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出海歷險

一六三二年，我在約克市的一個上流家庭降生了。不過，我們并不是本地人。我的父親是不來梅（德國北部港口城市。）市人，后來他搬到了赫爾（英國英格蘭東部港口城市。）市經(jīng)商，在那里賺了一筆錢后就收了生意，搬到約克市定居，并在這里和我的母親結(jié)了婚。我母親的娘家姓魯濱孫，在當(dāng)?shù)赜泻芨叩纳鐣匚?，所以他們給我取名為魯濱孫·克羅伯茨內(nèi)爾。但是，由于英國人發(fā)不準(zhǔn)這個音，所以我們就被叫成了……不，現(xiàn)在我們一家人都自稱為克魯索，而且也把我的姓寫成克魯索，因此，我的朋友們就都叫我克魯索。

我有兩個哥哥。大哥是駐佛蘭達(dá)（歐洲西部地區(qū)，其范圍包括比利時的東佛蘭達(dá)省和西佛蘭達(dá)省，以及荷蘭西南部和法國北部的部分地區(qū)。）的英國步兵團(tuán)上校，早前，著名的洛克哈特上校曾經(jīng)指揮過這支部隊。后來，我大哥在敦刻爾克（法國北部港口城市，古時屬佛蘭達(dá)。）與西班牙人作戰(zhàn)時，不幸陣亡。至于二哥的下落，我毫不知情，就像后來我的父母對我的境況也一無所知一樣。

我是家中的第三個兒子，沒有學(xué)過什么謀生的手藝，從小就喜歡胡思亂想。我的父親年事已高，很有城府，他讓我接受了家庭教育和當(dāng)?shù)氐拿赓M教育。按照他的意思，我應(yīng)該去學(xué)習(xí)法律，但是，我一門心思想去航海，對其他的任何事情提不起興趣。為了這個愛好，我不但不考慮父親的提議，甚至還違抗他的命令。母親和我的朋友們都來勸阻我，但是我根本聽不進(jìn)去。我這種固執(zhí)的性格一定會給我?guī)聿恍?，以后生活中的各種悲慘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我的父親頭腦聰明，為人謹(jǐn)慎，他早就對我的打算有所察覺，所以他就經(jīng)常開導(dǎo)我，給我提出很多有益的忠告，希望我可以放棄去航海的念頭。有一段時間，他的痛風(fēng)病發(fā)作，行動不便，他就只好待在書房里。一天早上，他把我叫進(jìn)書房，十分誠懇地勸導(dǎo)我。他問我，為什么要撇下父母和家庭，背井離鄉(xiāng)，難道只是為了滿足我云游四海的夢想嗎？如果我留在家中，就能得到很好的推薦。如果我自己足夠勤奮努力，以后完全有可能成為有錢人，進(jìn)而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他說，只有兩種人才會想去出海冒險，一種是窮得身無分文的人，他們只能冒險一搏；另一種是野心勃勃的人，他們妄想一夜暴富，他們妄想通過非凡的事業(yè)來博取一個揚名后世的機(jī)會，他們不走尋常路，只想找到成名的捷徑。以我目前的社會地位來說，正好處在這兩種人的中間狀態(tài)。也就是說，我處于平民生活的高層。根據(jù)他的社會經(jīng)驗，他覺得我的這個狀態(tài)是世界上最好的狀態(tài)，最能讓人獲得幸福。這種人不用像社會上的那些靠力氣吃飯的下層人那樣需要承受各種艱難困苦，衣食無著；也不用像社會上層人物一樣，生活中充滿了驕奢淫逸、欲望和互相傾軋。他說，只需要憑借一件事，我就能斷定這種狀態(tài)有多么幸福，多么讓人艷羨。國王們每天都要處理五花八門的事情，他們還要為這些事情所造成的難以忍受的后果而哀嘆不已。他們也很希望自己能夠處于中間狀態(tài)，能夠出生在貧賤和高貴之間的中間階層。智者也會祈禱：“使我既不貧窮，也不富裕?！笨梢姡@就是他真正的幸福標(biāo)準(zhǔn)。

他提醒我，只要留心觀察，就能發(fā)現(xiàn)上層社會和下層社會的人總是多災(zāi)多難，中間階層的人災(zāi)禍最少。處于中間階層的人，不會像上層社會和下層社會的人那樣經(jīng)歷那么多盛衰榮辱。而且，中間階層的人不會像那些生活不檢點、揮霍無度的人，也不像那些靠力氣吃飯、缺衣少食的人。那兩種人的生活方式，會讓他們很容易就身心失調(diào)，而中間階層的人通常都會身心健康。中間階層的生活充滿了優(yōu)點，他們可以得到各種享受：中等人的生活安定富足，適可而止，中庸克己，安靜健康，往來友好，充滿了各種娛樂和樂趣，幸福感十足。人們可以低調(diào)內(nèi)斂、怡然自得地過完這一生，不必勞心勞力，也不用每日為了生計而被奴役，又或者陷入各種窘境。這種困擾，會讓人身心都無法安寧。他們不會因為妒火攻心或者利欲熏心而躁動，而是可以平靜地度過一生。他們不用遭遇任何艱難困苦，只需要盡情體會生活的甜蜜。他們會生活得非常幸福，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幸福感會越來越強(qiáng)。

之后，他態(tài)度誠懇、非常慈祥地勸我，讓我不要耍小孩子脾氣，以免因為一時之氣而自討苦吃。不管是從人之常情還是從家庭背景來說，我根本不必吃苦。我不必?fù)?dān)心生計問題，他會幫助我，讓我過上他所說的那種中間階層的生活。如果我這輩子無法過上幸福自在的生活，那一定是我命該如此，又或者是由于我自己的過錯。他還說，他因為看到我即將采取的行動會給我?guī)頌?zāi)禍，對我進(jìn)行了提醒，已經(jīng)盡到了責(zé)任，所以就不必再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了?？傊?，如果我聽從他的勸告留在家中，他就會盡全力去幫助我。為了避免我將來遭遇不幸，他并不鼓勵我出海遠(yuǎn)航。談話結(jié)束時，他說我的大哥就是前車之鑒。當(dāng)時，他也曾規(guī)勸大哥不要去參加低地戰(zhàn)爭（也就是上文提到的敦刻爾克戰(zhàn)爭。），但是大哥根本不聽他的勸告。那時候我大哥年紀(jì)輕輕，對于軍旅生活充滿向往，他最終還是去服役了，并且命喪戰(zhàn)場。他還對我說，雖然他會永遠(yuǎn)為我祈禱，但是他還是要說，如果我冥頑不化，非要采取那樣愚蠢的行動，那上帝一定不會保佑我。他還說，將來在我身處困境求救無門的時候，我一定會后悔當(dāng)初沒有聽從他的勸告。

以后回想起這件事，我注意到他最后這番話，簡直就是對我日后遭遇的預(yù)言。當(dāng)然，我相信我的父親并沒有料到我日后的遭遇都被他一一言中了。我注意到，父親的臉上老淚縱橫，尤其是在講到我大哥戰(zhàn)死沙場，以及講到我將來會因為無處求助而后悔時，他實在是太過激動，導(dǎo)致談話被迫中止。他說，他心中十分憋悶，實在是沒法再說下去了。

父親的這番話讓我深受感動，真的，不管是誰聽到這番話都不會無動于衷吧。我下定決心，放棄出海的念頭，聽從父親的意愿留在家里?？墒牵炷?，短短幾天之后，我就把自己的決心拋到了腦后。簡單地說，為了讓父親不再不停地勸說我，談話后的幾個星期，我一直都躲著他。不過，在我下定決心之后，我并沒有倉促地行動，而是挑了一個母親心情不錯的時候，告訴她，我現(xiàn)在唯一的念頭就是出去見見世面，別的什么事情都不想干，所以，父親最好還是答應(yīng)我，免得我偷偷地離家出走。我說，我已經(jīng)十八歲了，不管是出去當(dāng)學(xué)徒還是給律師當(dāng)助手都太晚了。我確信，就算我勉強(qiáng)去當(dāng)學(xué)徒或者助手，我也做不了太長時間。毫無疑問，等不到出師，我就會逃離師父那里，跑去航海。要是她能夠勸說父親允許我去航海，而且我航?；貋碇蟀l(fā)現(xiàn)自己并不喜歡航海，我就會待在家里，并加倍努力來彌補(bǔ)以前浪費的時間。

聽了我的這番話，母親氣得大發(fā)雷霆，她說，她知道如果去跟父親談這些事，一定毫無用處。父親對于這件事對我的利害關(guān)系心知肚明，他根本不會同意我去做這些傷害自己的事情。她還說，父親已經(jīng)跟我進(jìn)行了那樣一場情真意切的談話，他對我循循善誘，而我居然還一門心思想著航海，這實在是讓她想不通。她說，如果我執(zhí)意要毀掉自己，那誰都無法挽救我。她要我相信，他們永遠(yuǎn)不會同意我去做這樣的事情。既然我要自尋滅亡，那她絕對不會插手。而且，我永遠(yuǎn)也不會有機(jī)會說，我父親堅決反對這件事，母親卻同意了。

雖然母親當(dāng)著我的面拒絕了我讓她傳話給父親的請求，但是事后我聽說，她還是將我們之間的談話全部告訴了父親。父親聽到后，先是極為憂慮，然后嘆息著對母親說：“如果這個孩子能夠留在家里，一定會過得非常幸福。但是如果他執(zhí)意要出海，那他就會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不管怎么說，我都不會同意他出海?！?/p>

過了一年左右，我終于離家出走了。在這一年中，家人不止一次勸說我踏踏實實做些買賣，可是我根本聽不進(jìn)去，反而總是勸父母不要那么堅決地反對我最想做的事情——出海遠(yuǎn)航。一個偶然的機(jī)會，我來到了赫爾市，不過我還沒有想過要私自去航海。但是在那里，我碰到了一個朋友，他告訴我，他要乘坐他父親的船前往倫敦，并竭力勸說我跟他一起去。為了打動我，他還說出了招收海員時用來引誘人的話：這次航行，我不用付任何船費。我既沒有跟父母商量，也沒有讓人給他們捎信，我走之后，希望他們能夠從別人那里聽到這個消息。于是，我既沒有向上帝祈禱，也沒有父親的祝福，甚至不考慮一切情況和后果，就在一個倒霉的時辰，在上帝的見證下，登上了前往倫敦的船，那一天是一六五一年九月一日。我想，應(yīng)該沒有哪個年輕的冒險家會像我這樣一出門就迅速遭遇了不幸，而且不幸持續(xù)的時間還那么久。我們的船剛駛出亨伯灣就遭遇了狂風(fēng)巨浪，讓人十分恐懼。這是我第一次出海，身體上感到非常難受，心里也很害怕。此時，我對我的所作所為心生悔意：我背棄了父母，逃離了我的責(zé)任，老天這么快就開始懲罰我了，這也算是十分公正。這時候，父母的忠告、父親的熱淚和母親的祈求，一股腦兒地涌入我的腦海。畢竟我還殘存著一絲良心，于是我開始譴責(zé)自己，不應(yīng)該對別人的忠告充耳不聞，不應(yīng)該背棄對上帝和父親的責(zé)任。

