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讓“死”活下去 作者:陳希米 著


除你以外,在天上,我還有誰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無愛慕。

——《舊約·詩篇》

誰也不知道那一天會是最后一天。那個星期四,直到最后我也沒有任何預(yù)感,你會離開我。在救護(hù)車上,你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沒事。”

我在下班路上接到你給我的最后一個電話。五點(diǎn)半我們還在家,你說:“今天全賴我?!蔽抑溃闶侵干衔缤肝銮拔覀?yōu)樽o(hù)腰粘鉤設(shè)計是否合理的爭執(zhí),你的壞脾氣又上來了?;蛟S是因為這個導(dǎo)致了出血。都叫了救護(hù)車,我仍然沒有感覺,還在猶豫去不去,我想這么冷的天去醫(yī)院,別得不償失給你弄出感冒。

在醫(yī)院,知道了是顱內(nèi)大面積出血,我沒有聽立哲的話做開顱手術(shù),很快就決定放棄。我冷靜得出奇,史嵐也沒有絲毫的不理解,我們非常一致。

在你進(jìn)了手術(shù)室等待做器官移植之后——事實上,已經(jīng)意味著永遠(yuǎn)沒有了你。我居然還可以跟別人大聲說話——幾個月之后,我很難做到,就是必須,之后生理上非常難受。

那一天是最后一天,是2010年的最后一天。你不再管我,自己走了。

你做得滴水不漏:最后一天離開;嘎巴死;順利捐獻(xiàn)器官——幾乎不可思議,凌鋒大夫夸贊的角膜和心臟不能用,卻用上了肝臟(多虧任老師治好了你的肝臟?。?。之后第四天是你的六十歲生日,我們跟你聚會,試圖使你“卷土重來”。

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一丁點(diǎn)都不知道,忙碌了幾天,不睡覺也不困,甚至也不那么痛苦。

下雪了,今天是周四,透析的日子,這么多年我們都是一、三、五,剛改成二、四、六,還不習(xí)慣呢。老田會來接你,想到老田接你,我心里踏實。真的,多虧有了老田,真是幫了我們大忙,對,還有老蔡、律師,就是你說的那“三座大山”,可以依靠的大山,真的,我有時真想依賴他們。雪很好看,你一定又想到院子里去拍照。我的車改三輪之后安全多了,不怕下雪,還是你說得對,這車是真該買。我會當(dāng)心,一到社里就會給你短信。

你在哪兒?

我們說過無數(shù)次的死,終于來了?我終于走進(jìn)了你死了的日子?

別人都說,你死了。

上帝忙完,創(chuàng)造了世界,就到了第七天。

到第七天,我第一次有夢,并且夢見了你。

你說你沒生病,是騙他們的,你說,咱倆把他們都騙了。

你是說你沒死?你騙他們的,我也知道你沒死?咱倆一起騙的他們?

咱們倆,怎么會分開?當(dāng)然不會是真的。你老研究死,你不過是想看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你就開了個玩笑?不管怎么樣,我總是知道的,你騙人,我肯定會發(fā)現(xiàn),我不發(fā)現(xiàn)你也會告訴我。所以,是我們倆一起騙了大伙。

這個夢什么意思?或許,真是一場騙局,我是在夢里做夢?只要醒來,就沒事了?

我們一見面,就迅速地去了外婆橋,那橋很高,好像從來沒有這么高。真的去了。你是想要告訴我,我們今后就在外婆橋上見?

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想怎樣?我就天天盼著去外婆橋,天天盼著再醒來。在夢里,沒有時間,千年也是瞬間,對嗎?

可是,瞬間也是千年啊。

邢儀記得你的話:我們等著吧,等我們走到那兒,就會知道那邊是什么,反正不是無,放心吧,沒有“沒有”的地方。我一聽就知道她一個字也沒記錯,是你說的。

陳雷拿來好多好多紙,燒了好久好久,一定要把它們燒“沒”。讓它們“沒有”,才能去“沒有”的地方。他迷信。你不回來,我只能跟著他們燒,我什么感覺也沒有。你有嗎?

