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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與香:《女世說》初探

周勛初先生九十壽辰紀念文集 作者:莫礪鋒 編


乳與香:《女世說》初探

錢南秀

劉宋(420—479)臨川王劉義慶(403—444)及其幕僚所編撰《世說新語》,為后世留下雙重文化遺產(chǎn):一為魏晉自我精神自由與獨立人格的追求,一為表現(xiàn)這一追求的文體。后世之《世說》仿作,自唐至民初,歷代不絕,影響及于日本。僅以筆者所搜集者,便有三十六種之多。其中更有《女世說》二種,一為明遺民李清(1602—1683)撰寫于1650年間;一為晚清女學者、詩人嚴蘅(1826?—1654)未竟稿,刊于同治乙丑(1865)。李清《女世說》收上古至元(1271—1368)女事凡七百五十六則,厘為三十一門(見附錄)。嚴蘅《女世說》收清代江南女詩人、女畫家事跡七十九篇,未及分類。

《女世說》乃由《世說新語·賢媛》演繹而成,便相應繼承了其賢媛精神,特別是以《賢媛》門主要人物謝道韞(約335—405后)為代表的林下風氣”?!傲窒嘛L氣”指“竹林七賢”的風貌氣質(zhì)?!捌哔t”中人生當魏晉之交,是其時文化學術(shù)的最杰出代表。“七賢”是否曾為真實組合迄無定論,關(guān)鍵是他們作為魏晉風度的代表,于晉及后世影響深遠。孫盛(約302—373)《晉陽秋》謂:“于時(七賢)風譽扇于海內(nèi),至于今詠之?!?sup>孫盛與謝道韞同時,活躍于東晉中期,可知七賢風譽,百年后猶盛,且延入閨閣。“林下風氣”一詞,本用于描述丈夫風神,《世說》竟一反女兒不可有“丈夫心”之漢儒遺訓,移來描述女子,“林下風氣”自此為婦女專用。以其為核心的賢媛精神超越了漢儒加諸婦女的種種約束,推崇婦女的堅強意志、超人見識、臨危不亂的膽略和直言敢諫的勇氣,并高度評價婦女的人倫鑒識與文學藝術(shù)才能,和應付世變、保護家庭的能力。

對七賢的欽慕,并非意味著《賢媛》中人是魏晉男性價值的盲目追隨者。“林下風氣”的思想資源為魏晉玄學,產(chǎn)生于道家及佛學對己漢代儒家經(jīng)典的重新解讀。佛道二家動搖儒家等級觀念,倡言眾生平等,“林下風氣”遂超越性別,普適男女。是這種兩性的合作,和對儒家父權(quán)的批判精神,延續(xù)了賢媛傳統(tǒng),導致了《女世說》的編撰。

可注意者,兩部《女世說》在延續(xù)《世說》賢媛傳統(tǒng)的同時,各自形成自己的女性價值觀。誠然,李清與嚴蘅各具不同社會性別與身份地位,嚴蘅也未必讀過李清《女世說》,因清廷在乾嘉年間編集《四庫全書》時,已將李清著述列為禁毀書籍。然而兩位作者卻于編撰動機與目的不謀而合。蓋因二者均意識到婦女本身的生存經(jīng)驗,與儒家傳統(tǒng)鏤刻于婦女身體的文化意義常有沖突,兼之對加諸婦女的儒家父權(quán)價值體系的幻滅,故傾向于由婦女身體經(jīng)驗出發(fā),重新審視婦女生命的意義。李、嚴各自因此建立的婦女價值體系,互為補充、互作詮釋。占據(jù)其價值中心者,是與婦女身體密切聯(lián)系的兩種關(guān)鍵物質(zhì)——乳與香。兩者的流動性與穿透性將女性身體與外界相連接,婦女亦由此途徑向外界發(fā)聲,使外界了解她們對于父權(quán)社會的批判,及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訴求。

下文將首先揭示兩位作者因何選擇以女性身體作為文化隱喻,以表達其對主流男性價值體系的失望。然后檢視兩部《女世說》各自建立的女性價值體系。由于兩位作者因性別差異導致社會地位的區(qū)別,在建立女性價值體系時亦各有不同立場。李清作為男性,自命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保護者,而以文化主人自居。借用女性的自然特質(zhì)作為文化載體,李清意在抨擊男性社會的墮落,處子遂成為男性政治文化的純潔象征,而女人的乳汁與香氣遂成為德與美的理想結(jié)合。作為士大夫一員,李清既無法完全脫離其社會性別,其乳/香模式亦無可避免落入傳統(tǒng)之鞠哺/誘惑之兩重性。但他將婦女的鞠哺(乳)上升到最高道德層面,并將其誘惑由肉體轉(zhuǎn)入精神。兩者均以男性作為主體欣賞者,而以婦女作為客體之被欣賞者。嚴蘅作為女子,則由女性少年才華與婚后責任之間的內(nèi)在過渡與沖突,來呈現(xiàn)女性身體價值。為消弭這一沖突,嚴蘅宣稱文化乃女性身體的有機組成。基于這一認識,嚴蘅將文學創(chuàng)作等同于生兒育女,并將乳與香引入相輔相成的依附關(guān)系,而形成其獨特的“花間廚下”詩學。嚴蘅于女子才華與責任之間的沖突所提供的正面解決,為后人了解十九世紀中國知識婦女的情感意識,提供了新鮮迷人的視點。但她也指出,同出于女性身體的乳與香本應和諧共存,卻屢因外界社會框架的強力介入,而形成互相排斥的局面。

一、女性身體作為文化隱喻

(一)女子守貞與文人守節(jié)

滿族入主中原,李清編著《女世說》,意在維護中華文化純潔與士大夫之人格尊嚴。李清以明崇禎四年(1631)進士入仕,崇禎十七年(1644)明亡后隱居故鄉(xiāng),專心著作,直至去世?!杜勒f》即成書于這段時間。當其附梓之時,李清弟子陸敏樹對老師緣何“以大英雄筆舌,為兒女子作緣”,有如下提問:

今或者獨以天下諸兒女子為可教,故緝?yōu)槭蔷?,以告天下女子曰,為德媛者必若是,為才媛者必若是,宜為才媛、德媛,而不得為淫險、妒戾者,宜鑒于是乎?

李清答曰:“否,否,予方為處子,何暇教天下之為婦者?”從文字層面來看,閨中處子,自然無資格教訓已出閣為婦者。但李清以男子之身,作女子之言,混淆性別,顯然意在言外?!俺觥庇谑咳酥赋鍪?,“處”指退隱,是關(guān)乎其安身立命的重大舉措,若處易代之際,則關(guān)乎名節(jié),李清以處子自居,從隱喻層面來看,明顯是諷刺投降清朝的漢族士大夫之辱身失節(jié)。

當然,至遲自屈原《離騷》始,中國詩詞中常以士人的政治處境,比附女子的婚姻狀況,但通常是以謫臣比棄婦。是在宋明理學興起后,尤其當程頤名言,“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成為帝制社會晚期主流話語,為朝廷所提倡,女子守貞遂成為男子政治上潔身自好的借喻。如楊守陳(1425—1489)“泊然自處,未嘗求進”,常自稱:“吾猶嫠婦也,守節(jié)三十年。……豈白首而改節(jié)矣!”此說屢見于明代《世說》仿作中,蔚為名言。

女性貞潔,如此不僅成為最高道德的象征,亦標志著達到此高度的堅韌性。士大夫以苦節(jié)加諸婦女,又反諸其身,或以此宣稱其政治節(jié)操,或以此“羞辱那些不能達到自身道德高度的同僚”。如此看來,李清托喻“處子”,是指其《女世說》乃為羞辱背叛儒家道德傳統(tǒng)的男性而作。誠然,如果婦女以其孱弱之身,尚能恪守傳統(tǒng)道德,男子豈非更應如此?下述李清《女世說》記載可資證明:

吳曦據(jù)蜀降金。興州將李好義謀計之。囑妻馬氏曰:“日出無耗,當自為計。”馬氏斥之曰:“若為朝廷誅賊,何以家為?我決不辱李家門戶”。馬氏母亦曰:“行矣,勉之!汝兄弟生為壯夫,死為英鬼?!焙昧x喜曰:“婦女尚爾,我輩如何?”

