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云南茶花
很多地方在選市花,這是好事。想一想十年大亂時期,公園都成了菜園,現(xiàn)在真是大不相同了。選市花,說明人們有了閑情逸致。人有閑情逸致,說明國運昌隆。
有些市的市民對市花有不同意見,一時定不下來。昆明的市花是不會有爭議的。如果市民投票,一定會一致通過:茶花。幾十年前昆明就選過一次(那時別的市還沒有選舉市花之風)?,F(xiàn)在再選,還會維持原議。
云南茶花——滇茶,久負盛名。
張岱《陶庵夢憶·逍遙樓》云:“滇茶故不易得,亦未有老其材八十余年者。朱文懿公逍遙樓滇茶,為陳海樵先生手植,扶疏蓊翳,老而愈茂。諸文孫恐其力不勝葩,歲刪其萼盈斛,然所遺落枝頭,猶自燔山熠谷焉?!?/p>
魯迅說張岱的文章每多夸張。這一篇看起來也像有些夸張,但并不,而且寫得極好,得滇茶之神理。
昆明西山某寺有一棵大茶花。走進山門,越過站著四大金剛的門道,一抬頭便看見通紅的一大片。是得抬頭的,因為茶花非常高大。大雄寶殿前的石坪是很大的,這棵茶花幾乎占了石坪的一小半。花皆如湯碗大,一朵一朵,像燒得熾旺的火球。張岱說滇茶“燔山熠谷”,是一點不錯的。據(jù)說這棵茶花每年能開三百來朵。滿樹黑綠肥厚的大葉子襯托著,更顯得熱鬧非常。這才真叫作大紅大綠。這樣的大紅大綠顯出一種強壯的生命力。華貴至極,卻毫不俗氣。這是一個奪人眼目的大景致。如果我的同鄉(xiāng)人來看了,一定會大叫一聲:“乖乖嚨的咚!”我不知道寺里的和尚是不是也“歲刪其萼盈斛”,但是他們是怕這棵茶花負擔不起這樣多的大花的,便搭了一個杉木的架子,撐著四圍的枝條。昆明茶花到處都有,而該寺的這一棵,大概要算最大的。
茶花的好處是花大,色濃,花期長,而樹本極能耐久。西山某寺的茶花大概已經(jīng)不止八十年了。
江西井岡山一帶有一個風俗。人家生了孩子,孩子過周歲時,親戚朋友送禮,禮物上都要放一枝帶葉子的油茶。油茶常綠,越冬不凋,而且開了花就結果;茶果未摘,接著就開花。這是取一個吉兆,祝福這孩子活得像油茶一樣強健。一個很美的風俗。我不知道油茶和山茶有沒有親屬關系,我在思想上是把它們歸為一類的。凡茶之類,都很能活。
中國是茶花的故鄉(xiāng)。茶花分滇茶、浙茶。浙茶傳到日本,又由日本傳到美國。現(xiàn)在日本的浙茶比中國的好,美國的比日本的好。只有云南滇茶現(xiàn)在還是世界第一。
前幾年,江西山里發(fā)現(xiàn)黃茶花,這是國寶。如果栽培成功,是可以換外匯的。
茶花女喜歡戴的是什么茶花?大概不是滇茶,滇茶太大。我想是浙茶。而且無端地覺得,是白的。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日
載一九八七年第一期《北京文學》
02 紫薇
唐朝人也不是都能認得紫薇花的?!俄嵳Z陽秋》卷第十六:“白樂天詩多說別花,如《紫薇花詩》云‘除卻微之見應愛,世間少有別花人’……今好事之家,有奇花多矣,所謂別花人,未之見也。鮑溶作《仙檀花詩》寄袁德師侍御,有‘欲求御史更分別’之句,豈謂是邪?”這里所說的“別”是分辨的意思。白居易是能“別”紫薇花的,他寫過至少三首關于紫薇的詩。
《韻語陽秋》云:
白樂天作中書舍人,入直西省,對紫薇花而有詠曰:“絲綸閣下文章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焙笥衷疲骸白限被▽ψ限蔽?,名目雖同貌不同。則此花之珍艷可知矣。”爪其本則枝葉俱動,俗謂之“不耐癢花”。自五月開,至九月尚爛漫,俗又謂之“百日紅”。唐人賦詠,未有及此二事者。本朝梅圣俞時注意此花。一詩贈韓子華,則曰:“薄膚癢不勝輕爪,嫩干生宜近禁廬?!币辉娰浲蹙耙?,則曰:“薄薄嫩膚搔鳥爪,離離碎葉剪城霞?!比唤灾荒桶W事,而未有及百日紅者。胡文恭在西掖前亦有三詩,其一云:“雅當翻藥地,繁極曝衣天。”注云:“花至七夕猶繁。”似有百日紅之意,可見當時此花之盛。省吏相傳,咸平中,李昌武自別墅移植于此。晏元獻嘗作賦題于省中,所謂“得自羊墅,來從召園,有昔日之繹老,無當時之仲文”是也。
對于年輕的讀者,需要做一點解釋,“紫薇花對紫薇郎”是什么意思。紫薇郎亦作紫微郎,唐代官名,即中書侍郎?!缎绿茣ぐ俟僦径纷ⅲ骸伴_元元年,改中書省曰紫微省,中書令曰紫微令?!卑拙右自鵀橹袝汤?,故自稱紫微郎。中書侍郎是要到宮里值班的,獨自坐在辦公室里,不免有些寂寞,但是這也不是一般人所能謀得到的差事,詩里又透出幾分得意?!白限被▽ψ限崩伞保谷擞X得有點羅曼蒂克,其實沒有。不過你要是有一點羅曼蒂克的聯(lián)想,也可以。石濤和尚畫過一幅紫薇花,題的就是白居易的這首詩。紫薇顏色很嬌,畫面很美,更易使人產(chǎn)生這是一首情詩的錯覺。
從《韻語陽秋》的記載,我們可以知道兩件事。一是“爪其本則枝葉俱動”。紫薇的樹干的外皮易脫落,露出里面的“嫩膚”,嫩膚上留下外皮脫落后留下的一片一片的青色和白色的云斑。用指甲搔搔樹干的嫩膚,確實是會枝葉俱動的。宋朝人叫它“不耐癢花”,現(xiàn)在很多地方叫它“怕癢癢樹”或“癢癢樹”。這到底是什么道理,好像沒有人解釋過。二是花期甚長。這是夏天的花。胡文恭說它“繁極曝衣天”,白居易說它“獨占芳菲當夏景,不將顏色托春風”。但是它“花至七夕猶繁”。我甚至在飄著小雪的天氣,還看見一棵紫薇依然開著僅有的一穗紅花!
