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柳永乃宋代詞壇啟山林手,宋詞之有柳,若唐詩之有杜。然柳永其人、其詞之真相,卻被近千年之歷史煙塵涂抹得面目全非,將正本清源之役留給今人。有感于斯,我曾費數(shù)年精力,在作了扎實的考證,獲得了大量新的資料,并在對宋人野史筆記作了去偽存真的工作之后,撰成《柳永別傳——柳永生平事跡新證》一書,雖未敢自專,卻大體上做到了傳信祛疑,其中偶爾有誤者,亦予以自正。本書《前言》,只能將結(jié)論性的東西告訴大家,并加以必要的說明,至于大量的事實考證,就只好請讀者諸君去翻檢《別傳》了。
柳永(987?—1058?)原名三變,字景莊;后更名永,字耆卿;在族中排行第七,世稱柳七。福建崇安人,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柳宜與叔父柳宣在南唐與宋初為官,叔父蜫、宏、肕、察及其兄三復、三接、子縲、侄淇都是進士出身,可謂進士滿門。
大約在宋太宗雍熙四年(987),柳永之父柳宜在京東西路濟州任城縣(今山東濟寧市)令任,此年柳永生,柳宜已五十歲,可謂晚年得子。淳化元年至三年(990—992),柳宜在全州(今廣西全州)通判任。按宋代官制的規(guī)定,凡在四川四路、荊湖南路、廣南東西路以及福建路所謂邊遠八路為官者,不許攜家眷前往,否則即有重罰乃至殺頭
,這幾年柳永只好隨母回故鄉(xiāng)崇安。那首七律《中峰寺》詩,就是柳永在這時寫的,可也真是神童了。到了淳化四年(993),柳宜全州任滿回到汴京,柳永與母親便回到父親身邊。
柳永出仕之前的事跡是最難實證的,所幸被學界公認的柳詞的寫實性,為我們提供了實證的依據(jù)。嚴格說來,詩詞都有其本事,這就是唐宋詩話、詞話興起的原因。所不同的則是,別人詞的本事在詞外,而柳詞的本事在詞內(nèi)。這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辦法,卻也不是空穴來風。
柳永是在汴京度過他的青少年時期的,凡柳詞中所謂“故里”、“鄉(xiāng)關(guān)”者,均指汴京,足見柳永已將汴京當作故鄉(xiāng)了。這也說明柳永之父柳宜晚年官汴京,退休后亦安家汴京。
柳永何時成婚,未能確知,但其《斗百花·滿搦宮腰纖細》顯系寫與其妻成婚之喜的,因?qū)懙弥甭?,人們便將其當作妓女詞了。設(shè)若柳與妻同歲,則柳永是在咸平四年(1001)十五歲時與妻子成婚的,“年紀方當笄歲”句就是明證。柳永之妻非常漂亮,柳詞中反復寫到她,如《促拍滿路花·香靨融春雪》、《菊花新·欲掩香幃論繾綣》、《玉女搖仙佩·飛瓊伴侶》等等。但妻子的性情未免偏執(zhí)了些,說得明白一點,也就是不完全符合封建社會對女子“三從四德”的要求,再加上柳永常在妓女中廝混,于是兩三年之后,夫妻感情便產(chǎn)生了裂痕,柳永便趁“以文會友”之機,在十七歲至十九歲時遠游江浙兩湖,至景德二年(1005)秋才回到汴京。在現(xiàn)存213首柳詞中,就有將近60首是寫在這三年遠游期間的,堪稱柳詞中壓卷之作的詞如《雨霖鈴·寒蟬凄切》、《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以及被王國維贊為“第二境界”的《鳳棲梧·獨依危樓風細細》等等,都是寫在這一時期的。這三年遠游,是柳詞的豐收時期,但對柳妻卻是個致命性打擊。
在柳永遠游期間,其妻就一病不起,大約在柳永回到汴京兩三年后,這位美麗的女子就與世長辭了。鄭文焯當年就曾指出《離別難·花謝水流倏忽》、《秋蕊香引·留不得》二詞為“哀逝之作”,可惜卻未引起當今研究者的重視,現(xiàn)在看來,無疑是柳為這位原配妻子寫的悼亡詞。
無容諱言,在柳永出仕之前,其與妓女的關(guān)系是避不開繞不過的。在宋代詞人中,詠妓詞之多、之濫,恐以柳永為最。但對這些妓女詞,也要將其放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去考察,而不應(yīng)當撇開當時的環(huán)境,純粹用今人的眼光去看待。否則,即褒貶無度,且當今的研究狀況是美譽如潮,甚至將他視為人性扇揚者的“完人”。其實這些都與真柳永無關(guān),是論者心造的幻影。
妓女之制,有一段很長很長的歷史,早在漢武帝時期就產(chǎn)生了?!稘h武外史》載:“漢武始置營妓,以待軍士之無妻者?!逼浜蟾鞔匝亍盃I妓”之名,亦稱官妓,但卻不再是專門以色侍人的純粹意義上的妓女,而是以色藝為官場侑酒佐興,迎來送往的藝妓了,當然也并未完全擺脫以色侍人的卑賤境遇。官妓之外,還有露臺妓,亦稱私妓;富貴與官宦人家還有家妓;至宋亦然。
其實再深究一步,宋代官方對士子與妓女之間的關(guān)系,在出仕前和出仕后的要求是有區(qū)別的,出仕之后有無妻室隨官也是有區(qū)別的。即出仕之前較寬,出仕之后較嚴;出仕之后未攜眷至官者較寬,攜眷至官者則較嚴?!豆嵌嵱洝肪?《宋官妓營妓》云:宋太宗“設(shè)官妓以給事州郡官幕不攜眷者。官妓有身價五千,五年期滿歸原寮。本官攜去者,再給二十千,蓋亦取之勾欄也”。士子們在出仕之前,幾乎沒有不與妓女來往的。出仕之后就不同了,稍不檢點,即受到處分,甚至很嚴厲的處分,這樣的記載是史不絕書的。
柳永深知宋代官場習俗,其出仕之前與妓女關(guān)系極密,《樂章集》中那些妓女詞,可以斷言,絕大部分當寫在出仕之前;出仕之后即換了另一副面貌,變得嚴肅了。他在詞中屢屢說“名宦拘檢,年來減盡風情”(《長相思·畫鼓喧街》);“道宦途蹤跡,歌酒情懷,不似當年”(《透碧霄·月華邊》);“誤入平康小巷”(《玉蝴蝶》),等等。研究柳永妓女詞,如不將他出仕前后對妓女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區(qū)別開來,則難免造成誤解。然而卻仍有不少學者為文,說他終生甘與妓女為伍,這符合實際么?