選骨灰盒,他們七嘴八舌的。他們有很多建議。

我不認(rèn)真聽,扭頭就要問你,才知道,與你已經(jīng)無關(guān)。

你死了,是真的。

樊建川在熱烈地說著死,他說他死了就把博物館捐了,他說他怕不知道哪天就出事,就死了,所以要抓緊干事,把想干的事情盡量地去做,他說他不怕死,他死了之后什么都不要……——就是說,確實有死這種事,樊建川也會死,一汽車的人,對他說的都沒有疑義,這充分說明死的確鑿。在這世上,確實有死。你現(xiàn)在,就是被人們認(rèn)為死了,我正在經(jīng)歷你跟我說過無數(shù)次的你的死?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會突然醒來嗎?醒來就是我也死了嗎?死究竟是什么?

看不見,摸不著,這些太淺薄。

看不見!摸不著!永遠(yuǎn)!沒有什么比這更殘酷。但是仍然淺薄。

什么是你呢?看見是你?摸著是你?聽見是你?

你的意志,你的思緒,你的愿望,你的態(tài)度,你的目光,都在。你不在?

但不能跟你說話!這是可怕的,這是死!

要是我確鑿地知道你對每一件事情的看法呢?幾乎確鑿。

要是我想問你,問你怎么辦,問你對又一件事情的看法,你不理我,仿佛沒有聽見,這就是死?

你在哪兒?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你與我們之間隔著無限?你即便在,在無限的那邊,對我又有什么意義?!

一切都是騙人,死,就是絕望。

死,談也談不出,想也想不出。想念死人,是世界上最最殘忍的。

何東說,走在街上,看見一個人,仿佛是你,就追上去……

我也走在街上,對自己說,不會的,真的不會,他哪兒都不在,他不可能出現(xiàn),再像他的人也不會是他。他死了,世界上確實有死這回事,這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不懷疑,我知道。但我還是想,他在哪兒,我活在的這個世界,是哪兒。我不理解這件事。每天,我都要反復(fù)告訴自己,真的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在這個世界上無比正常。特別是聽到別人的死,證明了確實有死這樣的事。既然這樣,他也會遭遇這樣的事。這符合邏輯。

我在經(jīng)歷你的死,是真的,可一點(diǎn)都沒法理解。它到底是什么?明明你在,我天天都和你說話,每時每刻都知道你只是不在,不在身邊,不在家,不在街上。但是你在的!要不然什么是我呢?我的整個身心都充滿了你,你不可能不在。但是你在哪兒?!

每天,在路上,在路上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人會插進(jìn)來,沒有人會打攪我們,我慢慢地開,我不著急去上班,不著急去任何地方,你似乎就在我上面,一直陪我……

我一個人在街上。

小莊往南,有一條新路,我們倆曾經(jīng)走過……我看見你穿著那件藍(lán)色沖鋒服,開著電動輪椅在前面,一個藍(lán)色的影子,一直在前面,恍恍惚惚,慢慢悠悠,就是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不等我,不和我在一起。

街上幾乎沒有人,只有凜冽的風(fēng)。

我一個人在街上,不知道過了多久……

是啊,不知道過了多久,你自己一個人,搖著那輛手搖輪椅不知道走了多遠(yuǎn),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天都快黑了,撞見了下班回家的劉瑞虎,他驚異地向你喊:鐵生你知道你跑到什么地方了嗎?!

什么地方有什么重要,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搖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這個世界……

那一年,那個時候,是你失戀的日子。你抽著煙,慢慢地跟我講著過去的事。我卻哭得停不下來。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不能用眼淚,也不能在屋子里;也許這世界是有盡頭的,不管是用腳走,還是用破車搖。我問你,你那時自己哭嗎?你說,是絕望。絕望不是一種哭的感覺。我也懂過的,我忘記了。

劉瑞虎什么都沒問,推著你進(jìn)了小飯館。你們不說什么。你們心里都明白。你們是男人。

我現(xiàn)在一個人在外面,是不是也想要走出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多空曠,冷得讓人受不了,不管你做什么,世界都巋然不動。你為什么也這么冷漠,不管過多久,過多久你也不會回來,不會停下來等我。

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是不應(yīng)該活的。因為人是通過“對象”而存在的,通過“你”才會有“我”!