我家的后園有一棵紫薇。這棵紫薇有年頭了,主干有茶杯口粗,高過屋檐。一到放暑假,它開起花來,真是“繁”得不得了。紫薇花是六瓣的,但是花瓣皺縮,瓣邊還有很多不規(guī)則的缺刻,所以根本分不清它是幾瓣,只是碎碎叨叨的一球,當中還射出許多花須、花蕊。一個枝子上有很多朵花。一棵樹上有數(shù)不清的枝子。真是亂。亂紅成陣。亂成一團。簡直像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放開了又高又脆的小嗓子一起亂嚷嚷。在亂哄哄的繁花之間還有很多趕來湊熱鬧的黑蜂。這種蜂不是普通的蜜蜂,個兒很大,有指頭頂那樣大,黑的,就是齊白石愛畫的那種。我到現(xiàn)在還叫不出這是什么蜂。這種大黑蜂分量很重。它一落在一朵花上,抱住了花須,這一穗花就叫它壓得沉了下來。它起翅飛去,花穗才掙回原處,還得哆嗦兩下。
大黑蜂不像馬蜂那樣會做窠。它們也不像馬蜂一樣地群居,是單個生活的。在人家房檐的椽子下面鉆一個圓洞,這就是它的家。我常常看見一個大黑蜂飛回來了,一收翅膀,鉆進圓洞,就趕緊用一根細細的帳竿竹子捅進圓洞,來回地擰,它就在洞里嗡嗡地叫。我把竹竿一拔,啪的一聲,它就掉到了地上。我趕緊把它捉起來,放進一個玻璃瓶里,蓋上蓋——瓶蓋上用洋釘鑿了幾個窟窿。瓶子里塞了好些紫薇花。大黑蜂沒有受傷,它只是摔暈過去了。過了一會兒,它緩醒過來了,就在花瓣之間亂爬。大黑蜂生命力很強,能活幾天。我老幻想它能在瓶里待熟了,放它出去,它再飛回來??墒遣恢裁磿r候,它仰面朝天,死了。
紫薇原產(chǎn)于中國中部和南部。白居易詩云“潯陽宮舍雙高樹,興善僧庭一大叢。何似蘇州安置處,花堂欄下月明中”,這些都是偏南的地方。但是北方很早就有了,如長安。北京過去也有,但很少(北京人多不識紫薇)。近年北京大量種植,到處都是。街心花園幾乎都有。選擇這種花木來美化城市環(huán)境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它花繁盛,顏色多(多為胭脂紅,也有紫色和白色的),花期長,但是似乎生長得很慢。密云水庫大壩下的通道兩側(cè),隔不遠就有一棵紫薇。我每年夏天要到密云開一次會,年年到壩下散步,都看到這些紫薇。看了四年,它們好像還是那樣大。
比起北京雨后春筍一樣聳立起來的高樓,北京的花木的生長就顯得更慢。因此,對花木要倍加愛惜。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一日
載一九八七年第六期《作家》
03 蠟梅花
“雪花、冰花、蠟梅花……”我的小孫女這一陣老是唱這首兒歌。其實她沒有見過真的蠟梅花,只是從我畫的畫上見過。
周紫芝《竹坡詩話》云:“東南之有蠟梅,蓋自近時始。余為兒童時,猶未之見。元祐間,魯直諸公方有詩,前此未嘗有賦此詩者。政和間,李端叔在姑溪,元夕見之僧舍中,嘗作兩絕,其后篇云:‘程氏園當尺五天,千金爭賞憑朱欄。莫因今日家家有,便作尋常兩等看。’觀端叔此詩,可以知前日之未嘗有也?!笨此囊馑迹灻肥菑谋狈絺鞯侥戏饺サ?。但是據(jù)我的印象,現(xiàn)在倒是南方多,北方少見,尤其難見到長成大樹的。我在頤和園藻鑒堂見過一棵,種在大花盆里,放在樓梯拐角處。因為不是開花的時候,綠葉披紛,沒有人注意。和我一起住在藻鑒堂的幾個搞劇本的同志,都不認識這是什么。
我的家鄉(xiāng)有蠟梅花的人家不少。我家的后園有四棵很大的蠟梅。這四棵蠟梅,從我記事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那樣大了。很可能是我的曾祖父在世的時候種的。這樣大的蠟梅,我以后在別處沒有見過。主干有湯碗口粗細,并排種在一個磚砌的花臺上。這四棵蠟梅的花心是紫褐色的,按說這是名種,即所謂“檀心磬口”。蠟梅有兩種,一種是檀心的,一種是白心的。我的家鄉(xiāng)偏重白心的,美其名曰“冰心蠟梅”,而將檀心的貶為“狗心蠟梅”。蠟梅和狗有什么關系呢?真是毫無道理!因為它是狗心的,我們也就不大看得起它。
不過憑良心說,蠟梅是很好看的。其特點是花極多——這也是我們不太珍惜它的原因。物稀則貴,這樣多的花,就沒有什么稀罕了。每個枝條上都是花,無一空枝。而且長得很密,一朵挨著一朵,擠成了一串。這樣大的四棵大蠟梅,滿樹繁花,黃燦燦地吐向冬日的晴空,那樣的熱熱鬧鬧,而又那樣的安安靜靜,實在是一個不尋常的境界。不過我們已經(jīng)司空見慣,每年都有一回。
每年臘月,我們都要折蠟梅花。上樹是我的事。蠟梅木質(zhì)疏松,枝條脆弱,上樹是有點危險的。不過蠟梅多枝杈,便于登踏,而且我年幼身輕,正是“一日上樹能千回”的時候,從來也沒有掉下來過。我的姐姐在下面指點著:“這枝,這枝!——哎,對了,對了!”我們要的是橫斜旁出的幾枝,這樣的不蠢;要的是幾朵半開,多數(shù)是骨朵的,這樣可以在瓷瓶里養(yǎng)好幾天——如果是全開的,幾天就謝了。
下雪了,過年了。大年初一,我早早就起來,到后園選摘幾枝全是骨朵的蠟梅,把骨朵都剝下來,用極細的銅絲——這種銅絲是穿珠花用的,就叫作“花絲”,把這些骨朵穿成插鬢的花。我們縣北門的城門口有一家穿珠花的鋪子,我放學回家路過,總要鉆進去看幾個女工怎樣穿珠花,我就用她們的辦法穿成各式各樣的蠟梅珠花。我在這些蠟梅珠花當中嵌了幾粒天竺果——我家后園的一角有一棵天竺。黃蠟梅、紅天竺,我到現(xiàn)在還很得意,那是真很好看的。我把這些蠟梅珠花送給我的祖母,送給大伯母,送給我的繼母。她們梳了頭,就插戴起來。然后,互相拜年。我應該當一個工藝美術師的,寫什么屁小說!