這時候，風(fēng)暴越來越猛烈了。在我以前從未涉足過的海面上，波濤洶涌，不過，比起我以后見過的很多風(fēng)浪，這一次只能算是小兒科。與我?guī)滋旌笠姷降哪谴物L(fēng)浪相比，也是不值一提。但是，我當(dāng)時是第一次出海，沒有任何航海經(jīng)驗，這種滔天巨浪讓我膽戰(zhàn)心驚。我感覺，隨便一個浪頭都會把我們吞沒。每一次跟著船落到波谷或者海水低處，我都覺得再也沒法浮上來了。在這種極度惶恐的心情中，我不斷發(fā)誓、不斷決定，如果上帝能夠憐憫我，讓我在這次航海中留下一條命，只要我的雙腳一著陸，我就立刻回家去看望父親，從今往后，我再也不會踏上任何一艘船。我會聽從父親的勸告，再也不自討苦吃。直到現(xiàn)在，我才體會到他對中間階層的看法確實非常有道理，他這一生都過得非常平安舒適，從來沒有遭遇過海上的風(fēng)浪，也沒有體會過陸地上的困苦。我決定，我要做一個回頭的浪子，回家去見父親。

在風(fēng)暴肆虐的時候，以及風(fēng)暴停止后的一段時間，這些明智而清醒的想法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中。第二天，風(fēng)變小了，海面又恢復(fù)了平靜，我開始慢慢適應(yīng)海上的生活了。但是那一整天我還是愁眉苦臉的，因為我有點暈船。臨近傍晚，天氣變好了，風(fēng)也完全停止了，隨之而來的是一個晴朗迷人的黃昏。太陽非常清麗地落下去，第二天又非常清麗地升起來。海面上幾乎一絲風(fēng)都沒有，如同鏡面一樣光滑，陽光灑落在上面，讓人心曠神怡，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美景。

當(dāng)天晚上，我睡得十分香甜，也沒有暈船，心情十分暢快。我望著大海，昨天它還是滔天巨浪，讓人膽戰(zhàn)心驚，今天竟然一下子變得這樣平和，惹人喜愛。那位引誘我出海的朋友擔(dān)心我真的不再航海，就來到了我面前。

“嗨，鮑勃（魯濱孫的昵稱。）！”他拍著我的肩膀說，“你覺得怎么樣？昨夜的那點微風(fēng)是不是把你給嚇壞了？”

“微風(fēng)？”我說，“那明明是一場非?？膳碌娘L(fēng)暴?！薄帮L(fēng)暴？你這個傻瓜，你把那叫作風(fēng)暴嗎？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只要我們的船穩(wěn)固，海面開闊，像這樣的風(fēng)，我們根本都不把它當(dāng)回事。不過，鮑勃，你是第一次出海，這也不能怪你。鮑勃，來吧，咱們?nèi)ズ赛c甜酒吧，這樣你就可以忘記那些事情了。你看，現(xiàn)在的天氣多好?。　?/p>

為了讓我忘記這段經(jīng)歷，我們采取了水手們經(jīng)常采取的方式：調(diào)制了甜酒，我喝得酩酊大醉。那天晚上，我盡情地喝酒胡鬧，把所有對過去行為的懺悔和思考，對未來的決心，全部拋到腦后?？傊?，隨著風(fēng)暴過去，海面恢復(fù)平靜，我不再害怕，怕被大海吞沒的擔(dān)心和恐懼也無影無蹤，熱衷航海的念頭又回來了。在危難之中我曾經(jīng)許下很多諾言，下了很大決心，可是，現(xiàn)在卻把它們忘得一干二凈。我發(fā)現(xiàn)，每過一段時間，那些諾言和決心也努力地想回到我的腦子里，可是我卻把它們拒之門外，像擺脫壞情緒一樣擺脫它們。我縱情飲酒，和水手們打鬧，很快就讓這些毛病不再發(fā)作——在我看來，想要回家的念頭就是疾病。僅僅過了五六天，我就像那些想要擺脫良心譴責(zé)的年輕人所希望的那樣，完全戰(zhàn)勝了良心。也正由于這個原因，我不得不面對新的考驗。上帝見我不思悔改，就決定不再寬恕我。既然我并不把這一次從風(fēng)暴中脫身當(dāng)成是上帝對我的拯救，那么下一次災(zāi)禍就會更加可怕，即便是我們之中最頑固不化的人都會覺得十分危險，向上帝求饒。

在海上航行的第六天，我們就到達(dá)了雅茅斯（英國東部港口城市。）港外的錨地。由于我們的船是逆風(fēng)航行，而且風(fēng)不大，因此自從遇到風(fēng)暴之后，我們航行了很短的路程。我們只好在這里停錨。從西南風(fēng)向出來的逆風(fēng)一直持續(xù)了七八天，于是我們就停泊了七八天。在此期間，有很多從紐卡斯?fàn)杹淼拇灰苍谶@里停泊。雅茅斯有很多船只往來，大家都在這里等候順風(fēng)，然后開到那條河（指的是通往倫敦的泰晤士河。）里去。

原本我們是不用在這里停那么長時間的，而是應(yīng)該趁著漲潮駛?cè)牒涌??？墒?，風(fēng)實在太大了，我們停了四五天之后，風(fēng)更大了。不過，由于這塊錨地一直都被認(rèn)為像港口一樣安全可靠，我們的錨也非常牢固，所以我們一點都不在乎，也不擔(dān)心有危險，而是繼續(xù)按照海上的生活方式休息和作樂。第八天早上，風(fēng)突然變大了，我們大家一起動手將中桅落下，把船上所有的物件都安排好，把門窗關(guān)嚴(yán)實，讓船員們操作起來更加方便。中午時分，海面上波濤洶涌，船頭有幾次鉆進(jìn)了水中，很多水灌到了船里。有那么一兩次，我們以為船錨在風(fēng)的作用下發(fā)生了移動，于是船長令人將備用的大錨放了下去。就這樣，我們在船頭下了兩個錨，兩條錨鏈繞在錨鏈固定端上。

這時候，突然刮起了非常大的風(fēng)暴，我看到，那些看慣了大風(fēng)大浪的水手臉上居然也出現(xiàn)了驚恐的神色。雖然船長一直在非常小心地保護(hù)自己的船，可是我看到他從我隔壁的那個艙房出入了好幾次，還在小聲地自言自語：“上帝啊，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們就要完蛋了，我們都活不下去啦！”他說了很多類似這樣的話。在最初的一陣混亂中，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只好躺在我的艙房中。我無法形容當(dāng)時的心情。我并沒有像上一次那樣懺悔，我早就把之前的懺悔之詞狠狠地踩在自己腳下不屑一顧了。我原以為死亡的痛苦早就過去了，這次也會和上次一樣有驚無險?？墒钦缥艺f的，船長路過我的艙房時，說我們就要完蛋了，嚇得我魂飛魄散。我走出艙房，向外面一看。有生以來，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這么震驚的景象。海上巨浪滔天，每隔三五分鐘就撲向我們。我環(huán)顧四周，更是情況危急。我們發(fā)現(xiàn)，原本停泊在我們附近的兩條船，由于載貨太多，吃水深，已經(jīng)將船側(cè)的桅桿砍掉了。突然，我們船上有人尖叫起來，原來是距離我們一英里的一艘船沉到了海里。另外兩艘船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脫錨了，它們已身不由已地離開錨地，漂向大海，船上所有的桅桿都沒有了。相比之下，小船的情況要好一點，顛簸得并不是很厲害。有兩三只小船借著一面撐桿帆，飛快地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

傍晚時分，大副和水手長都懇求船長允許他們砍掉前桅，可是船長并不同意。但是水手長說，如果不砍掉前桅，船就會沉到海底。最終，船長同意了。前桅被砍掉之后，船上只剩下了一根主桅，可是船仍然在劇烈搖晃，沒辦法，他們只好又把主桅砍掉了。就這樣，甲板上空蕩蕩的了。

這是我第一次出海，上次的那種小風(fēng)浪已經(jīng)嚇得我魂不附體，所以，誰都可以想象我現(xiàn)在的心情。但是，多年之后我回想起當(dāng)時的心情，我當(dāng)時最害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我曾經(jīng)后悔出海，又在遇到上次那樣的危難后重新下定出海的決心。這種恐懼感比死亡更讓我害怕。當(dāng)時的這種心情，再加上對風(fēng)暴的恐懼，那種狀態(tài)實在是很難描述。但是，現(xiàn)在還不是最糟糕的時候，風(fēng)暴一直沒有停歇，而且越來越猛烈，就連那些見多識廣的老水手都說，這是他們此生遇到的最大風(fēng)暴。雖然我們的船非常堅固，但是載貨太重，在風(fēng)暴中劇烈地?fù)u晃。經(jīng)常有水手大喊：“船要泡湯了！”此時倒是顯出了我作為一個外行的好處，因為我不知道什么叫“泡湯”。后來我問過別人，才弄明白是什么意思。風(fēng)暴實在是太猛烈了，我看到了非常罕見的情況：船長和水手長，以及一些比較有頭腦的人，都在不斷地祈禱，他們覺得船隨時都會沉沒。到了半夜，我們都已經(jīng)精疲力竭。有人去艙底檢查，卻突然大喊船漏水了，還有人說底艙的水已經(jīng)有四英尺深了。于是，船上的所有人都被叫去用水泵抽水。在我聽到船底漏水的時候，我的心臟好像停止了跳動。當(dāng)時我正坐在艙房的床邊，一下倒在了床上。不過有人叫醒了我，說雖然我什么都干不了，但是幫著抽水還是可以的。這番話激勵了我，我走到水泵旁，干勁十足地抽起水來。正在大家忙著抽水的時候，船長看到有幾艘小煤船在風(fēng)浪的沖擊下，正往海上漂去。它們經(jīng)過我們身邊時，船長下令開炮，作為求救信號。我當(dāng)時不知道這么做是什么意思，還以為船破了，或者發(fā)生了可怕的事情。于是，我嚇得暈倒在抽水機(jī)旁邊。這個時候，大家都只顧保住自己的性命，對我的死活毫不關(guān)心，也不會過來看看我怎么了。另一個人馬上過來接替我抽水，還一腳把我踢到了一邊，他肯定是以為我死了。過了好久，我才慢慢蘇醒過來。

雖然我們一直在不停地抽水，可是底艙里的水位還是在逐漸上升，毫無疑問，船很快就要沉沒了。雖然風(fēng)已經(jīng)比之前小了一些，可是我們的船是沒有辦法進(jìn)入港灣的。于是，船長不停地開炮求救。一只小船從我們前面漂過，還冒險放下一艘小艇來救我們。小艇上的人冒著生命危險靠近我們，但是我們卻無法登上小艇，他們也無法靠近我們。我們從船尾拋出了一根帶有浮標(biāo)的繩子，并盡量把繩子放長，他們經(jīng)過多次努力，終于抓到了繩子。我們慢慢地把小艇拖到船尾，大家成功地爬到了小艇上。我們到了艇上，一致認(rèn)為想要回到他們的船上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們一致同意讓小艇隨波逐流，并努力往岸邊靠攏。我們的船長許諾，要是小艇不幸在岸邊觸礁了，由他負(fù)責(zé)給船長賠償。于是我們的小艇就這樣一邊漂著，一邊劃行，最后在溫特頓海岬靠岸了。

