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樹的話語

甲府是盆地，四面環(huán)山。小學(xué)的時候?qū)W地理，剛剛接觸盆地這個詞，老師就為我們做了各種各樣的解釋和說明?？蔁o論如何，我都難以想象盆地的實景。來到甲府之后，我才第一次點點頭，感嘆道：原來是這個樣子。排干這片巨型沼澤里的水，在沼澤的底部開墾田地，建設(shè)家園：這就是盆地。不過，要造出像甲府這么大的一塊盆地來，只怕是要排干周圍五六十里的湖水才能辦得到。

?沼澤的底部，說起來有點兒不可思議。我本以為甲府是個多多少少有那么點兒陰郁的城市。事實上，甲府卻是個漂亮活潑的小城。有很多人說甲府是“研缽底子”，這話并沒有說到點子上。甲府其實要洋氣得多。把高筒禮帽倒放過來，在帽子的底部，立著一座小小的旗幟。要這么形容甲府，才算得上準(zhǔn)確。甲府，是一座浸染著美好文化的城市。

今年早春時節(jié)，我曾在此工作過一小段時間。住得離公共澡堂很近，下雨天里，也不撐傘，就徑直去了。路上，同披著雨斗篷的郵遞員打了個照面。

“啊，正巧碰見你。”郵遞員小聲叫住了我。

我倒也并不十分驚訝，心想著應(yīng)該是有寄給我的郵件。笑也沒顧上，一句話也沒說，就直接把手向他伸了過去。

“不是，今天沒有你的郵件。”郵遞員微笑著說道，鼻尖的雨滴閃著光。是個年紀(jì)在二十二三歲的紅臉青年。臉上的表情十分可愛：

“您是青木大藏先生，對吧？”

“嗯，是我?！边@個青木大藏，是我原來的戶籍名字。

“很像啊?！?/p>

“什么？”我心里有點慌張。

郵遞員瞇起眼睛笑了。被雨打濕的兩個人，就這么在路上面對面站著，這會兒誰也沒有說話。有點奇怪。

“那知道幸吉嗎？”他以一種近乎討厭的親昵語調(diào)問道，口氣還似乎帶著些許嘲弄，“內(nèi)藤幸吉啊，您知道嗎？”

“是內(nèi)藤幸吉嗎？”

“對對，就是他?！编]遞員好像已經(jīng)認定我認識這個人，滿臉自信地點著頭。

我又想了想，說：

“不認識?！?/p>

“是嗎？”這次，郵遞員嚴(yán)肅地把頭一歪，“您老家是津輕的吧？”

總不能這么一直站在這里被雨淋，于是我便溜到豆腐店的屋檐下躲雨。

“請來這邊說話，雨越下越大了?！?/p>

“好?！彼泊蟠筮诌肿吡诉^來，同我肩并肩在豆腐店的屋檐下躲雨，“是津輕的吧？”

“嗯。”我的語氣十分不愉快，自己聽了都嚇一跳。但凡提到我的老家，哪怕只是只言片語，我也會感到萬分的沮喪和痛苦。

“那就對了。”郵遞員笑了，桃花般的臉上露出了酒窩，“那您就是幸吉的哥哥了?！?/p>

不知為何，我的心跳加快了，一陣厭惡感油然而生。

“您說的這話可真奇怪?！?/p>

“不，這回錯不了了?！彼粋€人歡欣鼓舞起來，“真像啊。幸吉一定會很高興吧。”