一九八七年二月十八日
載一九八七年第六期《作家》
04 夏天的昆蟲
蟈蟈
蟈蟈我們那里叫作“叫蚰子”。因為它長得粗壯結實,樣子也不大好看,還特別在前面加一個“侉”字,叫作“侉叫蚰子”。這東西就是會呱呱地叫。有時嫌它叫得太吵人了,在它的籠子上拍一下,它就大叫一聲:“呱!——”停止了。它什么都吃。據(jù)說吃了辣椒更愛叫,我就挑頂辣的辣椒喂它。早晨,掐了南瓜花(謊花)喂它,只是取其好看而已。這東西是咬人的。有時捏住籠子,它會從竹篾的洞里咬你的指頭肚子一口!
另有一種秋叫蚰子,較晚出,體小,通體碧綠如玻璃料,叫聲清脆。秋叫蚰子養(yǎng)在牛角做的圓盒中,頂面有一塊玻璃。我能自己做這種牛角盒子,要緊的是弄出一塊大小合適的圓玻璃。把玻璃放在水盆里,用剪子剪,則不碎裂。秋叫蚰子價錢比侉叫蚰子貴得多。養(yǎng)好了,可以越冬。
叫蚰子是可以吃的。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扔在枯樹枝火中,一會兒就熟了。味極似蝦。
蟬
蟬大別有三類。一種是“海溜”,最大,色黑,叫聲洪亮。這是蟬里的“楚霸王”,生命力很強。我曾捉了一只,養(yǎng)在一個斷了發(fā)條的舊座鐘里,活了好多天。一種是“嘟溜”,體較小,綠色而有點銀光,樣子最好看,叫聲也好聽:“嘟溜——嘟溜——嘟溜?!币环N叫“嘰溜”,最小,暗赭色,也是因其叫聲而得名。
蟬喜歡棲息在柳樹上。古人常畫“高柳鳴蟬”,是有道理的。
北京的孩子捉蟬用粘竿——竹竿頭上涂了粘膠。我們小時候則用蜘蛛網(wǎng)。選一根結實的長蘆葦,一頭撅成三角形,用線縛住,看見有大蜘蛛網(wǎng)就一絞,三角里絡滿了蜘蛛網(wǎng),很黏。瞅準了一只蟬,輕輕一捂,蟬的翅膀就被粘住了。
佝僂丈人承蜩,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工具。
蜻蜓
家鄉(xiāng)的蜻蜓有三種。
一種極大,頭胸濃綠色,腹部有黑色的環(huán)紋,尾部兩側(cè)有革質(zhì)的小圓片,叫作“綠豆鋼”。這家伙厲害得很,飛時巨大的翅膀磨得嚓嚓地響?;蜃街檬覂?nèi),它會對著窗玻璃猛撞。
一種即常見的蜻蜓,有灰藍色和綠色的。蜻蜓的眼睛很尖,但到黃昏后眼力就有點不濟。它們棲息著不動,從后面輕輕伸手,一捏就能捏住。玩蜻蜓有一種惡作劇的玩法:掐一根狗尾巴草,把草莖插進蜻蜓的屁股,一撒手,蜻蜓就帶著狗尾草的穗子飛了。
一種是紅蜻蜓。不知道什么道理,說這是灶王爺?shù)鸟R。
另有一種純黑的蜻蜓。身上、翅膀都是深黑色,我們叫它鬼蜻蜓,因為它有點鬼氣。也叫“寡婦”。
刀螂
刀螂即螳螂。螳螂是很好看的。螳螂的頭可以四面轉(zhuǎn)動。螳螂翅膀嫩綠,顏色和脈紋都很美。昆蟲翅膀好看的,為螳螂,為紡織娘。
或問:你寫這些昆蟲什么意思?答曰:我只是希望現(xiàn)在的孩子也能玩玩這些昆蟲,對自然發(fā)生興趣。現(xiàn)在的孩子大都只在電子玩具包圍中長大,未必是好事。
載一九八七年第九期《北京文學》
05 昆蟲備忘錄
復眼
我從小學三年級“自然”教科書上知道蜻蜓是復眼,就一直琢磨復眼是怎么回事?!皬脱邸?,想必是好多小眼睛合成一個大眼睛。那它怎么看呢?是每個小眼睛都看到一個小形象,合成一個大形象?還是每個小眼睛看到形象的一部分,合成一個完整形象?琢磨不出來。
凡是復眼的昆蟲,視覺都很靈敏。麻蒼蠅也是復眼,你走近蜻蜓和麻蒼蠅,還有一段距離,它就發(fā)現(xiàn)了,噌——飛了。
我曾經(jīng)想過:如果人長了一對復眼?