李清《女世說》之《節(jié)義》《毅勇》二門,無疑兩座紙上貞節(jié)祠堂。所記婦女,上自后妃,下至村婦,白頭祖母,韶齡幼女,無論階級、無論年齡,或擊賊、或自殺,均以最激烈手段,奮勇抵抗對其身體家國的入侵者。甚至歌姬,雖無人期待其貞潔,也寧死不從逆賊。以此類婦女入祀,李清明示其對投降滿清士大夫的輕蔑。

(二)女性生育與文學創(chuàng)作

對男性的失望,亦充斥嚴蘅的《女世說》。嚴蘅,浙江仁和(今杭州)人,自幼“工刺繡、詩詞、音樂”,其夫陳元祿,祖籍錢塘(今杭州),號紅燭詞人,想來亦為才子。嚴蘅去世后,他編輯出版其《女世說》,跋其后,其詞哀婉誠摯,見伉儷之重。此外嚴蘅之婆母、妯娌均善屬辭,合家女眷常以詩文會。嚴蘅又有《嫩想盦殘稿》傳世,收詩十七首,亦為其夫編輯。故嚴蘅婚配,似也堪稱良緣。如此,則其怨望何來?

嚴蘅《女世說》引文,為其好友葉石禮紈所作,從中似可稍窺端倪。其辭曰:

夫人當日脂蘞粉淥之旁,不離硯匣筆船之具。偶而晨書(瞑)(暝)寫,便能藻古鑒今。紅燭詞人,惟知雙照比肩眉,餐夫秀色;不問三多負腹皮,孕乎陽秋……

葉石禮紈以駢文對仗形式,將女性身體部分“肩眉”與“腹皮”相對應,其間的種種關(guān)聯(lián)與張力,反映了夫婦對婚姻的各自期待。如果“肩眉”提供了閨房之樂的場域——有關(guān)韻事如著名的張敞畫眉——“腹皮”則是婦女孕育子女的責任重地。女子修飾雙眉,為吸引夫婿,以孕育后代,閨房之樂與家庭職責并不矛盾。然據(jù)葉石禮紈所言,嚴蘅將硯匣筆船列于脂蘞粉淥之側(cè),則其追求,已超越一般婚姻常情,容顏美麗之外,她更希望夫婿能夠注意呵護她的內(nèi)在才能之美。以“孕”字表述嚴蘅之創(chuàng)作《女世說》,葉石禮紈將婦女醞釀文學腹稿等同于孕育胎兒,二者同樣重要。她因而批評陳元祿耽于嚴蘅體貌之美,而忽視了她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欲求。換言之,她希望男性能夠欣賞女性的心智,而不僅僅是其外在。

葉石禮紈的評語顯示她為亡友知己,她引“孕”為喻,實乃生發(fā)嚴蘅《女世說》原意,如嚴蘅所記下則遺事:

毛媞字安芳,仁和人,歸于徐華征。未幾而君舅棄家為僧,華征復時出游。感時物之變衰,輒斐然有作。年近四十無子。小姑折宜男草奉之曰:“嫂盍詠此以迎祥乎?”答曰:“詩乃我神明,為之即我子矣?!逼洹对佈┰姟酚小疤煅囊灰姑C0住敝洹?sup>

公爹為僧,丈夫遠游,毛媞的世界里,沒有男性的支持和保護。以詩歌為神明以求護佑、為子以得慰藉,是出于無奈,也是一種自我救贖?!疤煅囊灰姑C0住辈⒎求@世佳句,置于毛媞的特殊生命語境之中,卻是貼切寫照。

嚴蘅與葉石禮紈將文化與婦女切身生命體驗緊密聯(lián)系,尤其懷孕生產(chǎn),是她們最痛苦亦是最重要的生命歷程。她們以此歷程作為中心意象,以連接女作家、女詩人生命中最主要的生育與寫作兩個方面。這一比附強調(diào)了文學創(chuàng)作于寫作婦女一如子女之于母親,是她們身體與生命不可切割的一部分。

確實,嚴蘅《女世說》對婦女生活的寫照,常將其日常家務與其文學創(chuàng)作熔于一爐。她們將生命體驗帶入文學藝術(shù),筆墨與脂粉并置,詩畫與繡品同枱。如此,她們的創(chuàng)作器具、主題、與作品成為身體的延伸,而散發(fā)出女性特有的馨香,如嚴蘅在下述佚事中所述:

鹿城半繭園有女郎以簪畫壁作一絕云:“月底纖纖扶婢來,梨花如雪點蒼苔。紅蠶辛苦愁絲盡,誰把同功繭擘開?”后書一“毗”字,似欲題名而未及者。

女郎以頭簪劃壁為詩,而非用尋常紙筆,從而特別夸示一種文化與女性身體的親密結(jié)合。女郎的身體特質(zhì)在詩中亦有呈現(xiàn):“纖纖扶婢”,乃因纏足難行。此行艱難如斯,究竟因何而來?答案顯然在此詩的中心意象“同功繭”上。“同功繭”二蠶共成,應是情侶愛戀的結(jié)晶。此處卻以愁絲織就,且被生生分擘。則女郎此來,是憑吊一段往事,生死悠隔,空余愁思(絲)?或是偶過此處,因園名“半繭”而勾起愁思?或是久待情人不至,聊作此詩以遣愁思?為情心碎是詩詞宿題,此詩勝在以女性為主體,將女容、女工、女言織入愁思千縷。但與詩中極力渲染女性特征相對,女郎卻于題壁詩之留名處頗顯躊躇,是否仍為“內(nèi)言不出”所限?“毗”字為佛教中語,或許女郎已皈依佛門,不宜糾纏俗情?無論如何,女郎均打破題壁詩留名于世的目的。這一曲折,顯示了婦女欲傳聲于外與儒家名教“內(nèi)言不出”之間的沖突

二、李清《女世說》中的鞠乳倫理與馨香審美

(一)顛覆男性秩序

李清編撰《女世說》,或原本出于對降清士大夫的憤怒,但隨著研究的深入,李清似愈加傾向于從婦女自身出發(fā),描述其生命體驗,而非僅僅用她們作為男性話語的無聲陪襯。這一明顯標記,在于李清讓其筆下婦女發(fā)聲,明確表示她們的意愿。即使有些婦女表面上似乎按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行事,如寡婦守貞、烈女殉夫等,她們?nèi)詴Q是自己的個人決定,而非屈從男權(quán)。下述事跡可資證明:

楚莊王游于云夢,蔡姬、越姬從。王約以生偕樂,死同時。蔡姬諾之。越姬曰:“王以束帛乘馬,取婢子于(弊)(敝)邑,不約死?!焙笸跫?,有赤云夾日,如飛鳥。占者言應害王身?;蛘堃朴趯⑾?。王曰:“吾股肱也?!辈宦?。越姬曰:“大哉!君王之德。以是妾愿從王矣。昔日之游,淫樂也。是以不敢許。及君王復于禮,國人皆將為君王死,而況妾乎?妾死王之義,不死王之好也。”

越姬或不免一死,但發(fā)聲與否,則賦予其死截然不同的意義。一旦發(fā)聲,越姬便將自身從婢妾上升到為“義”獻身的“國人”。否則不過一無聲對象,無異于楚王換取她的“束帛乘馬”。

婦女的聲音使得她們的獨立人格與力量得以展現(xiàn),李清《女世說》中,婦女每以其自設原則,從道德、政治、審美諸層面解構(gòu)男權(quán),而形成自身獨立價值體系,如下例所示:

齊襄王卒,秦昭王嘗遣使遺君王后玉連環(huán)曰:“齊多智,解此環(huán)否?”后示群臣,莫知解者。乃自引椎椎破之。謝秦使曰:“謹以解矣?!?sup>

自先秦文化始,玉為君子身份象征。而秦使所呈玉連環(huán),受秦昭王命所制,更是男性智慧與野心的產(chǎn)物,是對新遭國喪的齊國君權(quán)的試探與威脅。齊國廷臣揣度秦王之意試解連環(huán),不免落其彀中,而齊后從女性立場出發(fā),自不必遵循男性規(guī)則。從象征層面解讀,齊后椎破的不僅是玉連環(huán),也是制環(huán)者的男性政治游戲規(guī)則。

此例遂為婦女解構(gòu)男權(quán)社會設立了一個模式:當婦女被排斥于男性權(quán)力中心之外,她們也同時從父權(quán)話語系統(tǒng)中解脫出來,她們于是可以無視,甚至指責或摧毀其規(guī)則。李清筆下的婦女,以批判精神審視儒家意識形態(tài),比如下例對“天”的責問:

