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札記

黃靈庚

《古詩十九首》1雅稱“五古之原”2。無論從風(fēng)神氣度，抑或韻律、寄興、托寓等表現(xiàn)手法，均臻至于完美無瑕之境界，標(biāo)志兩漢“五言”詩體成業(yè)已熟。十九首非作于一人，一時，一地，內(nèi)容龐雜，或抒其逐臣棄婦之感，或寄其朋友契闊之情，或發(fā)其游子他鄉(xiāng)之思，或敘其生離死別之思，然渾融一體，若出于一人之手，一人之懷者。信自《三百篇》《楚辭》以來，曠古未有之奇構(gòu)也。余于漢詩素?zé)o研究，惟應(yīng)趙先生會議之邀，乃誦讀《古詩十九首》，方悟古人每言學(xué)詩須從漢五言詩始之道理，且涵詠玩味既已，于字句之間亦不無剩義。據(jù)李善、五臣舊注，聊申己見，則為“札記”若干條，以質(zhì)之于高明，幸恕其鄙陋，有以辱教焉。

1.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3

李善注：“《韓詩外傳》：‘《詩》：代馬依北風(fēng)，飛鳥棲故巢?！圆煌局^也。”

李周翰注：“皆思舊國。”

按：此詩之意，敘朋友二人“生別離”之苦。二人情投意合，然一者赴北，一者走南，相隔萬里，天各一方。胡為中國之最北，越為中國之極南，皆絕遠(yuǎn)之區(qū)，本是胡馬、越鳥棲居之地，而吾與汝竟分別居之?！暗缆纷枨议L”，期會已不可再。故“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二句，非寄興“不忘本”“思舊國”者，喻“生別離”分隔之遠(yuǎn)也。至于二人何以走越赴胡？是否“逐臣”遠(yuǎn)斥之邊陲之地？皆不得而知。然“浮云蔽白日”之喻，似見其出朝遠(yuǎn)赴之消息?！坝巫印痹普?，猶寄食宦客也。“不顧返”，言二人既不能歸朝廷，又不得返故鄉(xiāng)也?！八季敝熬?，非指君上，而指“生別離”之友也。

2.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4

呂延濟(jì)注：“‘努力加餐飯’，自逸之辭。”

按：努力，究為何義，古皆未解。郭在貽謂“努力”，非“勉力”，猶“保重”“自愛”之義，且以《三國志》卷九《魏書·諸夏侯曹傳》裴注引《魏末傳》“君方到并州，努力自愛”等為書證，“漢魏六朝隋唐時期”之新義。5是也。然其引例無見于漢世典籍者?？肌稘h書·外戚傳·孝成趙皇后》：“告?zhèn)ツ埽号︼嫶怂帲豢蓮?fù)入?！贝恕芭Α?，猶“保重”“自愛”之意。當(dāng)補(bǔ)之。又，《史記·信陵君竊符救趙》：“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贝撕钌８９诱Z，言公子自己保重啊，老臣不能跟從了。勉，蓋亦有“保重”“自愛”之義。

3.盈盈樓上女，皎皎當(dāng)窗牖。6

李善注：“《廣雅》曰：‘嬴，容也?！c嬴同，古字通?！?/p>

呂向：“盈盈，不得志貌?！?/p>

按：李注是也。五臣非是。明方以智《通雅》卷九“??猶盈盈”條：“《方言》曰：‘娥、?，好也。秦曰娥，宋、魏曰??！痹唬骸远鸲?，??也?！?音盈。按聲義如此，再無他見。則十九首之‘盈盈樓上女’，即此??矣。漢時即分別之，造此‘?’字?！币詾椤坝北咀肿鳌??”，蓋亦無余蘊(yùn)矣。然則“盈”為盈滿，嬴為贏余，皆有多義，故引申為美好也?！赌吧仙！贰坝健保酁槊篮?，則不專于女容也。下文《庭中有奇樹》“盈盈一水間”，劉良注：“盈盈，端麗貌?！眲t亦同此義。