即便是妓女詞,也是有區(qū)別的。概而言之,柳永妓女詞大致可分為四類:妓戀詞、戀妓詞、譽妓詞、狎妓詞。妓戀詞寫妓女不滿于倚門賣笑的被蹂躪侮辱的生活,追求自由的愛情;戀妓詞寫士子包括柳永自己同情妓女,在妓女中尋求紅粉知己;譽妓詞則以第三者身份,歌頌妓女的色藝;至于狎妓詞,則純系色情與金錢的交易。如果說前二者是同情妓女遭遇尚可,若將后二者尤其是狎妓詞也等同視之,豈其宜乎?
且在柳永妓女詞中,前二者較少,后二者較多。若作具體考察,則可以斷定,后二者多為應(yīng)妓女之請托而作,是從中討潤筆的。羅燁《醉翁談錄》即明說:“耆卿居京華,暇日遍游妓館。所至,妓者愛其有詞名,能移宮換羽,一經(jīng)品題,聲價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資給之。”羅燁的話,其實也能從柳詞中找到依據(jù)?!队窈吩~即有句曰:“珊瑚筵上,親持犀管,旋疊香箋。要索新詞,人含笑立尊前?!辈痪褪羌伺榔奉}的明證么?可以斷言,這些為討潤筆而寫的詞,純粹是商品交換,總不能說也是同情歌妓吧?順便要說及的是,那些寫得太不像話的,甚至直接寫男女交媾過程的詞,肯定有當時的樂工與歌妓捉刀其間,趙萬里早就有此看法,是不能全記在柳永賬上的。
柳永為什么中進士為晚呢?宋人將此中原因歸咎于其妓女詞。吳曾《能改齋漫錄》之說頗具代表性:“仁宗留意儒雅,務(wù)本理道,深斥浮艷虛薄之文。初,進士柳三變,好為淫冶謳歌之曲,傳播四方。嘗有《鶴沖天》詞云‘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及臨軒發(fā)榜,特落之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果真如此嗎?就以《鶴沖天》詞來說,顯然是初試敗北之作,設(shè)若柳永冠年亦即真宗景德三年(1006)初次應(yīng)試,而仁宗卻生于大中祥符三年(1010),也就是說柳永寫此詞時仁宗尚未生,又怎么能斥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仁宗十三歲即位,尚為幼童,由章獻明肅劉皇太后垂簾聽政。此則說明,自乾興元年(1022)二月仁宗即位至明道二年(1033)章獻皇太后崩,這十二年間,并非仁宗執(zhí)政,而是章獻皇太后執(zhí)政的。說明即使柳永“蹉跎”于這十二年間,亦與仁宗無任何瓜葛。
其實若深究一步,柳永在真宗朝與仁宗即位的前十二年間屢試不中,恐當與政治觸忌有關(guān)。真宗佞道,演出了“天書”屢降的鬧劇,自大中祥符元年(1008)至天禧三年(1019),十余年間,鬧得朝野上下不得安寧。柳永其時雖為白衣,但對真宗佞道卻持腹誹態(tài)度,并在詞中表現(xiàn)出來。其中以《玉樓春·昭華夜醮連清曙》、《玉樓春·鳳樓郁郁成嘉瑞》和《巫山一段云·琪樹羅三殿》三首詞表達得最為明顯,算得上是諷刺真宗佞道的藝術(shù)版文獻,在宋詞中是獨一無二的。到了天禧四年(1020),柳永已經(jīng)三十四歲。這年,他的朋友李迪以吏部尚書兼太子少傅入相,因反對宦官蒙蔽真宗佞道與章獻皇太后垂簾,又于此年十一月即為奸臣丁謂排擠,被貶出知鄆州,柳永專門寫了《玉樓春·星闈上笏金章貴》詞為李迪鳴不平并加以勸慰。如此看來,柳永在這期間科場屢屢敗北,恐怕就不是學養(yǎng)問題了,更與“浮艷虛薄之文”與“淫冶謳歌之曲”無關(guān)。
柳永于仁宗親政的第一年即景祐元年(1034)中進士,足以證明柳永早期并非“忤仁宗”,反而是受仁宗沾溉無疑的,也使宋人所編造的柳永“蹉跎于仁宗朝”的虛妄之言不攻自破。柳永出仕之后,有三個問題是被宋人的記載混淆了,而當代學人沒有弄清楚卻必須弄清楚的,這就是他的“改官”、最后官職與他為什么“官”大而“差遣”小。下邊在簡述他的仕履行實時亦順便予以說明。
大約在景祐元年(1034)五六月間,柳永就到了睦州團練推官任,一年后,亦即到了景祐二年(1035)五六月份,由于知州呂蔚的極力推薦,柳永即因政績突出而移任余杭縣令。清嘉慶修《余杭縣志》云:“柳永字耆卿,仁宗景祐間余杭令,長于辭賦,為人風雅不羈,而撫民清靜,安于無事,百姓愛之。建玩江樓于南溪,公余嘯詠,有潘懷縣風。”這是封建社會對官員政績的高度贊美。到了景祐四年(1037)夏,柳永又移任泗州判官,半年后,至寶元元年(1038)春,柳永就改為著作郎,差遣為西京陵臺令了。
這里就碰到柳永仕履行實中第一個疑難問題,即“改官”。據(jù)明萬歷王應(yīng)麟、王樵修《鎮(zhèn)江府志》記載:“近歲,水軍統(tǒng)制羊滋,命軍兵鑿土,得柳《墓志銘》并一玉篦。及搜訪摹本,銘乃其侄所作,篆額曰‘宋故郎中柳公墓志銘’,文皆磨滅,止百余字可讀。云:‘叔父諱永,博學善屬文,尤精于音律。為泗州判官,改著作郎。既至闕下,召見,仁廟寵進于庭,授西京靈臺令,后為太常博士?!?/p>