我們剛離開船還不到一刻鐘，它就沉沒了。于是，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作“泡湯”。說實話，當(dāng)水手們告訴我船就要沉沒的時候，我都不敢抬頭看。因為當(dāng)時的情況，與其說我是登上了小艇，不如說我是被別人塞進(jìn)去的。那個時候，我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這一方面是因為風(fēng)暴的驚嚇，另一方面是對我以往的遭遇和以后前途未卜的恐懼。

盡管我們的處境十分危險，但是我們還是要努力劃向岸邊。每當(dāng)小艇被沖上浪尖，我們就可以看到海岸。岸邊聚集了很多人，只要我們能夠靠岸，他們就可以搭救我們?？墒?，我們的小艇只是慢慢地漂著，怎么都無法靠岸。最終，我們劃過了溫特頓的燈塔。這里的海岸向西凹進(jìn)，延伸到克羅默（英國英格蘭諾?？丝さ氖袇^(qū)。）。于是，陸地阻擋了一點風(fēng)勢，我們費了很大的力氣，終于靠岸了。上岸之后，我們步行到了雅茅斯。當(dāng)時的商人和船主熱情地招待了我們這些落難的人。官員們也非常熱情，他們不但給我們安排住宿，還給了我們一筆錢，好讓我們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倫敦或者赫爾。

第二節(jié) 成為奴隸

如果我當(dāng)時回到赫爾，或者回到家中，一定會過上幸福的生活。我的父親一定會像救世主耶穌的寓言中所講的那位父親一樣，甚至?xí)槲以讱⒎逝伲ā妒ソ?jīng)·新約·路加福音》中，那位明智的父親為了歡迎自己浪子回頭的兒子，讓仆人宰殺了肥牛犢。），因為當(dāng)他聽說我乘坐的船只在雅茅斯的錨地遭遇事故之后，他過了很久才相信我沒有命喪大海。

但是厄運一直纏繞著我，它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讓我不思悔改。我也有幾次頭腦清醒的時候，理智朝我大聲呼喊，讓我快點回家去，可惜我并沒有聽從理智的召喚。我不知道是因為什么，也不愿意承認(rèn)這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逼迫我們自尋死路。就算知道注定要毀滅，但我們也還是會自投羅網(wǎng)。當(dāng)然，就是這種天意讓我無法擺脫厄運。在它的驅(qū)使下，我才會置理智的召喚于不顧，甚至不從初次航海中遭遇的兩次海難中吸取教訓(xùn)。

那個船長的兒子，也就是慫恿我跟他一起航海的那個朋友，現(xiàn)在倒不如我膽子大了。當(dāng)時，我們被安置在雅茅斯的不同地方，所以直到兩三天之后，他才有機(jī)會碰到我。也就是說，自從上岸之后，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我聽出，他的口氣變了，而且看起來也很沮喪，還時不時地?fù)u頭。他問了我的近況，還把我介紹給他的父親，說這是我的第一次航海，這次航海是為以后的遠(yuǎn)航做準(zhǔn)備。他的父親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用十分嚴(yán)肅和鄭重的口吻對我說話。

“年輕人，”他說，“你再也不應(yīng)該去航海了，你應(yīng)該把這次災(zāi)難當(dāng)成一個兇兆，它說明你當(dāng)不了航海家?！?/p>

“怎么了，先生？”我說，“你以后不會再航海了嗎？”

“那是兩碼事，”他說，“航海是我的職業(yè)，也是我的職責(zé)所在；而對于你來說，雖然這次航海只是一次嘗試，但是老天爺已經(jīng)準(zhǔn)備給你點顏色看看，要是你再一意孤行，肯定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說不定，我們這次遭遇災(zāi)難，就是因為你，就像約拿（見《圣經(jīng)·舊約·約拿書》，上帝要派約拿去尼尼微，約拿卻準(zhǔn)備乘坐開往他施的船逃走。于是上帝讓海上刮起了風(fēng)暴，船面臨著沉沒的危險。船上的人抽簽發(fā)現(xiàn)，原來災(zāi)禍?zhǔn)羌s拿帶來的，就把他扔進(jìn)了大海，風(fēng)暴立刻停息了。上帝派巨魚去把約拿吞到了肚子里，約拿就在魚肚子中祈禱，并被巨魚吐到了岸上。后來，“約拿”在英語中就代表著“災(zāi)星”。）上了開往他施的船一樣。請問，”他說，“你是做什么的？為什么要出海？”

于是，我簡單地向他敘述了一下自己的經(jīng)歷。他聽了我的話，突然大發(fā)雷霆，真是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到底造了什么孽！”他說，“居然讓你這個災(zāi)星上了我的船？從今以后，我絕對不會再跟你坐同一艘船，哪怕給我一千英鎊都不行！”

我覺得，沉船的損失讓他十分心痛，這才導(dǎo)致他情緒激動，忍不住抱怨?？墒遣还茉趺凑f，他都不應(yīng)該向我發(fā)脾氣。不過，后來他又非常鄭重地和我交談了一番，勸說我回到父親身邊，不要惹怒老天爺，最后走上毀滅的道路。他說，老天爺顯然是在跟我作對。

“年輕人，”他說，“如果你不回家去，不管你去哪里，你都會失望和難過，直到你父親的話在你身上應(yīng)驗為止?！?/p>

我對他的話不以為意，也沒有回答他，很快我們就分手了，而且我以后再也沒有見過他。對于他的下落，我毫不知情。因為我口袋里有了一點錢，我就從陸路前往倫敦。在去倫敦的路上，包括到了倫敦之后，我的內(nèi)心一直在做激烈的思想斗爭。我想，我以后到底該選擇怎樣的生活道路呢？我是回家，還是去航海呢？

在我的各種想法中，也許回家是最好的選擇，但是我覺得這非常丟臉，我不想走回頭路。我一想到回家，就會想到街坊鄰居們都會嘲笑我，我不僅會羞于見到我的父母，還會羞于見到其他人。這件事讓我以后經(jīng)常會想起，年輕人共同的性格不但可笑，而且非常奇怪，在這種時候，年輕人應(yīng)該遵從理性的指導(dǎo)。也就是說，他們并不覺得犯錯是一件羞恥的事，反而覺得改過自新是一種恥辱。他們不以干傻事為恥，反而以改過自新為恥?？墒?，如果他們能夠醒悟過來，那才是別人眼中的聰明人呢。

我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但是一想到回家，我就覺得十分厭惡。過了一陣子，我就慢慢忘記了遭遇的災(zāi)禍，原本想要回家的沖動也漸漸消失了。后來，我完全不想回家了，只想再去航海。

不久之前，在那種邪惡力量的驅(qū)使下，我離開了父母，我完全來不及考慮就瘋狂地產(chǎn)生了發(fā)財?shù)哪铑^。這種根深蒂固的念頭，讓我根本聽不進(jìn)去別人的忠告和父親苦口婆心的勸說，我甚至對他的命令充耳不聞。唉，不管這種邪惡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反正是它讓我開始了所有行業(yè)中最為不幸的航海事業(yè)。我登上了一艘駛往非洲海岸的船，用我們水手比較通俗的話說就是：到幾內(nèi)亞去！

對我來說非常不幸的是，在我以前的出海歷險中，我從沒有當(dāng)過船上的水手。如果我做了水手，就能夠?qū)W會普通水手的職業(yè)和本分，雖然日子可能要過得艱苦一點吧。那么一段時間之后，哪怕我當(dāng)不上船長，也可以做大副或者代理大副?？墒?，既然我命中注定每次都要做出錯誤的決定，那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F(xiàn)在我口袋里有一點錢，穿得也比較體面，所以我就和以往一樣，以紳士的身份上了船。我從來不參與船上的任何事務(wù)，也沒有想學(xué)的意思。

在倫敦，我交了幾個好朋友，這也是命中注定的。當(dāng)時，我只是一個行為不檢、誤入歧途的年輕人，居然可以遇到這么幾個好朋友，實在是非常難得。魔鬼總是會給我這種人設(shè)下陷阱，不過我并沒有遇到。一開始，我遇到了一位船長，他不但去過幾內(nèi)亞沿岸，還在那里大獲成功，準(zhǔn)備再去一趟。當(dāng)時我的談吐并不是十分討厭，所以讓他十分感興趣。我告訴他，我想出去見見世面。于是他對我說，如果我想跟他一起去，我不但不用花錢，還可以做他的伙伴，跟他一起用餐。如果我想帶點什么貨物，他會告訴我?guī)裁礀|西最賺錢，好讓我小賺一筆。

我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議，并和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為人真誠，辦事爽快。于是，我上了他的船，還捎帶了一點貨物。由于他的正直無私，我確實大賺了一筆。因為，在他的指點下，我買了四十英鎊的小玩具和一些別的小玩意兒。這四十英鎊，是我從一些和我通信的親戚手里弄來的。我想，他們會告訴我的父親，至少也會告訴我的母親，讓我的父母出錢，當(dāng)作我第一次做生意的本錢。

可以說，自從我開始冒險以來，這是僅有的一次成功航行。這一切，都該歸功于我那位正直無私的船長朋友。他教會我很多數(shù)學(xué)知識和航海方法，還教會我怎么記錄船經(jīng)過的航道和觀察天文?？傊?，他讓我學(xué)會了水手必備的基本常識。他樂意教我，我也喜歡跟他學(xué)習(xí)，一句話，這次航行不但讓我成了水手，還成了商人。這次航行，我?guī)Щ亓宋灏蹙虐凰窘鹕?，并在回到倫敦后用它換回了大約三百英鎊。這次的收獲讓我更加充滿信心，也因此，我后來幾乎斷送了自己的一生。

不過在這次航行中，我也遭遇了很多不幸。由于我們是在非洲西海岸一帶做生意，從北緯十五度一直到赤道附近，天氣十分炎熱，我?guī)缀跻恢倍急粺岵≌勰ブ?/p>

當(dāng)時我就下定決心，主要做幾內(nèi)亞的買賣。然而不幸的是，我的這位船長朋友回到倫敦后不久就撒手人寰了。不過我還是決定再去一趟幾內(nèi)亞，這一次我還是乘坐了同一艘船，但是船長變成了上次航行中的大副。不得不說，這是我最倒霉的一次航行。雖然我上一次賺了一點錢，但是我給去世的船長的妻子留下了兩百英鎊，因為她對我非常不錯。我只帶著不到一百英鎊的錢開始了新的航行，在這次航行中，我屢遭不幸。第一件不幸的事情是，正在我們的船駛向加利那群島，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在這些群島和非洲西海岸之間航行的時候，一天拂曉時刻，我們突然看到有一艘從薩累開來的土耳其海盜船從后方追趕上來。我們張開了帆，試圖擺脫他們，可是我們之間的距離還是在漸漸縮短。用不了幾個小時，他們就會追上我們。于是，我們只好著手準(zhǔn)備戰(zhàn)斗。我們的船上有十二門炮，但是海盜船上有十八門炮。下午三點鐘左右，海盜們就追上了我們。他們本來想橫在我們的船尾前，可是沒想到由于失誤，他們居然沖到了我們船側(cè)后部前。于是，我們將八門大炮移到了這一邊，朝著他們猛烈開火。他們也開炮攻擊我們，而且船上的兩百多人還一起向我們開槍。之后，海盜船轉(zhuǎn)了個彎，避開了我們。好在我們都隱藏得比較好，沒有人受傷。海盜船再次向我們發(fā)起進(jìn)攻，我們也積極自衛(wèi)。這一次，他們是從船后部的另一側(cè)發(fā)動的進(jìn)攻，還有六十多個人跳到了我們的甲板上。他們一上來，就用刀亂砍我們的甲板和鎖具。我們也不甘示弱，用短火槍、短矛和火藥箱之類的武器不停地回?fù)羲麄?，把他們擊退了兩次。關(guān)于這件不幸的事情，我不想說太多，反正最終我們的船被破壞了，而且死了三個人，傷了八個人，我們只好向他們投降。最終，我們?nèi)孔兂闪怂麄兊姆敚谎核偷剿_累，這是摩爾人的一個港口。