4.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jì)D。7

李善注：“《史記》：‘趙王遷母，倡也?！墩f文》：‘倡，樂也?！^作妓者?！?/p>

呂延濟(jì)注：“昔為倡家女，有伎藝未用時也。”

按：王獻(xiàn)唐云：“《九章·抽思》有‘少歌’、有‘倡’、有‘亂’，樂節(jié)分為三種。大抵‘少歌’之前為普通歌調(diào)。少猶小，至此聲調(diào)降低。又至‘倡’，則聲大矣。唱后之亂，更大合唱矣?！毒鸥琛分稏|皇太一》，言‘安歌’，言‘浩倡（唱）’。安歌，即普通歌調(diào)。浩倡，即聲大之倡。只不言‘少歌’、‘倡’、‘亂’，此殆安歌也?！洞笳小贰幒完柊ⅰ?，正與《淮南》字同。王注：‘揚(yáng)，舉也。阿，曲也?！裢踝⒅?，蓋名‘唱啊’，在楚國當(dāng)時已沿為歌調(diào)之定名矣。其言謳和等，謂以謳歌和之。楚、蔡接圵，蔡能謳，楚亦能之。徒歌曰謳。徒乃步行，猶言行吟，蓋且唱且走，亦似秧歌。惟不言‘扭’。今山左之謳，已演變戲劇矣。倡，本不分男女，后專指女，又造‘娼’字。而字書訓(xùn)‘倡’為‘女樂’，沿后世之俗也。唱、舞，古多合演。舞則身肢動搖，搖、優(yōu)音義相通，因有‘倡優(yōu)’之名?！?span >8其以樂節(jié)說“倡”字之義，足破千古惑矣?！俺遗闭撸q今云“女高音歌手”也。倡、娼亦古今字。

5.人生天地間，忽如遠(yuǎn)行客。9

李善注引《列子》：“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p>

按：善注妙達(dá)詩旨。此詩感嘆“人生之長勤”也。古者凡謀生為宦者，皆去離故居而遠(yuǎn)行之，顛沛勞苦，至死而不得歸反。意謂人之生于天地之間者，皆屬遠(yuǎn)行之客。然則何日是歸期耶？必命終之時也。是以至今猶謂“生人”為“客人”，人死為“回老家”者也。明馮時可《雨航雜錄》：“《離騷》：‘秋之為氣也，憭慄兮若遠(yuǎn)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菙?shù)語杳渺悽清，味之不窮。古詩十九首有‘人生天地間，忽如遠(yuǎn)行客’句。祖此也?！逼湟运斡瘛毒呸q》“憭慄兮若遠(yuǎn)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比況“遠(yuǎn)行客”者，蓋亦是也。“遠(yuǎn)行客”者，猶離鄉(xiāng)背井之“羈旅人”云爾。

6.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10

李善注：“《莊子》：曰‘是以高言不出于眾人之口?！稄V雅》曰：‘高，上也?！^辭之美者?！?/p>

呂延濟(jì)注：“高言，高歌也。識曲，謂知音人。”

按：唱，讀如《史記·禮書》“清廟之歌一唱而三嘆”之唱，謂領(lǐng)唱也。高言，絕妙歌詞。言，指歌詞也?！端螘?span >·謝靈運(yùn)傳》：“至于高言妙句，音韻天成，皆暗與理合，匪由思至。”高言、妙句并列為文，高言猶妙言也?！赌鲜?span >·何點(diǎn)傳》：“吳國張融少時免官，而為詩有高言。”謂為詩有妙詞也。唱高言，謂領(lǐng)唱絕好歌詞也。

7.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11

李善注：“《說文》曰：‘嘆，太息也?！衷唬骸犊?，壯士不得志于心也?！?/p>

案：此“三嘆”之“嘆”，非謂嘆息，猶應(yīng)和也。《詩大序》：“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笨资瑁骸啊稑酚洝纷⒃疲骸祰@，和續(xù)之也?！^發(fā)言之后，咨嗟嘆息為聲以和其言而繼續(xù)之也?！币粡椩偃龂@，亦同“一唱而三嘆”，謂一人領(lǐng)唱而眾人齊和之也。