他像只燕子似的，輕巧地跳進了雨中的街道。

“那我先走了?！彼芰藥撞剑只剡^頭來，“我現(xiàn)在就去告訴幸吉?！?/p>

豆腐店的屋檐下就剩我一個人了，好似做了一場夢，白日夢。就是這種感覺，一點兒也不真實。真是荒唐透頂。也沒管那么多，又繼續(xù)往澡堂走了。等到身體已經(jīng)泡在浴缸里時，開始慢慢思量起來，便又覺得十分不愉快。不知怎的，就是讓人不舒服。就好像我正舒舒服服睡著午覺呢，誰也沒得罪，就突然飛來一只蜜蜂，在我臉上叮了一下。就是這種感覺，簡直就是一場災(zāi)難。為了避開東京的諸多恐怖，我悄悄來到甲府，住址也沒敢讓任何人知道。就這么安安穩(wěn)穩(wěn)地，一點一點兒地推進自己那點兒微薄的工作。這段時間好不容易弄出了點兒眉目，心情稍微好一點兒了?，F(xiàn)在又來了，真是無妄之災(zāi)。那些莫名其妙的家伙，一個接一個地出現(xiàn)在眼前，對我笑，同我搭訕。我被這些妖怪團團圍住，別說招呼寒暄了，光是想想這些家伙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就讓人十分難受。也不是因為工作或者其他的什么事情，只是這樣不負責(zé)任地過來撓我一把，然后扔下一句“啊，對不起，認錯人了”，就跑掉了。一定是這樣。內(nèi)藤幸吉。想來想去，我也不認識這么一個家伙。而且還說是我的什么兄弟，也真是一通蠢話。一定是認錯人了，就是這樣。下次再碰見，一定得跟他把事情說清楚了?？杀M管如此，心中的這般不快，究竟因何而起呢？就是因為這通蠢話！開什么玩笑！一個全不相識的人竟開口對我說：“哥呀，真的好久不見啊。”真是令人作嘔，一股子溫溫?zé)釤?，黏黏糊糊的作態(tài)，連喜劇都算不上，是愚蠢，廉價。

我感到自己受到了無法忍受的侮辱，心中憋屈不過，便從浴缸里爬了出來。站在更衣室的鏡子前，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竟然異常地兇惡。

我感到不安。我又回憶起過去的那些悲慘：今天這件意料之外的事情，豈不是要再次逆轉(zhuǎn)我的生活，重新將我重重地摔入谷底？這突如其來的難題，真是個難題啊。我拿這個只是荒唐卻一點兒也不可笑的難題完全沒有辦法。到頭來，心情也變得陰郁慘淡?；氐搅寺灭^，也只是毫無目的地撕著那些還沒寫完的稿紙。而這時，為這場災(zāi)難所滋養(yǎng)澆灌的劣根性也抬起頭來?！叭绱瞬凰€工作個屁?！焙孟窠o自己找理由一樣，我一邊咕噥，一邊從壁櫥里拿出一瓶一升裝的甲州產(chǎn)白葡萄酒，倒進茶杯里，咕嘟咕嘟地喝了。喝醉后把被子拉上來蓋了就睡了。同別人一樣，這大概也是個愚蠢至極的家伙。

我被旅館的女侍叫醒了。

“您好，有客人來了。”

“來了！”我猛地跳了起來，“請帶他進來?！?/p>

燈還亮著。紙拉門是淺黃色的。大概六點吧。

我趕緊把被子塞進榻榻米的壁櫥里，收拾了一下房間，披上和服外套，綁好扣子，然后在桌旁坐好，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架勢。異樣的緊張。這般奇妙的經(jīng)歷，即使于我來說，此生也恐怕不會再有第二次。

客人只有一位，穿著一身久留米碎紋布的衣服。女侍帶他進來之后，他一聲不響地在我面前坐下，恭恭敬敬地給我鞠了長長的一躬。我當(dāng)即慌張起來，手忙腳亂地，也沒給他回禮。

“認錯人了。實在對不住，可真的是認錯人了。真是件荒唐事?！?/p>

“不?！彼吐曊f，身體卻依舊保持著鞠躬的姿勢。抬起來的那張臉是一副端正面孔。眼睛太大了些，反倒給人一種虛弱和奇怪的感覺?？沙酥獾念~頭、鼻子、嘴唇和下巴都好似雕刻一樣棱角分明。跟我一點兒也不像?！鞍ⅩQ的孩子，您忘了嗎？母親曾給您當(dāng)過奶媽。”

經(jīng)他這么一番開門見山的說明，我才恍然大悟，簡直激動得要跳起來。

“啊，對了，對了，對了?！蔽掖舐曅α似饋恚曇舸蟮眠B我自己都覺著不像話，“啊，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是你嗎？”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話說了。