高愍女父彥昭降國,李納屠其家。時女七歲。……母兄將被刑,以天神明,拜天待盡。女曰:“天如神明,豈使我家以忠義族滅?何知而拜之?”獨不拜,乃西向哭父,再拜就死。

此例原出歐陽修(1007—1072)、宋祁(998—1061)所撰《新唐書·列女傳》,原文為:“母兄將被刑,遍拜四方。女問故,答曰:‘神可祈也?!唬骸壹乙灾伊x誅,神尚何知而拜之!’”高愍女之父高彥昭事李正己(732—781),正己(732—781)唐代高句麗人,唐朝第一任平盧淄青節(jié)度使,死后其子李納(?—792)繼任,拒唐。高家被難,乃因安史之亂后,唐中期軍閥割據(jù)與民族矛盾所致。按高家所拜之“神”或源于高麗民間信仰,李清改為儒家傳統(tǒng)之“天”,是突出高女敢于質(zhì)疑儒家傳統(tǒng)最高權(quán)威——天命。

李清筆下的女人也嘲弄了多種強加于婦女身體與精神的禁錮,比如纏足。其中一則記一位兒子問母親:“富貴家女子必纏足,何也?”母曰:

吾聞古人閑女,居不逾閫,出必帷車,是無事于足也。故裹其足。如此設閑,而后世猶有桑中之行,臨邛之奔。范雎曰:“裹足不入秦?!庇门饕?。

李清當然知道纏足起于何時,如其《女世說·寵嬖》記南唐后主李煜(937—978)造金蓮高六尺,令宮嬪窅娘“以帛纏足,似新月一鉤,素襪舞蓮中,有凌云態(tài)”。但李清卻將纏足提早兩千年,并將其原先給予男性的情色愉悅改成對女性的道德制約。李清然后將李斯(?—前208)《上書秦始皇》中語“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納入《戰(zhàn)國策》中范雎之口,如此,便將“裹足”由男性政治語境移入道德語境,將士于事秦之躊躇,一變而為士須效法婦女“裹足”,以防“奔”秦。這一胡亂剪裁男性話語的文字拼貼,戲仿纏足對女性身體的肆意殘虐,意在說明:如果男子以纏足確保女子貞潔,則女子亦可還治男子之身,以纏足確保其忠愨。讀者至此,應可感覺到李清對降清士大夫的憤怒:他們才真該“裹足”以防淫奔!

(二)創(chuàng)立女性秩序

對前明士大夫的失望,迫使李清求借婦女言行,建立他的理想價值體系。這一過程也就成為李清的價值觀與女性特質(zhì)在整體的社會政治文化框架上的磨合。其間他發(fā)現(xiàn)乳與香是女性身體與外界的聯(lián)系,從而可以為其價值建構(gòu)提供切入點。李清《女世說》每將乳與道德關(guān)懷、香與審美理想相結(jié)合。乳來自于母親鞠養(yǎng)嬰兒,故“哺乳”成為維護生命的人文象征。有母親在遭遇“滅族”之厄時,仍堅持乳子,謂刑者曰:“且飽吾子,不可使以饑就戮!”有兒媳打破尊卑概念,每日親乳老邁多病、無法進食的婆母。唐士大夫畢構(gòu)(650—716)甚至超越性別,親乳異母妹,此事原載劉肅(806—820前后在世)《世說》仿作《大唐新語》,其文曰:

構(gòu)性至孝,初丁繼親憂,其蕭氏盧氏兩妹,皆在襁褓,親乳之,乳為之出。及其亡也,二妹皆慟哭,絕者久之,言曰:“雖兄弟無三年之禮,吾荷鞠育,豈同常人?”遂三年服。

劉肅將其隸于《友悌》門,則畢構(gòu)所為,雖超出常理,仍不出男性孝悌之義;兩妹為服三年之喪,仍屬“兄弟之禮”而略作權(quán)變。李清《女世說》則改述如下:

畢尚書構(gòu)初丁繼親憂,兩妹在襁褓,親乳之,乳為之出。及亡,二妹皆慟絕,且言曰:“昔人謂母兮鞠我。今吾兄代乳,猶母也。欲酬劬勞,應從慈服。”遂終三年。

李清略去原作“至孝”一語,專述畢構(gòu)對兩妹的鞠乳之恩,兩妹因此視其為母,李清將其列于婦人《淑德》,是明言畢構(gòu)雖生為男身,其社會性別則應為女,宜其入《女世說》。

此例具體而微,展現(xiàn)了身體與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Judith Butler于此有如下論述:

考慮到“身體”恒常轉(zhuǎn)化為“他的”或“她的”,則“身體”只能經(jīng)由其社會性別得到認知。故思考身體是經(jīng)由何種方式而性別化似十分迫切。我以為,身體成為社會性別,須經(jīng)由一系列隨時間進程更新、修正、和加固的行為。從女性主義的觀點出發(fā),我們可以嘗試將性別化的身體理解為非預先設立的既定實質(zhì)結(jié)構(gòu),而是行為積淀的產(chǎn)物——無論是自然的、文化的或語義的。

……身體應被理解為一個使一定的文化和歷史的可能性具體化的動態(tài)過程……

顯然,李清記述畢構(gòu)遺事,不是為了顯示男性身體也可發(fā)揮女性功能,而是為了提升“慈”為跨越兩性的共有文化價值。“慈”作為道德質(zhì)量,通過鞠乳行為得到體現(xiàn),應被看作人類世界最根本、最普遍的價值。借武則天(690—705在位)之口,他清楚表達了這一觀點:

中宗時,武后請父在為母服三年喪。其言云:“母之于子,慈愛特深。推燥居濕,咽苦吐甘,恩斯極矣。理應崇報。”

據(jù)《儀禮》,臣于君、子于父服三年之喪。至于母喪,若父尚在,僅服一年;父已去世,則三年。武則天改成父在為母服三年喪,是對“慈”的正式表彰。李清也因此將歷史上頗受譏評的武后歸于《仁孝》門。

李清進而將君主的父權(quán)道德與人母的女性道德相對比。如下例:

中牟宰佛肹叛,母當并坐。自請見襄子,問死故。襄子曰:“而失教,使至于叛。”母曰:“妾無罪。妾聞子少則為子,長則為友。妾能為君長子,君自擇以為臣。此君之臣也,非妾之子。君有暴臣,妾無暴子?!蹦酸屩?。

此則由劉向《列女傳·辯通·趙佛肹母》壓縮改寫而成,突出了兩種道德體系的沖突。佛肹母從根本結(jié)構(gòu)上強調(diào)了兩者的區(qū)別。她的體系由母子構(gòu)成,是哺育與被哺育、愛與被愛的自然關(guān)系。待子年長,母子又成朋友。而君主的道德體系建立在權(quán)力與利益基礎上,必然招致暴力與背叛。佛肹于母本為孝子摯友,是在進入朝廷后才成為叛臣逆賊。如此,失教者不是母親,而是襄子自己!

與乳汁相同,香氣亦由女性身體釋出,但其聯(lián)系女性與外界的方式則不同。傳統(tǒng)“香艷”故事,女性的香氣常引起男性對其身體的欲望。李清則將其轉(zhuǎn)向精神層面,從而改變了女性香氣對兩性關(guān)系的作用。如謂“唐太平公主愛《樂毅論》,武后與以織袋。后為一嫗投之炷下,香聞數(shù)日”。香氣何來?是來自武后的織袋,是王羲之的書法?是夏侯玄的文字?抑或樂毅的英武之氣?答案恐一如此香氛,朦朧神秘。試從隱喻層面解讀,則香氣似乎是男子才氣經(jīng)由女性珍愛激發(fā)的產(chǎn)物。李清《女世說》中,屢屢出現(xiàn)女子接觸的魔力。如謂“姑臧太守張憲諸姬,日侍閣下。奏書者號傳芳妓,待書札者號墨娥,掌詩稿者號雙清子”。此處“奏書者”之“書”與“傳芳妓”之“芳”等立,則男性學者依賴女性心智將書本知識轉(zhuǎn)化為香氣,或等待女性香氣滲入文化活動從而煥發(fā)出知識的高雅。無論如何,“香氣”成為美學成就的標志。

