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時候我家里很窮,但是我很喜歡讀書。在小學的時候,我在班里總是把著第一名,老師和同學也很喜歡我。小學畢業(yè)的時候,父親覺得我是一個讀書的料子,在鄉(xiāng)親們的攛掇下,決定送我到縣城去考中學。那年考中學競爭得很厲害,在全縣400多名考生中,只錄取40名。哪里想到,我這個來自窮鄉(xiāng)僻壤的學生竟考了全縣第三名。我的小學老師們很高興,鄉(xiāng)親們也很高興,我的高興自不必說。來祝賀的人一撥又一撥。唯有我父親的反應(yīng)是復雜的,他表面稱贊我有出息,說讀書能光宗耀祖,可心里卻發(fā)了愁。他原想讓我去試試,以為我不過在小山村里稱王稱霸,在縣城那大地方人才濟濟,不可能有什么作為,哪想到我的成績竟如此出眾,這是他完全沒有料到的。他陷入了兩難境地,送我去學習呢,要花一大筆錢,那就非借債不可;不送我去學習呢,又怕傷了我的心,對學校的老師和親戚、朋友也不好交代。我先是高興,后來也發(fā)起愁來,真怕父親變卦,上不成中學。
然而我的擔心是多余的。父親痛痛快快送我上中學,而且還給我做了一件新衣服。當我去縣城上中學那天穿上新衣服的時候,我高興得有些手足無措。那情景至今想起來還覺得挺可笑。當然,條件是艱苦的。我在縣城的中學學習五天半,每到星期六下午,就得翻山越嶺走六十里路回到家里,為的是拿5斤米和一罐子咸菜,這是我一星期填肚子的東西。星期天上午我還得幫家里干些體力活兒。午飯一過,我就又急急忙忙上路,再趕六十里山路,回到學校時天已擦黑。就這樣,我從未覺得苦,因為讀書的快樂超越了一切。那時剛剛解放,一切都充滿希望,不由得不讓人幻想。當工程師還是當教授,當醫(yī)生還是當飛行員……簡直是想入非非,可又想得合情合理。
然而,我在讀完一年級后,終于還是輟學了。不是因為我的成績不好,我的成績一直穩(wěn)處在班里前三名。我們家實在太窮了。家里缺少勞動力,父母雖然拼死拼活,顧了地里的活兒,就顧不了上山挑柴,灶里就沒有燒的。家里實在維持不下去。父親對我說:“孩子,你不是讀書的命,就死了讀書這條心吧!”盡管我苦苦哀求,還是無濟于事。就這樣,我走上了漫長、曲折、崎嶇、似乎永遠也走不完的柴路。
柴路就是挑柴的路。父母給我規(guī)定,每天上山挑一擔木柴回家,灶里燒的全歸我這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負責。每天清晨,天剛蒙蒙亮,我就同小伙伴雪老子,拿著柴擔子和柴刀出門上山。近山的柴早就被人砍光,我們只得往遠山走去。通常要走二十里路左右,才能走到我們每天都去的遠山腳下。我們吃力地往山上爬,山很陡,有時候往上爬三步,卻又滑下四步。每爬一步都得左顧右盼,都得找好墊腳的草叢或樹根。當我們爬到有木柴的地方時,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全身大汗淋漓。我們坐下來歇口氣,面對一輪紅得讓人發(fā)煩的太陽。我們細小的胳膊揮動起沉重的柴刀,把那些最堅硬的雜木當敵人,一刀一刀向它們砍去。堅硬的雜木耐燒火旺,所以我們總是找雜木砍??呻s木是好對付的嗎?一刀下去,只去了一層皮或只張開一個小口子,我們不得不放棄這一棵,轉(zhuǎn)向另一棵。我的手掌起了泡,流了血,長了繭子。每天我們都要這樣砍兩三個小時,放倒一批雜木,然后把枝葉砍去,先晾曬在坡上。我們把可能是一個月前曬干的整根木頭用柴刀截斷,再一根一根往山下溜。隨后,人也往下溜。到山腳的路邊,我們把柴放進柴擔里,此時太陽已轉(zhuǎn)到頭頂上,我們挑起柴往回走。
下山比上山難得多,挑著柴走那窄窄的曲曲彎彎的山路,是一件極危險的事。山路的一邊靠著陡峭的山坡,另一邊卻是深不可測的山谷,山谷里傳上來澎澎湃湃的聲音,那里流淌著一條水勢很大的溪,溪水沖擊著我們腳下的懸崖峭壁。下山的時候,我們必須全神貫注,低著頭看清每一塊石頭、每一個坑洼、每一個臺階,以防不測。要命的是,我們肩上的柴擔越來越重,換肩也越來越頻繁,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停下來休息,有時候還挑出一兩塊木柴藏在路邊的草叢里,以減輕肩上的負擔。這樣,我的柴擔里的木柴就越來越少,而心里的負擔也隨之越來越重,因為回到家時母親每次都要用一桿大秤來稱我挑回來的柴。我記得父母給我規(guī)定起步數(shù)是40斤,以后每隔幾天得多幾斤。