8.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12

李善注引鄭玄《毛詩箋》曰：“迴首曰顧?！?/p>

按：還亦回首也。《莊子·秋水》“還虷蟹與科斗”，陸德明《釋文》引司馬云：“還，顧視也?！边€顧，并列同義，漢世已成詞。王褒《九懷·株照》“還顧世俗兮”，劉向《九嘆·憂苦》：“思念郢路兮，還顧睠睠?！庇帧端脊拧罚骸斑€顧高丘，泣如灑兮。”《史記·鉤弋夫人傳》：“夫人脫簪珥叩頭，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獄?！蛉诉€顧。帝曰：‘趣行，女不得活?！蛉怂涝脐枌m?！薄豆崛藗鳌罚骸吧崛嗽唬骸慈胍?，辭去，疾步，數(shù)還顧。’乳母如其言，謝去，疾步，數(shù)還顧。郭舍人疾言罵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壯矣，寧尚須汝乳而活邪？尚何還顧？’于是人主憐焉悲之。”皆是也。

9.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13

李善注引《論語》曰：“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

呂向注：“同志曰友，同門曰朋?！?/p>

按：邢昺《論語疏》：“同門者，同在師門以受學(xué)者也?！眲t“同門友”云者，為雙重身份，既同師門又同志者也。此詩敘交友之道頗合孔儒倫理，以為交友之誼，必講誠信，始終如一，不離不棄，絕不以位之高卑而易之?！墩撜Z》“與朋友交而不信乎”，疏云：“與朋友結(jié)交而得無不誠信乎”。故詩比擬之以“磐石”。如無誠信，則形同陌路，徒有“朋友”之虛名矣。

10.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14

李善注：“化，謂變化而死也。不忍斥言其死，故言隨物而化也?！肚f子》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p>

李周翰注：“人非金石，將疾隨萬物同為化滅矣。將求榮名以為寶貴，揚(yáng)名于后世亦為美也。”

按：形曰變，質(zhì)曰化。言“變”者，但形貌有所改易，而本相仍舊。言“化”者，非其原物，成異類也，若莊生夢蝶化為蝶者，故化有死義。榮名者，猶芳名也，美名也?！峨x騷》“恐修名之不立”，修名亦美名也。人生奄忽易逝，惟其不滅與天地同始終者，則“榮名”是也。阮籍《詠懷詩》：“千秋萬歲后，榮名安所之?！标憴C(jī)《演連珠》：“是以德教俟物而濟(jì)，榮名緣時而顯。”然則所謂“榮名”者，必兼?zhèn)渚又叭ⅰ?。荀彧云：“立德、立功而又兼立言，誠仲尼述作之意，顯制度于當(dāng)時，揚(yáng)名于后世，豈不盛哉?！逼涫侵^歟！

11.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15

李善注：“《莊子》曰：‘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也?！笤唬骸?，久也?！?/p>

按：陳，舊也；舊，久也?！稘h書·文帝紀(jì)》“或以陳粟”，顏?zhàn)ⅲ骸瓣悾门f也?！蔽徉l(xiāng)謂隔年谷物為“陳谷”“陳糧”，存其古義。陳死人，謂久死之人也。

12.為樂當(dāng)及時，何能待來茲。16

李善注：“《呂氏春秋》曰：‘今茲美禾，來茲美麥?！哒T曰：‘茲，年?！?/p>

呂延濟(jì)注：“來茲，謂后期也?！?/p>

按：善注引高誘“茲年”之訓(xùn)，年，謂谷熟也，非年歲也。來茲，謂來歲也。五臣注“后期”。至確?！妒酚?span >·司馬相如列傳》：“故休烈顯乎無窮，聲稱泱乎來茲?！眮砥?，亦謂后期也。