婦女的香由肉體向精神的轉(zhuǎn)換,應來自婦女對知識生活的參與日逐增加,以及男性對婦女才能的相應承認。李清《女世說》有四門專輯婦女的文學藝術(shù)成就,包括《儒雅》《雋才》《穎慧》與《藝巧》。在這些門類里,婦女自由馳騁于各種文化領(lǐng)域——歷史、學術(shù)、詩歌、繪畫、書法、音樂、醫(yī)學、卜筮、甚至射箭、武術(shù)等——而且其成就往往超越男子。在這些與男子共享的領(lǐng)域之外,婦女更有她們自己的專長,比如紡積、刺繡、縫紉,男子無法企及。

女子的成就招致特殊的表彰方式:“徐州張(封建)尚書妓女,多涉獵。人有借其書者,往往粉脂痕,印于青編?!?sup>李清將女子“粉脂痕”等同印章,而在書籍、繪畫上鈐印,是所有權(quán)的表述,此例可以解讀為女性作為文化鑒賞者和擁有者的自我宣稱,以及男性對此的承認。女性的參與使文化更加豐富多姿,香氣馥郁。

三、嚴蘅《女世說》中的花間與廚下詩學

嚴蘅《女世說》主要記述清代婦女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活動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婦女日常生活。因很少有可供參考的評鑒參照,她從而面臨如何評價婦女創(chuàng)作成就的困境。她不去遵循傳統(tǒng)男性訂立的標準,而是根據(jù)婦女自身的生命體驗,創(chuàng)立“女性詩學”,將花草意象與鞠育主題植入婦女詩畫創(chuàng)作之中。如此,嚴蘅《女世說》所反映的女性價值體系亦包含了乳與香,但與李清相比,其方法結(jié)構(gòu)則不盡相同。

(一)男性詩學的女性化

大約五分之二的嚴蘅《女世說》事例,以花卉意象描述人物。這類佚事每與婦女生命中的關(guān)鍵歷程有神秘聯(lián)系。如才女將誕,其母見瓊花入夢;貞女仰藥,海棠由紅轉(zhuǎn)白。美人至而梅方開,主婦歿則蘭盡枯。婦女亦因花開而歡忭,隨花落轉(zhuǎn)憔悴。花卉是婦女的自我呈現(xiàn)、生死知己,自然在婦女的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如詩歌、繪畫、刺繡、剪紙等,占據(jù)了主導地位。所寫花卉,亦成為婦女的“自寫照”。

婦女描繪花卉,常有創(chuàng)意,出人意表,如金玥作貼瓣梅花便面,“先寫枝梗,拾落梅隨意粘貼,巧慧絕倫”。而她們創(chuàng)作的花卉,也會散發(fā)馨香,從而成為女性文化實體的符號。如顧西梅“畫工玫瑰,艷而能香,張所畫于春時,蛺蝶翩躚,揮之不去”。下例最能體現(xiàn)這種婦女與花卉在自然和文化中的密切聯(lián)系。

梁瑛字梅君……性喜梅。有梅花詩屋,四壁書古今人集古梅花詩千余篇。無梅則從壁上觀曰:“畫不如也?!薄肿约湃嗽伱肪渥映梢秽?。林夫人亞清名其集曰“字字香”。

梁瑛的梅花詩屋無疑承宋代(960—1279)以來江南愛梅余緒。據(jù)畢嘉珍(Maggie Bickford),宋代士大夫的梅花世界可“小至瓷瓶之供、庭院孤植,大至別居園宥、山野叢林”;其賞梅方法為“文化連鎖反應”;其賞梅經(jīng)驗包括個體與梅花在自然中的互動,個體經(jīng)由文學思考所創(chuàng)立的梅花理想,以及以繪畫形式和人造環(huán)境對其理想的物質(zhì)化

與男性梅花世界須面對梅花真身不同,梁瑛賞梅經(jīng)由文字,而非實對梅花。其梅花詩屋乃用詩文構(gòu)筑。如此賞梅效果,如梁瑛自詡,“畫不如也”,蓋因梁瑛不僅能“目視”梅花之色,亦能“鼻嗅”梅花之香,宜其詩集名為“字字香”。這一混合感官與閱讀經(jīng)驗的多維度欣賞過程,是女詩人靈魂與肉體領(lǐng)略梅花物質(zhì)與文學之美的產(chǎn)物,是婦女自覺與自然及文化中的梅花認同的結(jié)果。

嚴蘅于花卉意象的推崇及將其與婦女質(zhì)量的攀比,是對傳統(tǒng)男性詩學的挑戰(zhàn)。傳統(tǒng)男性詩學輕視花卉意象,尤其當花卉與女性身體相聯(lián)系時。如金代詩人與詩學家元好問(1190—1257)嘲弄宋代詩人秦觀作品為“女郎詩”,殆因秦觀以美人容態(tài)寫花,如其《王中立傳》所論:

予嘗從先生學,問作詩究竟當如何?先生舉秦少游(觀)《春雨》詩云:“‘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嗽姺遣还?,若以退之‘芭蕉葉大梔子肥’之句校之,則《春雨》為婦人語矣。破卻工夫,何至學婦人?”

元好問與其師王中立輕視秦觀非因其詩“不工”,而因其作“婦人語”。他們將秦觀與韓愈(768—824)相比,同寫雨中花,秦觀之芍藥薔薇含淚嬌慵,酷肖女兒態(tài),而韓愈之芭蕉梔子闊大肥厚,有男子風。元、王遂將詩學的精微復雜簡化為男女性別對比,前者高明,后者卑俗。即使秦觀此詩“非不工”,一旦與婦人沾上,便被男詩評家打入另冊。

嚴蘅于元好問詩評必然耳熟能詳,但她不為男性權(quán)威所折服,而是極力倡導以花卉意象描繪女性特質(zhì),反映婦女命運,并堅信如此形成的女性詩學補充延伸了男性詩學,使文化更為香艷。如上述“梅花詩屋”所示,文化產(chǎn)品每因女性的收集、整理而愈加優(yōu)美馥郁,而達到“字字香”的境界。嚴蘅的女性詩學不僅從香,也從乳的角度對男性詩學加以補充修正。也如“梅花詩屋”所示,當外界過于嚴酷,“無梅”可賞,梁瑛乃“從壁上觀”,從她保存的千篇古梅花詩的字里行間,領(lǐng)略梅花之美?!懊坊ㄔ娢荨奔扔膳砸詫ψ匀慌c文化之愛構(gòu)筑而成,也為二者提供了庇護場所。

同樣,嚴蘅的女性詩學所包含的哺育價值也來自女性身體經(jīng)驗。嚴蘅筆下的婦女讀詩、寫詩、評詩,無不依據(jù)她們作為女人的經(jīng)驗。下例尤顯此間聯(lián)系:

袁氏,袁枚從姑。枚幼時讀《尚書·大誥》,苦聱牙。氏與同讀,以助其聲。嘗論古人,不喜郭巨,作責郭巨詩。

袁氏作為鞠養(yǎng)者、學者、詩人等等角色,因庇護幼童熔融為一。她的鞠養(yǎng)者與學者素質(zhì)足以幫助幼童閱讀佶屈聱牙的古典,認識二十四孝中郭巨埋兒實乃戕害幼子;她的詩人才華促使她以詩作為庇護孩童鼓呼。

作為鞠養(yǎng)者,婦女主中饋,廚房遂為女性關(guān)注家人的中心,其貯藏食物之豐足匱乏,往往牽魂動魄,而成為婦女賦詩的重要場域,如下例:

陳坤維不知何許人。桑工部嘗買得《元人百家詩》,箋有小箋細字曰:“丁巳又九月九日,廚下乏米。檢《元人百家詩》付賣,以供澶粥。手不忍釋,因賦長律媵之。”

此例揭露了婦女生命中乳與香的冷酷沖突,她們常面臨非此即彼的選擇。如陳坤維須舍棄她妝奩中的寶物《元人百家詩》,換米供家人。她內(nèi)心的煎熬,唯長歌當哭,以求緩解,誠所謂“哀怨起騷人”。此類哀怨,自有其性別烙印,男性因“君子遠庖廚”之儒訓,思緒遠系廟堂之上,大約鮮有如此廚下之嘆。嚴蘅下例,直接抨擊了“遠庖廚”的君子:

金士珊,字雪莊,生有夙慧。幼時其母課以小詩。至“竹爐湯沸火初紅”句,輒笑曰:“湯已沸矣,火猶始紅耶?”