我在那里所受的待遇，比我預(yù)計的情況要好得多。其他人都被送去了皇宮，而我卻被海盜船長留下，變成了他的戰(zhàn)利品。我年輕伶俐，辦事得體，就被他當(dāng)成奴隸了。一夕之間，我就從一個商人變成了一個可憐的奴隸，這種巨變讓我深受打擊。這時候，我想起了父親的預(yù)言，他說得一點都沒錯，如今的我身處困境求救無門。我想，他的話完全應(yīng)驗了。現(xiàn)在，我的情況簡直不能更糟糕了：我受到了老天爺?shù)膽土P，誰都救不了我。但是，我的苦難才剛剛開始，以后我還有很多苦頭，下面我再細(xì)說。

我的監(jiān)護(hù)人，或者說我的主人，把我?guī)У搅怂遥蚁?，他出海的時候應(yīng)該也會帶上我吧。早晚有一天，他會被西班牙或者葡萄牙的戰(zhàn)艦捕獲，那時候我就能夠重獲自由了。但是，我的夢想很快就破滅了。他每次出海的時候，都讓我留在岸上照看他的小花園，在他家里做奴隸們才干的苦差事。等他從海上航行回來之后，就讓我睡在船艙里給他看船。

我待在這里，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想辦法逃走?？墒俏野l(fā)現(xiàn)，不管我用什么辦法，我都根本不可能逃走。從各個方面來看，我都沒有乘船逃走的可能，因為我沒有人可以商量。我身邊又沒有其他的奴隸，也沒有英格蘭人、愛爾蘭人或者蘇格蘭人。所以在這兩年中，雖然我經(jīng)常幻想著逃走，并以此安慰自己，但卻根本無法付諸行動。

我在這里待了大約兩年的時間，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特殊情況，這讓我重新生出了爭取自由的念頭。這一次，我的主人在家里待的時間比以往要長一些，我聽說，這是因為他手頭比較緊，沒法配備航海必需的設(shè)備。在此期間，他經(jīng)常會乘坐他大船上的小舢板去錨地捕魚，有時候每周一兩次，如果天氣不錯，去的次數(shù)會更多一些。每一次去捕魚，他都會帶上我和一個摩爾小孩給他劃船。我們兩個人比較年輕，很得他的歡心。我在捕魚方面很有一套，有時候，他就會打發(fā)我和他的一個摩爾親戚，以及一個叫馬雷斯科的年輕人，一起去給他捕魚。

有一天天氣陰沉，但是沒什么風(fēng)浪，我們又出海捕魚了。突然，海上升起了大霧，雖然我們距離陸地還不到半里格（長度單位，1里格約為3海里。），但卻根本看不到海岸在哪兒。我們已經(jīng)無法分辨方向，只能拼命劃船。我們就這樣劃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早才發(fā)現(xiàn)，我們并沒有往岸邊劃，而是劃向了大海里，現(xiàn)在我們距離海岸至少六里格了。之后，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克服了重重困難，才終于回到了岸邊，因為那天早上風(fēng)很大，而我們早已饑腸轆轆。

經(jīng)過這次意外，我的主人決定以后一定要加倍小心，出海捕魚的時候帶上指南針和食品，才能免遭意外。在他俘獲我們的那艘英國船上，有一艘長艇，他一直留在身邊。他命令他船上的木匠——也是他的一個英國奴隸——在長艇中間做一個小艙，就像游艇上那種小休息艙一樣。艙后面留出一點空間，可以讓一人站著掌舵和拉下帆索，艙房前面也有一點空間，可以讓一兩個人站在那里照料帆。長艇上使用的帆叫三角帆，帆桿桁垂在艙頂上。船艙比較矮，但是非常舒適，足夠容納他和一兩個奴隸在里面睡覺，同時還能放下一張吃飯的桌子和幾個小箱子。他會在小箱子里放幾瓶他愛喝的烈酒，以及他喜歡的面包、米飯和咖啡。

第三節(jié) 逃跑

自從有了這艘長艇，我們就經(jīng)常乘坐它出去捕魚。由于我捕魚的技術(shù)非常高明，所以他每次出去都會把我?guī)?。巧的是，有一次他和?dāng)?shù)氐膬扇槐容^有地位的摩爾人約定，要乘坐我們的長艇出海捕魚和游玩。為了款待他們，他準(zhǔn)備了很多食物，并在前一天晚上就送到了長艇上。此外，他還讓我從大船上取下三支短槍放到了長艇上，因為他不但想捕魚，還想打鳥。

我按照他的吩咐，把一切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第二天一早，我就到長艇上等著，把長艇洗干凈，掛上船旗和三角旗。等收拾好這一切之后，我就專心地等著貴客光臨。可是，最后來的卻只有我的主人一個人。他說，客人因為臨時有事，這次就不去了，以后再去。但是，客人們要來家里吃晚飯，所以我需要跟那一大一小兩個摩爾人一起去捕些魚回來。他吩咐我，一捕到魚就立刻送去他家。于是，我開始為捕魚做準(zhǔn)備。

這時候，想要獲得自由的念頭重新蹦了出來，因為這一次，我可以自由支配這條小船。主人剛一離開，我就著手準(zhǔn)備了，不過我并不是為捕魚做準(zhǔn)備，而是為航海做準(zhǔn)備。至于要去哪里，我還沒有頭緒，也來不及多想，反正我只要離開這里就行，去哪里都無所謂。

我的第一步計劃，就是找借口告訴那個摩爾人，我們得先為自己準(zhǔn)備一些口糧，因為我不可以擅自吃掉主人的食物。他認(rèn)為我說得有道理，就將一大籃子面包干或者餅干之類的食物，還有三罐淡水，一起搬到了長艇上。我知道主人那些裝酒的箱子放在哪里，看酒箱上的牌子，這應(yīng)該也是他從英國人手里搶回來的。我趁著那個摩爾人上岸的間隙，就把那些酒搬到了長艇上，就好像主人原本就把它們放在那里似的。我又準(zhǔn)備了一塊五十多磅的黃蠟，一小包細(xì)繩，一把斧頭，一把鋸子，以及一把錘子。這些東西，在日后都派上了大用場，尤其是黃蠟，可以用來做蠟燭。之后，我又給他設(shè)計了一個圈套，他果然中計了。他叫伊斯梅爾，大家都叫他馬利或者英利，我也跟著這樣叫。

“馬利，”我說，“主人的槍在船上，你去拿些彈藥回來，我們就能給自己打幾只阿爾卡米（這種鳥和我們的鷸差不多），我知道，主人的槍和彈藥都在那艘海船上?！?/p>

“好，”他說，“我這就去拿?！比缓笏湍没亓藘蓚€大皮袋，其中一個里面的火藥至少有一磅半，另外一個里面裝著五六磅鉛砂彈，還有一些子彈，這些全都放在長艇上了。同時，我在艙房里也找到了主人的一些火藥。我找到了一個所剩不多的酒瓶，將剩下的酒倒進(jìn)另外一個瓶子里，然后把火藥裝到這個空酒瓶里。一切準(zhǔn)備就緒之后，我們就駛出海港，開始捕魚了。港口堡壘里的人都認(rèn)識我們，所以對我們并不在意。等我們距離海港一英里左右的時候，就下了帆，開始捕魚。這時候的風(fēng)向是正北偏東，和我希望的正好相反。要是刮南風(fēng)，我就能把長艇駛到西班牙海岸，至少也能到達(dá)加的斯海灣去。但是我已經(jīng)決定了，不管風(fēng)向如何，我都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其他的一切就看天意如何了。

我們捕了一會兒魚，但是一無所獲，因為每次有魚上鉤，我都不把它們拉上來，這樣那個摩爾人自然就看不到魚了。我對他說：“這樣可不行，我們得為主人捕一些魚，不如咱們再走得遠(yuǎn)一點吧！”他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就在艇首張起了帆，我掌著舵，把長艇又駛出了一里格，然后停了下來，做出要捕魚的樣子，我把手中的舵交給摩爾小孩，就走到了那個摩爾人站的地方，彎下腰來，假裝在他身后找東西，然后趁其不備，把一條胳膊伸到他的褲襠下，一下子把他推進(jìn)了海里。他是一個游泳高手，馬上就浮出水面，如同一個軟木塞子。他朝我大聲呼救，求我把他救到長艇上，并說愿意跟隨我去任何地方。他在水里游得很快，但是當(dāng)時幾乎沒有風(fēng)，長艇的速度很慢，看起來他很快就要追上我了。于是，我走進(jìn)艙房，拿出一桿槍瞄準(zhǔn)他，告訴他我并不想傷害他，如果他不胡鬧，我現(xiàn)在也不會傷害他?！皼r且，”我說，“你是個游泳高手，很容易就能回到岸上去，現(xiàn)在風(fēng)平浪靜，你趕緊游到岸上去吧，我絕對不會傷害你。不過，你要是膽敢靠近我的長艇，我就開槍射穿你的腦袋。我已經(jīng)決定要逃跑，去追求自由生活了！”于是，他轉(zhuǎn)身往岸邊游去。他是游泳高手，我確定他一定可以安全游到岸上去。

我本來可以淹死那個摩爾小孩，帶著那個摩爾人一起逃走，這樣的安排我也比較滿意。但是，我不敢貿(mào)然相信他。他游走之后，我就對那個叫蘇利的小孩說：“蘇利，如果你忠心對我，我會讓你變成一個出色的人。但是，如果你不摸著臉表示對我效忠，”意思就是，以穆罕默德和他的父親起誓，“我也會把你扔進(jìn)海里。”那個孩子沖我笑了笑，他說話的時候天真無邪，讓我實在沒法不相信他。他發(fā)誓會忠于我，還會跟隨我去任何地方。

現(xiàn)在，我還能看到那個摩爾人在不停地游泳，于是我故意讓船逆風(fēng)駛向大海，這樣，他們就會誤以為我駛向了直布羅陀海峽。但是沒有人會想到，我會一路向南，駛向那些野蠻人出沒的海岸。在那里，我們一定會被黑人的獨木舟包圍起來，死在他們手上。在那里，我們根本無法上岸，不是被野獸吃掉，就是被更加兇殘的野人吃掉。

但是臨近黃昏的時候，我就改變了航線，駛向東南偏東的方向。我把航向往東偏，是為了沿著海岸線航行。這時候風(fēng)勢不錯，海面上十分平靜。按照這個速度，我們第二天下午三點鐘就可以在距離薩累以南一百五十英里的地方靠岸了。那時候，我們就逃出了摩洛哥皇帝和其他任何一個皇帝的管轄范圍，因為那里根本就荒無人煙。