你說,沒有“我死了”這回事,也沒有“你死了”這回事,只有“他死了”存在。對你來說,沒有死,只有史鐵生會死,你的“我”永在。對我來說,你的“我”不死,不一定與我有關(guān)。但史鐵生不死——因為我還在,因為史鐵生是我的“你”——沒有“你死了”這回事。

沒有“你”,就沒有“我”,“我”因為有“你”才能命名,否則“我”是誰?魯濱孫島上不需要“我”這個詞。我的存在和顯現(xiàn)要靠你,反過來對你也一樣。一個人漫長的生命里,“你”也許不是一個人,不止一個人。但同一時刻,只有一個人。而我們——我與你,幾乎活成了穩(wěn)定和唯一的一對,在我的生命里,只要還以你為坐標(biāo),只要還以史鐵生作為我的“你”,史鐵生就還在,飽滿地在。

當(dāng)稱呼史鐵生為“他”的時候,他就死了。他會變成另一個人嗎?按你的說法,應(yīng)該是,那我想念的是史鐵生,不是他,他還在走他自己的“我”的路,他不再關(guān)心他自己曾經(jīng)的“史鐵生之路”,所以,他死了——死了,史鐵生說過,只有“他死了”這回事,此外沒有別的死。對我們——這個世界的人,作為每個人的“他”,對每個人毫無意義。但當(dāng)他一旦變成我的“你”,意義就產(chǎn)生了,因此,你是“我”永遠(yuǎn)的史鐵生,“我”也在同一時刻“生成”、存在——這就是“我與你”。什么時候你變成了我的“他”,你就死了。

這樣的理論你我早就懂,但此刻對我一無用處。

你說:“我死了,你還活著?!?/p>

我說:“你死了,我還活著?!?/p>

你與我,可以混淆。但意義總是,你我分離。一種絕對。那種絕望沒有力量,無論是奮起擊碎,還是墮落潦倒,都不是它的可能(方向)。那種絕望甚至沒有勢能。

小狄肯定地說,人有來世,是輪回。馮老師說,你在那邊很忙。我知道這些都無法考證。但禁不住總是想,你在忙什么?那邊是哪邊?

也許,死,就是被燒掉了,燒成了灰。就像桌椅板凳。灰,是確鑿的!

然而,毫無疑問人與桌椅板凳不同。但效果一樣,一樣看不見摸不著;一樣可以想象模樣,重現(xiàn)親切。只是,桌椅板凳以前就不說話,就不表情不呼應(yīng)。但死、灰,都意味著喪失全部的功能。對桌椅板凳的愛因為是單向的,過去和今天的不同就不可怕。

而人與桌椅板凳之最大的不同在于,人是生長,是變化、生成,是運(yùn)動,是互為存在,是過程。死,就是不再生長。不再有新的念頭、動作、表情,也不再重復(fù)……(那尼采說的“永恒復(fù)返”是什么?是“我”的延續(xù),是表情、態(tài)度和動作的延續(xù),在另一個生命那里的延續(xù),是屬于人類的?)所以,不是你在,而是我在,你在我之中“在”,你在所有想你的人中“在”,成為他們的在的一部分。成為我的養(yǎng)料,成為想念你的人的一部分生命,你就延續(xù)了,你就仍舊在!

死,就是不再生長了,不再有新的念頭,新的表情,也不再重復(fù)——不,會重復(fù),在我,在我們這里,在你,在他,不斷地重復(fù)、重現(xiàn)——這是永恒復(fù)返?

死,只能遭遇,不能被理解。

死,是永遠(yuǎn)。

什么是永遠(yuǎn)?就是絕對?

從此我就將一個人,一個人決定一切,一個人做一切。你即使看見聽見,也決不說一個字。你死了,就是決定永遠(yuǎn)袖手旁觀。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世界上每個人都會死?死了都是這樣?每個人都必將要離開自己所愛的人?徹底離開,永遠(yuǎn)離開?!你們死去的人,會看見我們在世上的身影嗎?會知道我們想念你們嗎?會很著急要聯(lián)絡(luò)我們嗎?你說過,你要給我發(fā)信號的,會盡一切力量去做,讓我感知??墒俏覜]有收到信息!