“嗯。”幸吉也爽朗地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一直都想著什么時候能跟您見上一面呢。”

好小伙子。真是個好小伙子。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我高興極了，是那種簡直要高呼萬歲的高興，高興得身體仿佛都不聽使喚了。真是莫大的喜悅，所謂高興得近乎于苦澀，就是這種喜悅。

我剛出生不久，就被托付給奶媽照顧了。具體的原因不太清楚，大約母親的身體虛弱吧。奶媽的名字叫鶴，是津輕半島一個漁村里來的。人還年輕，丈夫和孩子都相繼死去，只有她一個人生活，被我家里瞧見了，就雇了來。這個奶媽，從始至終都堅定地支持我，還告訴我，一定要成為這世界上最偉大的人。阿鶴一門心思全都撲在我的教育上。我五六歲的時候，她十分擔(dān)心我被別的女傭嬌慣。便一本正經(jīng)地坐下一點一點給我講大人的道德：哪個女傭好，哪個女傭壞，為什么她好，為什么她壞。這些事情，直到現(xiàn)在我都未忘記。她念各種各樣的書給我聽，攥著我的手，片刻都不放。六歲的時候，阿鶴帶我來到村里的小學(xué)。我記得很清楚，是三年級教室的后面，有一個空桌子。阿鶴就讓我坐在那聽課。閱讀沒什么問題，可到了算術(shù)課，我就哭了。什么都不懂，一點兒都不會。阿鶴也一定感到很抱歉吧?？赡莻€時候，我就是想讓阿鶴難堪，于是便大張旗鼓地哭了起來。那時，我把阿鶴當(dāng)成媽媽。而第一次知道自己真正的母親則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啊？這個人才是媽媽？”一天晚上，阿鶴走了。我還記得那個時候，恍如夢境一般。嘴唇冰涼，睜開眼睛，看見阿鶴正在枕邊，端端正正地坐著。燈光昏暗，阿鶴卻仿佛渾身閃著光，打扮得潔白而美麗，好像一個陌生人一樣，冷冷地坐在那里。

?“起床嗎？”她小聲對我說。

我努力想要起床，可實在太困了，怎么爬也爬不起來。阿鶴就悄悄地站起來，從房間里出去了。第二天起床一看，才知道阿鶴已經(jīng)不在家里了?！鞍ⅩQ不在了，阿鶴不在了?！蔽冶吹卮罂奁饋?，一邊哭一邊在地上打滾。雖說是小孩子的心，可依舊是痛得肝腸寸斷。要是那個時候聽了阿鶴的話乖乖起床，結(jié)果又會如何呢？想到此處，即便是如今的我也依然感到難過和后悔。后來，我聽說：阿鶴遠嫁他鄉(xiāng)了。

小學(xué)二三年級的時候，有一次盂蘭盆節(jié)，阿鶴來我們家拜訪了一次，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她是帶著一個膚色蒼白的小男孩兒一起來的。她倆并排在廚房的爐子旁坐著，一副前來做客的模樣。對我也是恭恭敬敬地鞠躬，實質(zhì)上卻冷淡疏遠。祖母得意揚揚地跟阿鶴說起我在學(xué)校的成績，我的臉上也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莫名的笑容。阿鶴卻正視著我，說：