可是，我對摩爾人十分恐懼，生怕再次被他們抓住，所以我既不靠岸，也不下錨。我們就憑借著順風(fēng)一直航行了五天。后來，風(fēng)勢漸漸變成了南風(fēng)。我想，就算他們一開始派出了船來追我，現(xiàn)在也會放棄了。于是，我就放心地駛向了海岸，在一條小河的河口拋錨?，F(xiàn)在，我對自己的境遇一無所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不知道緯度，不知道這是什么國家什么民族，也不知道是什么河流。周圍連個人影都沒有，我也不希望看到什么人。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我必須要找到淡水。傍晚時分，我們駛?cè)肓诵『涌?，?zhǔn)備等天一黑就游到岸上去，看看這里到底是什么情況。但是夜幕降臨之后，我們就聽到了各種野獸的尖叫和咆哮，那個可憐的孩子被嚇得魂飛魄散。他央求我，等到天亮之后再上岸。

“好吧，蘇利，”我說，“那我現(xiàn)在就先不去了，也許白天我們會遇到人，他們對咱們來說，簡直像獅子一樣可怕。”

“那我們就開槍打他們，”蘇利大笑著說，“把他們打跑?！?/p>

在我們這些奴隸中，蘇利可以用英語交談，發(fā)音并不地道。但是我看到他這么高興，心中也十分歡喜，就給他倒了一點兒酒（我從主人酒箱里的酒瓶中倒出來的），他看起來非常開心。畢竟蘇利說得很有道理，所以我采納了他的意見。我們下了錨，靜靜地在船上躺了一夜。我之所以說靜靜地，是因為我們根本就沒合眼。因為剛過了兩三個小時，我們就看到很多不知名的龐大的野獸來到海邊，它們在水里打滾，好讓自己的身體涼爽一下。這些野獸發(fā)出的嚎叫聲非常難聽，這還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

蘇利看起來非常害怕，我也一樣?？墒歉植赖氖?，我們聽到有一頭巨獸朝我們的長艇游過來了。雖然我們看不到它，但是從它呼吸的聲音可以判斷，它一定是一頭龐大的、兇猛的野獸。蘇利猜測那是一頭獅子，我覺得他應(yīng)該猜得沒錯?？蓱z的蘇利朝我大喊，讓我趕緊起錨逃走。“不用，”我說，“我們可以把錨索和浮標(biāo)一起放出去，向海里移動一段距離，那些野獸游得不遠(yuǎn)，不會跟上來的?！蔽业脑捯魟偮?，那頭不知名的巨獸居然游到了距離我們兩槳遠(yuǎn)的地方，這讓我驚訝不已。不過，我馬上去艙房取了一桿槍出來，對著它開了槍。這個家伙中槍之后，馬上掉轉(zhuǎn)方向，往岸上游去。

槍聲一響，那些難聽的怒吼和嚎叫聲就從岸邊和山里傳了過來，我想，這可能是這群野獸第一次聽到槍聲。這讓我更加相信，我們不但不能在夜晚上岸，就連白天上岸也成了問題。因為不管落到野人手里，還是落到獅子和猛虎嘴里，下場都很悲慘，在我們看來，這兩者的危險性都很讓人恐懼。

可是不管怎么說，我們還是得到岸上去找一點淡水，因為船上的水已經(jīng)不足1品脫（容量單位，一品托約等于568.26125毫升。）了。現(xiàn)在的問題就是，我們什么時候上岸，又將去哪里找水呢？蘇利說，如果我允許他拿著罐子到岸上去，他一定會找到水，還會給我?guī)Щ貋硪恍Ｎ覇査?，為什么是他去找水，而不是我去找水，讓他留在長艇上？這個孩子深情的回答，讓我從此對他心生好感。

他說：“要是有野人來了，就讓他們吃掉我，你可以逃走?！?/p>

“得了，蘇利，”我說，“我和你一起去，要是野人來了，咱們就殺死他們，他們別想吃掉咱倆中的任何一個?！?/p>

然后，我拿了一片面包干遞給蘇利，并從主人的酒箱里取出一瓶酒，給他倒了一點。我們把長艇劃到了岸邊一個比較合適的位置，一起涉水上岸。我們隨身攜帶的，只有武器和兩個水罐。

我不敢走得太遠(yuǎn)，讓長艇脫離我的視線范圍，我擔(dān)心野人的獨木舟從河的上游漂過來。但是，蘇利看到一英里之外的地方有一塊低地，就信步走了過去。很快，我就看到他朝我飛奔過來。我還以為后面有野人在追他，或者是他被什么野獸嚇著了，就趕緊迎上去救他。但是等我離他近了一些，我才發(fā)現(xiàn)他背上背著一個東西，那是他打到的一只類似野兔的動物，不過毛色和野兔不一樣，腿也比野兔長。我們感到非常高興，想必它一定非常美味。不過蘇利很快就告訴了我另外一個更大的喜訊，他不但找到了干凈的淡水，還沒有發(fā)現(xiàn)野人。

不過后來我們才發(fā)現(xiàn)，想要弄到水根本不用費這么大的力氣。沿著我們停泊的小河往上走一點，潮水退去之后，就能取到淡水。其實，進(jìn)入小河的海潮并不多。之后，我們把兩個罐子都裝滿了水，還美美地吃了一頓兔子肉，就準(zhǔn)備繼續(xù)上路了。在那里，我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人。

過去我曾經(jīng)在這條海岸線上航行過一次，所以我知道加那利群島和佛得角群島距離海岸都不算很遠(yuǎn)?？墒?，我手中沒有任何可以進(jìn)行觀測的儀器，所以并不知道目前的確切緯度，也不記得那些群島所處的緯度。所以，我根本找不到這些群島，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應(yīng)該離開海岸，駛向海島。否則，我要找到這些海島中的一座簡直是易如反掌?，F(xiàn)在我只能寄希望于沿著海岸線航行，直到找到英國人做生意的地方，在那里可以遇到來往的商船，向他們求救。

我認(rèn)真地估計了一下，覺得目前我一定處于摩洛哥王國和黑人居住地區(qū)的中間地帶。這里荒無人煙，只有各種野獸。黑人害怕摩爾人的騷擾，所以就放棄了在這里生活，而是遷到了南方，而摩爾人覺得這里太過貧瘠，所以不愿意在這里居住。其實，因為這里總會有各種老虎、獅子、豹子以及其他猛獸出沒，雙方才都不愿意占有這塊地方。因此，摩爾人只會偶爾來這里打獵。每次打獵，他們都會有兩三千人一起，看起來像一支軍隊，氣勢恢宏。事實上，我們沿著海岸線走了大約一百英里，白天只看到了大片的荒地，晚上就只聽到了各種野獸的嚎叫，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有一兩次，我在白天好像看到了加那利群島納里夫山的最高峰——特納里夫峰。于是我很想冒險，把船駛向那里?？墒且驗槟骘L(fēng)，我嘗試了兩次都失敗了。相對我們的長艇來說，海上的風(fēng)浪還是太大了。于是，我準(zhǔn)備繼續(xù)按照原計劃沿著海岸線航行。

我們離開那個地方之后，又有好幾次不得不上岸取水。特別是有一次，某個早上我們在一個比較高的小岬角拋了錨。當(dāng)時正趕上漲潮，我們只好躺在船上，等著潮水上漲之后再靠岸。看起來，蘇利并沒有什么耐心，總是東張西望。后來，他低聲跟我說，建議我們離岸邊遠(yuǎn)一點。他說：“你看，那邊有一頭可怕的怪獸，它睡得正香呢！”我沿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有一頭怪獸躺在小山的陰影之下，那是一頭兇猛的獅子?！疤K利，”我說，“你上岸去殺死它吧。”蘇利被我的話嚇壞了，他說：“我殺它？它一嘴就能吞掉我?！彼f的“一嘴”，就是“一口”的意思。我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吩咐他躺著別動，然后自己拿起那桿最大的槍，在里面裝滿了火藥，又裝了兩顆子彈。這桿槍的口徑很大，和滑膛火槍差不多。然后我又拿起一桿槍，裝了兩顆子彈。我在第三桿槍（我們一共有三桿槍）里裝了五顆比較小的子彈。我拿起第一桿槍，盡量瞄準(zhǔn)它的腦袋開了一槍，但是它躺著的時候前腿抬高，擋住了鼻子，所以我可能是擊中了它的膝蓋，打斷了它的膝蓋骨。它狂吼著跳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條腿被打斷了，馬上就又摔倒在地上，它用三條腿支撐著站了起來。它發(fā)出了非常刺耳的嚎叫，說真的，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這么難聽的嚎叫。我居然沒有打中它的腦袋，心中不免有些吃驚。這時候，獅子已經(jīng)準(zhǔn)備走了，我趕緊拿起第二桿槍，對著它的腦袋開了一槍，它轟然倒地，嚎叫聲也漸漸低下去，只是它依舊在不停地掙扎。這時候，蘇利的膽子變大了，讓我允許他到岸上去?！昂冒桑闳グ?！”我說。我的話音剛落，他就拿著一支短槍跳進(jìn)了水里，單手劃水往岸邊游去。他走到獅子面前，用槍口對準(zhǔn)它的耳朵開了一槍，這才讓它徹底死去。

我們這次打獵，只打到了一頭沒有用處的獅子，因為獅子肉根本沒法入口。我浪費了三發(fā)彈藥，只打了一頭沒有任何用處的獅子，不禁有些后悔。但是蘇利卻說，他必須得從獅子身上取一點肉。然后他回到長艇上，向我要了斧子?！疤K利，你要斧子做什么？”我問?！拔乙阉哪X袋砍下來?！彼f。不過，他帶回來的并不是獅子的頭，而是獅子的腳，這只腳簡直大得嚇人。

我想，也許獅子皮可以派上用場，就決定把獅子皮剝下來。于是，我就帶著蘇利一起去了。對于這件工作，蘇利看起來比我熟練多了，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我們用了整整一天時間，才把獅子皮剝下來，放到艙房頂上。在陽光的照射下，只過了兩天皮就干了。從那以后，我就躺在獅子皮上睡覺。

這次停船之后，我們又一直往南航行了十天或者十二天。船上的食物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于是我們只好省著吃，而且，除了取淡水，我們從不到岸上去。我的目標(biāo)是行駛到岡比亞河或者塞內(nèi)加爾河，也就是要駛到佛得角一帶。我希望能夠在那里遇到歐洲的商船。如果遇不到，我也不知道該駛向哪里，只能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尋找佛得角群島。又或者，就落到黑人手里，死在他們手上。我知道，來自歐洲的所有船只，不管是去幾內(nèi)亞海岸，還是去巴西或者東印度，都要經(jīng)過佛得角或者佛得角群島。總之，這場行動決定著我的生死，如果遇不上商船，我就只有死路一條。

