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中遇到“胡適”
張愛玲遲早要遇到胡適,就像胡適遲早要遇上張愛玲一樣,命運就是這樣神奇而無法捉摸——他們是兩顆劃過夜空的流星,冥冥中的緣分安排他們有一段軌跡相交,卻偏偏讓一對才子才女錯身而過,這就是命運的有情造化與無情捉弄——所有的悲劇或喜劇都是令人詛咒的命運在捉弄人,是它在人間一手導演出無數(shù)正劇、悲劇、喜劇或者鬧劇。
他們的開始和結(jié)局,早在前世今生就安排好了,這便是命中注定——要說起來,其實所有的人,全都是命運的牽線木偶。
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早早出洋,聚少離多。父親張廷重一向花天酒地,陪伴張愛玲的,除了女仆何干、張干和疤丫丫,就是那些書,書籍伴隨著她度過最孤獨的少女時代,在孤獨的最深處,她遇到了“胡適”——
那是新文化運動風起云涌的20世紀30年代,也是民國世界最開放包容的年代,作為一位學貫中西、才華橫溢的青年學者,在北大任教的胡適像一顆啟明星,正被萬千青年學子所追捧。作為他的根據(jù)地之一,上海灘他常來常去,酷愛閱讀的少女張愛玲遇上“胡適”,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張家父親張廷重不管有多么頑固與保守,但是他有一個良好的習慣值得推崇:就是一直在閱讀。盡管他的閱讀品位可能不高,但是他一直在閱讀,這對張愛玲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張愛玲后來回憶與父親在一起的光陰,書是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有一本蕭伯納的戲:《心碎的屋》,是我父親當初買的??瞻咨狭粲兴挠⑽臉俗R:天津,華北。一九二六。三十二號路六十一號。提摩太·C·張。我向來覺得在書上鄭重地留下姓氏,注明年月、地址,是近乎于無聊,但是新近發(fā)現(xiàn)這本書上幾行字,卻很喜歡,因為有一種春日遲遲的空氣,像我們在天津的家?!?/p>
雖然在書上題上年、月、日近乎無聊,但是足可以看出張廷重對于書籍的愛惜與珍重。后來張愛玲寫道:“另一方面有我父親的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和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我喜歡鴉片的煙霧,霧一樣的陽光,屋里亂攤著小報(直到現(xiàn)在,大疊的小報仍然給我一種回家的感覺),看著小報,和我父親談?wù)動H戚間的笑話——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
張愛玲在這里所說的“什么我都看不起”,不過是一種年少輕狂,我倒認為正是父親屋子里那些她當初所看不起的章回小說和亂攤著的小報,影響了她啟蒙了她,當然也造就了她——她后來自稱為“三流作家”,總喜歡給通俗小報寫連載小說,全因為少女時代的閱讀與審美趣味,包括對《紅樓夢》的喜愛,也是受到父親影響。很快,在偶然卻又是必然的條件下,她終于有一天與“胡適”邂逅。
那本書就是《胡適文存》,當時由胡適的同鄉(xiāng)汪孟郊主持的上海亞東圖書公司出版,共分三集,是胡適當時最重要的著述之一。當時張廷重和孫用蕃(張愛玲繼母)沉迷于鴉片,房間里有一處大煙榻,張廷重和孫用蕃整日躺在大煙榻上,一人一支大煙槍,吞云吐霧,那個陰暗的房間里整日煙霧騰騰,張愛玲寫道:“房屋里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復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一個怪異的世界。在陰暗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在那陽光里昏睡?!睘榱碎喿x《胡適文存》,張愛玲忍受著鴉片的煙霧和大煙室的陰暗,讀得如饑似渴,包括胡適的《歇浦潮》、《人心大變》、《海外繽紛錄》,也都被她老鼠一樣一本一本拖了去。

張愛玲少女時代生活的老房子,“有古墓的清涼”。
張家畢竟是詩禮人家,大富大貴,不是一般的暴發(fā)戶可比——張家人都保存著良好的閱讀習慣,從張廷重、黃逸梵再到張茂淵、張愛玲——想當年黃逸梵還沒有出國時,報紙上連載老舍的《二馬》,每天晚報送到家里來,張愛玲和母親搶著看。有一次黃逸梵上廁所,將報紙帶到廁所里看,張愛玲忍受著臭味站在一旁急不可耐,看到母親笑得直不起腰,她眼紅得不行,恨不得搶過她手中的報紙。對于這本令張愛玲著迷的《胡適文存》,張家兄妹也是念念不忘,張茂淵從張廷重手里借走了《胡適文存》,并且一借不還,可能是太喜愛了,借的時候就沒打算還。后來兄妹倆為了張愛玲鬧翻了臉,有一次張廷重滿臉通紅地對張愛玲說:“你姑姑借了我的《胡適文存》,后來也不還?!?/p>