從男性詩學標準來看,此句合于平仄韻律,但其語義邏輯之混亂,則須待進入閨房方被識破,蓋因男性既選擇遠離庖廚,便無法矯正此類常識錯誤。

嚴蘅的廚下詩評指出:當男人將婦女逐入某一領(lǐng)域,比如廚房,他們同時也將自己隔離于這一領(lǐng)域之外,而注定自身對世界認知的不完整。反之,被排擠入男人不愿涉足的空間,婦女可以看到被男性忽略的、通常和哺育生命有關(guān)的事物。如此,當婦女將其作為哺育者的經(jīng)驗代入文藝創(chuàng)作與批評,她們所哺育的就不僅是生命,也是文化。

嚴蘅筆下的女性便顯得自信自尊。她們認為,正因自己所掌握的知識超逸男性的范圍,他們可以教育和批評男人。嚴蘅記述某新郎贈詩新娘,有“鏡臺前拜女門生”句。新娘斷然拒絕以男性為知識主人而理當為師的傳統(tǒng)觀念,報之曰:“盍不易女門生為女先生乎?”指出鏡臺乃婦女領(lǐng)地,在這一范疇內(nèi),婦女為知識主人,理當為師。

上述“女先生”例在十八世紀以多種版本廣泛流傳,其中一種見于袁枚《隨園詩話·補遺》。袁枚其人即為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的積極扶持者,而為嚴蘅所景仰。此類閨房佚事顯露男子對女性詩學的接受與支持,嚴蘅《女世說》復有下例可資輔證:

曲州別業(yè)庭中海棠,十月雪中大開。一時名士皆有詩,許雪棠為之最。汪西顥(沆)《津門雜詠》云:“不櫛書生不畫眉,傳來艷絕海棠詩。若教玉秤稱才子,壓倒樓頭舊婉兒。為雪棠作也?!?sup>

婉兒姓上官,唐初才女,當其初生,母夢天賜其女玉秤,以衡天下之才。婉兒后為唐中宗品評朝臣詩作,包括其時最杰出的詩人如宋之問(卒712)與沈佺期(卒729)。汪沆將雪棠比婉兒,應指是日雪棠因詩作杰出,為眾名士推舉為評詩人。此例亦顯示女詩人群是如何將男性凝視從女性身體轉(zhuǎn)向女性才華。汪沆首先注視的是雪棠的身體,看到的卻是她的未畫雙眉。雪棠拒絕“女為悅己者容”的傳統(tǒng),從而將在場名士對她的注意從身體引向她的詩作,從外在美引向她的內(nèi)在美。汪沆亦相應以通常用來形容女性身體的“艷絕”一詞,贊譽雪棠詩歌之美。雪棠的“不畫眉”顛覆了鏤刻于女性身體的傳統(tǒng)文化,賦予婦女以與男子平等的“名士”身份進入詩會。進而言之,女詩人雪棠——意為雪中海棠——作《海棠》詩,而其詩作又反射性地呈現(xiàn)了她海棠花般的“艷絕”內(nèi)在品質(zhì)。如此,從形上層面來說,嚴蘅以“雪棠”建立了女性詩學的象征符號,將女性身體、自然、與詩歌三者結(jié)為一體。

(二)嚴蘅的《嫩想盦殘稿》及其女性詩學

嚴蘅詩作,是否反映出她苦心孤詣而成的女性詩學?她身后留下的十七首詩歌,結(jié)集為《嫩想盦殘稿》,足以印證其《女世說》所述婦女文學創(chuàng)作與日常生活的密切聯(lián)系。嚴蘅記述她仿杭州“蕉園七子”故事(有關(guān)記述占《女世說》十分之一),陪侍婆母及夫家女眷郊游賦詩,所到之處,常以玉簪刻詩留記。《殘稿》中亦有她與其他女詩人的贈答唱和、更有她孤燈獨坐時的凄清悱惻。其中二首,有長題《撿舊針線帖得蓮瓣一,有金采江夫人小楷一詩。夫人,君姑之母夫人也》,最集中地反映了嚴蘅以花卉意象為中心建構(gòu)的婦女詩學與價值觀。詩曰:

林下風清迥出儔,新詩傳唱玉湖頭。拈花小試簪花格,壓倒嶙峋太華秋。謝女紗圍蔡女琴,百年懿訓許重尋。瓊裝玉裹深深護,莫惹高堂陟屺心。

兩首詩將個性截然相反的蓮花與巖石并列,形成有趣張力。嚴蘅婆母的已故母親金采江夫人,當其少女時期,在夏日玉湖邊擷蓮花一瓣,以簪花格題詩于上。其后金夫人將蓮瓣作為贈嫁,隨其女進入夫家,為外孫媳嚴蘅發(fā)現(xiàn)。嚴蘅立時全身心地擁抱這枚由詩歌、書法、及柔弱書寫材料結(jié)合而成的百年家珍。

然而,夏日嬌花,何以卻傳導嶙峋秋訊?玉湖蓮瓣與太華山石有何關(guān)聯(lián)?回答應在金夫人蓮瓣題詩,其中懿訓,嚴蘅總結(jié)為“謝女紗圍蔡女琴”。乍看之下,金夫人似希望她的女兒以漢晉才女蔡琰(字文姬,約178—?)、謝道韞為楷模,砥礪才藝。但其中拈出的謝女成就,卻非道韞少女時期的“柳絮才”,而是她少婦時期的“步障德”。據(jù)《晉書·列女傳》“王凝之妻謝氏”條:“凝之弟獻之嘗與賓客談議,詞理將屈,道韞遣婢白獻之曰:‘欲為小郎解圍。’乃施青綾步障自蔽,申獻之前議,客不能屈?!?sup>與之相對應,“蔡女琴”應非指文姬幼時隔墻辨音,而是成年后所譜琴曲《胡笳十八拍》,傾訴她沒入匈奴十二年的屈辱與漢末時期生民疾苦。又據(jù)《論語·雍也》:“知者樂水,仁者樂山”,故由玉湖夏到太華秋,體現(xiàn)了金夫人對其女生命歷程的設計,從早慧才女至賢德主婦,將才能轉(zhuǎn)換成保護家國文化的道德力量。在這一過程中,花之嬌艷與石之嶙峋相遇,前者象征婦女作為創(chuàng)造者的才能,后者象征婦女作為保護者的堅毅。

以蔡琰、謝道韞作為婦女楷模,金夫人及其繼承人嚴蘅所持標準,與其時士大夫迥異。如明代學者何良?。?506—1573),在其《世說》仿作《何氏語林·賢媛序》中抨擊蔡琰,謂:“蔡文姬辱身北庭,君子恥之。縱文才卓出,又何稱焉?”何良俊遵循“賢媛”傳統(tǒng),贊賞婦女才學,承認蔡琰之才,卻因蔡琰“辱身”匈奴而對她持否定態(tài)度。如此他在婦女才與德(按他的定義)之間造成緊張。其后清代學者章學誠(1738—1801)亦持類似觀點。章在其《文史通義·婦學》中謂蔡琰“失節(jié)婦也”;謂謝道韞“步障解圍之談”,“雖大節(jié)未失,而名教蕩然”

金夫人與何、章所持反對意見,反映了明清時期于婦學的觀念沖突。曼素恩(Susan Mann)指出:

婦學招致男性學者兩極反應。一端是章學誠的理想:一位道德導師,她的家庭角色(為母、為妻、抑或為女)在解除其生理性別的同時,賦予她權(quán)力與自主性。另一端是袁枚的理想:一位年少多情的唯美主義者,她的嬌柔與天真標志了她的脆弱與依賴性。

章學誠與袁枚針鋒相對,章認為“今之婦學,轉(zhuǎn)因詩而敗禮”。袁枚則以詩為婦學最高成就,而“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要言之,對于男性學者何良俊、章學誠、袁枚等,“道德導師與少女天才這兩種傳統(tǒng)模式,是有關(guān)博學婦女的多重理想的標志,但兩者之間卻無可調(diào)和”。

然而女學者們對此卻有不同觀點。對于金采江與嚴蘅,婦學可以而且必須包容多重價值:道德懿訓與詩歌創(chuàng)作、乳與香,應并行不悖,相輔相成。金夫人與嚴蘅便以自身體驗演繹了這樣的價值合成。金夫人作為道德導師,通過詩歌形式與優(yōu)美書法,以蓮瓣為書寫材料,將馨香審美帶入道德母訓。天才少女嚴蘅,遵從金夫人遺訓,追求香也追求乳的價值。她的兩首自述詩,表述了她在這方面的努力。一首名《詠玻璃美人》:

比冰同潔水同清,玉吐珠咳四坐傾。莫道形骸真脆薄,本來心性特聰明。娉婷未許風前立,綽約還疑月下行。伴我深閨共岑寂,水精簾底夜無聲。

嚴蘅一方面將抽象的“潔”、“清”概念代入玻璃凝就的具象,另一方面將美人形骸虛化為脆薄透明的精靈,如此產(chǎn)生的詩意形象,便同時具有官感與精神的魅力。冰肌水骨,一經(jīng)觸碰,即作箏琶之聲,恰如女詩人之吐玉咳珠;娉婷弱質(zhì),顫立風前,一似女詩人于環(huán)境之敏感。她融自身于月光,與自然渾然一體,純潔、晶瑩、直白,好一位女性詩魂的自我寫照!