上面我已經(jīng)說過，在這種決心的鼓勵下，我又航行了十天左右。我們的船駛過一些地方的時候，我看到陸地上有人居住，甚至有兩三個地方的人會站在岸上看著我們。我還看到，他們都是一些赤身裸體的黑人。有那么幾次，我想到岸上去跟他們交流一下，可是蘇利顯然比我高明多了，他說：“別去，別去。”雖然我們沒有靠岸，但我還是把船駛向了岸邊，好跟他們交流一下。我看到他們沿著海岸線，跟著我們的船跑出了很長一段距離。我注意到，他們大部分人手中都沒有武器，只有一個人手里拿著一根細(xì)長的棍子。蘇利告訴我，那是長矛，他們非常善于扔長矛，不但距離遠(yuǎn)，而且瞄得很準(zhǔn)。所以，我始終都跟他們保持著距離。我盡可能地用手勢跟他們交談，并用手勢告訴他們，我需要一些吃的。他們也用手勢讓我停船，并說會給我拿一些肉來。于是，我落下了帆，停住了船。他們之中的兩個人跑回了村里，過了不到半個小時就帶著兩塊干肉和一些糧食回來了。不過，我說不出這是些什么肉，也不知道那些糧食叫什么。雖然我們很想要這些食物，可是該怎么把它們拿過來呢？這可難住我了。我們不敢冒險上岸接近他們，他們對我們也十分畏懼。最后，他們想出了一個對我們雙方都比較安全的方法。他們把食物放在岸上，退后一段距離，等我們把食物拿上船，他們再走回岸邊。

我們用手勢向他們致謝，因為我們并沒有什么可以回報他們的。可是恰在此時，出現(xiàn)了一個向他們報恩的好機(jī)會。當(dāng)我們停靠在岸邊的時候，有兩頭猛獸恰好瘋狂地從山上沖向岸邊。我們猜測，是后面一只在追逐前面一只。至于是不是雄的在攆雌的，它們是在玩鬧還是在爭斗，我們都不得而知。我們不知道這件事是司空見慣還是難得一見。不過，在我看來，這是非常難得一見的，因為，首先，這些兇殘的猛獸通常只會在夜晚出現(xiàn)，第二，我們看到那些黑人驚恐萬分，尤其是女人。大家紛紛逃命去了，只剩下那個手里拿著長矛的人。不過，這兩頭猛獸看起來并不想去傷害黑人，而是一頭扎進(jìn)海里，在海水里游來游去，似乎在嬉戲。后來，其中的一頭游到了我們的船跟前，這比我預(yù)料的距離近得多。不過，我早就做好了對付它的準(zhǔn)備，因為我已經(jīng)在第一時間把槍裝上了彈藥，還讓蘇利把另外兩桿槍也裝好了彈藥。等它游到了我的射程范圍之內(nèi)，我果斷瞄準(zhǔn)它的腦袋開了槍。它被我打中了，沉到了水里，但是很快又浮到水面上來，不停地翻騰，垂死掙扎著。然后，它就往岸邊游去。不過，我給它的那一槍是致命的，而且它又嗆了海水，它還沒游到岸邊就死去了。

我無法形容那些可憐的黑人在聽到槍聲和看到火光的時候有多么驚恐。其中的幾個人嚇得半死，直接坐在了地上。等到他們看到那頭猛獸已經(jīng)沉到海水中死去了，而我在用手勢招呼他們?nèi)グ哆叺臅r候，他們才回過神來，到岸邊尋找那頭猛獸的尸體。我根據(jù)水里的血跡發(fā)現(xiàn)了它所處的位置，就用繩子把它套住，把繩子的一端遞給黑人，讓他們使勁往岸上拖。等到他們把它拉上岸，才看出那是一頭非常奇特的豹子。這頭豹子渾身都是斑點，看起來非常漂亮。黑人們都舉起雙手，表示非常驚訝，不知道我是怎么把它打死的。

另外一頭魔獸受到了槍聲和火光的驚嚇，迅速游回岸上，沿著來時的路逃回了山上。由于距離太遠(yuǎn)，我無法分辨那是一頭什么野獸。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那些黑人想吃豹子肉。我當(dāng)然非常樂意，這可以當(dāng)成是我送給他們的禮物，以示我的友好。我用手勢告訴他們，他們可以收下這頭豹子；他們對我十分感激。很快，他們就開始剝豹子皮了。他們沒有刀子，用的是削薄的木片，但是速度卻比我用刀子要快得多。他們想要送給我一些肉，但是我拒絕了，表示我要全部送給他們，卻用手勢表示我想要那張豹子皮。他們非常豪爽，馬上把豹子皮送給我，還給我很多食物。雖然我說不出這是些什么食物，不過我還是全部都收下了。然后我又用手勢向他們表示，我需要一些水。我把一只罐子拿在手里，罐口朝下，表明它是空的，我希望他們能夠給我裝滿水。他們馬上就向自己的同伴高喊，很快，兩個女人就帶著一大桶水跑來了。那個大桶應(yīng)該是用泥做成之后，又在太陽底下曬干的。她們把大桶放在地上，就后退了一段距離，我和蘇利帶著三只水罐上岸，把它們?nèi)垦b滿。那兩個女人也和那些男人一樣，全身赤裸。

現(xiàn)在，我們總算有了不是太好的食物——塊根和谷物，還有淡水。于是，我們告別了這些黑人，又連續(xù)航行了大概十一天，中間一次都沒有上岸。有一天，我看到在距離我們五六里格的前方，有一片陸地長長地突出在海里。于是我駛離海岸線，朝著那個岬角駛?cè)?。在距離海岸兩里格的地方，我繞過了這個小岬角，發(fā)現(xiàn)岬角的另一邊海里也有陸地。于是我堅信，那是佛得角，那些島嶼就是佛得角群島。可是，佛得角和佛得角群島距離我還有一段距離，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要是遭遇大風(fēng)，只怕我無法到達(dá)其中的任何一個地方。

我感到非常難以抉擇，只好悶悶不樂地走進(jìn)艙房坐下，讓蘇利去掌舵。突然，他大聲喊道：“主人，主人，有一艘大帆船！”這個傻小子嚇壞了，他還以為原來的主人會派出一些船來追捕我們，這就是其中的一艘船。而我卻知道，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駛出很遠(yuǎn)，他們絕對不會追過來。我跳出艙房一看，不但立刻就看到了他說的那艘船，還看出了那是一艘葡萄牙船。我想，它應(yīng)該是去幾內(nèi)亞販賣黑人的。我觀察它的航向，發(fā)現(xiàn)它要去另一個地方，根本不想靠岸。于是，我張起了所有的帆，拼命駛向大海，盡可能獲得與他們交談的機(jī)會。

雖然我張起了所有的帆，但是卻發(fā)現(xiàn)，我根本無法趕到他們前面去。還沒等到我發(fā)出求救信號，他們就會駛離我們。我張開所有的帆，全力追趕了一會兒，就陷入了絕望。沒想到他們似乎通過望遠(yuǎn)鏡看到了我們，發(fā)現(xiàn)我的船是一艘歐洲小艇，猜測這是從一艘失事的大船上放下來的，就落下帆等著我們?？吹剿麄兊呐e動，我深受激勵，就找出了原來主人留在船上的旗幟，向他們發(fā)出信號，表明我們的船只遇難了，然后我又開了一槍。這一切他們都看在眼里，后來他們告訴我，雖然他們沒有聽到槍聲，但是他們看到了煙。看到我發(fā)出的信號之后，他們就停下來等著我們。大概過了三個小時，我終于靠近了他們的船。

他們分別用葡萄牙語、西班牙語和法語問我是做什么的，但是我根本聽不懂他們的問話。最后，船上的一個蘇格蘭水手大聲跟我打招呼，我告訴他我是英格蘭人，剛剛從薩累的摩爾人手里逃脫。于是，他們不但讓我上了船，還友好地接納了我和我所有的物品。

第四節(jié) 在巴西

原本我的境遇是十分悲慘和絕望的，而現(xiàn)在，我總算是脫離苦海了。這種喜悅之情，真的難以用語言描述。我告訴船長，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送給他，來報答他的救命之恩。但是他非?？犊馗嬖V我，他不會要我的任何東西，到達(dá)巴西之后，他會把我的東西如數(shù)奉還。他說：“我救下你，就和我樂意救助自己一樣，是毫無條件的。萬一哪天我運氣不好，也許會落到你這樣的境地，再說，”他說，“我把你帶到巴西，你遠(yuǎn)離故土，要是我再拿走你的東西，你只能在那里忍饑挨餓，這不是相當(dāng)于我救了你的命，又要了你的命嗎？不，不，英格蘭先生，”他說，“我的英格蘭先生，我把你帶去那里，不會向你索要任何東西。你還得靠這些東西生活，還要當(dāng)作回家的路費?！?/p>

他的話非常厚道，行動也非常正直，他還叮囑船員們，不準(zhǔn)動我的任何東西。后來，他還親自保管我所有的東西，并給我列了一張清單，以后我就可以憑這張清單取回自己的東西了。清單里連我的瓦罐都沒有漏掉。

我的長艇是非常不錯的，船長看到之后就對我說，他想買下我的長艇，留在他的大船上使用，讓我開個價。我告訴他，他對我如此慷慨，我不好意思要高價，讓他隨便出多少錢都可以。他說，他會先給我一張票據(jù)，等到了巴西之后，他會付給我八十個每枚值八雷阿爾的銀幣（舊時西班牙銀幣，價值等于八個雷阿爾，上面有一個“8”字。）買下我的長艇。如果到了巴西之后，有人開出更高的價格，他愿意補(bǔ)足差價。他還說，想用六十個每枚值八雷阿爾的銀幣買下蘇利，對此，我十分不舍。我并非不想把蘇利給船長，只是不想出賣這個可憐孩子的人身自由。他對我忠心耿耿，還幫助我獲得了自由。我向船長解釋了不想賣掉蘇利的原因，他覺得我說得在理，就提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如果蘇利愿意成為基督徒，他就給蘇利寫一張字據(jù)，十年之后讓蘇利恢復(fù)自由。船長已經(jīng)這么說了，再加上蘇利自己也表示愿意跟著船長，于是我就同意了。

過了大約二十二天，我們順利抵達(dá)巴西，將船停在諸圣灣。既然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擺脫了困境，就該為下一步行動做打算了。

船長對我如此慷慨，讓我終生銘記。他不但沒有收我的船費，還出價二十達(dá)克特（一種金幣或銀幣名，舊時在歐洲很多國家通用。）買下了我的豹子皮，花四十達(dá)克特買下了我的獅子皮，并將我所有的東西如數(shù)奉還。他把我愿意出售的東西都買了下來，比如那箱酒，兩桿槍，以及我做蠟燭剩下的黃蠟?？傊?，我所有的貨物一共賣出了二百二十個每枚值八雷阿爾的銀幣，我就帶著這筆錢踏上了巴西海岸。

我剛到巴西不久，船長就把我介紹到了一個人家。那家的主人非常正直，像船長一樣善良，他擁有一個種植園和一個制糖廠。我在他家里住了一段時間，學(xué)會了種植甘蔗和制造蔗糖。我看到，種植園主們都過得十分愜意，很快就積累了大筆的財富。于是我想，如果我被批準(zhǔn)在巴西定居，我也要做一個種植園主。同時我還決定，要想辦法讓人把我留在倫敦的那筆錢給我匯過來。為此，我弄了一份入籍許可證，還拿出所有的錢財買了一些沒有開墾過的荒地。此外，根據(jù)我即將從英國收到的那筆錢的數(shù)目，我為自己經(jīng)營的種植園和定居擬訂了一個計劃。