“在村子里雖然是第一，可也要知道，在別的地方還有很多很多更加能干的孩子?！?/p>

我聽后心里一驚，沒想到她會這么說。

從那之后，就再沒見過她了。經(jīng)年累月，關(guān)于阿鶴的那些記憶，也漸漸變得稀薄了。上了高中之后，有一次暑假回鄉(xiāng)，從家里人那兒聽到阿鶴去世的消息，心中也沒覺得有什么特別，眼淚也沒有掉。阿鶴的丈夫，原是甲州甲斐絹批發(fā)店的掌柜，妻子死后，也沒有孩子，一個中年男人，就這么過著鰥居生活。因工作需要，他每年都要去我老家出一趟差。就在出差期間，有人幫襯他，于是他就把阿鶴娶回家了。直到那個時候，才第一次聽家人說起這些事。而對于這些事情，家里人似乎也知道得不多。已經(jīng)過了十年，阿鶴是死是活，于我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我的實感，僅僅來自那個年輕的阿鶴，那個全心全意養(yǎng)育我的親人阿鶴。其他的阿鶴，仿佛都和陌生人一樣。當(dāng)他們告訴我阿鶴去世的消息時，我心中也并沒有起什么波瀾，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啊，是嗎？”那之后又十年，阿鶴已經(jīng)深藏在我那些遙遠的記憶之中，很小，卻散發(fā)著高貴的光芒，絕對不會消失。她的音容笑貌已經(jīng)純粹地固定在我的記憶之中了，因此，當(dāng)現(xiàn)實生活中再次和她扯上關(guān)系時，反倒有些出乎意料。

“阿鶴在甲府待過嗎？”我連這個都不知道。

“嗯，父親在這里開過店?！?/p>

“啊，是在甲斐絹批發(fā)店工作——”阿鶴的丈夫是甲斐絹批發(fā)店的掌柜，這事兒我還記得，之前聽家里人說過。

“嗯，之前是在谷村的一個叫丸三的店里工作，后來就自立門戶，在甲府開了一家布匹衣料店?！?/p>

從他說話的語氣來看，不像是在談?wù)撘粋€還活著的人。

“身體還好嗎？”

“已經(jīng)去世了?！彼卑椎鼗卮?。一陣短短的沉默，之后，他笑了。

“這么說來，二老都已經(jīng)……”

“對?！毙壹卣f，“母親去世的事，您知道吧?！?/p>

“知道，上高中的時候聽說的?！?/p>

“那是十二年前了。我那時十三歲，正好小學(xué)畢業(yè)。后來又過了五年，就在我中學(xué)畢業(yè)之前，父親精神出了問題，也去世了。母親去世之后，他整個人就已經(jīng)沒什么精神了。后來，嗯，又開始賭錢。生意雖然大，可再做下去，也只是茍延殘喘罷了。那時候，全國的衣料布匹生意都不好做。他嘗遍了諸多艱辛，最終選了個要不得的死法，跳井了。不過對別人都說是心臟麻痹而去世的?！?/p>

沒有膽怯和畏縮，但也沒有那種想要刻意暴露家丑的跡象，態(tài)度也并非冷漠或者暴戾，只是天真地想要簡單直白地把事情表述清楚。他的話讓我感到十分清爽。但是畢竟觸及了別人家的私事，我心里還是感到排斥和不安，于是便趕緊岔開話題：

“阿鶴去世的時候多大年紀(jì)？”

“母親嗎？母親是三十六歲時去世的，是個稱職的母親，死之前還一直念著你的名字。”

話說到這里就斷了。我沉默了，他也沉靜下來，不說話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正如坐針氈之時，他問了我一句：

“忙不忙？要不出去走走？”

總算得救了，我松了一口氣，道：

“好啊好啊，出去走走吧，一起吃個晚飯吧？”我趕緊站了起來，“雨好像也停了?！?/p>

兩人一道從旅館里出來了。

他一邊笑一邊說：

“今晚我已經(jīng)有計劃了，地方也想好了?！?/p>

“真的嗎？”我心中的不安此時也已煙消云散。

“嗯，先不說了，就請跟著我走吧?！?/p>

“好，那就走吧，去哪兒都成。”我也下定了決心，好像為此耽誤了工作也完全無所謂。

我一邊走著，一邊對他說：“真好啊，能見到你?！?/p>

“嗯，你的名字，母親以前從早念到晚的。我每天都聽著，雖然這么說有點兒失禮，但感覺好像真的有了你這么一個哥哥。心里也總有一種奇妙的樂觀想法：有一天一定會見到你。挺奇怪的吧？我其實一點兒也不著急。因為心里始終相信，只要我身體還硬朗，總有一天會與你相見?！?/p>

