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譯序

歌德論文學藝術 作者:范大燦


譯序

像許多偉大的作家一樣,歌德對文學藝術的各種問題都發(fā)表過自己的見解,他有他自己獨特的文學觀和藝術觀。但是,歌德又與席勒這樣的作家不同,他并不想同時成為一個文藝理論家,他既沒有寫過專門的文藝理論的論著,也談不上有系統(tǒng)的完整的美學體系。他的理論見解大都散見于他的各種作品之中,即使是專門論述文學藝術問題的文章,也都是從具體作家、具體作品以及具體的藝術現象和文學事件出發(fā)討論一些帶有一定普遍性的問題,而不是從一般理論出發(fā)分析具體作家、具體作品或具體問題,更不是拿作家和作品來印證一個理論體系。

正是由于以上特點,歌德有關文學藝術的論述,就呈現出豐富多彩、包羅萬象、變化多端的景象。因此,為了讀者能更深入地了解歌德的文藝觀點,我們只能挑選在他的文論中經常涉及的幾個問題來加以討論。

在歌德的文論中,談論最多的莫過于自然與藝術的關系,也就是現實與藝術的關系。首先,歌德堅定不移地認為,現實是一切文學藝術的基礎,文學與藝術不能也不應該脫離現實。他明確地指出,“對藝術家提出的最高的要求就是:他應依靠自然,研究自然,模仿自然,并創(chuàng)造出與自然畢肖的作品來?!闭菑倪@一最高要求出發(fā),他對所有緊緊依靠現實的作家作品和文學傾向都予以支持,對一切脫離現實的作家作品和文學傾向都堅決反對,因為依靠現實還是脫離現實是藝術家和文學家的根本態(tài)度問題。也正是從這一最高要求出發(fā),歌德特別推崇那些集多種知識于一身的文學家和藝術家,而且一再勸告青年文學家和藝術家,一定要學習自然的各種知識,因為只有了解了自然,認識了自然,“才能塑造出各種力和各種運動的碰撞,才能抓住使作品成為一個整體的作用和反作用”。最后,也正是從這一最高要求出發(fā),他沒有拋棄“藝術要模仿自然”這一經典的命題;不過,他對這一命題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

如果說,歌德認為,緊緊依靠自然,也就是緊緊依靠現實,是文學藝術的基礎,那么,在他看來,超越現實就是藝術所以成為藝術的根本條件。他一再提醒人們,藝術與自然之間有根本的區(qū)別,它們之間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大自然的作品是實實在在的,它是靠自己的力量自然地生成的,是不依賴于人而獨立存在的。與此相反,藝術的作品是虛構出來的,它是由人并按照人的意圖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為人而存在的。觀賞自然的作品,人們必須投入意義、感覺、思想等等,而在藝術作品中人們則想要而且必然會找到這一切。藝術不是也不可能是對自然的簡單模仿,因為對自然的模仿再逼真也產生不了藝術作品。

因此,藝術家奉獻出來的,不是自然的摹本,而是“第二自然”。它貌似自然,因為它吸收了許多自然的表面現象,但又與自然截然不同,因為它是“有感情、有思想、由人創(chuàng)造的自然”。藝術的這一“第二自然”,當然不可能與“第一自然”在深度和廣度上進行較量,它在任何情況下不可能窮盡大自然的外延和內涵。但是,它有自己的深度和廣度,有自己的外延和內涵。一部完善的藝術作品,能把分散的東西集中起來,它從現實中提取“意義重大的、有典型意義的、引人入勝的東西,或者甚至給它注入更高的價值”,從而使平時看不見的符合規(guī)律的最本質的東西顯露出來。這樣,藝術作品就成為一個完整的獨立存在的整體,藝術家正好是通過這個整體同世界對話,而這個整體在自然中是找不到的,它是藝術家自己的精神產物。因此,從根本上說,藝術是超自然的,雖然它并沒有脫離自然。

根據以上思想,歌德把藝術家與現實的關系概括為:他既是它的奴隸,又是它的主人。所謂“奴隸”,就是藝術家無法脫離現實;所謂“主人”,就是他必須超越自然,進行創(chuàng)造。因此,歌德認為,真正的藝術家追求的是藝術真實,他不可能也不應該為讓他的作品作為自然作品呈現而去不辭辛勞。

在歌德的文論中談論最多的另一個問題是藝術家與時代的關系。他明確指出,每個人,包括最偉大的天才在內,既會由于他所處時代的短處而受損,也會由于他所處時代的長處而受益。藝術家的思想受制于他所處的時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時代允許的范圍之內。因此,當有人要求18世紀末的德國作家成為“經典”作家時,他就堅持予以反對,因為這是不切合時代特點的過分要求,當時的德國根本不具備產生“經典”作家的基本條件。

既然藝術家無法脫離他所處的時代,因而要想取得成就,就必須與時代融為一體。他在談到莎士比亞時說:“可以說,假如他(指莎士比亞——引者)不是跟他生活的時代融為一體,他就不會對我們發(fā)生那么大的影響?!彼J為,莎士比亞筆下的羅馬人實際上都是英國人,而這種“時代差錯”正好是他的作品的生命力之所在。所以,他勸告青年作家,“要牢牢抓住不斷前進的生活不放,一有機會就要檢查自己,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表明,我們現在是有生命力的;也只有這樣,在日后的考察中,才能表明,我們曾經是有生命力的”。