也許,我現(xiàn)在一個人待在家里總是異常安心,總是想一個人待在家里,是因為你也在?你說,“家就是你和我,沒有別的,就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和地點(diǎn)”。是你在陪著我?我哪兒都不想去,就想在家里,也不想任何人來,就想一個人。我不明白為什么人都想活著,要是死意味著與你相聚,為什么不可以選擇死?死,一定是一件不好的事嗎?死一個人不好,一起死有什么不好?既然死并不是什么下地獄,我也不想上天堂。我只想能跟你在一起安安靜靜地說話,聽你掏心掏肺,也跟你袒露一切。那才是人最好的生活。你說過,我們要愛得不同凡響!你說我們做到了嗎?

我們是不是都已經(jīng)填平了彼此心上的坑坑洼洼,愛的生命又在我們身上復(fù)活;我們是不是對著彼此就像對著上帝,什么也不隱瞞,又謙卑又虔誠;我們是不是活得又嚴(yán)肅又活潑,又努力又生動;我們是不是一直在進(jìn)步,在爬山——我們的山比別人高嗎?因為我們不斷地爬它,上帝就讓那山越來越高?尼采怎么說的?尼采說鳥兒飛得越高,就越看不見。跟鳥兒一樣的,是“獵人”,那是我們看到了的境界,雖然孤獨(dú),卻向往。更高的山上、更遠(yuǎn)的天空、更深的林子,那兒的風(fēng)景一定不一般。你說的,我們要像兩個好孩子,永遠(yuǎn)赤誠,永遠(yuǎn)好奇,永遠(yuǎn)疑問,永遠(yuǎn)探索。

我們一直都在這樣做,我們終于走到不同凡響了嗎?

夢不見你!白天,幾乎每時每刻都是你,每一處有過你的風(fēng)景,每一條你走過的路,每一句你可能說的話,每一樣你愛吃的東西,你厭惡的品格,你會欣喜的消息,你的影子,你的聲音,你生氣,你高興……可是夢不到你!

昨天夢見了,居然是說,你差一點(diǎn)死,其實沒死,我心里直后怕,想,幸虧沒有火化,要不然太可怕了。我們是在一家醫(yī)院里,但以前沒去過,很陌生。還有小何也在,你沒什么大病,醫(yī)生說兩天后就可以回家了,聽不見或者記不得你說了什么,但那得意的表情似乎又在抓漏反唇相譏……夢很短。

你死了,這個信息太強(qiáng)烈。在夢里我都忘不了你死了……

你死了。你死以后發(fā)生的事情你會知道嗎?朋友開過玩笑,說是你們倆沒有過婚禮,六十歲上過一個隆重的生日,請好多好多人,要是像現(xiàn)在人家婚禮收份子錢,那得收多少?這種胡說八道,竟然……

你的六十歲生日,竟是葬禮!

你知道嗎?你來了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甚至沒有比別人更痛苦,只是忙碌,把你擱在一邊。就像你還在一樣,我憑著習(xí)慣,許多事也沒有多想,就說了,就做了?,F(xiàn)在想來,真是很危險,要是做錯了什么,真是不可挽回。真要感謝陳雷,要不是他堅持,我快要撐不住了,就要妥協(xié)了。是他說,我們要堅決按照你的意愿辦,你那么不喜歡遺體告別,那我們就堅決不搞。幸好,我們真的沒有搞遺體告別(我們倆多少次在電視里看見那樣的遺體告別,每看見一次就說一次:我們不要!),沒有哀樂,今后,也將沒有墓地。幸好,應(yīng)該沒有大錯。是我們自己辦的,是我們倆和朋友們,朋友們一起幫忙辦的。我想你肯定愿意這樣。也有朋友抱怨有官員來,說長長的官話,并為此半途離開。我仔細(xì)想,若是你在,你也不會拒絕“官員”,你是一個“老好人”,不是原則問題,你不會拒絕,何況他們是真心,我相信,這就足夠了。你知道嗎?你看見了嗎?好多好多老朋友老同學(xué)都來了,友誼醫(yī)院、中日友好醫(yī)院、朝陽醫(yī)院的大夫和護(hù)士們也來了,還有好多素不相識的讀者,有比你年老許多的長者,也有年輕的新朋友……還有的遠(yuǎn)道而來……我將來慢慢數(shù)給你聽。柳青給你訂了一個巨大的蛋糕,鐵凝給你拎來一大筐新鮮櫻桃,曹谷溪還給你帶來了陜北延河的泥土和水……

一個優(yōu)雅的葬禮,一個不同凡響的生日聚會……你說過,你早已經(jīng)死過多回,并必將以生日的名義卷土重來!你來了嗎?

