(nèi),唐代也稱“咸陽橋”,也叫“便橋”。杜甫《兵車行》“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即指此橋。古“長安八景”之一的“咸陽古渡”即指此。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唐玄宗經(jīng)此橋倉皇出逃,橋被楊國忠放火燒毀。
咸陽橋與長安城東的灞橋,為唐代長安的東西兩個橋頭堡。當(dāng)時東送行人多在灞橋折柳送別;西送行人,則多在咸陽橋?yàn)I分別。西行之人往往遠(yuǎn)走西域,雖說從軍或出使西域在唐時乃是令人向往的壯舉,但西域一帶在當(dāng)時畢竟還較荒涼,風(fēng)物也與內(nèi)地不同,送客至此,行人日后命運(yùn)難料,離別之時,行者與送行者均難免悲愁傷感。王維的這首《送元二使安西》就是在此為朋友餞行之作: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進(jìn)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詩前兩句成功地描繪出渭城春天的景色特征:清晨細(xì)雨潤濕了大地,旅舍周圍的新柳一片青翠。然而詩人就在此時與遠(yuǎn)行的朋友話別分手,自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這兩句不僅點(diǎn)明送別地點(diǎn)、時節(jié),同時渲染了送別氣氛。雖寫的是陽春美景,卻給人以凄切之感,此正是清人王夫之所稱的“以樂景寫哀”的最佳美學(xué)意境。這種哀情在后兩句詩中得到進(jìn)一步發(fā)揮。陽關(guān)在甘肅玉門關(guān)以南,是通往西域的門戶,詩人的朋友正是從這里再往地處新疆的安西方鎮(zhèn)。后兩句詩明白如話,娓娓而談,卻包含無盡的摯情厚意,勸慰中透著無奈,惜別里帶著牽掛,語淺意深,撼人心扉。此詩傳開后,很快在社會上流行起來,當(dāng)時長安城的樂工伶人為之配樂入曲,名為《渭城曲》,又稱《陽關(guān)三疊》,廣為流傳,至今不衰。
送客至橋頭惜別,不獨(dú)灞橋和咸陽橋有。在唐代四川簡陽沱江上有座“情盡橋”,詩人雍陶(時任簡州刺史)一天送客來到橋邊,向左右問起橋名之由來,答曰“送迎之地止此”。雍陶聽后不以為然,隨即在橋頭題了“折柳橋”三字,并寫下了七絕《題情盡橋》:
從來只有情難盡,何事名為情盡橋。
自此改名為折柳,任他離恨一條條。
詩即興而作,直抒胸臆,筆墨酣暢,一氣流注,不失為千古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