我有一個鄰居，他是葡萄牙人，出生在里斯本，但是他的父母卻是英格蘭人。他叫威爾斯，和我的處境差不多。我之所以叫他鄰居，是因為我們倆的種植園相鄰。我們兩個經(jīng)常往來。他和我一樣，都沒有多少資金。剛開始的兩年時間，我們只種植莊稼。隨后，我們的收入增加了，種植園也步入了正軌。第三年的時候，我們開始種植煙草，并各自購買了一大片土地，準(zhǔn)備來年種植甘蔗。不過，我們都感到勞動力不足。這時候我意識到，把我的蘇利讓給別人，真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唉，我向來都會把事情辦得很糟糕，這次犯錯也沒什么可奇怪的?？v然現(xiàn)在后悔也于事無補(bǔ)?，F(xiàn)在的生活與我的天性完全不相稱，跟我向往中的生活也是截然相反的。當(dāng)初我為了過上向往的生活，不惜背井離鄉(xiāng)，將我父親所有誠懇的勸告拋到腦后?，F(xiàn)在，我正在進(jìn)入中間階層，也就是我父親說的平民生活的上層。父親曾經(jīng)這樣勸過我，而且我要是想過這樣的生活，完全可以留在家中，為什么要跑到異國他鄉(xiāng)來折騰自己呢？我經(jīng)常告訴自己，如果我想過這樣的生活，完全可以留在蘇格蘭跟我的好朋友一起干，我為什么要千里迢迢來到這舉目無親的荒山野嶺，跟這些野蠻人一起干呢？在這里，我遠(yuǎn)離塵世，根本無法得知我認(rèn)識的任何人的消息。

每當(dāng)我想起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心中總是充滿了懊悔。除了那個鄰居，我?guī)缀鯖]有可以交流的人。我除了埋頭干活，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我感覺我就像是被人丟棄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島上一樣，整個島上只有我一個人。仔細(xì)想來，這世間的一切都是十分公道的。每個人在把自己當(dāng)前的處境和處境更糟的人相比時，老天爺總是會交換他們的處境，好讓他們自己去體會，自己過去根本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說，這世間的一切都是十分公道的，要是我繼續(xù)過這樣的生活，我很有可能變成一個非常有錢的人。可是，我卻總是把當(dāng)時的生活比喻成獨處荒島，不曾想，我以后真的會孤獨地生活在荒島上。

在我的種植園快要走上正軌的時候，我的朋友，就是那位從海里把我救到巴西的船長，準(zhǔn)備返航了。他的船在巴西停留了將近三個月，裝了一些貨，也為出海做準(zhǔn)備。我告訴他，我在倫敦還有一筆錢。于是，他給我提出了一個友好又真誠的建議：“英格蘭先生，”他說，他一直這么稱呼我，“你給我寫一份我的身份證明，再給我一封正式委托書，讓那位在倫敦保管你錢財?shù)娜税涯愕腻X匯到里斯本，匯到我指定的人名下，讓他用這筆錢給你置辦一些能夠在這里派上用場的貨物。等我回來的時候，如果上帝保佑，你就可以用我運來的貨物賺錢了。不過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世事變化無常，你不如只用你一半的資金，也就是一百英鎊先來冒一次險。如果這一次非常順利，你就可以用這個辦法把另外一半的錢拿回來。萬一不幸失敗了，你還有剩下的一半錢，不必?fù)?dān)心手頭緊張。”

船長的這個建議考慮得十分周全，而且是出于好意，我想，這對我來說應(yīng)該是最好的方法了。于是，我按照船長說的，給保管我存款的那位太太，也就是已故的英格蘭船長的妻子寫了一份船長的身份證明，并寫了一份委托書交給了船長。

在我寫給那位太太的信中，我詳細(xì)地描述了我所有的經(jīng)歷，我是怎么被俘獲并變成了奴隸，又是怎么重獲自由，并在海上遇到了這位葡萄牙船長，船長是怎樣對我萬般呵護(hù)，我現(xiàn)在又是怎樣的一種境況。我還列了一個單子，上面詳細(xì)地寫著我需要的所有貨物。那位正直的船長抵達(dá)里斯本之后，想辦法聯(lián)系了當(dāng)?shù)氐膸讉€英國商人，將我的吩咐和記載著我所有冒險經(jīng)歷的材料轉(zhuǎn)交給一個倫敦商人，這個倫敦商人又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轉(zhuǎn)告給了那位太太。于是，那位太太不但把錢拿了出來，還自己花了一筆錢給那位西班牙船長送了一份厚禮，來報答他的恩情。

那位倫敦商人用這一百鎊購買了船長開的清單上的所有貨物，發(fā)到里斯本交給了船長，而船長又把所有的貨物安全地運到了巴西。這些貨物中，還包括我沒有想到（因為我對經(jīng)營種植園并不熟悉）但是船長想到的一些東西，比如經(jīng)營種植園所需的工具、鐵制品和用具，這些東西都對我很有幫助。

這些貨物運到巴西的時候，我十分驚喜，覺得自己發(fā)了大財。我那位能干的管家，就是那位船長，還拿出五英鎊（這是我的朋友送給他讓他購買禮物的）買下了一個奴仆，期限是六年。他把奴仆帶給我，卻不要我的任何酬勞。后來我軟磨硬泡，才讓他收下了我自己種植的煙葉。

除此之外，我那些棉布、毛料和粗呢都是地道的英國貨，這些東西在這個國家價格很高，而且很受歡迎。我想辦法把這些貨物全部賣了出去，賺回了四倍的利潤。如今，我的種植園的發(fā)展情況已經(jīng)超過了我那個可憐的鄰居。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了一個黑奴和一個歐洲奴仆。我說的這個奴仆，并不是前面提到的船長為我買下的那個。

但是，人有了錢之后，經(jīng)常會胡作非為，給自己帶來麻煩。我的情況就是這樣。第二年，我的種植園大獲成功。我的地里產(chǎn)出的煙葉不但可以供應(yīng)當(dāng)時所需，還多出了五十大包，每一包的重量都在一英擔(dān)（1英擔(dān)相當(dāng)于英國的112磅。）以上。這些煙葉被烤得香氣四溢，碼放得十分整齊，只等著從里斯本來的商船把它們拉回去?，F(xiàn)在，我的生意做得不錯，手里也有錢了，于是，我的腦海里又出現(xiàn)了很多不切實際的計劃和夢想。這些不切實際的念頭，往往能毀滅最有頭腦的商人。

如果我繼續(xù)這樣干下去，將來一定會比現(xiàn)在幸福得多。我的父親曾經(jīng)勸說我，要過安分守己的平靜生活，他說，只有中間階層的人才會獲得幸福。然而冥冥之中，還有別的事情在等我，我所遭受的困難，全都是我自己造成的。這些苦難讓我更加不幸，我以后每次回想起來都倍加悔恨。天意和自然都在告訴我，我應(yīng)該順應(yīng)它們，肩負(fù)起責(zé)任，努力過上幸福的生活。然而，我卻執(zhí)迷不悟，死守著我愚蠢的航海愿望，最終落得一敗涂地。

既然我曾經(jīng)從父母身邊逃離，現(xiàn)在自然也不會安守本分。我原本可以通過經(jīng)營種植園來發(fā)財致富，可是我卻幻想著用一種不切實際的手段，盡快獲得財富。于是，我很快就墜入了苦難的深淵，這是人世間最為不幸的深淵。而且，它還會讓人保持健康，不至于要人性命。

現(xiàn)在，讓我來詳細(xì)描述我的這部分遭遇吧。你們可以想象，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在巴西居住了將近四年，并通過經(jīng)營種植園獲得了一筆財富，而且我的境況越來越好。我已經(jīng)可以熟練地使用當(dāng)?shù)氐恼Z言，還和一些種植園園主以及港市的商人成了朋友。我所說的港市，就是圣薩瓦爾多。我跟他們聊天的時候，說起我曾經(jīng)去幾內(nèi)亞沿岸航行過兩次，并與當(dāng)?shù)氐暮谌俗隽私灰?。我告訴他們，在那里做生意非常容易，用一些假珠子、玩具、刀子、剪刀、斧子、玻璃首飾之類的小玩意兒，就能換回很多金沙、白豆蔻種子和象牙，甚至還能換回一些黑奴。

每當(dāng)我談起這些事情，他們總是聽得非常認(rèn)真，特別是在我談到黑奴的時候，他們更是興致勃勃。當(dāng)時，經(jīng)營黑奴販賣的人并不多。想要販賣黑奴，必須得到西班牙國王和葡萄牙國王的許可。販賣黑奴是由國家壟斷的，所以巴西進(jìn)口的黑奴數(shù)量有限，而且價格很高。

有一次，我跟幾個熟悉的種植園園主和商人聚到一起，又非常起勁地聊起了這個話題。第二天一早，其中的三個人就來找我，說他們反復(fù)思考了我昨天晚上的談話，特地來跟我提一個建議，但是我必須對此保密。然后他們告訴我，他們想要裝備一艘船，到幾內(nèi)亞去一次。因為和我一樣，他們都擁有種植園，又總是受到奴仆不足的困擾。他們不可能公開這個買賣，因為他們把黑奴帶回來之后，也不能公開出售，所以他們只打算去幾內(nèi)亞一次，把黑奴偷偷帶回來，分到各自的種植園里去。總之，他們來就是要問我愿不愿意到他們的船上去負(fù)責(zé)商務(wù)，處理和幾內(nèi)亞的交易事務(wù)。他們說，我不必拿出一分錢，就可以得到和他們數(shù)量一樣多的黑奴。

不得不說，要是他們向一個沒有在此定居也沒有種植園（而且這個種植園發(fā)展不錯，看起來能夠賺一筆大錢，而且還購買了很多設(shè)備）的人提出這個建議，的確很有吸引力。而我呢，我已經(jīng)涉足種植園好幾年了，而且已經(jīng)立足，不必再從頭開始，只需要把現(xiàn)有的種植園好好經(jīng)營個三四年，再讓人把我存放在倫敦的一百英鎊匯過來，加上我那點小積蓄，想要賺個三四千英鎊簡直是易如反掌，而且這個數(shù)字還會不斷增加。對于處于我這種境況的人來說，想要參加這次旅行，簡直荒唐透頂。

但是，我注定就是一個自尋死路的人，對于這個提議毫無抵抗力，就像我當(dāng)初無法抵抗那些異想天開的計劃，根本不把父親的忠告放在心上一樣。總之，我告訴他們，只要他們在我離開的這段日子幫我照料我的種植園，而且萬一我遭遇不幸，他們會按照我的遺囑處理我的種植園，我就很高興和他們一起前往幾內(nèi)亞。他們馬上拍著胸脯保證，一定會按照我說的做，還立下了字據(jù)，保證會遵照我的意思。于是，我立了一份正式的遺囑，將我的種植園和財產(chǎn)做了妥善的安排。在我去世之后，救過我性命的那位船長將會成為種植園和財產(chǎn)的全權(quán)繼承人，但是他應(yīng)該按照我的遺囑來處置我的財產(chǎn)：他自己留下一半，剩下的一半寄到倫敦。

總之，我采取了所有可能的措施來竭力保護(hù)我的財產(chǎn)，并讓我的種植園維持運營。但是，如果我能用一半的心思來觀察我當(dāng)時的處境，判斷出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我是絕對不會放棄自己欣欣向榮的事業(yè)不管，扔下唾手可得的利益，不顧一切地出海航行的。可以說，這種航行到處充滿危機(jī)，一不小心就可能喪命。而且我自己也很清楚，我是總會遇到各種不幸的。