13.錦衾遺洛浦，同袍與我違。17

李善注：“《毛詩》曰：‘豈曰無衣，與子同袍?！?/p>

呂延濟(jì)：“遺，與也。洛浦，宓妃。喻美人也。同袍，謂夫婦也。言錦被贈與美人，而同袍之情與我相違也?！?/p>

按：善注引《詩》，見《秦風(fēng)·無衣》，謂秦人出征，同仇敵愾，親若夫婦，共其裳袍，不別彼此也。五臣注“同袍謂夫婦”云云，妙達(dá)《詩》比喻之旨。此詩以斥“良人”貪婪新歡，以錦衾遺與洛浦美人，而不念“同袍”夫婦之舊情，不肯“枉駕惠前綏”也。

14.一心抱區(qū)區(qū)，懼君不識察。18

李善注：“李陵《與蘇武書》曰：‘區(qū)區(qū)之心竊慕此爾?！稄V雅》曰：‘區(qū)區(qū)，愛也?！?/p>

張銑注：“敬重之心常抱區(qū)區(qū)，懼夫之不知察也?！?/p>

案：區(qū)區(qū)，誠愨貌?；蜃鬟颠怠７睔J《定情詩》：“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薄稄V雅·釋訓(xùn)》：“悾悾、愨愨、懇懇、叩叩，誠也。”又云：“拳拳、區(qū)區(qū)、款款，愛也?！薄叭币嘧麇厘?、蹇蹇、柬柬、款款。《離騷》“余固知謇謇之為患”是也?！皭！保嘧骺湛??！墩撜Z·子罕篇》“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邢疏：“空空，虛心也。”即竭誠之義，非空虛也。與“愨愨”“懇懇”“區(qū)區(qū)”“悃悃”“叩叩”等，皆聲轉(zhuǎn)也。前修有言，連語之字義存乎聲，不在其形，宜因聲求義，未可拘其形體。詳參余著《楚辭章句疏證》19。

15.著以長相思，緣以結(jié)不解。20

李善注：“鄭玄《儀禮》注曰：‘著，謂充之以絮也?！嵭抖Y記》注曰：‘緣，飾邊也?！?/p>

李周翰注：“言被中著綿，謂長相思綿綿之意。緣被四邊，綴以絲縷，結(jié)而不解之意?！?/p>

按：明楊慎《丹鉛余錄》卷十一：“長相思，謂以絲縷絡(luò)綿交互網(wǎng)之使不斷，‘長相思’之義也。結(jié)不解，按《說文》：‘結(jié)而可解曰紐。’‘結(jié)不解曰締。’謂以針縷交鎖連結(jié)混合其縫，如古人‘結(jié)綢繆’、‘結(jié)同心’，制取‘結(jié)不解’之義也。既取其義以著愛而結(jié)好又美，其名曰‘相思’、曰‘不解’云。合歡被，宋趙德麟《侯鯖錄》有解。會而觀之，可見古人詠物托意之工矣。”21然據(jù)其“長相思謂以絲縷絡(luò)綿交互網(wǎng)之使不斷”云云，蓋“思”猶諧音“絲”者，雙關(guān)語也。

16.出戶獨(dú)彷徨，愁思當(dāng)告誰。22

按：愁思，并列復(fù)語，思亦愁也，非思緒之思?！对姶笮颉罚骸巴鰢舭б运?。”言哀以憂也。王逸《天問序》：“以渫憤懣，舒瀉愁思。”愁思，平列同義，思亦愁也?！渡娼贰皻E秋冬之緒風(fēng)”，王逸注：“言己登鄂渚高岸，還望楚國，向秋冬北風(fēng)愁而長嘆，心中憂思也?！薄皯n思”，亦平列同義。思亦憂也?！冻樗肌氛?，猶道憂也，故篇末云“道思作頌”，道思、抽思，并謂抒憂也。

（作者單位：浙江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