還是不要!那成什么樣子!
螞蚱
河北人把尖頭綠螞蚱叫“掛大扁兒”。西河大鼓里唱道“掛大扁兒甩子在那蕎麥葉兒上”,這句唱詞有很濃的季節(jié)感。為什么叫“掛大扁兒”呢?我怪喜歡“掛大扁兒”這個名字。
我們那里只是簡單地叫它螞蚱。一說螞蚱,就知道是指尖頭綠螞蚱。螞蚱頭尖,徐文長曾覺得它的頭可以蘸了墨寫字畫畫,可謂異想天開。
尖頭螞蚱是國畫家很喜歡畫的。畫草蟲的很少沒有畫過螞蚱。齊白石、王雪濤都畫過。我小時也畫過不少張,只為它的形態(tài)很好掌握,很好畫——畫紡織娘,畫蟈蟈,就比較費事。我大了以后,就沒有畫過螞蚱。前年給一個年輕的牙科醫(yī)生畫了一套冊頁,有一開里畫了一只螞蚱。
螞蚱飛起來會格格作響,不知道它是怎么弄出這種聲音的。螞蚱有鞘翅,鞘翅里有膜翅。膜翅是淡淡的桃紅色的,很好看。
我們那里還有一種“土螞蚱”,身體粗短,方頭,色黑如泥土,翅上有黑斑。這種螞蚱,捉住它,它就吐出一泡褐色的口水,很討厭。
天津人所說的“螞蚱”,實是蝗蟲。天津的“烙餅卷螞蚱”,卷的是焙干了的蝗蟲肚子。河北省人嘲笑農(nóng)民談吐不文雅,說是“螞蚱打噴嚏——滿嘴的莊稼氣”,說的也是蝗蟲。螞蚱還會打噴嚏?這真是“糟改”莊稼人!
小蝗蟲名蝻。有一年,我的家鄉(xiāng)鬧蝗蟲,在這以前,大街上一街蝗蝻亂蹦,看著真是不祥。
花大姐
瓢蟲款款地落下來了,折好它的黑綢襯裙——膜翅,順順溜溜:收攏硬翅,嚴絲合縫。瓢蟲是做得最精致的昆蟲。
“做”的?誰做的?
上帝。
上帝?
上帝做了一些小玩意兒,給他的小外孫女兒玩。
上帝的外孫女兒?
對。上帝說:“給你!好看嗎?”
“好看!”
上帝的外孫女兒?
對!
瓢蟲是昆蟲里面最漂亮的。
北京人叫瓢蟲為“花大姐”,好名字!
瓢蟲,朱紅的,磁漆似的硬翅,上有黑色的小圓點。圓點是有定數(shù)的,不能瞎點。黑色,叫作“星”。有七星瓢蟲、十四星瓢蟲……星點不同,瓢蟲就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吃蚜蟲的,是益蟲;一類是吃馬鈴薯的嫩葉的,是害蟲。我說吃馬鈴薯嫩葉的瓢蟲,你們就不能改改口味,也吃蚜蟲嗎?
獨角牛
吃晚飯的時候,嗚——撲!飛來一只獨角牛,摔在燈下。它摔得很重,摔暈了。輕輕一捏,就捏住了。
獨角牛是硬甲殼蟲,在甲蟲里可能是最大的,從頭到腳,約有二寸。甲殼鐵黑色,很硬。頭部尖端有一只犀牛一樣的角。這家伙,是昆蟲里的霸王。
獨角牛的力氣很大。北京隆福寺過去有獨角牛賣。給它套上一輛泥制的小車,它就拉著走。北京管這個大力士好像也叫作獨角牛。學名叫什么,不知道。
磕頭蟲
我抓到一只磕頭蟲,北京也有磕頭蟲?我覺得很驚奇。我拿給我的孩子看,以為他們不認識。
“磕頭蟲,我們小時候玩過。”
哦。
磕頭蟲的脖子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大的勁,把它的肩背按在桌面上,它就吧嗒吧嗒地不停地磕頭。把它仰面朝天放著,它運一會兒氣,脖子一挺,就反彈得老高,空中轉(zhuǎn)體,正面落地。
蠅虎
蠅虎,我們那里叫作蒼蠅虎子,形狀略似蜘蛛而長,短腳,灰黑色,有細毛,趴在磚墻上,不注意是看不出來的。蠅虎的動作很快,蒼蠅落在它面前,還沒有站穩(wěn),已經(jīng)被它捕獲,來不及嚶地叫一聲,就進了蒼蠅虎子的口了。蠅虎的食量驚人,一只蒼蠅,眨眼之間就吃得只剩一張空皮了。
蒼蠅是很討厭的東西,因此人對蠅虎有好感,不傷害它。
捉一只大金蒼蠅喂蒼蠅虎子,看著它吃下去,是很解氣的。蒼蠅虎子對送到它面前的蒼蠅從來不拒絕。蒼蠅虎子不怕人。
狗蠅
世界上最討厭的東西是狗蠅。狗蠅鉆在狗毛里叮狗,叮得狗又疼又癢,煩躁不堪,發(fā)瘋似的亂蹦、亂轉(zhuǎn)、亂罵人——叫。
一九九三年二月二日
載一九九四年第一期《大家》
06 北京的秋花
桂花
桂花以多為勝。《紅樓夢》薛蟠的老婆夏金桂家“單有幾十頃地種桂花”,人稱“桂花夏家”?!皫资暤胤N桂花”,真是一個大觀!四川新都桂花甚多。楊升庵祠在桂湖,環(huán)湖植桂花,自山坡至水湄,層層疊疊,都是桂花。我到新都謁升庵祠,曾作詩:
桂湖老桂發(fā)新枝,
湖上升庵舊有祠。
一種風流誰得似?