但這一精靈于詩意之外,更有熱情!冰與火在她體內(nèi)交并,豪氣激發(fā),欲噴薄于嫩想盦之外:

乾坤清氣自嶙峋,僥幸金閨窈窕身。頗有蒼生歌哭想,被人錯喚作詩人。

在這首彰顯嚴衡德才雄心的自白詩里,“嶙峋”一詞再度出現(xiàn)。此詞將嚴蘅的“金閨窈窕身”——她的玻璃美人一面——與她的“蒼生歌哭想”聯(lián)系起來,加強了嚴蘅對金采江“懿訓”的解讀,建立起嚴蘅德與美并立的女性詩學核心。就德而言,“嶙峋”將婦女對家庭的保護延伸到蒼生大眾;就美而言,“嶙峋”要求給予哺育者更為有力的詩歌表述。

“嶙峋”使我們更能明白嚴蘅與金采江何以不顧男性學者的反對,選擇蔡琰為婦女楷模,蓋因如何設立道德規(guī)范,女性自有其標準。當男性幾乎一致以“貞節(jié)”為女性的道德基礎,金采江與嚴蘅更加看重婦女哺育與保護的能力。嚴蘅間或褒揚貞節(jié),但貞節(jié)絕非其《女世說》的關(guān)注點。比如她對歌妓并無歧視,而是對其道德行為——如愨誠忠藎——與藝術(shù)成就給予與良家女子同等的尊重。依此,蔡琰完美體現(xiàn)了“嶙峋”的意義所在,她以杰出文學才能,歌哭自身以及蒼生的苦難。

雖然嚴蘅《殘稿》里沒有提供更多有關(guān)“嶙峋”含意的詩歌,其《女世說》卻有數(shù)例可作詮釋。一例贊揚明末義妓、畫家李因(1616—1685),謂其畫風“沈郁抗壯,過于烈丈夫”。一例描述明遺民女詩人吳山,吳山憾于自身無力收復失地,拯明于既亡,唯有寄“玉樹銅駝之感”于其《青山集》內(nèi)。倘天假嚴蘅以年,她定會留下更多滿蓄“乾坤清氣”的“嶙峋”詩篇!

然而困于“金閨”,嚴蘅只能將其“嶙峋”志向,盡付與對家人的呵護。此處婦女自身的生命經(jīng)驗與鏤刻其身的傳統(tǒng)文化意旨沖突如斯,乃至嚴蘅不無嘲諷地慶幸自己“僥幸”生為女子。嚴蘅詩歌大多描述她的日常生活,如《和春聲閣寄懷元韻》:

酴醿花影太娟娟,一度思君一惘然。盼遠有時尋楚卜,忍寒呼婢寄吳棉。偶看嬌女思文褓,為侍慈親理翠鈿。只有恒娥能解語,夜深分影照無眠。

丈夫出門遠游,嚴蘅夜深獨坐,思念夫君,月下唯見酴醿花影,搖曳迷離。她無心妝扮,卻必須整飭容顏,以向婆母表明,自己有能力恪盡妻、母及兒媳之職,獨力維持家庭。她同時又寄詩安慰孤身在外的丈夫,免其孤寂。于夫體貼、于上孝敬、于下慈愛,這便是嚴蘅的婚姻生活,但縱使對人生如此退讓,玻璃美人在與現(xiàn)實的碰撞中,仍將破碎。

四、香與乳的沖突

遵從金采江懿訓,嚴蘅在其寫作與生活中竭力實現(xiàn)乳與香的結(jié)合。李清《女世說》中亦見相關(guān)事例。但李、嚴《女世說》中的大多數(shù)記載,卻體現(xiàn)了二者之間的一種困境:盡管香與乳均出自女體,婦女通常很難使二者共存。她們或須犧牲前者以成為盡職的妻子與母親,或丟棄后者以便獻身于文學藝術(shù)。

困境如何形成?香與乳本應自然共存,除非有外力介入。婚姻似乎便是這樣的外力。婦女由對香的追求退出,以便專心為人母、人婦,往往面對痛苦選擇。李清《女世說》載:

傅若金妻孫氏工詩,然不多為,又恒焚其稿。家人勸存之,則曰:“偶適情耳。女子當治織纴組紃,以致孝敬。辭翰非所事也?!?sup>

而婦女欲堅持其唯美理想者,選擇亦不輕松:

耶律氏,名常哥,能詩文。自誓不嫁。常曰:“女非潔不韻。”

婚姻究竟有何等威脅,使常哥意圖回避這一人生之常?從常哥自敘來看,似乎與男性的接觸,會奪去處子貞操,玷污女性純潔,使其“不韻”。常哥之處子崇拜,及其對男子的厭惡,此類情結(jié),屢見于兩部《女世說》。嚴蘅記載:“殳墨姑……愛管夫人墨竹一幅,與同寤寐,未嫁而卒”。似乎即連同臥書畫,亦不可經(jīng)由男子之手。李清亦載:“宋廷芬五女,皆警慧能文?!运貪?,鄙熏澤靚妝。不愿歸人,欲以學名家”。則宋氏五女以“潔”為“能文”前提之外,更以“名(母)家”為由,而“不愿歸人”。對自身肉體純潔的維護,遂上升到對自身家族高貴智力譜系的維護。其動機可能是一種隱藏的恐懼,怕經(jīng)由婚姻,失身于智力低于自己的夫婿。這一焦慮仍可上溯至謝道韞,她對所嫁非偶的不滿,開后代婦女怨嫁、拒嫁先河。

“不嫁”為女子提供了相對自由,使其在拒絕“非偶”的同時,可選擇意氣相投的男子,以滿足精神上的需要,如李清所列數(shù)例:

元好問妹為女冠,文而艷。張平章欲娶之,自往訪。至則方手補天花板,輟迎之。平章詢近作,應聲答:“有‘寄語新來雙燕子,移巢別處覓雕梁’句?!逼秸裸と怀?。

錢塘曹妙清,三十不嫁,文章與風操俱邁。嘗持所著詩文,偕乳媼,訪楊維禎(1296—1370)于洞庭太湖間,為歌詩鼓琴,以寫山川荒落之悲。引《關(guān)雎》、《雉朝(飛)》琴操,以和《白雪》之章。維禎大賞。敘為《曹氏弦歌集》。

道觀是元好問妹維護處子貞操的壁壘,也為她提供了接觸男性詩人的空間。道觀天花板顯然是被筑巢雙燕所壞,元女手補,是以象征手段拒絕求愛者。但并不妨礙她接待男性,切磋詩藝,以覓知友。而一旦得遇理想男子,如曹妙清例所示,精神上的交接會使雙方如癡如慕,欣喜若狂(注意此例中《關(guān)雎》《雉朝(飛)》均為愛情樂章)。對于知識婦女而言,即此應是她生命中的最大滿足。

但男子如楊維楨并不常有,理想良人似乎大多活在過去,只能成為偶像,受祭于婦女自筑的神殿之中。李清、嚴蘅都談到婦女對其男性偶像的崇拜:

白氏婦于蘇,二十而寡。嘗于宅東北為祭室,畫東坡、穎濱兩先生像,圖黃州龍川故事壁間。香火嚴潔,躬自灑掃。

李今是(因)……畫學白陽山人(陳淳,1483—1544),嘗刻沉香小像奉之。

嚴蘅自身遭際,無疑也為她對婦女命運的反思,添上濃重一筆。雖然她的婚姻并非不幸,但即使有一位詞人丈夫,似也未能滿足她的精神需要。如她筆下的墨姑,嚴蘅一生與她的書稿詩稿“同寤寐”,期待著丈夫的注視,從她的眉頭,移向她的筆頭。