我像一個模仿激情的青年,去了地壇。我沒有別的方式,我不知道我做些什么才能與你相關(guān)。雖然地壇不再荒蕪,不再寧靜,可那些大樹還在,那些曾經(jīng)長久地陪伴過你的大樹還在,在初春的陽光里,安靜從容。我仿佛看見你的身影,你開著電動輪椅一個人遠(yuǎn)遠(yuǎn)跑在前面,悠然得意,一會兒又迅速地轉(zhuǎn)回來,告訴落在后面的我們,哪里又添了籬墻,哪里又鋪了磚路……

在還沒有搬家的時候,傍晚,我們也還是去地壇。你讓我和一棵又一棵古樹合影,告訴我從前這里的樣子,我們慢慢地在這院子里走,心中平安如馨。你看照片上的我們,有初夏的陽光從后面過來,從西邊,那差不多是夕陽了,你的那輛破車現(xiàn)在也不知去了哪里,那時候你還能自己上電瓶車呢。照片上的我,簡直年輕極了,有人說我像你女兒,你有這么老嗎?!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二十一年前吧。那會兒劉瑞虎還沒出國呢。這照片,很可能就是他照的。

一個念頭又一次油然升起:我想把你的骨灰埋在地壇。沒有碑,也沒有墓志銘,沒有痕跡,也不要什么人知道。那些大樹,一直就這樣坦然和安靜,這樣從容地走過無數(shù)個酷暑和寒冬,目睹人間的慘烈和無知。它們會活很久很久,幾乎會永遠(yuǎn)活下去,它們或許不懂得什么是死,它們不知道你已經(jīng)死了,它們只顧自己慢慢地活著;也或許它們什么都知道,只是認(rèn)為什么都不必說出來。對人間發(fā)生的一切,它們從來不動聲色。它們只是默默地和你在一起,永遠(yuǎn)在一起。你肯定喜歡這樣的方式,真正的朋友的方式。

也或許,我們再去普林斯頓,去那片有螢火蟲的草地,在草叢里埋一塊方石,刻上你死去和重生的日子。我要你在那兒獲得重生,就像我們曾經(jīng)看到的那個捉螢火蟲的孩子,你羨慕的孩子。那里雖然離我們家路途遙遠(yuǎn),我不能常去看你,但我知道那兒空氣清新、陽光充沛,普林斯頓小鎮(zhèn),多像你夢中的花園,你太應(yīng)該待在那樣的地方。你說過的,我們下一輩子會降生在那兒。一旦我收拾停當(dāng),我就去找你,一分鐘也不會耽擱。

亭亭說她又去了福克納的墓地,過一段時間,她總要去看他,去??思{的墓地看看……,她寄來過照片的,??思{的墓,和上面不知什么人擺放的鮮花(那樣的鮮花常年有),沒有特別的地方,因為??思{,才會端詳許久。她還說,她最想去的地方是丹麥,因為安徒生在那兒,安徒生的墓在那兒。她曾經(jīng)一個人打著傘冒著大雨去紐約中央公園看安徒生的雕像。對著雕像,她大聲地告訴他:安徒生你好!我來看你了,我一個人來的!

因為她喜歡??思{,她喜歡安徒生。

我去了法蘭克福,卻沒有去海德堡大學(xué),沒有去海德堡山頂墓園中的馬克斯·韋伯夫婦墓??吹健度?lián)生活周刊》上有一幅照片:海德堡山頂墓園中的馬克斯·韋伯夫婦墓。文中描述:山林間寂靜似太古,明媚的陽光披灑下來,一座座歷經(jīng)歲月侵蝕但卻潔凈得不沾半點(diǎn)塵埃的墓碑上搖動著柔美婆娑的樹影。看韋伯的生卒:1864—1920,做一下減法,他才活了56歲!我又拿來與你相比(現(xiàn)在,任何人的死,我都會注意歲數(shù),并與你比較)。再看瑪麗安妮,1870—1954,再做減法,84歲,特別是,在韋伯死后又活了34年!去掉人成長的階段,一個人一生真正自主、清醒的年頭,34年,幾乎又是一生!我不知道上帝還要我活多久,還要我做什么,34年,超過了我們在一起度過的年頭!34年!分別的日子未免太漫長!