狀元詞曲罪臣詩。
楊升庵是才子,以一甲一名中進士,著作有七十種。他因“議大禮”獲罪,充軍云南,七十余歲,客死于永昌。陳老蓮曾畫過他的像,“醉則簪花滿頭”,面色酡紅,是喝醉了的樣子。從陳老蓮的畫像看,升庵是個高個兒的胖子。但陳老蓮恐怕是憑想象畫的,未必即像升庵。新都人為他在桂湖建祠,升庵死若有知,亦當欣慰。
北京桂花不多,且無大樹。頤和園有幾棵,沒有什么人注意。我曾在藻鑒堂小住,樓道里有兩棵桂花,是種在盆里的,不到一人高!
我建議北京多種一點桂花。桂花美陰,葉堅厚,入冬不凋。開花極香濃,干制可以做元宵餡、年糕。既有觀賞價值,也有經(jīng)濟價值,何樂而不為呢?
菊花
秋季廣交會上擺了很多盆菊花。廣交會結束了,菊花還沒有完全開殘。有一個日本商人問管理人員:“這些花你們打算怎么處理?”答云:“扔了!”“別扔,我買?!彼o了一點錢,把開得還正盛的菊花全部包了,訂了一架飛機,把菊花從廣州空運到日本,張貼了很大的海報:“中國菊展?!辟u門票,參觀的人很多。他撈了一大筆錢。這件事叫我有兩點感想:一是日本商人真有商業(yè)頭腦,任何賺錢的機會都不放過,我們的管理人員是老爺,到手的錢也抓不住。二是中國的菊花好,能得到日本人的贊賞。
中國人長于藝菊,不知始于何年,全國有幾個城市的菊花都負盛名,如揚州、鎮(zhèn)江、合肥,黃河以北,當以北京為最。
菊花品種甚多,在眾多的花卉中也許是最多的。
首先,有各種顏色。最初的菊大概只有黃色的?!熬嫌悬S華”“零落黃花滿地金”,“黃華”和菊花是同義詞。后來就發(fā)展到什么顏色都有了。黃色的、白色的、紫的、紅的、粉的,都有。挪威的散文家別倫·別爾生說各種花里只有菊花有綠色的,也不盡然,牡丹、芍藥、月季都有綠的,但像綠菊那樣綠得像初新的嫩蠶豆那樣,確乎是沒有。我?guī)啄昵盎剜l(xiāng),在公園里看到一盆綠菊,花大盈尺。
其次,花瓣形狀多樣,有平瓣的、卷瓣的、管狀瓣的。在鎮(zhèn)江焦山見過一盆“十丈珠簾”,細長的管瓣下垂到地,說“十丈”當然不會,但三四尺是有的。
北京菊花和南方的差不多,獅子頭、蟹爪、小鵝、金背大紅……南北皆相似,有的連名字也相同。如一種淺紅的瓣,極細而卷曲如一頭亂發(fā)的,上海人叫它“懶梳妝”,北京人也叫它“懶梳妝”,因為得其神韻。
有些南方菊種北京少見。揚州人重“曉色”,謂其色如初日曉云,北京似沒有。“十丈珠簾”,我在北京沒見過。“楓葉蘆花”,紫平瓣,有白色斑點,也沒有見過。
我在北京見過的最好的菊花是在老舍先生家里。老舍先生每年要請北京市文聯(lián)、文化局的干部到他家聚聚,一次是臘月,老舍先生的生日(我記得是臘月二十三);一次是重陽節(jié)左右,賞菊。老舍先生的哥哥很會蒔弄菊花?;ê荃r艷;菜有北京特點(如芝麻醬燉黃花魚、“盒子菜”);酒“敞開供應”,既醉既飽,至今不忘。
我不贊成搞菊山菊海,讓菊花都按部就班,排排坐,或擠成一堆,鬧鬧嚷嚷。菊花還是得一棵一棵地看,一朵一朵地看。更不贊成把菊花縛扎成龍、成獅子,這簡直是糟蹋了菊花。
秋葵·雞冠·鳳仙·秋海棠
秋葵我在北京沒有見過,想來是有的。秋葵是很好種的,在籬落、石縫間隨便丟幾個種子,即可開花。或不煩人種,也能自己開落?;ò甏?、花淺黃,淡得近乎沒有顏色,瓣有細脈,瓣內(nèi)側(cè)近花心處有紫色斑。秋葵風致楚楚,自甘寂寞。不知道為什么,秋葵讓我想起女道士。秋葵亦名雞腳葵,以其葉似雞爪。
我在家鄉(xiāng)縣委招待所見一大叢雞冠花,高過人頭,花大如掃地笤帚,顏色深得嚇人一跳。北京雞冠花未見有如此之粗野者。
鳳仙花可染指甲,故又名指甲花。鳳仙花搗爛,少入礬,敷于指尖,即以鳳仙葉裹之,隔一夜,指甲即紅。鳳仙花莖可長得很粗,湖南人或以入臭壇腌漬,以佐粥,味似臭莧菜桿。
秋海棠北京甚多,齊白石喜畫之。齊白石所畫,花梗頗長,這在我家那里叫作“靈芝海棠”。諸花多為五瓣,唯秋海棠為四瓣。北京有銀星海棠,大葉甚堅厚,上撒銀星,桿亦高壯,簡直近似木本。我對這種孫二娘似的海棠不大感興趣。我所不忘的秋海棠總是伶仃瘦弱的。我的生母得了肺病,怕“過人”——傳染別人,獨自臥病,在一座偏房里,我們都叫那間小屋為“小房”。她不讓人去看她,我的保姆要抱我去讓她看看,她也不同意。因此我對我的母親毫無印象。她死后,這間“小房”成了堆放她的嫁妝的儲藏室,成年鎖著。我的繼母偶爾打開,取一兩件東西,我也跟了進去?!靶》俊蓖饷嬗幸粋€小天井,靠墻有一個秋葉形的小花壇,不知道是誰種了兩三棵秋海棠,也沒有人管它,它在秋天竟也開花。花色蒼白,樣子很可憐。不論在哪里,我每看到秋海棠,總要想起我的母親。
黃櫨、爬山虎
霜葉紅于二月花。
西山紅葉是黃櫨,不是楓樹。我覺得不妨種一點楓樹,這樣顏色更豐富些。日本楓嬌紅可愛,可以引進。
近年北京種了很多爬山虎,入秋,爬山虎葉轉(zhuǎn)紅。
沿街的爬山虎紅了,北京的秋意濃了。
一九九六年中秋
載一九九六年十月二十八日《北京晚報》
07 草木蟲魚鳥獸
雁
“爬山調(diào)”:“大雁南飛頭朝西……”
詩人韓燕如告訴我,他曾經(jīng)用心觀察過,確實是這樣。他驚嘆草原人民對生活的觀察的準確而細致。他說:“生活!生活!……”
為什么大雁南飛要頭朝著西呢?草原上的人說這是依戀故土?!芭郎秸{(diào)”是用這樣的意思做比喻和起興的。
“大雁南飛頭朝西……”
河北民歌:“八月十五雁門開,孤雁頭上帶霜來……”“孤雁頭上帶霜來”,這寫得多美呀!