要是哪天挑回的柴超過規(guī)定數(shù),那么我不但可以得到表揚,而且我的午飯還可以多幾條小魚或一個雞蛋什么的;要是哪天挑回的柴達不到規(guī)定的數(shù),或者沒有比前幾天增加,那么,母親的臉就會陰沉下來,有時候還要罵我:“懶骨頭,就會吃!”我委屈得嗚嗚地哭。這時候,往往是祖母出來為我抱屈,說:“他才多大,十二三歲的孩子從老遠的山上能挑回40斤柴,就很不易了,你還要怎樣?他本來是個讀書的料,硬被你們拽回來挑柴,唉!”祖母不說讀書還好,她一說讀書更觸動我的心事,我就難過得哭個沒完沒了。有時候,我就用絕食表示對母親的抗議,直到母親收回她的話為止。我從小是個好強的人,這種場面多演出一回,我的心里就多結(jié)了一層繭子,這樣我總是咬緊牙關(guān)多挑一點。幾個月后,我已能挑到80斤左右的柴。而且步子在柴路上也輕松了一些。柴路把我練出來了。
柴路是艱苦的,但柴路也是愉快的。每當杜鵑花漫山遍野開放的時候,挑柴人置身在那紅花綠葉之間,仿佛置身于仙境,那種歡愉之情是難以言喻的。還有山上的野果對我們的饋贈,也使人難忘。特別是在遠山某個山坳里或山坡上,我和雪老子發(fā)現(xiàn)了只有我們倆才知道的楊梅樹。每當果子成熟的季節(jié),我們就起個大早,興致勃勃直奔遠山而去。我記得山坳里那樹結(jié)的是白的果,山坡上那樹結(jié)的是紅的果。當我們來到楊梅樹下,見到那把枝條壓彎了的滿樹的楊梅時,我們欣喜若狂。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們揀又大又熟的果子吃個夠。然后爬上樹去,使勁地搖,果子紛紛落地。我們的收獲常常是兩大袋。除了送親友外,還能賣點錢,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大節(jié)日。還有,山腳下的小溪,不但能給我們提供清涼的飲料,只要時間允許,我們還跳到溪里去捉魚,游泳,打水仗……我最喜歡的是躺在松林里,聽山風吹過,那松濤聲由小到大,呼呼呼,像近處傳來的鼓聲,有一種催人的力量,可又使你的心寧靜得像一潭無波的清水。
就這樣,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和小伙伴雪老子日日與柴路為伴,度過了一段辛勞而又幸福的時光。
當然,我是幸運的。一年后,我重新回到縣城上中學,然后從縣城到州城,從州城到北京。我從一個貧農(nóng)的兒子成為大學生,從一名大學生又成為大學教授,雖然這條路是那么漫長,有那么多溝溝坎坎。
我很少回故鄉(xiāng),直到近幾年,父母年邁多病,我也覺得自己老了,真是“鳥近黃昏皆繞樹,人當暮歲定思鄉(xiāng)”,我回故鄉(xiāng)的次數(shù)才多起來。我童年的小伙伴雪老子雙鬢也染了霜。他天賦比我強,小時候他會復雜的心算,而我卻不會,可他只讀到小學三年級就再未回到書桌旁。他種田、挑柴一輩子。那條柴路,他走了一輩子。每次我回鄉(xiāng),他到家里來看我,我到他家去看他,四目相對,感慨唏噓。但我們誰也不提小時候一起挑柴的事,也不知為什么。但是,在我就要回北京的頭一兩天,雪老子來了。他的手里拿著一頂草帽,臉上漾起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親切地對我說:“怎么樣,一起去鐵坑走一趟?”我的高興是難以言喻的,我早就等待這一刻。鐵坑是一座大山谷,那里的每一條山路都留下我們無數(shù)的足跡。我們走了一段平地,說笑間來到鐵坑口。我們坐在小時候挑柴時常歇腳的一塊大石頭上,抬頭仰望那林木繁茂的暗綠色與蔚藍的天空融為一體的山谷和山坡,目尋那曲曲彎彎隱約可見的柴路,聽著那令人心醉的松濤聲,童年生活的一幕幕在一瞬間涌到眼前……似乎記憶不是繼時性出現(xiàn),而是同時性出現(xiàn)。這是一個特定的時間和空間,時間很短,空間也有限,可是卻集中了那么多的生活和感情,我的心簡直承受不了。我激動得流下了眼淚。其實,鐵坑早已封山,除了樹林空無所有??墒沁@空無所有對我和我的伙伴來說卻是甜酸苦辣什么都有,它是那么豐富、那么深厚、那么綿長。它是無窮無限的。在那一刻,我的心是那么寧靜,那么自由,似乎可以天馬行空,過去和現(xiàn)在交匯在一起,現(xiàn)實和想象融合在一起,心靈和物體契合在一起……
(199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