當代學術(shù)界之所以還在這問題上糾纏不清,就因為沒有用宋代官制去解讀這篇《墓志銘》殘文,故有必要先將宋代官制加以簡要說明。宋代官制,是歷代官職的集大成,但又十分復雜。正如《宋史·職官志一》所載:“其官人受授之別,則有官、有職、有差遣。官以寓祿秩,敘位著,職以待文學之選,而別為差遣以治內(nèi)外之事。其次又有階、有勛、有爵。故仕人以登臺閣、升禁從為顯宦,而不以官之遲速為榮滯;以差遣要劇為貴途,而不以階、勛、爵邑有無為輕重?!贝騻€不太妥切的比方,宋代的“官”,略相當于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工資級別;宋代的“差遣”,才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有職有權(quán)的官;至于“職”,也稱“貼職”或“加官”,如雜學士(翰林學士之外的學士)之類是也。這就是宋人重“差遣”而輕“官”的原因。宋代官職,大體分為京官與朝官兩種,低級官吏不參加朝參者為京官,常參官以上為朝官。特別值得指出的是,宋代官制,增加了任何一代都沒有的“選人”這一稱謂。宋代士人中進士之后,始為“選人”,還不算正式進入仕途。“選人”須經(jīng)三任六考(仁宗朝為四考亦即四周年),有舉主五人(仁宗朝三人),其中一人必須是監(jiān)司(帥司、漕司、憲司的合稱)官,由吏部審查合格,才具歷紙(履歷表)、改官狀,再經(jīng)由刑部審查其舉主有無犯贓罪過失者,然后才能聚集京師,分甲(每甲三人)由皇帝親自召見,合格者授以京官,高者可以越過京官而直至朝官之較低階,謂之“改官”,才算正式進入仕途,升遷才有希望。否則,就只能在選人四階(徽宗時改為七階)內(nèi)遷轉(zhuǎn),謂之“循資”,有人甚至終生不能“改官”,謂之“老死選?!薄T谶M入京朝官序列之后,用以寄祿之官,只依制而升遷,謂之“轉(zhuǎn)官”。具體升遷辦法,即從選人“改官”之日算起,仁宗朝每三周年一遷,無論差遣是否任滿,只要滿三周年即照樣遷轉(zhuǎn)。還需說明的是,如校書郎、著作佐郎、著作郎、諸員外郎、諸郎中等等,元豐改制前為寄祿官,改制后則為職事官,亦即差遣,寄祿官另制定名稱。如此等等,如對其一無所知,碰到具體問題則寸步難行。
明乎此,方知柳永“改官”之前的仕履均為選人仕履,《銘》文謂“為泗州判官(差遣),改著作郎(寄祿官)”,是“改官”之“改”,并非改變?nèi)蚊案摹?。更何況差遣時改變?nèi)蚊畠x制是“入狀即可”,也就是打個報告?zhèn)浒妇托辛耍跄苁苋首谡僖娔??柳永在“改官”時,越過了京官,直至朝官之第二階著作郎,這樣的超擢,即是在仁宗朝也是罕見的,可見《銘》文說“仁廟寵進于庭”是寫實而非夸張??上М斀裰挝膶W的學者多昧于宋代官制,將“官”與“差遣”混為一談,故將“改”理解為“改變?nèi)蚊?,說是任命為泗州判官后未到任,又改為著作郎,在京當了一任小官,就被貶到甘肅靈臺縣作縣令去了,何寵之有?并認為“寵進于庭”乃“諛墓”之詞。
著作郎既然是寄祿官,當然無職守,即由泗州判官改官為著作郎后,馬上就到西京靈臺令(差遣)任去了。其實“靈臺”本為“陵臺”之誤。宋初,宣祖(太祖與太宗之父趙弘殷)、太祖、太宗之陵寢均在京西北路河南府鞏縣永安鎮(zhèn)(今河南洛陽東、鞏縣南),合稱“西京三陵”。于是永安鎮(zhèn)從鞏縣劃出另置永安縣,三陵亦歸永安縣令與主簿監(jiān)管。至真宗時,始置陵臺令,兼管永安縣事(永安縣仍另差遣縣令)。據(jù)《宋史·職官志八》載,陵臺令為從六品,與起居郎、起居舍人等官同品了,按常遷是需要許多年才能得到的差遣。這是《宋史·真宗紀》、《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6、《宋會要輯稿·禮三七》之27—29等籍記載得清清楚楚的,為省文計不錄。這里還需說明的則是,宋代之差遣一般都高于寄祿官,著作郎為從七品,而陵臺令為從六品,就是基于此制。如果差遣小于寄祿官,那就是被貶的象征,容后再說。
何時改官?筆者在撰《樂章集校注》初版時,即已考出柳永于寶元元年(1038)三月在潁州寫《如魚水·輕靄浮空》詞贈以同平章事出判許州的呂夷簡,但因當時未對柳永仕履行實進行系統(tǒng)考證,尚未能解釋柳永此年何以在潁州。今據(jù)《銘》文斷定柳永此年正二月間由選人改官為著作郎之后,差遣為陵臺令。陵臺令既為要劇之差遣,又為清閑之差遣,除為皇帝二仲(仲春與仲秋)祭祀祖宗做準備之外,別無職守,且在京西北路知許州之管轄范圍,追陪呂夷簡按部(即視察)潁州就是情理之中事,與地方官不許越境之制亦無關(guān)。由此可知,僅《銘》文中“改著作郎,授西京陵臺令”這兩句話,就將宋人津津樂道的所謂柳永“久困調(diào)選”,“會改京官,乃以無行見黜”等等無稽之談化為子虛烏有。柳永中進士雖很晚,但正式進入仕途之后,起點卻很高,這是被學者們弄混了的問題,必須予以糾正。