琥珀
我在祖母的首飾盒子里找到一個琥珀扇墜。一滴琥珀里有一只小黃蜂。琥珀是透明的,從外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黃蜂。觸須、翅膀、腿腳,清清楚楚,形態(tài)如生,好像它還活著。祖母說,黃蜂正在飛動,一滴松脂滴下來,恰巧把它裹住。松脂埋在地下好多年,就成了琥珀。祖母告訴我,這樣的琥珀并非罕見,值不了多少錢。
后來我在一個賓館的小賣部看到好些人造琥珀的首飾。各種形狀的都有,都琢治得很規(guī)整,里面也都壓著一個昆蟲。有一個項鏈上的淡黃色的琥珀里竟壓著一只蜻蜓。這些昆蟲都很完整,不缺腿腳,不缺翅膀,但都是僵直的,缺少生氣。顯然這些昆蟲是被弄死了以后,被精心地、端端正正地壓在里面的。
我不喜歡這種里面壓著昆蟲的人造琥珀。
我的祖母的那個琥珀扇墜之所以美,是因為它是偶然形成的。
美,多少要包含一點偶然。
螃蟹
螃蟹的樣子很怪。
《夢溪筆談》載:關中人不識螃蟹。有人收得一只干蟹,人家病瘧,就借去掛在門上。——中國過去相信生瘧疾是由于瘧鬼作祟。門上掛了一只螃蟹,瘧鬼不知道這是什么玩意兒,就不敢進門了。沈括說,不但人不識,鬼亦不識也。“不但人不識,鬼亦不識也”,這說得很幽默!
在拉薩八角街一家賣藏藥的鋪子里看到一只小螃蟹,蟹身只有拇指大,金紅色的,已經(jīng)干透了,放在一只盤子里。大概西藏人也相信這只奇形怪狀的蟲子有某種魔力,是能治病的。
螃蟹為什么要橫著走呢?
螃蟹的樣子很兇惡,很奇怪,也很滑稽。
兇惡和滑稽往往近似。
豆芽
朱小山去點豆子。地埂上都點了,還剩一把,他懶得帶回去,就搬起一塊石頭,把剩下的豆子都塞到石頭下面。過了些日子,朱小山發(fā)現(xiàn):石頭離開地面了。豆子發(fā)了芽,豆芽把石頭頂起來了。朱小山非常驚奇。
朱小山為這件事驚奇了好多年。他跟好些人講起過這件事。
有人問朱小山:“你老說這件事是什么意思?是要說明一種什么哲學嗎?”
朱小山說:“不,我只是想說說我的驚奇。”
過了好些年,朱小山成了一個知名的學者,他回他的家鄉(xiāng)去看看。他想找到那塊石頭。
他沒有找到。
落葉
漠漠春陰柳未青,
凍云欲濕上元燈。
行過玉淵潭畔路,
去年殘葉太分明。
汽車開過湖邊,
帶起一群落葉。
落葉追著汽車,
一直追得很遠。
終于沒有力氣了,
又紛紛地停下了。
“你神氣什么?
還嘚嘚地叫!”