突然，我意識到自己的眼睛已經(jīng)發(fā)熱了。在這等不顯眼的地方居然也有人在等著我?；钪?，真好啊。我心里想。

“大概是我十歲的時候吧，你才三四歲，我們不是見過一次嗎？阿鶴在盂蘭盆節(jié)的時候，帶著一個膚色蒼白的小男孩兒過來。那個小男孩兒很有禮貌，人也很成熟穩(wěn)重。我對他還稍稍有點兒嫉妒呢。就是你吧？”

“可能是我吧，不太記得了。長大之后，聽母親說過，模模糊糊好像又想起來一點兒。不管怎么說，也是一段長長的旅程啊。你家門前，有一條很美麗的河流過呢。”

“那可不是河，是條水溝。庭院里的水池滿了之后，就流到那溝里去了?！?/p>

“是嗎？還有那棵大大的海棠樹，也在你家門前，開了好多大紅花。”

“海棠樹沒有，合歡樹倒是有一棵，而且也沒有那么大。你那時候還小，所以看那水溝啊，樹木啊，都是大大的?！?/p>

“大概是這樣吧?！毙壹彼攸c點頭笑了，“其他的就一點兒也不記得了，要是能記得你的臉就好了?！?/p>

“三四歲時候的事情，不記得也正常。不過，這個初次相見的大哥，居然在那種廉價旅館里無所事事。怎么樣，是不是一下子就覺得我風(fēng)采全無，寂寞潦倒了？”

“不?！彼麛蒯斀罔F地說，好像哪里不舒服似的。確實是寂寞潦倒啊。要是知道世上還有這個人，這會兒好歹也要混成個中學(xué)老師什么的吧，我心里暗自懊悔。

“之前的那個郵遞員，是你的朋友吧？”我轉(zhuǎn)移話題。

“對?！毙壹哪樣滞蝗粨茉埔娙樟耍笆俏液芤玫呐笥?，萩野君，是個好人。這次可多虧了他啊。之前我曾經(jīng)和他說過你的事，他也就因此知道了你的名字。后來去你的住處給你送了好幾次信，才恍然發(fā)覺我說的那個人原來就是你。五六天前，他來我家跟我說了這件事，可算是件轟動的大事。我心里撲撲直跳，趕緊問他你是個怎樣的人。他說他只是給你家投遞了郵件，并沒見著正臉。于是我又叫他先暗自確認你的長相。不然認錯了人，那可就丟人了。為了這件事，我和妹妹一道，好一頓折騰呢。”

“你還有個妹妹？”我更加高興了。

“嗯，和我差四歲，二十一歲了?！?/p>

“這么一來，”說到這里，我臉頰突然發(fā)燙起來，趕忙慌慌張張地岔開話題，“你就是二十五歲，和我差六歲。嗯，你在哪兒高就啊？”

“就在那個百貨商店工作?！?/p>

抬頭一看，是一座五層樓高的大丸百貨商店，窗子里華麗的燈光十分晃眼。這一片已經(jīng)是櫻町，是甲府最熱鬧的大道，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甲府銀座”。好像是把東京的道玄坂給收拾干凈了一樣，大路兩旁的行人絡(luò)繹不絕，神色從容悠然，看上去倒也洋氣時髦。露天的花市里，已經(jīng)有杜鵑花賣了。

沿著百貨商店右轉(zhuǎn)，就是柳町。這里就冷清得多了，然而街道兩側(cè)的店鋪卻都是老得發(fā)黑的老字號，可算得上是甲府最有尊嚴(yán)的一條街了。

“百貨商店的工作很忙吧？看上去生意很不錯??！”

“生意確實不錯，都快忙死了。就這幾天，光是因為進貨早了些，每天就能賺個小三萬呢?！?/p>

“干了很長時間嗎？”

“中學(xué)一畢業(yè)就在那兒工作了。因為家里人都不在了，所以大家都很同情我。父親的熟人也照顧幫襯我，因此才得以進了那家百貨商店的衣料部。都是些好心人??！對了，妹妹也在那兒工作，就在一樓?！?/p>

“真了不起啊！”雖是這么說，話里卻沒有恭維奉承的意思。

“也只是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要不得的?！彼鋈挥謸Q了一副大人語調(diào)，好像心里在擔(dān)心什么一樣，讓我感到十分好笑。