簡言之,兩部《女世說》昭示了香與乳在明清婦女生活中共處的困難。對于多數(shù)婦女而言,欲將“香”的審美價值帶進婚姻,摻入為母的職責,難免受到挫折。故少數(shù)女子選擇終身不嫁,以維持其馨香理想。但這種純審美的選擇,往往只能存活于如《紅樓夢》大觀園之類的幻境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李清《女世說》已現(xiàn)紅樓審美理想之端倪,而嚴蘅《女世說》亦似其后續(xù)。在這一理想世界里,神秘馨香環(huán)繞在最美最有才能的少女周圍;處子崇拜成為天才與純潔之源,而與男子的污濁相沖突;才女與極少數(shù)男性知己分享精神上的親密與平等。同時,李清前瞻,嚴蘅續(xù)證,這一審美理想,伴隨大觀園這類女性壁壘的崩潰,終將無可避免地幻滅。

附表:《世說新語》與李清《女世說》分類

  1. 有關(guān)《世說新語》編撰者,現(xiàn)存最早著錄此書者《隋書·經(jīng)籍志》署劉義慶名下。魯迅(1881—1936)質(zhì)疑此說,謂:“《宋書》言義慶才詞不多,而招聚文學之士,遠近必至,則諸書或成于眾手,未可知也?!保斞浮吨袊≌f史略》,載《魯迅全集》第8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48頁。)蕭虹則認為劉義慶是在其幕僚袁淑與何長瑜的協(xié)助下完成此書,見其《世說新語作者問題商榷》,《“國立中央”圖書館館刊》十四卷一期(1981年),第8—24頁。其他重要相關(guān)研究有川勝義雄《世說新語の編纂をめぐつて》,《東方學報》四十一卷(1970),第217—234頁;Richard Mather,“Introduction,”A New Account of Tales of the World(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76),xviii;及周一良《〈世說新語〉和作者劉義慶身世的考察》,《中國哲學史研究》一卷(1981年),收入其《魏晉南北朝史續(xù)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16—22頁。本文暫持成說,留待后論。
  2. 有關(guān)“世說體”產(chǎn)生及其對后世影響,參閱拙著Spirit and Self in Medieval China:The Shihshuo hsinyü and Its Legacy (Honolulu:The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1).
  3. 李清生卒年據(jù)王重民《李清著述考》,《圖書館學季刊》,二卷三期(1928),第333頁。黃宗羲(1610—1695)《思舊錄》可資佐證,黃謂:“癸丑(1673),余寓書泰州。公答云:‘弟家居近三十載,行七十三矣……小刻數(shù)種奉上,亦令使先生知不肖三十載內(nèi),唯矻矻一卷書,以消茲長日耳。’”《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67頁。關(guān)于李清《女世說》刊本,我所見者為南京圖書館館藏四卷本,前有李清自序及其弟子陸敏樹序,未署日期,或因李、陸明遺民,不奉清正朔之故?陸序謂李清出所著述五種,中有《女世說》,俾其作序,以茲刊行,則此五種應即在前述李清于癸丑(1673)贈黃宗羲“小刻數(shù)種”之內(nèi)。李清撰寫《女世說》時期見其自序。又袁行霈、侯忠義《中國文言小說書目》(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第348頁)錄有李清《女世說》道光乙酉(1825)經(jīng)義齋刊本,注明在原四卷外又有補遺一卷。
  4. 嚴蘅生卒年據(jù)其夫陳元祿《女世說》后記,娟鏡樓叢刻本,上海:聚珍仿宋書局,1920年,葉一四上下;《女世說》刊行日期見嚴蘅閨友葉石禮紈引言,同上,葉一下。
  5. 謝道韞與“林下風氣”的關(guān)系,見《世說·賢媛》:“謝遏(玄)絕重其姊,張玄常稱其妹,欲與敵之。有濟尼者,并游張、謝二家。人問其優(yōu)劣,答曰:‘王夫人(謝道韞)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庇嗉五a《世說新語箋疏》第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698頁。有關(guān)謝道韞生平考證,參閱曾彩華《謝道韞生卒年補正》,《柳州師專學報》,二十五卷一期,2010年2月,第43—46頁。
  6. 見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第二冊,第726頁,劉孝標注引孫盛《晉陽秋》。有關(guān)“竹林七賢”研究,參閱Richard B.Mather,A New Account of Tales of the World(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76),371;何啟明《竹林七賢研究》,臺北中國學術(shù)著作獎助委員會,1966年;南京博物館《南京西善橋南朝墓及其磚刻壁畫》,《文物》,1960年八、九期合刊,第37—42頁。
  7. 如劉向(前77—前6)《列女傳·孽嬖》,評夏桀之妃末喜“美于色,薄于德,亂孽無道;女子行,丈夫心,佩劍戴冠”,劉向《(古)列女傳》,《叢書集成新編》本(101:672—705),卷七,第189—90頁。
  8. 有關(guān)林下風氣與賢媛精神的形成與內(nèi)涵,參閱拙著《魏晉婦女與人倫鑒識》,載莫礪鋒編《周勛初先生八十壽辰紀念文集》,中華書局,2008年,第159—173頁。
  9. 此處借用Katie Conboy 的有關(guān)理論。她說:“乍看之下,回答德波娃(Simone de Beauvoir)的問題,‘何謂女人?’似很簡單,女性的身體不正是女人之為女人的標志?然而,身體之所以處于女性主義理論中心,恰恰是因為它并不提供這樣一種認識女性文化含義的自然基礎?!贝_實,婦女本身的生存經(jīng)驗,與鏤刻于女性身體的文化意義之間存在一種緊張關(guān)系,后者每每介入前者(Katie Conboy et al.eds.,Writing on the Body:Female Embodiment and Feminist Theor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7],“Introduction,”1).
  10. 李清生平及著作參閱黃宗羲《思舊錄》,《黃宗羲全集》第一冊,第367頁;王重民《李清著述考》,第333—342頁;及永瑢、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第二冊《附錄一:四庫撤毀書提要》,中華書局1965年影印1822年本,第1839—1840、1843—1844頁。
  11. 李清《女世說》(約1673年刊本,詳見注3)葉五下至六上陸敏樹序。
  12. 同上書,葉六上下。
  13. 《程氏遺書》卷二二下,《四部備要》本,葉三上。
  14. 李紹文(約1600—1623前后在世)《皇明世說新語·德行》卷一,1610年云間李氏家刊本,葉三下。
  15. 如焦竑(1541—1620)《玉堂叢語·方正》(中華書局,1981年)第159頁亦有此記載。
  16. Katherine Carlitz,“Desire,Danger,and the Body,”in Engendering China:Women,Culture,and the State,eds.Christina K.Gilmartin et al.(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4),111.
  17. 李清《女世說·淑德》卷一,葉八上。
  18. 陳元祿后記,嚴蘅《女世說》,葉一四上。
  19. 葉石禮紈引文,嚴蘅《女世說》,葉一上?!叭唷敝笧槲闹ǎ婈悗煹溃?053—1101)《后山詩話》:“永叔(歐陽修)謂為文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也”(何文煥〔1770前后在世〕《歷代詩話》第一冊,中華書局,1980年,第305頁)
  20. 嚴蘅《女世說》,葉一下。
  21. 嚴蘅《女世說》,葉六上下。
  22. 羅愿(1174前后在世)《爾雅翼·釋蟲一·蠶》:“其獨成繭者,謂之獨繭;自二以上,謂之同功繭?!保ā端膸烊珪肪矶模~二下)
  23. 《禮記·內(nèi)則》“男不言內(nèi),女不言外”;“內(nèi)言不出,外言不入”,阮元(1764—1849)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二冊《禮記正義》卷二七,中華書局1979年影印1826年本,第1462頁。
  24. 李清《女世說·節(jié)義》卷一,葉三〇下。
  25. 李清《女世說·毅勇》卷二,葉一二上。此則原出《戰(zhàn)國策》(第一冊)卷十三《齊策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72—473頁。
  26. 如《詩經(jīng)·秦風·小戎》:“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编嵭ⅰ坝裼形宓隆保ā妒?jīng)注疏》第一冊《毛詩正義》卷六,第370頁)。又《禮記·玉藻》:“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十三經(jīng)注疏》第二冊《禮記正義》卷三〇,第1482頁。
  27. 李清《女世說·仁孝》卷一,葉一四上下。