《銘》謂“后為太常博士”在何時?據(jù)《宋史·職官志九·敘遷之制》,由著作郎一轉(zhuǎn)即為太常博士,又按宋寄祿官三年一轉(zhuǎn)之制,轉(zhuǎn)為太常博士應(yīng)在慶歷元年(1041)。差遣如何,無以確知。但據(jù)柳詞所寫,在京差遣當無疑義?!段魇ち譄羰泻没ǘ唷吩~有句曰“無計枉朝珂”,即為在京差遣之明證。太常博士為從七品上,又按差遣一般高于寄祿官之制,柳永之差遣起碼當在六品甚或更高。如果將柳永與他的同年楊察(景祐元年進士第二名)作一比較,或能窺其差遣要劇之端倪。據(jù)《宋史·楊察傳》載,楊察在為選人時差遣高于柳,但在改官時卻與柳同為著作郎,足見柳之被仁宗重用。到慶歷元年,楊察同柳永一樣,也遷為太常博士,而差遣卻為江南東路轉(zhuǎn)運使(相當于現(xiàn)在的省部級干部)。柳永此時差遣之要劇,從柳詞中亦可見其一斑。他在詞中屢屢言及“名宦拘謹,年來減盡風情”(《長相思·畫鼓喧街》),“算浮生事,瞬息光陰,錙銖名宦”(《鳳歸云·戀帝里》),等等。足見柳永此時之差遣是非同小可的。這正是柳永飛黃騰達的時期,卻沒有想到竟成了他仕宦之途的峰巔。
可惜好景不長,慶歷二年(1042),柳永便因?qū)懥艘皇住蹲砼钊R·漸亭皋葉下》而得罪仁宗。首先記此事的是王辟之在《澠水燕談錄》中的記載:“柳三變……皇祐中,久困調(diào)選,入內(nèi)都知史某愛其才而憐其潦倒。會教坊進新曲《醉蓬萊》,時司天臺奏:‘老人星見?!烦巳首谥異?,以耆卿應(yīng)制。耆卿方冀進用,欣然走筆,甚自得意,詞名《醉蓬萊慢》。比進呈,上見首有‘漸’字,色若不悅。讀至‘宸游鳳輦何處’,乃與御制《真宗挽詞》暗合,上慘然。又讀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擲之于地,永自此不復進用。”其次則是葉夢得在《避暑錄話》中的記載:“永初為上元詞,有‘樂府兩籍神仙,梨園四部弦管’之句,傳禁中,多稱之。后因秋晚張樂,有使作《醉蓬萊》詞以獻,語不稱旨,仁宗亦疑有欲為之地者,因置不問?!?/p>
如上記載被學者們反復引用,但卻無人去詳加考察。筆者在《柳永別傳》中曾作過詳細考證,簡述如次:《宋會要輯稿·禮二九》之30—31載仁宗御制真宗哀詞蓋千余字(其實這篇哀詞是丁謂代寫的),其結(jié)尾部分有句曰:“儼時巡之仙仗,護川逝之宸儀。嗚呼哀哉!攀鼎龍兮莫皇,瞻幄鳳兮何有?”“宸游鳳輦何處”不正是與這幾句哀詞之意暗合么?“翻”字犯皇家之忌,亦理之宜然。至如“漸”字,皇帝病篤曰“大漸”,“上見首有‘漸’字,色若不悅”,就無足怪了。
據(jù)此,知柳永因?qū)憽蹲砼钊R》詞而得罪仁宗是毫無疑義的。需要細加考證的則是:究竟《醉蓬萊》作于何時?王辟之提出的“皇祐中,久困調(diào)選”之難于成立,關(guān)鍵在于自慶歷三年(1043)后直至柳永退休,何以一直未任要劇差遣?況且皇祐年間(1049—1054),柳永已近退休之齡(唐圭璋斷柳永就是約卒于皇祐五年的),還有必要去鉆營投機么?也就是說,王辟之將自己所述的事實因果倒置了。在此詞的寫作時間問題上,值得認真思索的倒是葉說。他雖然沒有明確提出具體時間,卻提供了思考的線索。上元詞即《傾杯樂·禁漏花深》闋,“樂府兩籍神仙,梨園四部管弦”即出自此詞。筆者已經(jīng)考出此詞寫于慶歷二年(1042)春柳永在京官太常博士并在京差遣時。葉說提供的這個時間,不惟與詞中所寫完全相符,亦與“永自此不復進用”完全相符。大約慶歷二年正月寫的上元詞傳入禁中,同年秋寫了《醉蓬萊》,年底即被貶出京赴蘇州了,任何差遣未詳。
這足以說明柳永自慶歷三年之后“官”大而“差遣”小的原因,也足以解釋柳永此后雖曾先后赴蘇州(慶歷二年底至三年秋)、成都(慶歷三年秋至四年秋)、湖南(慶歷四年秋至五年秋)、華陰(慶歷五年秋至六年春)、蘇州(慶歷六年春至八年末)、杭州(慶歷八年末至至和元年)、汴京(至和元年以后)為官,卻很少見方志所載的原因。因為按舊時方志之體例,是只記府帥、郡將、縣令之類的行政長官,而不記其他閑散之官的??蓱z一曲《醉蓬萊》,斷送功名到白頭,這是柳永的悲劇,也是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經(jīng)常會碰到的悲劇。