?“哪里，你是真的了不起，請不要再講這種喪氣話?！?/p>

“也只是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罷了?！彼陨月柫寺柤?，之后便停下了腳步，“就是這里?！?/p>

是一座正門寬約十間的古風(fēng)飯館。

?“這地方太好了，應(yīng)該很貴吧？”我的錢包里只有一張五元紙幣和一些二三元的零錢。

“走吧，沒關(guān)系的?！毙壹故桥d致勃勃。

“這家一定很貴吧?！蔽乙稽c兒也不想去。只見大大的紅色牌匾上，刻著“望富閣”的字樣。氣象森然，價錢一定不便宜，我心里想。

“我也是第一次來。”幸吉小聲對我坦白，似乎也有點兒露怯了?？伤肓讼胫?，又重振旗鼓，“走吧，沒事的。就這兒了。走，進去吧。”

其中似乎有什么特殊的緣由。

“還是算了吧?！蔽也幌胱屝壹瀑M太多。

“一開始就計劃好了。”他的語氣十分干脆，之后又笑了，好像察覺到了自己溢于言表的興奮而有些害羞，“之前說好了的呀，今晚咱們好好聊聊，不論去哪兒?！?/p>

經(jīng)他這么一說，我也下定了決心。

“那好，咱們進去吧?！蔽覜Q心滿滿地說。

進了飯館之后，幸吉的表現(xiàn)卻不像個第一次來的人。

“二樓前廳的八鋪席間就行?！彼麑η皝斫哟呐陶f?！鞍パ剑瑯翘菀餐貙捔税??！彼麞|張西望著，好像很懷念的樣子。

?“什么啊，你根本就不是第一次來啊。”我低聲說。

“不，我確實是第一次來。”他回答我，接著又不停地問女侍，“八鋪席間太黑了，十鋪席間的還有嗎？”

女侍引我們到了二樓前廳的十鋪席間。真是個好房間，楣窗、墻壁和拉門，全都古老而莊嚴(yán)，可不是什么便宜貨。

“這地方可買不起啊?！毙壹臀乙黄鹱M了桌子里。他抬頭看了看天井，又回頭看了看楣窗，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又低聲自語道，“哎呀，床間有點兒不一樣了?！?/p>

之后他直直地盯著我的臉，微笑著說道：

“這里啊，其實是我以前的家，心里總想著什么時候能回來看一看?！?/p>

聽他一說，我也立即興奮起來，說：

“啊，原來如此！怪不得看著不像飯店，反倒像是住家的構(gòu)造。啊，原來是這樣！”說罷，我也開始重新審視這座房子。

“這個房間，以前堆滿了店里的貨。我們就把那些和服料子堆成山峰和峽谷，攀爬著玩。這里的采光很好，對不對？所以，母親常常會坐在這里做些針線活兒，剛好是坐在你現(xiàn)在坐著的那地方。雖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但到了這房間里一看，以前的那些情景果然又都歷歷在目了?！彼那牡卣玖似饋恚娉饷娴拇蠼?，小心翼翼地拉開明亮的紙拉門，說：

“啊，對面還是老樣子，那是久留島家，旁邊是賣絲線的商店，再旁邊是賣計量工具的商店。一點兒都沒變。啊，還能看見富士山?！?/p>

他轉(zhuǎn)過頭來對著我說：

“徑直看過去就能看見。你來看看，真是和以前一模一樣?！?/p>

我從之前開始就已經(jīng)不耐煩了。

“喂，咱們回去吧。這兒可不行啊，在這兒也沒法喝酒。你說的這些我也都知道了，咱們走吧。”說著說著，甚至連心情也變得十分糟糕了，“真是個爛計劃?！?/p>

“不，我不是在感傷?！彼仙霞埨T，來到桌旁端端正正地坐下，繼續(xù)說，“反正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別人的地方了。但終歸是久別重返，我真的很興奮?！彼麤]有說謊，臉上露出打心底里高興的笑容。