  28. 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列女傳》(第十八冊)卷二〇五,中華書局,1975年,第5825頁。
  29. 有關(guān)李正己、李納父子與唐室關(guān)系,參閱歐陽修、宋祁《新唐書》(第十九冊)卷二一三《藩鎮(zhèn)淄青橫?!?,第5989—5991頁。
  30. 李清《女世說·規(guī)誨》卷三,葉二〇下。“桑中之行”典出《詩經(jīng)·鄘風·桑中》?!芭R卭之奔”述卓文君私奔司馬相如一事,典出司馬遷(約前145—約前86)《史記·司馬相如列傳》。
  31. 李清《女世說·寵嬖》卷四,葉一一上下。注意此處“新月一鉤”典出李煜詞《烏夜啼》之“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是為亡國之音。
  32. 蕭統(tǒng)(501—531)《文選》第二冊,中華書局,1977年,第545頁。
  33. 見李清《女世說·忿狷》卷四,葉三一上。
  34. 見李清《女世說·仁孝》卷一,葉一三下。
  35. 劉肅《大唐新語·友悌》,中華書局,1984年,第85頁。王讜(約1086—1110前后在世)《唐語林·德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9頁)亦有類似記載,謂“元魯山自乳兄子,兩乳湩流。能食,其乳方止”。
  36. 李清《女世說·淑德》卷一,葉六上。
  37. Judith Butler,“Performative Acts and Gender Constitution:An Essay in Phenomenology and Feminist Theory,”in Writing on the Body,eds.Katie Conboy et al.,406.
  38. Judith Butler,“Performative Acts and Gender Constitution,”403.
  39. 李清《女世說·仁孝》卷一,葉十三上下。
  40. 見《十三經(jīng)注疏》第一冊《儀禮注疏·喪服》卷二九至三〇,第1100頁。王力《古代漢語》第三冊,中華書局,1978年,第932—934頁。
  41. 李清《女世說·通辯》卷三,葉二上。
  42. 參閱劉向《(古)列女傳》卷六,第167—168頁。
  43. 李清《女世說·儒雅》卷一,葉四二上。
  44. 李清《女世說·儒雅》卷一,葉四二下。婦女直接參與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或協(xié)助男性的同類活動,或與男性進行詩畫交流,是李清《女世說》主題;參閱其《儒雅》(卷一)、《雋才》《俊邁》(卷二)、《通辯》《穎慧》及《藝巧》(卷三)諸門。
  45. 李清《女世說·儒雅》卷一,葉四二下。
  46. 嚴蘅《女世說》,葉一一下。
  47. 同上,葉八上。
  48. 同上,葉二下。
  49. 同上,葉八上。
  50. 同上,葉八下。
  51. 同上,葉六上。
  52. 同上,葉十上。
  53. 同上,葉七下。
  54. 同上,葉二下至三上。
  55. 見Maggie Bickford,Ink Plum:The Making of a Chinese ScholarPainting Genre(Cambridge · New York · Melbourn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28—31.
  56. Bickford,Ink Plum,31.
  57. 見元好問《中州集》,轉(zhuǎn)引自郭紹虞、王文生《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457頁注49。秦觀《淮海集》卷一〇載此詩,題為《春日》,“晚枝”作“曉枝”,同上書,注48。
  58. 嚴蘅《女世說》,葉四上。
  59. 嚴蘅《女世說》,葉三下。
  60. 李白(701—762)《古風》之一,《李太白全集》第一冊,中華書局,1977年,第87頁;有關(guān)“哀怨起騷人”這一命題的討論,參閱郭紹虞、王文生《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一冊,第87—88頁。
  61. 《孟子·梁惠王章句上》,《十三經(jīng)注疏》第二冊《孟子注疏》卷一下,第2670頁。
  62. 嚴蘅《女世說》,葉四上。
  63. 嚴蘅《女世說》,葉一上。
  64. 此類佚事,記新婚之夜新郎與新娘爭競,彰顯新娘的自尊自信,其源頭可上溯《世說》,見《世說新語箋疏》第二冊,第671、677、857頁等。
  65. 袁枚《隨園詩話》(第二冊)卷六《補遺》,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712頁。有關(guān)曼素恩(Susan Mann)對袁枚及完顏惲珠(1771—1833)《國朝閨秀正始集》所記此則佚事的討論,參閱其Precious Records:Women in China's Long Eighteenth Century(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112 and n103。
  66. 嚴蘅《女世說》,葉八上。
  67. 參閱李清《女世說·雋才》卷二,六下至七上。
  68. 參閱嚴蘅《女世說》,葉二上至三下。有關(guān)“蕉園七子”參閱 Dorothy Ko,Teachers of the Inner Chambers(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234—50.
  69. 嚴蘅《嫩想盦殘稿》,葉二上?!摆灬ā币庵^思母,典出《詩經(jīng)·魏風·陟岵》:“陟彼屺兮,瞻望母兮”,《十三經(jīng)注疏》第一冊《毛詩正義》卷五,第358頁。
  70. 見《世說·言語》:“謝太傅寒雪日內(nèi)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峙唬骸慈袅跻蝻L起?!笮贰<垂笮譄o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世說新語箋疏》第一冊,第130—131頁。
  71. 房玄齡(578—648)等《晉書》(第八冊)卷九六《列女傳》,第2516頁。
  72. 此佳話廣為流傳,參閱李清《女世說·穎慧》卷三,葉二二上。
  73. 《胡笳十八拍》全詩及其是否為蔡琰所作之相關(guān)討論,參閱宋郭茂倩《樂府詩集》(第三冊)卷五九《琴曲歌辭三》,中華書局,1979年,第860—865頁。
  74. 《論語·雍也》,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第62頁。
  75. 何良俊《何氏語林》卷二二《賢媛》,《四庫全書》本,葉一二上。
  76. 章學誠《婦學》,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第一冊)卷五,中華書局,1985年,第532頁。
  77. 同上書,第534頁。
  78. Mann,Precious Records,93.
  79. 章學誠《婦學》,《文史通義校注》,第537頁。
  80. Mann,Precious Records,92.
  81. 袁枚《隨園詩話》(第一冊)卷三第一七條,第74頁。
  82. Mann,Precious Records,83。曼素恩有關(guān)袁枚與章學誠婦學觀點的討論,見Mann,Precious Records,83—92.
  83. 嚴蘅《嫩想盦殘稿》,葉三下。
  84. 嚴蘅《嫩想盦殘稿》,葉一下。
  85. 嚴蘅對歌妓的態(tài)度似與盛清縉紳婦女不甚相同,參閱Mann,Precious Records(chap.5,passim).
  86. 嚴蘅《女世說》,葉一下。有關(guān)李因生平及著作,參閱Ellen Widmer and Kangi Sun Chang,eds.,Writing Women in Late Imperial China(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5—6。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09頁)著錄李因《竹笑軒吟草》,有其夫葛征奇(1645年殉明)崇禎十六年(1643)序,謂李因“扼腕時事,義憤激烈,為須眉所不逮”。
  87. 嚴蘅《女世說》,葉三下。有關(guān)吳山生平及著作,參閱Widmer and Chang,Writing Women,156 and 370ff.
  88. 嚴蘅《嫩想盦殘稿》,葉三下。
  89. 如慈母以乳汁哺育幼兒,以書本開其智慧,參閱李清《女世說·規(guī)誨》卷三,葉一〇下至二〇下。
  90. 李清《女世說·仁孝》卷一,葉九上下。
  91. 李清《女世說·雋才》卷二,葉一一下。
  92. 嚴蘅《女世說》,葉五下。
  93. 李清《女世說·儒雅》卷一,葉四二下。
  94. 謝道韞出嫁后,“大薄”其夫王凝之(?—399),歸寧時曾對叔父謝安(320—385)抱怨,謂凝之無法與謝家群從兄弟相比,遑論道韞?蓋因道韞為謝家“芝蘭玉樹”中最杰出者。事載《世說·賢媛》,《世說新語箋疏》第二冊,第696頁。后代婦女怨嫁、拒嫁例,見李清《女世說·尤悔》卷四,葉一三上下。
  95. 李清《女世說·雋才》卷二,葉一二上。
  96. 李清《女世說·儒雅》卷一,葉四四下。
  97. 李清《女世說·儒雅》卷一,葉四四上。
  98. 嚴蘅《女世說》,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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