值得注意的是,一貫善于在詞中贊頌美人的柳永,這期間卻寫了《西施·苧羅妖艷世難偕》,體認了“美人禍水”的觀點,尤其是《斗百花·颯颯霜飄鴛瓦》,竟用了古代文人慣用而柳永罕用的“香草美人”格,來寄托君臣遇合與離異。詞用漢武帝陳皇后與漢成帝班婕妤典,其用意是既隱曲而又顯豁的。很明顯,柳永在此以陳皇后與班婕妤自況,謂自己當初不該“辭輦”離開汴京,希望得到皇帝重新重用,然而卻“鸞輅音塵遠”,即使“寄情紈扇”也難以改變“稀復進見”之命運。這是柳詞中唯一一首心酸至極的詞。
柳永的終官有兩說,吳處厚《青箱雜記》謂“屯田(員)外郎柳永”;陳師道《后山詩話》謂柳永“仕至屯田員外郎”;葉夢得《避暑錄話》謂“永終屯田員外郎”;施宿《會稽志》謂蕭山縣“有柳郎中永題《會景亭》(詩)”;俞文豹《吹劍續(xù)錄》謂“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zhí)紅牙板……”施宿與俞文豹比吳處厚、陳師道與葉夢得晚生百余年,故過去學界棄施、俞說而取吳、陳、葉說。但現(xiàn)在《墓志銘》篆額曰“宋故郎中柳公墓志銘”,而且羅忼烈在其《話柳永》早已考出了柳《銘》為南宋孝宗時的出土文物(明修《鎮(zhèn)江府志》只是撮錄宋籍而已),這場爭論本該就此結(jié)束。原因很簡單:吳、陳、葉生年雖在施、俞之前百余年,但卻在柳永卒之后,于柳永事只能得之于傳聞。施、俞生當理宗、寧宗年間,他們所以敢改前人“屯田員外郎”之說為“郎中”,唯一的解釋就是看到了孝宗時出土的柳《銘》,僅以此原之,施、俞之說就比吳、陳、葉之說可靠得多。孰料有些學者昧于宋代官制,認為篆額曰“宋故郎中柳公墓志銘”是諛墓之詞,甚至有人認為《銘》文是偽作。為正視聽,以免貽誤讀者,今再以宋代官制考之,足以證明篆額不誤。如前所述,宋代之寄祿官從改官之日算起,每三年一轉(zhuǎn)。柳永是寶元元年(1038)改官的,即以唐圭璋推斷柳永約卒于皇祐五年(1053)計之,也活了六十七歲。況且筆者在《樂章集校注》初版中,已考出了柳永于嘉祐三年(1058)還在汴京寫《臨江仙·鳴珂碎撼都門曉》贈劉敞,他的卒年當在此后求之。即以唐斷,他沒有活到按宋制七十歲退休之齡,從寶元元年(1038)正二月改官算起,也還有十五年仕履,亦即有五次轉(zhuǎn)官之機。前已述及,慶歷元年(1041)初柳永已依常制轉(zhuǎn)為太常博士,又據(jù)《宋史·職官志九·敘遷之制》“太常、國子博士,轉(zhuǎn)后行員外郎”,亦即至慶歷四年(1044)初又轉(zhuǎn)為后行員外郎了。后行員外郎已進入郎官序列,為一目了然,茲將尚書六部二十四司敘遷列表如下:
先將此表作以簡要說明:在尚書六部二十四司中,有特旨者轉(zhuǎn)左曹;無特旨、有出身者(指進士出身)從右曹沿屯田—都官—職方上轉(zhuǎn),無出身者(指雜出身)沿虞部—比部—駕部上轉(zhuǎn),曾犯贓罪過失者則沿水部—司門—庫部上轉(zhuǎn)。左曹與左、右名曹具有優(yōu)獎性質(zhì),凡遇獎罰,則不僅升降階秩,亦可能由右曹移入左曹,由左曹移入右曹。慶歷四年(1044)柳永已轉(zhuǎn)至后行員外郎即屯田員外郎,此后起碼還有三次轉(zhuǎn)官之機,據(jù)此遷轉(zhuǎn)階序,柳永可轉(zhuǎn)至屯田郎中。如果卒于嘉祐三年(1058)以后,終官就可能是中行或前行郎中,亦即都官郎中或職方郎中。這里還有一個問題需加說明,即按宋代官制,如果差遣閑散或低于寄祿官之官品,則有可能加一官或數(shù)官以示撫慰,如王安石罷相后卻連轉(zhuǎn)九官就是顯例。柳永因?qū)憽蹲砼钊R·漸亭皋葉下》詞得罪仁宗,慶歷三年后差遣閑散,但卻無(起碼未發(fā)現(xiàn))犯贓罪過失的資料。因此,其終官中行或前行郎中的可能性尤大。據(jù)此,知其《銘》篆額曰“宋故郎中柳公墓志銘”并沒有錯,而幾乎成為定論的所謂“屯田員外郎”反而錯了,這應(yīng)該是不爭的事實。
至于柳永卒年,自唐圭璋斷為皇祐五年(1053)之后,學者們就囿于唐說,其實完全可另換一個角度去思考。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有這樣的記載:“范蜀公(即范鎮(zhèn))少與柳耆卿同年,愛其才美,聞作樂章,嘆曰:‘謬其用心?!x事之后,親舊間盛唱柳詞,復嘆曰:‘仁廟四十二年太平,吾身為史官二十年,不能贊述,而耆卿能盡形容之?!狈舵?zhèn)為寶元元年(1038)呂溱榜進士,所謂“與柳耆卿同年”者誤。但按范鎮(zhèn)所言,柳永是卒在仁宗朝之后的。與柳永同為福建人而稍后于柳永的黃裳,在其《演山集》卷35《書樂章集后》中也說:“予觀柳氏《樂章》,喜其能道熹(應(yīng)是“嘉”字之形誤)祐中太平景象?!奔蔚v是仁宗最后一個年號,也是包括了整個仁宗一朝的。范鎮(zhèn)與黃裳的話,足給人以啟發(fā),說明柳永活到了英宗乃至神宗朝,不是不可能的。