可是，我將我的理智丟到了腦后，只是聽從命運的安排，遵從自己的妄想，不撞南墻不回頭。于是，我們裝備好船只，裝載好貨物，合伙人們也按照合同把我安排的事情全部妥善處理。一六五九年九月一日，在這個不幸的日子里，我登上了船。八年前的那個九月一日，我這個蠢貨違抗父母的命令離開了赫爾，讓自己過得十分悲慘。

第五節(jié) 遭遇風(fēng)暴

船上裝載的貨物大概有一百二十噸重，還有六門大炮，除了船長、他的傭人和我之外，還有十四個人。我們的貨物沒有大件的，大多都是一些適合交易的小玩意兒，比如假珠子、玻璃掛件、貝殼，還有一些不常見的小首飾，尤其是小玻璃鏡、刀子、剪刀、斧子之類的。

我登船的當(dāng)天，船就出發(fā)了，沿著海岸線一直向北行駛。按照計劃，在行駛到北緯十度或者十二度之后，我們就全帆航行，直奔非洲而去。當(dāng)時，大部分從南美前往非洲的船都沿著這條航線行駛。天氣還不錯，只是太過炎熱。我們沿著巴西海岸線，一直到了距離圣奧古斯丁角頂部不遠(yuǎn)的地方，才離開海岸線，駛向大海，航向是東北偏北，看起來我們要駛向費爾南多德諾羅尼亞島，再越過那些島往西航行。我們一直沿著這條航線航行了大概十二天，然后穿過了赤道。我們最近一次觀測發(fā)現(xiàn)，我們抵達(dá)了北緯七度二十二分。沒想到，這時候突然刮起了颶風(fēng)。剛開始是東南風(fēng)，后來變成了西北風(fēng)，最后又變成了東北風(fēng)。這陣東北風(fēng)實在是太猛烈了，接下來的十二天，我們只能隨波逐流，聽天由命。大風(fēng)吹得我們的船急速向前，我們卻什么都做不了。在這十二天里，我每天都擔(dān)心葬身大海，船上的其他人也覺得要性命不保了。

我們深受這種風(fēng)暴的折磨，已經(jīng)是十分驚恐了，此時船上卻有人突然感染了熱病，一命歸西。還有一個人和那個傭人被風(fēng)浪卷到大海里。到了第十二天，風(fēng)浪稍微平息了一些。船長盡其所能進(jìn)行了觀測，他發(fā)現(xiàn)此時我們的船大概在北緯十一度，但是在圣奧古斯丁角以西二十二經(jīng)度。因此他斷定，此時我們在亞那海岸或巴西北部，已經(jīng)駛過了亞馬遜河，正在朝奧里諾科河航行。船長找到我，商量我們該走哪條航線。因為船已經(jīng)開始漏水了，而且船身損毀嚴(yán)重。他主張，我們應(yīng)該把船開回巴西海岸。

我堅決反對這么做。我和他一起查看了美洲沿岸的航海圖，得出的結(jié)論是，那里根本沒有人煙，無法得到援助。只有進(jìn)入加勒比群島那個圈子，我們才有可能獲救。于是，我們決定駛向巴巴多斯島。只要我們能夠遠(yuǎn)離海岸，避開墨西哥灣的逆流，我們就有可能在半個月內(nèi)抵達(dá)那個島。因為我們?nèi)绻恍蘅槾?，補(bǔ)充食物和人員，是無法到達(dá)非洲海岸的。

計劃確定后，我們就改變了航線，朝著西北偏西的方向航行，希望可以到達(dá)一座英屬海島，獲得救援?？墒?，由于受到了別的影響，我們的航行方向又改變了。當(dāng)我們航行到北緯十二度十八分時，又遇到了一陣風(fēng)暴。這次風(fēng)暴的兇猛程度并不遜色于前一次，一直把我們的船往西刮，最終讓我們脫離了當(dāng)時貿(mào)易的正常航線。以當(dāng)時的情形來說，就算我們不會葬身大海，也會隨時面臨被野人吃掉的危險，幾乎沒有可能回到祖國了。

在這樣的風(fēng)暴襲擊下，我們備受煎熬。有一天早上，我們之中有個人突然大叫一聲：“陸地！”聽到他的話，我們內(nèi)心都生出了一絲希望，趕緊跑出艙房，看看我們到了哪里。沒想到船突然擱淺在一片沙灘上，根本無法動彈。滔天巨浪不斷拍打著船身，浪花飛濺，我們感覺自己馬上就性命不保了。為了避免浪花打到身上，我們?nèi)颊伊穗[蔽的地方藏了起來。

沒有親身體驗過的人，是沒法想象我們當(dāng)時身處這樣的境況中有多么驚慌失措。我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是被風(fēng)暴刮到了什么地方，是海島還是大陸，附近有沒有人煙。這時候，風(fēng)勢已經(jīng)稍微減小了一些，但是依舊非常兇猛。我們并不知道這艘船還能支撐多久，也許它隨時都會變成碎片，除非出現(xiàn)奇跡，風(fēng)向突然發(fā)生改變?？傊覀冏谝黄?，面面相覷，等候死神的到來?？雌饋泶蠹叶家呀?jīng)做好了赴死的準(zhǔn)備，因為這個時候我們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或者說是束手無策。眼下我們有且僅有的安慰就是，船還沒有變成碎片，而且船長說風(fēng)勢已經(jīng)越來越小了。

雖然我們也覺得風(fēng)勢在慢慢變小，可是我們的船擱淺在沙灘上動彈不得，我們根本沒辦法把它拖回海里。我們束手無策，只想盡可能活命。在風(fēng)暴來臨之前，我們的船尾上有一只小艇，但是被大風(fēng)吹到船舵上松動了，然后從船上掉了下去，不知道是沉到了海里還是被風(fēng)吹走了，所以我們壓根兒就對它不抱希望了。我們的船上還有一只小艇，可是問題就在于，該怎么把它放到海里去呢。但是現(xiàn)在時間緊迫，我們根本沒有辦法去爭論，因為那艘船隨時都可能變成碎片，甚至有人說，船已經(jīng)破了。

情況緊急，大副用吊貨索把小艇吊了起來，其他人齊心合力，將小艇放到了大船旁邊。然后，我們十一個人（此處有誤。作者說船上除了船長、他的傭人和我之外，還有十四個人。后來有一個人死于熱病，兩個人死于海中，應(yīng)該還剩下十四個人。）全都上了小艇?，F(xiàn)在，我們的命運就掌握在上帝和風(fēng)浪手中了。雖然風(fēng)勢已經(jīng)小了很多，但是大海中依然波濤洶涌。荷蘭人將狂暴的大海稱為“怒?！保喼痹偾‘?dāng)不過了。

現(xiàn)在，我們的處境十分危險，因為我們都看到波濤多么兇猛，那我們的小艇是絕對承受不住的，最終只能葬身大海。且不說我們沒有帆，就算是有帆也用不了。我們只好使勁劃槳，駛向陸地。我們的心情十分沉重，如同死刑犯被押赴刑場一樣。因為我們心里都很清楚，小艇一靠近海岸，就會被浪頭擊成碎片。不過，我們只能聽從上帝的安排。在風(fēng)的作用下，我們的小艇迅速往岸邊靠攏。與此同時，我們的雙手也在不停地劃槳，這無疑是讓死神來得更快一些。

至于等待我們的陸地是巖石還是沙灘，是陡峭還是平坦，我們根本無從得知。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夠進(jìn)入一個海灣或者河口，然后憑著好運將小艇劃進(jìn)去。也許那里的風(fēng)能夠被陸地?fù)踝。Ｃ鏁容^平靜。但是，這一切都只是我們的幻想，隨著和海岸的距離越來越近，我們漸漸發(fā)現(xiàn)那里比大海更加可怕。

我們劃著槳，更多的是被風(fēng)吹著，往前行駛了大概一里格，一個排山倒海的巨浪突然沖了過來，打在了小艇的尾部，這無疑是給了我們的小艇致命一擊?？傊?，這個巨浪來勢洶洶，一下就把我們的小艇打翻了。我們所有人都落到了海里，而且被分散開來。我們甚至都來不及喊一聲：“?。∩系?！”就落到了海水里。

剛落水的時候，我的頭腦一片混亂，實在是難以言表。雖然我的游泳技術(shù)比較高超，但是身處這樣的驚濤駭浪，我根本沒有辦法浮出來喘一口氣。波浪一直追逐著我，或者說是將我沖到了岸邊。等到浪勢退去，我就被留在了半干的岸上。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被灌了很多海水，只剩下一口氣。等我漸漸緩過氣來，頭腦也慢慢清醒了。我看到，那片重要的陸地距離我比想象中的要近，我就迅速站起身來，拼命地跑過去，避免被下一個浪頭卷入大海。但是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我根本無法避開海浪，因為那像高山一樣的浪頭已經(jīng)氣勢洶洶地向我撲過來了，我無法抗拒，也沒有力氣抗拒它。于是，我只好屏住呼吸，浮到水面上，盡力游向岸邊。我現(xiàn)在唯一擔(dān)心的是，既然海浪涌過來的時候能夠把我沖向海岸，那就不能在它退回去的時候再把我卷向大海。

一個巨浪撲過來，一下把我埋進(jìn)水中二三十尺深。我感覺到，有一股力量迅速地把我沖向岸邊。同時，我屏住呼吸，努力向岸邊游去。我一直屏住呼吸，感覺自己已經(jīng)到達(dá)了極限。突然，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上浮，腦袋和雙手露出了水面，我一下子松了一口氣。雖然我在水面上的時間只有短短的兩秒鐘，但是我還是迅速恢復(fù)信心，換了口氣，勇氣也大大增加了。雖然我又被海水吞沒了很長時間，但我還是勉強(qiáng)支撐住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水勢慢慢減弱了，就拼命在后退的巨浪中往前掙扎。終于，我感覺自己腳踏實地了，就站住喘了一口氣，等到身上的海水落盡，就用盡我最后一絲力氣跑到岸邊?？墒羌幢氵@樣，我還是無法避免被巨浪折磨。巨浪再一次氣勢洶洶地從我身后沖過來，我又一連兩次被卷起來，推向平坦的陸地。

這兩次巨浪的襲擊，尤其以后一次最為嚴(yán)重，這次差點讓我喪命。因為海浪把我向前推時，一下讓我撞到了一塊石頭上。撞擊的力量如此之大，讓我馬上失去了知覺。一時之間，我根本毫無辦法解救自己，因為這一撞剛好撞到了我的胸口，讓我?guī)缀跬覆贿^氣。要不是我迅速回過氣來，肯定會在海水中窒息而死。但是，在第二個浪過來之前，我已經(jīng)蘇醒了，看到海水又要沖過來了，我就趕緊抓住一塊巖石，屏住呼吸，等待海水退去?，F(xiàn)在，波浪已經(jīng)沒有以前那么高了，我距離陸地也不遠(yuǎn)了，于是我緊緊抱住巖石，波浪剛一退去，我就迅速往岸邊跑去。此時我距離岸邊已經(jīng)很近了，下一個浪頭只是把我全身打濕了，并沒有把我卷回海里。我迅速往前跑了一陣，到了岸邊，爬上岸邊的巖石，坐在了草地上?，F(xiàn)在，我已經(jīng)擺脫危險，海浪再也無法襲擊我了，我心里一下輕松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