約翰·伯格寫的《日內(nèi)瓦》,他和妹妹拜訪博爾赫斯之墓。墓碑上寫著:他死于1986年6月14日(恰好在他死去整整3年,是我們結(jié)婚證上的日子,那個絕不因為我們結(jié)婚而難忘的初夏)。墓碑正面刻著:切勿恐懼;背面刻著:他拿過格蘭特神劍,把出鞘的劍擱在他們之間。(這里面有他們相愛相知的故事。)

教堂后面的墓園,我第一次看見就喜歡上了,那是我們心目中的墓地——神圣的墓地。在那里,那些逝去的人的故事,又遠(yuǎn)又慢,融在靜謐與安寧里,被一直傳下去。

還有在電影里看到的陽光下一望無際的將士墓園,是最晴朗美麗的,給人一種豪邁的欣慰。

那樣的墓園會使人產(chǎn)生想象,與塵俗生活無關(guān)的想象。

忽然有一點(diǎn)向往,向往我和你也會有一座墓,我會精心設(shè)計,讓她簡樸又寓意深刻。不要高,要低;不要大,要小。但要刻上你的墓志銘: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以及我的:下一世我還將順?biāo)瘉怼?/p>

向往一座墓,是為了不朽?

是為了看見有一天(就像亭亭會冒雨趕赴安徒生的雕像前,會常常去給??思{的墓獻(xiàn)上一束花),有一個熱愛和理解你的人,不管這個人在未來哪一世出生,與你隔著多少年月,不管他是老還是年輕,他因為能在你的墓前待一會兒而感到安慰,因為讀你的書,而跟你隔著世紀(jì)對話;有一個人,從遙遠(yuǎn)的地方來,只為了來看看你……那樣的墓地必是像我今世在異國他鄉(xiāng)看到的,在鮮綠的草地上,有鮮花點(diǎn)點(diǎn),一定有明媚的陽光,有情侶在親吻,有老人在散步,聽得見教堂的鐘聲……

還可能會有情侶來看我們倆。因為他們相信古老的愛情,因為他們?nèi)绱讼鄲郏蚕胍覀兊囊娮C;或者,他們遭遇了不幸,就像我現(xiàn)在失去了你,他或她,想在我們這兒待一待,要是我們能給他們安慰,要是我們能陪一陪他們……

我們沒有那么偉大。你不是韋伯,也不是??思{??晌艺娴脑敢庀胂竽蔷跋?,綠草叢中,或者樹林里,一座一座墓碑莊嚴(yán)、安寧,充沛的陽光給墓地滿滿的生氣,一幅人間美景,一幅畫,那畫面里有我們。想象我們倆的墓,樸素得找不見,又典雅得難忘。那是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的象征。我想永遠(yuǎn)和你在一起,你肯定也想。

但你說過的,我們不管那形式,我們不論怎樣都在一起,“在天在地,永不相忘”。

我知道,我不會真的去做。

但是,你還寫過復(fù)雜的必要。你懂得要有一種形式,否則哀思無以寄托。可你又說我們不必,我們都明白,我們來世還會相互找到……你對我的要求太高了?,F(xiàn)在我被思念籠罩,失去了理智。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又到哪里去找你?!我到了地壇,卻分明感到你不在!我打車到了飛機(jī)場,卻不能去普林斯頓!我要有一個意味。我要有一個形式。我要“想”你。我必須自己走完這一世剩下的路,我得有一個坐標(biāo),有一種語言,否則我會迷路。

不,我們說好的,我們不要墓地。你說過的,你說,只要想到你,無論在何處,就都是你的墓地,你就在那兒,在每一處,在我們想你的地方。

  1. 見史鐵生的小小說《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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