柳永晚期仕途不濟,但對宋詞的貢獻卻極大。北宋詞壇是柳永之天下,即使到了南宋,崇柳、學柳亦成為一種風氣,柳詞之風靡于宋,蓋莫能與之比者。他的詞,不僅得到了上至皇帝下至市井細民的一致喜愛,“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就是明證。喜愛之不足,還加以“捍衛(wèi)”。徐度《卻掃編》有這樣一條記載:“劉季高侍郎,宣和間嘗飯于相國寺之智海院,因談歌詞,力詆柳氏,旁若無人者。有老宦者聞之默然而起,徐取紙筆跪于季高之前,請曰:‘子以柳詞為不佳者,盍自為一篇示我乎?’劉默然無以應(yīng),而后知稠人廣眾中,慎不可有所臧否也?!弊阋娬麄€北宋是柳詞的天下,時代創(chuàng)造了他,他也創(chuàng)造了一個時代。
最先對柳詞作出評價的是蘇軾,他在《與鮮于子駿三首》其二中提出了“柳七郎風味”的命題,代表了宋人對柳詞的最高評價。李清照《詞論》就是對“柳七郎風味”的具體闡發(fā),她歷數(shù)北宋各家,謂其有“破碎何足名家”者,有“句讀不葺之詩”者,有“往往不協(xié)音律者”,有“人必絕倒”者,有“苦無鋪敘”者,有“苦少典重”者,有“少故實”者,有“多疵病”者,唯獨肯定柳永,認為“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yǎng)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于世”。生當南宋的苕溪漁隱蓋不懂“柳七郎風味”為何物,以為李清照所言為英雄欺人之語,乃強作解人耳。
所謂“柳七郎風味”,李清照首先提到的是“變舊聲,作新聲”,柳永就是第一個“變舊聲,作新聲”的詞人。遍檢《樂章集》,舊調(diào)翻新、原無柳有者俯拾即是,至如同調(diào)易宮換羽而字數(shù)多寡者又所在多有。即此而論,柳永對兩宋詞壇之貢獻,可謂首屈一指,獨一無二。僅以宮調(diào)而言,唐宋教坊共十八宮調(diào),而柳詞中即用十七宮調(diào)。至于曲名,柳詞中共用了百六十七曲,其中除三首《傾杯樂》與一首《法曲獻仙音》外,其余百四十六曲為宋教坊曲中所無。而在這百六十七曲中,除常見的如《西江月》、《臨江仙》、《玉樓春》、《少年游》、《鵲橋仙》等二十七調(diào)外,其余一百四十七調(diào)全是柳永自制或首用的。
所謂“柳七郎風味”,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平側(cè)(仄)、五音(按:指宮、商、角、徵、羽。其實五音之外,還有變宮、變徵,合謂之七均。但變宮、變徵旋生旋滅,實際上是懸著的)、五聲(按:指陰、陽、上、去、入)、六律(按:指黃鐘、太蔟、姑洗、蕤賓、夷則、無射。實際上還有六呂:林鐘、仲呂、夾鐘、大呂、應(yīng)鐘、南呂,合稱十二律呂)、清(清音)、濁(濁音)、輕(輕音)、重(重音)的問題,詞被稱為“依聲”之學,脫離開這些問題,就無所謂新聲了。李清照所以遍指群公瑕疵,就是完全按照這個標準來要求的。詞當然也講平仄,但詞的平仄,基本上是根據(jù)詩的平仄變化而來。對詞來說,除了符合平仄之外,更為重要的是要符合五音、五聲、十二律呂與清、濁、輕、重,否則就無法依聲而歌,勉強而歌不是拗聲就是變音,所以李清照才說“本押仄聲韻,如押上聲則協(xié),如押入聲則不可歌矣”。故從文學角度來說知詞者多,而從依聲角度來說的確知詞者少。劉克莊在其《后村集》卷9《答梁文杓》詩中云:“柳永詞堪腔里唱,劉硋詩從膽中來?!闭龔姆疵嬲f明,有些人的詞是“不堪腔里唱”的,因而李清照才批評說“破碎何足名家”,“句讀不葺之詩”等等。從這個角度來說,宋詞之有柳,若唐詩之有杜,是無人能代替的。
宋人對“柳七郎風味”的贊美,除了“變舊聲,作新聲”,“腔里唱”之外,還在于其詞的典雅文章。趙令畤《侯鯖錄》:“東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云:‘霜風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樓?!苏Z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鄙院笥谔K軾的黃裳,竟謂觀柳詞“如觀杜甫詩,典雅文章,無所不有”。蘇、黃都是文壇高手,也都是詞壇大家,作為后學,他們對柳不僅佩服得五體投地,而且以柳為師。生當南北宋之交的王灼,雖然處處揚蘇抑柳,但卻也在其《碧雞漫志》卷二中客觀地透露出北宋崇柳的事實:“前輩云:‘《離騷》寂寞千年后,《戚氏》凄涼一曲終?!镀菔稀罚饕病!币簿褪钦f,北宋人已將《戚氏》與《離騷》相提并論了。及至南宋,項平齋又將柳永與杜甫并提。宋張端義《貴耳集》卷上云:“項平齋自號江陵病叟。