他那全然不拘小節(jié)的態(tài)度，也讓我著實欽佩。

“喝酒嗎？我倒是能喝點啤酒?！?/p>

“日本酒不能喝嗎？”我心里也打定了主意，就在這里喝點兒東西吧。

“不喜歡，因為父親喝了耍酒瘋。”說完，他笑了，笑得十分可愛。

“我倒是不會耍酒瘋，只是非常喜歡罷了。那這樣吧，我喝日本酒，你就來點兒啤酒吧。”我在心里也默默地批準(zhǔn)了自己的請求：今夜就喝個通宵吧。

幸吉正要拍手招呼女侍。

“你可真是，還招手呢，那兒不是有按鈴嗎？”

“對啊，以前的時候家里沒這個東西。”

我倆都笑了。

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而且是意料之外的爛醉。我一向不喜歡童謠，可那晚喝醉之后竟史無前例地唱起童謠來了。那天晚上，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我竟突然胡言亂語地哼了起來：“帶了什么回家來呀，帶了撥浪鼓……”唱著唱著，幸吉也低聲跟著我和了起來。真是絕望啊，好像這世上所有的感傷都撲通一下落在一個人的肩膀上，真是叫人難以承受。

“這樣也挺好，對不對？同乳兄弟，挺好的啊。血緣關(guān)系這種東西，有時候是過于濃烈、過于黏稠了。雖然也有些不順意的地方，但我們還是同乳兄弟，是被同一個人的乳汁喂養(yǎng)大的。這么暢快，真好。能像今天這樣，真好啊?！蔽易焐线@么說，實際上卻像是在想法子逃避眼前的苦悶。不管怎樣，這也是乳母阿鶴每天認認真真做針線活兒時坐著的地方。而如今我就大搖大擺地坐在這里，大口大口地灌酒。真想要開開心心地喝醉，那是絕無可能的?；秀敝g，仿佛看見阿鶴就端坐在一旁，弓著背縫補衣物。我頓時便安定下來，也不再同幸吉說下去了，只是自顧自地咕嘟咕嘟喝酒。喝著喝著，我又開始有意找他的碴兒。這是我頭一回欺負弱者。

?“喂，之前我也說了，你碰見我的時候，一定很失望對不對？得了得了，我早就知道了。我可不想聽什么辯解。我要是個大學(xué)老師，你一定早就去打聽我在東京的住址了，是不是？然后你肯定就和你妹妹兩個人找到我家來了。別解釋了，我不想聽。而我呢，到現(xiàn)在連個家都沒有，還是個沒志氣的作家，沒有一點兒名氣。除了青木大藏之外，我還有一個古怪的名字，只在寫小說的時候用?？晌也徽f，就是說了你們這些人也不知道。是個很古怪的名字，你們估計連聽都沒聽過，說出來也只是丟人而已?？墒俏腋嬖V你，你可別小看人啊。這個世界也需要我們這種人的，千真萬確，絕對需要。我們可是非常重要的一顆齒輪，沒了我們可不行。我是打心底這么想的，所以再苦再累，我也要像這樣拼了命地活下去。怎么能去死呢？要自愛，人可不能忘了這個。我撐到現(xiàn)在，憑的就是這股勁兒。我告訴你，我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你說什么？像這樣的地方，我買它一兩間都不是問題，你就等著我買回來給你看吧。嗯，我說，別灰心，別喪氣。自愛，只要別忘了自愛那就都不是事兒?！闭f著說著，我開始變本加厲，越發(fā)糾纏不休了，“可不能這么垂頭喪氣的，?。慨?dāng)年你爸你媽，兩個人齊心協(xié)力經(jīng)營這個家，可后來時運不濟，把這個家給丟了。我要是你爸你媽，我就不覺得有多難過。兩個孩子，都體體面面地長大成人，誰也不會在我們背后說三道四。每天快快樂樂舒舒服服地過日子，這難道不值得高興嗎？這就是偉大的勝利。Victoria！什么呀？這樣的地方，以后還不是隨便買，就買他個一間兩間嘛。別再戀戀不舍啦。都扔了吧，都忘了吧，都是過去的森林啦。自愛，像我一樣。哎呀，哭個什么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