張茂淵(右一)少女時代喜歡結(jié)交文朋詩友。

舊版《胡適文存》第二卷,上有胡適簽名:送給秋皎女士,適之。
這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細節(jié),但是發(fā)生在反目成仇的一對兄妹身上,還是蠻可愛的——為著一套胡適的書,兄妹倆的表現(xiàn)可愛又有點羞怯,令人動容。所以張愛玲能出現(xiàn)在這樣的家庭,并在日后寫出燦爛錦繡之文,實在一點也不奇怪。
其實要說起胡適與張家的最初交往,在張茂淵和黃逸梵年輕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甚至這一對姑嫂還和胡適打過一場麻將——那時候的張愛玲,完全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孩。
胡適在上海出生,一歲半去了臺灣,后來又回到徽州深山。十三歲來到上海梅溪學堂讀書。這個時候的他,是個土氣十足的鄉(xiāng)巴佬,后來轉(zhuǎn)到中國公學,然后一路混跡上海灘,失了學,又沒有工作,花花世界讓他豬油蒙了心,跟著一幫狐朋狗友混跡花街柳巷。這個時候胡適一文不名,自然不可能結(jié)交到富家小姐張茂淵和黃逸梵。但是這一對姑嫂有一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習慣,就是喜歡結(jié)交文人雅士,附庸風雅——胡適功成名就之后的1928年2月,也就是張愛玲七歲那年,他來上海擔任中國公學校長,因為張志潭的介紹,從而結(jié)識了張志潭的堂妹張茂淵、和張茂淵形影不離的嫂子黃逸梵。

晚年張茂淵和一生戀人李開第之女李斌在一起。
這背后的關(guān)系有點復雜,胡適最先結(jié)識了民國篆刻書法家楊昭雋,楊昭雋是張志潭聘請的家庭教師。張志潭的父親張佩緒與張廷重的父親張佩綸是親兄弟,所以胡適便與張廷重、繼而與張茂淵有了來往。此時的胡適在萬千學子心中猶如夜空北斗,而張廷重和張茂淵兄妹,早已熟讀胡適的《胡適文存》,對胡適更是另眼相看,1928年春節(jié)期間這次極其偶然的見面,就發(fā)生了張茂淵后來告訴張愛玲的“跟胡適先生同桌打過牌”。

張茂淵所說的胡適照片就是這一張,打著個大圓點領(lǐng)的蝴蝶式領(lǐng)結(jié),“像個貓臉的小男孩”。
這個“牌”其實是麻將,是當年十里洋場風靡一時的時髦娛樂,張家天天要開幾桌麻將,而胡適太太江冬秀,更是麻將高手,她的后半生,幾乎是在麻將中度過。胡適在張志潭的飯局之后,很自然地在張志潭的邀請下打了一場麻將——張茂淵、黃逸梵、胡適、張志潭四個人,據(jù)說那晚張茂淵手氣好得不得了,還贏了胡適幾塊大洋。胡適會打麻將也讓黃逸梵嘖嘖稱奇,估計是江冬秀日日在家開賭局,耳濡目染而成——但是牌技不精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這一場麻將事后成為張茂淵與黃逸梵永不厭倦的話題,隔三差五總要拿出來說道,張愛玲不知聽過多少遍,小人精的她自然也能聽出姑姑和媽媽的興奮與榮耀,這一點對她影響很大,在她幼小的心田里,胡適就是一個高大、完美的形象。在張愛玲這一生來說,很少有人值得她滿懷崇敬去仰望,胡適幾乎是唯一的一個。她當然無法接近胡適,只是和弟弟張子靜一起,抱著翻爛了的《胡適文存》,看了一遍又一遍,慢慢的,胡適幾乎在她心中達到一種神化境界:淵博的學識、高尚的情操、英俊的外表、民主的思想——
胡適在張家,一直是個話題,1946年,當時的張愛玲早已在上海紅透半邊天,某天姑姑從外面回來,手中用《申報》包著兩塊草爐餅,她急急忙忙將草爐餅放進碟子里,將報紙展開給張愛玲看:你看,適之先生——張愛玲拿起報紙細看,是胡適一張剛剛走下輪船的照片,就在上海公和祥碼頭,胡適笑容滿面,一身西裝筆挺,打著個大圓點領(lǐng)的蝴蝶式領(lǐng)結(jié),相當?shù)哪贻p,相當?shù)膸洑?。張茂淵和張愛玲擠在一起看那張報紙,原來當年2月胡適赴他的母??的螤柎髮W演講,影響深遠的《國民晚報》創(chuàng)辦人羅敦偉寫信給他,聲稱“組黨不易”,擬發(fā)起超黨派大團結(jié)之民本運動,想邀請胡適回來主持。這次胡適一回上海,就被記者圍了個水泄不通。胡適當即對記者發(fā)表談話,宣稱近三年來主要精力都用在重勘《水經(jīng)注》。
正好黃逸梵從外面回來,接過報紙看了又看,說:“適之這樣年輕?!睆埫瘻Y笑著說:“像個貓臉的小男孩?!睆垚哿釋蠹堄种匦驴戳艘槐椋m的只言片語都對她產(chǎn)生極其重要的影響,她后來以半生精力研究《紅樓夢》和《海上花列傳》,都是受到胡適的影響。張愛玲為《紅樓夢》寫了本《紅樓夢魘》,就是這本書讓她九死一生。后來她準備將《海上花列傳》由吳語譯成國文和英文,這條路其實也是胡適研究白話小說的繼續(xù)。張愛玲晚年說:“直到去年我想譯《海上花列傳》,早幾年不但可以請適之先生幫忙介紹,而且我想他會感到高興的,這才真正覺得適之先生不在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