“甭理它。
咱們講故事?!?/p>
“秋天,
早晨的露水……”
啄木鳥
啄木鳥追逐著雌鳥,
紅胸脯發(fā)出無聲的喊叫,
它們一翅飛出樹林,
落在湖邊的柳梢。
不知從哪里鉆出一個孩子,
一聲大叫。
啄木鳥吃了一驚,
它身邊已經(jīng)沒有雌鳥。
不一會兒樹林里傳出啄木的聲音,
它已經(jīng)忘記了剛才的煩惱。
載一九九八年第二期《大家》(有刪節(jié))
大概不知是誰把一個不中吃的芋頭隨手扔在煤堆,它竟然活了。沒有土壤,更沒有肥料,僅靠一點雨水,它,長出了幾片碧綠肥厚的大葉子,在微風里高高興興地搖曳著……這幾片綠葉使我欣慰,并且,并不夸張地說,使我獲得一點生活的勇氣。
——《生機》
唯靜,才能觀照萬物,對于人間生活充滿盎然的興致。
——《“無事此靜坐”》
為什么大雁南飛要頭朝著西呢?草原上的人說這是依戀故土。
——《草木蟲魚鳥獸》
楊升庵祠在桂湖,環(huán)湖植桂花,自山坡至水湄,層層疊疊,都是桂花。
——《桂花》
秋海棠北京甚多,齊白石喜畫之。齊白石所畫,花梗頗長,這在我家那里叫作“靈芝海棠”。
——《秋葵·雞冠·鳳仙·秋海棠》
近事模糊遠事真,雙眸猶幸未全昏。衰年變法談何易,唱罷蓮花又一春。
——《卻老》
大殿東側(cè),有一個小小的六角門,白門綠字,刻著一副對聯(lián):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
——《受戒》
人多以為鴨子是很嘮叨的動物,其實鴨子也有默處的時候。
——《雞鴨名家》
南山暗藍暗藍的,沒有一星燈火。南山很深,除了打柴的、采藥的,不大有人進去。
——《雙燈》
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
——《戴車匠》
08 錄音壓鳥
聽到一種鳥聲:“光棍好苦?!逼婀?!這一帶都是樓房,怎么會飛來一只“光棍好苦”呢?鳥聲使我想起南方的初夏、雨聲、綠。“光棍好苦”也叫“割麥插禾”“媳婦好苦”,這種鳥的學名是什么,我一直沒有弄清楚,也許是“四聲杜鵑”吧。接著又聽見布谷鳥的聲音:“咕咕,咕咕?!边恚课颐靼琢耍哼@是誰家把這兩種鳥的鳴聲錄了音,在屋里放著玩呢——季節(jié)也不對,九十月不是“光棍好苦”和布谷叫的時候。聽聽鳥叫錄音,也不錯,不像搖滾樂那樣吵人。不過他一天要放好多遍。一天下樓,又聽見,我問鄰居:“這是誰家老放‘光棍好苦’?”
“八層!養(yǎng)了一只畫眉,‘壓’他那只鳥哪!”
過了幾天,八層的錄音又添了一段,母雞下蛋: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嗒……
又過了幾天,又續(xù)了一段:喵——嗚,喵——嗚。小貓。
我于是肯定,鄰居的話不錯。
培訓畫眉學習鳴聲,北京叫作“壓”鳥?!皦骸币鄬懽鳌把骸薄?/p>
北京人養(yǎng)畫眉,講究有“口”。有的畫眉能有十三或十四套口,即能學十三四種叫聲。比較一般的是葦咋子(一種小水鳥)、山喜鵲(藍灰色)、大喜鵲,還有“伏天兒”(蟬之一種),鳴聲如“伏天伏天”。我一天和女兒在玉淵潭堤上散步,聽見一只畫眉學貓叫,學得真像,我女兒不禁笑出聲來:“這不是自己嚇唬自己嗎?”聽說有一只畫眉能學“麻雀爭風”:兩只麻雀,本來挺好,叫得很親熱;來了個第三者,跟母麻雀調(diào)情,公麻雀生氣了,和第三者打了起來;結果是第三者勝利了,公麻雀被打得落荒而逃,母麻雀和第三者要好了,在一處叫得很親熱。一只畫眉學三只鳥叫,還叫出了情節(jié),我真有點不相信。可是養(yǎng)鳥的行家都說這是真事。聽行家們說,壓鳥得讓畫眉聽真鳥,學山喜鵲就讓它聽山喜鵲,學葦咋子就聽真葦咋子;其次,就是向別的有“口”的畫眉學。北京養(yǎng)畫眉的每天集中在一起,謂之“會鳥”,目的之一就是讓畫眉互相學習。靠聽錄音,是壓不出來的!玉淵潭有一年飛來了一只“光棍好苦”,一只布谷,有一位,每天拿著錄音機,追蹤這兩只鳥。我問養(yǎng)鳥的行家:“他這是干什么?”——“想錄下來,讓畫眉學——瞎白!”
北京養(yǎng)畫眉的大概有不少人想讓畫眉學會“光棍好苦”和布谷。不過成功的希望很少。我還沒聽到一只畫眉有這一套“口”的。那位不辭辛苦跟蹤錄音的“主兒”也是不得已。“光棍好苦”和布谷北京極少來,來了,叫兩天就飛走了。讓畫眉跟真的“光棍好苦”和布谷學,“沒門兒!”
我們樓八層的小伙子(我無端地覺得這個養(yǎng)畫眉的是個年輕人,一個生手)錄的這四套“學習資料”,大概是跟別人轉(zhuǎn)錄來的。他看來急于求成,一天不知放多少遍錄音。一天到晚,老聽他的“光棍好苦”“咕咕”“咯咯咯咯嗒”“喵——嗚”,不免有點叫人厭煩。好在,我有點幸災樂禍地想,這套錄音大概聽不了幾天了,他這只畫眉是只“生鳥”,“壓”不出來的。
我不反對畫眉學別的鳥或別的什么東西的聲音(有的畫眉能學舊日北京推水的獨輪小車吱吱扭扭的聲音;有一陣北京抓社會治安,不少畫眉學會了警車的尖厲的叫聲,這種不上“譜”的叫聲,謂之“臟口”,養(yǎng)畫眉的會一把抓出來,把它摔死)。也許畫眉天生就有學這些聲音的習性。不過,我認為還是讓畫眉“自覺自愿”地學習,不要灌輸,甚至強迫。我擔心畫眉忙著學這些聲音,會把它自己本來的聲音忘了。畫眉本來的鳴聲是很好聽的。讓畫眉自由地唱它自己的歌吧!