余侍先君往荊南,所訓學詩當學杜詩,學詞當學柳詞。扣其所云,‘杜詩、柳詞皆無表德,只是實說?!边@說明北宋及南北宋之交學柳已成為一種風氣,這大約是不爭的事實。至如王灼所謂“不知書者,尤好耆卿”則更是一種偏見,實際上唯其知書,學柳方能到家,因為在北宋,學柳最成功的當數(shù)蘇軾與周邦彥。蘇軾學柳,拙著《東坡詞編年箋證·論蘇東坡及其詞》已作過探討,此不贅。袁行霈主編之《中國文學史》亦云:“作為第一位對宋詞進行全面改革的大詞人,對后來詞人影響甚大?!词故翘K軾、黃庭堅、秦觀、周邦彥等著名詞人,也無不受惠于柳永?!薄爸?邦彥)詞的章法結(jié)構(gòu),主要是從柳永詞變化而來?!碑斎唬剖痴呤称渑L膾,不善食者食其皮毛,即使播下龍種,有時也會收獲跳蚤,那不是應(yīng)該讓柳永負責的。
不惟如此,“變舊聲作新聲”的另一重含義,則是慢詞的大量制作。當然慢詞遠不自柳永始,然在五代及宋初,還是小令的天下,慢詞尚不多見,未能衍為巨波。唯至柳永,始以慢詞為本,小令倒在其次。一部《樂章集》,現(xiàn)存詞二百一十六闋,即有一百一十闋為長調(diào),居柳詞太半,這在宋代詞人中是罕見的。
形式的解放,就意味著內(nèi)容的解放。與大量制作慢詞相適應(yīng)的,即柳詞對內(nèi)容疆土的開拓。柳永之前,詞多為“應(yīng)歌”之作,尚鮮有“應(yīng)社”者。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嘗云:“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yīng)歌,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yīng)社。”在北宋,開“應(yīng)社”風氣之先者,當首推柳永。觀其《樂章集》,皇家詞、贈人詞幾占十之一。他如游仙,在詩早已司空見慣,在詞卻柳永之前乏人,其后也鮮有作者。至如羈旅行役之作,在《花間》已有先例,然至柳永始蔚為大觀,且超過前人成為柳詞一絕。此外,舉凡歌舞、宴飲、贈妓、離情、懷古、詠物、御樓肆赦、皇帝生日、祓禊御宴等等,柳詞無所不及。只有柳永,才看到什么就寫什么,想到什么就寫什么。從這個角度來說,在北宋,只有柳詞才給我們提供了最為廣闊的社會生活畫面。杜詩中有“史”,柳詞中又何嘗無“史”?
柳詞也涉及到雅俗之變。柳詞雅俗并陳,這是事實。然由宋迄清,詞家多病其俗而贊其雅,卻是傳統(tǒng)的偏見。更有甚者,病其俗而無視其雅,贊其雅而無視其俗,直置事實于不顧。前引東坡與黃裳語,只贊其雅而否定其俗,王灼謂其“淺近卑俗”,胡仔、黃升謂其“多近俚俗”,就是兩個極端。
雅俗本為二途,雅者凝重蘊藉,俗者淺近清新,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未可軒輊。宜在雅不厭俗,俗不傷雅,方為神品。故大家多二者兼之。柳詞凡產(chǎn)生于西樓南瓦、羈旅行役之間者多“覮輢從俗,天下詠之”,“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這是他成功的重要原因,也是他久享盛名的重要原因?!稑氛录分心切┏晒χ?,多是以俗為骨,以雅為神之作。即如被稱為柳詞壓卷之作的《雨霖鈴·寒蟬凄切》,俗是俗到家了,然又何不雅?曾被蘇軾盛贊為“唐人高處,不過如此”的《八聲甘州·對蕭蕭暮雨灑江天》,可謂雅極,然又何不俗?還有一些以俗為本,俗不傷雅之作,如《采蓮令·月華收》、《鳳棲梧·獨依危樓風細細》、《留客住·偶登瞧》、《戚氏·晚秋天》等等,這在柳詞中占有相當大的比重,再次者為俗而寡味之作,這在柳詞中亦不在少數(shù),此不贅。柳詞以俗為成名之階梯,亦以俗為敗名之陷阱。從俗,他勝利了;媚俗,他又失敗了;媚俗到了極點,就成為庸俗、卑俗乃至淫褻。故嘗為柳永辯的周濟也深為柳永惜,在其《介存齋論詞雜著》中云:“耆卿樂府多,故惡濫可笑者多。使其能珍重下筆,則北宋高手也?!?/p>
提起柳詞風格,大家會自然想到柔媚。這當然沒有錯,尤其是一些愛情詞與妓女詞是如此。但凡大家之作,其風格總是多樣化的??傮w觀察,只要脫離了偎紅倚翠的題材,柳詞的風格就顯出多姿多彩的景象。如《雨霖鈴·寒蟬凄切》之森秀,《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之清雋,《望海潮·東南形勝》之俊邁,《定風波·佇立長堤》之淡雅,《巫山一段云》五首之飄逸,《鶴沖天·黃金榜上》之豪爽,《戚氏·晚秋天》之蒼涼,《一寸金·井絡(luò)天開》之雄健,《早梅芳·海霞紅》之奇峭,等等,不一而足。