不過,在歌德看來,藝術家不可脫離時代,藝術家必須緊跟時代的步伐,這并不意味著,藝術家要跟著時代隨波逐流。歌德在指出藝術家不可脫離時代的同時,又特別強調,真正的藝術家必須堅持自己的獨立自主性。真正的藝術家應當引導時代的潮流,而不應尾隨時代的潮流。這一點也反映在他對藝術家與觀眾或讀者之間關系的看法上。

不言而喻,他認為,讀者或觀眾對藝術家有很大的影響。他們既然表示了贊揚,他們既然花了錢,就要求藝術家的作品能討他們喜歡。絕大多數藝術家都樂于順從這樣的要求,因為他們與讀者或觀眾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相同,因而也就有了同樣的需要和要求。但是,真正的藝術家卻不能也不會附和讀者或觀眾的要求。他們站在時代的前列,他們的思想高于一般群眾,他們的使命是通過他們的作品使讀者或觀眾提高到他們已經達到的思想水平。因此,只能是讀者或觀眾仰視藝術家,而絕不能是藝術家俯就讀者或觀眾。這里,很明顯,歌德把藝術家看作社會的精英,時代的驕子。不過,與浪漫派不同,他認為,這些精英不脫離社會,這些驕子不脫離時代。但正是因為這種精英主義,他遭到了具有民主主義思想的作家的抨擊。

歌德文論中另一個重要論題,就是如何對待藝術規(guī)則。在這個問題上,歌德年輕時的看法與他晚年的主張之間有很大差距。他在《紀念莎士比亞命名日》中說:“我覺得地點的統(tǒng)一猶如坐監(jiān)牢一樣可怕,情節(jié)和時間的統(tǒng)一是我們的想象力難以忍受的枷鎖?!边@時,歌德把藝術規(guī)則看作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種束縛,把自由看作藝術創(chuàng)作的最高準則,把自然看作評價藝術作品的最高標準。因此,他看了莎士比亞的戲劇以后,就發(fā)出這樣的感嘆:“這是自然!這是自然!沒有什么比莎士比亞的人物更自然的了!”

值得注意的是,到了晚年,歌德對藝術規(guī)則的看法,與他青年時代的看法完全相反。如果說,他青年時代把創(chuàng)作自由看作藝術家的神圣權利,那么晚年他就把那些“聽任盲目沖動,不顧規(guī)則的藝術家歸入使藝術降低到最低點”的那類藝術家,而把嚴格遵守規(guī)則的藝術家稱為真正的藝術家。另外,到了晚年他還明確指出,宣布自己是自由的是一種“狂妄”,一個藝術家應當做的是“克制自己”。正是因為這樣,歌德把試圖打破各種藝術以及各種藝術種類的界限,創(chuàng)造所謂“綜合藝術”的主張和做法看作是藝術墮落最突出的標志。

他承認,各種藝術以及它們的各個種類之間都有連帶關系,它們有一種傾向就是相互結合,彼此融合?!暗牵蛉绱?,真正藝術家的義務、功績和價值,就在于懂得如何把他們所從事的那種藝術同其他藝術分離開來,懂得如何使每一種藝術種類都保持獨立,并盡可能使它同其他藝術種類隔絕開來。”歌德不僅這樣主張,而且還親自研究各種藝術種類特征以及它們之間的區(qū)別。在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工作,就是他與席勒一起精確地規(guī)定了敘事體和戲劇體各自的特點和界限。

歌德文論中涉及的問題還有很多,不過我們覺得,以上三點是最值得注意的。如果我們對以上所述簡單地概括一下,就可以這么說,歌德雖然已經不能簡單地接受“藝術是自然的模仿”這一古老的命題,他雖然一再強調藝術家追求的是藝術真實,而非自然真實,但他的理論基點仍然是現實,或曰自然;他雖然認為藝術家是社會的精英、時代的驕子,但他仍然強調這些天才無法脫離社會,超越時代;他雖然把獨創(chuàng)性看作藝術家所以成為藝術家的必不可少的條件,但他的側重點仍然是藝術家應當遵守藝術固有的規(guī)則,創(chuàng)新只能是在尊重現有規(guī)則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有了這樣的概括,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歌德的理論主張雖然已不是正統(tǒng)的古典主義,但并沒有超出古典主義的范圍,或者說,他雖不固守古典主義的基本原則,但也并沒有拋棄這些基本原則。因此,他就對突破了古典主義基本原則的浪漫派感到格格不入。實際上,浪漫派的理論主張是他的理論觀點的自然延伸和合理發(fā)展,但因那已經超出了他的認識范圍,因而他覺得那是一種“病態(tài)”的征兆。歌德晚年的一些論述,都是直接、間接地與浪漫派進行爭論,像《說不盡的莎士比亞》一文,名為評論莎士比亞,實際是想同現代文學即浪漫派文學劃清界限。

因此,我們可以說,歌德理論觀點的基本點是古典主義,但這種古典主義又是經過他發(fā)展以后的古典主義。這種古典主義的進一步發(fā)展就會走向浪漫派,但歌德只是為這一過渡作好了準備,他自己本人既沒有也不愿意過渡到彼岸。所以,歌德的逝世就意味著一個偉大時代的結束,他雖有崇拜者,但無繼承者。

范大燦

199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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