至若柳氏家法(藝術(shù)手法),宋人即有贊之者,而以清人為盛,近人鄭文焯為最。鄭氏在手校石蓮庵刻本《樂章集》卷首總評曰:“耆卿詞以屬景切情,綢繆宛轉(zhuǎn),百變不窮,自是北宋倚聲家妍手。其骨氣高健,神韻疏宕,實為清真能與頡頏。蓋自南唐二主及正中后,得詞體之正者,獨《樂章集》可謂專詣也。”“柳詞渾妙深美處,全在景中人,人中意,而往復回應(yīng),又能寄托清遠,達之眼前,不嫌凌雜。誠如化人城郭,惟見非煙非霧光景,殆一片神行,虛靈四蕩,不可以跡象求之也?!弊u之太過,則勝于毀。鄭氏欲為耆卿功臣,實壞柳家門墻。所謂“綢繆宛轉(zhuǎn)”、“神韻疏宕”、“渾妙深美”、“寄托清遠”、“虛靈四蕩”等等,根本與柳詞無涉,且恰好相反,柳詞之勝,正在于以賦為詞、善于寫景敘事與明白家常而已。若論柳氏家法,舍此三者而旁求,究屬隔靴撓癢。
以賦為詞是“變舊聲作新聲”的需要,慢詞的體制,給賦以用武之地,而在小令中卻是難以馳騁揮戈的。周濟謂其“鋪敘委婉,言近意遠,森秀幽淡之氣在骨”。夏敬觀謂其“用六朝小品文賦作法,層層鋪敘”
,可謂要言不煩。賦作為文體,要求“鋪采詀文”。作為表現(xiàn)手法,要求直陳其事,這二者都在柳詞的“鋪敘委婉”中找到了契機。觀柳詞,或縱向,或橫向,或逆向,層次鋪展,又每于開端、換頭、結(jié)尾處一筆勾勒,使全詞一氣貫穿,渾然一體。這正是柳詞的看家本領(lǐng),在兩宋詞壇是獨為翹楚的。但賦若不參以比興,則少寄托,欠含蓄,這正是柳詞長中之短。故讀柳詞,常覺一瀉無余,卻難于流連忘返。自清人張惠言專講寄托以來,其后學每于柳詞中找寄托,實類癡人說夢。鄭文焯謂其“寄托清遠”,更近于以諛為譽。
以賦為詞,必然長于敘寫。柳詞每以善于敘事寫景取譽于當時與后世,連對柳詞抱偏見的王灼,也不得不謂其“敘事閑暇,有首有尾”,清人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謂其“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劉熙載《藝概·詞曲概》謂其“善于敘事,有過前人”。蓋柳詞常即事而發(fā),由景而入,事以景繁,情以景見,幽思曲想,自在其中。故讀柳詞,如閑窗月下,對床夜語,感人在喁喁家常,終乏跌宕震撼。語巧則纖,語粗則淺,柳永不失于粗而失于纖,宜乎東坡以其氣格為病。
明白家常,也是柳詞的絕詣。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贊柳詞“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并以之比于白香山,但柳詞終嫌細密妥溜有余,而疏朗開合不足,明白家常詞壇倒不可缺此一席。本色是出色所使然,明白家常到了極致,就由艷而淡了。柳詞之佳作,皆可作如是觀。不過也有些詞明白如話卻淡而無味,當另作別論。
所謂“柳氏家法”,大而言之,蓋此數(shù)端。且柳詞變化無多,造語常有雷同重復處,一語而三四見者亦不在少數(shù)。各類詞中,其結(jié)尾往往相似,如羈旅行役詞往往結(jié)在思念佳人,贈人詞往往結(jié)在望人高升。一部《樂章集》,許多上乘之作,卻常常為此種“柳尾”所害,豈不惜哉!
中華書局要出一套中華傳統(tǒng)詩詞經(jīng)典,囑我作《柳永詞》。我根據(jù)耳熟能詳?shù)脑瓌t,各類詞都選了一些,編排上大體按時間先后排列,以見柳永其人其詞的變化。其中《柳初新·東郊向曉星杓亞》以上為出仕前之作,《黃鶯兒·園林晴晝春誰主》以上為出仕后之作,以下為作年莫考之作。注釋力求簡明扼要,評析力求要言不煩。當然由于水平有限,不當之處在所難免,敬希讀者指正。
薛瑞生
癸巳仲夏于西北大學蝸居軒
- 拙著由三秦出版社于2008年出版。
- 唐圭璋在《柳永事跡新證》(該文最初發(fā)表于《文學研究》1957年第3期,后收入作者《詞學論叢》一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一文中斷柳永生于此年,雖引用材料有誤,但大體不差,當然也未成定論,為論述方便,凡提到柳永生年時,即以此為準。
- 見《宋史·選舉五·遠州銓》。
- 拙著《柳永別傳》初版斷柳永十八歲成婚,誤,至《樂章集校注》增訂本(2012年由中華書局出版),始斷定柳永十五歲成婚。
- 轉(zhuǎn)引自劉永翔《清波雜志校注》,中華書局1994年版。
- 拙著1994年由中華書局初版。
- 香港星島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 參見《宋史·王安石傳》。
- 詳見《柳永別傳》考證。
- 見《介存齋論詞雜著》。
- 夏敬觀手批《樂章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