09 草木春秋
木芙蓉
浙江永嘉多木芙蓉。市內(nèi)一條街邊有一棵,干粗如電線桿,高近二層樓,花多而大,他處少見。楠溪江邊的村落,村外、路邊的茶亭(永嘉多茶亭,供人休息、喝茶、聊天)檐下,到處可以看見芙蓉。芙蓉有一特別處,紅白相間。初開白色,漸漸一邊變紅,終至整個的花都是桃紅的?;ㄆ陂L,掩映于手掌大的濃綠的葉叢中,欣然有生意。
我曾向永嘉市領導建議,以芙蓉為永嘉市花,市領導說永嘉已有市花,是茶花。后來聽說溫州選定茶花為溫州市花,那么永嘉恐怕得讓一讓。永嘉讓出茶花,永嘉市花當另選。那么,芙蓉被選中,還是有可能的。
永嘉為什么種那么多木芙蓉呢?問人,說是為了打草鞋。芙蓉的樹皮很柔韌結實,剝下來撕成細條,打成草鞋,穿起來很舒服,且耐走長路,不易磨通。
現(xiàn)在穿樹皮編的草鞋的人很少了,大家都穿塑料涼鞋、旅游鞋。但是到處都還在種木芙蓉,這是一種習慣。于是芙蓉就成了永嘉城鄉(xiāng)一景。
南瓜子豆腐和皂角仁甜菜
在云南騰沖吃了一道很特別的菜。說豆腐腦不是豆腐腦,說雞蛋羹不是雞蛋羹?;?、嫩、鮮,色白而微微帶點淺綠,入口清香。這是豆腐嗎?是的,但是用鮮南瓜子去殼磨細“點”出來的。很好吃。中國人吃菜真能別出心裁,南瓜子做成豆腐,不知是什么朝代,哪一位美食家想出來的!
席間還有一道甜菜,冰糖皂角米。皂角,我的家鄉(xiāng)頗多。一般都用來泡水,洗臉洗頭,代替肥皂。皂角仁蒸熟,婦女繡花,把絨在皂仁上“光”一下,絨不散,且光滑,便于入針。沒有吃它的。到了昆明,才知道這東西可以吃。昆明過去有專賣蒸菜的飯館,蒸雞、蒸排骨,都放小籠里蒸,小籠墊底的是皂角仁,蒸得晶瑩透亮,嚼起來有韌勁,好吃。比用紅薯、土豆襯底更有風味,但知道可以做甜菜,卻是在騰沖。這東西很滑,進口略不停留,即入腸胃。我知道皂角仁的“物性”,警告大家不可多吃。一位老兄吃得口爽,弄了一飯碗,幾口就喝了。未及終席,他就奔赴廁所,飛流直下起來。
皂角仁賣得很貴,比蓮子、桂圓、西米都貴,只有賣干果、山珍的大食品店才有得賣,普通的副食店里是買不到的。
近幾年時興“皂角洗發(fā)膏”,皂角恢復了原來的功能,這也算是“以故為新”吧。
車前子
車前子的樣子很有趣。葉貼地而長,近卵形,有長柄。在自由伸向四面的葉叢中央抽出細長的花梗,頂端有穗形花序,直立著。穗不多,少的只有一穗。畫家常畫之為點綴。程十發(fā)即喜畫。動畫片中好像少不了它。不知道為什么,這東西有一種童話情趣。
車前子可利小便,這是很多農(nóng)民都知道的。
張家口的山西梆子劇團有一個唱“紅”(老生)的演員,經(jīng)常在幾縣的“堡”(張家口人稱鎮(zhèn)為“堡”)演唱,不受歡迎,農(nóng)民給他起了個外號:“車前子”。怎么給他起了這么個外號呢?因為他一出臺,農(nóng)民觀眾即紛紛起身上廁所,這位“紅”利小便。
這位唱“紅”的唱得起勁,觀眾就大聲喊叫:“快去,快,趕緊拿咸菜!”這又是怎么回事呢?吃白薯吃得太多了,燒心反胃,嚼一塊咸菜就好了。這位演員的嗓音叫人聽起來燒心。
農(nóng)民有時是很幽默的。
搞藝術的人千萬不能當“車前子”,不能叫人燒心反胃。
紫穗槐
我曾經(jīng)到西山種樹。在石多土少的山頭用镢頭刨坑。實際上是在石頭上硬鑿出一個一個的樹坑來,再把鑿碎的砂石填入,用九齒耙摟平。山上寸土寸金,樹坑就山勢而鑿,大小形狀不拘。這是個非常重的活。
一早,就上山,帶兩個干饅頭、一塊大腌蘿卜。頓頓吃大腌蘿卜,這不是個事。已經(jīng)是秋天了,山上的酸棗熟了,我們摘酸棗吃。草里有蟈蟈,燒蟈蟈吃!蟈蟈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一會兒就能捉半土筐。點一把火,把蟈蟈往火里一倒,嗶嗶剝剝,熟了。咬一口大腌蘿卜,嚼半個燒蟈蟈,就饅頭,香啊。人不管走到哪一步,總得找點樂子,想一點辦法,老是愁眉苦臉的,干嗎呢!
我們刨了坑,放著,當時不種,得到明年開了春,再種。據(jù)說要種的是紫穗槐。
紫穗槐我認識,枝葉近似槐樹,抽條甚長,初夏開紫花,花似紫藤而顏色較紫藤深,花穗較小,瓣亦稍小。風搖紫穗,姍姍可愛。
紫穗槐的枝葉皆可為飼料,牲口愛吃,上膘。條可編筐。
刨了約二十多天樹坑,我就告別西山八大處回原單位等候處理,從此再也沒有上過山。不知道我們刨的那些坑里種上紫穗槐了沒有。再見,紫穗槐!再見,大腌蘿卜!再見,蟈蟈!
阿格頭子灰背青
敕勒川,
陰山下。
天似穹廬,
籠蓋四野。
天蒼蒼,
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北齊斛律金這首用鮮卑語唱的歌公認是北朝樂府的杰作,寫草原詩的壓卷之作,蒼茫雄渾,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一千多年以來,不知道有多少“南人”,都從“風吹草低見牛羊”一句詩里感受到草原景色,向往不已。
但是這句詩有夸張成分,是想象之詞。真到草原去,是看不到這樣的景色的。我曾四下內(nèi)蒙古,到過呼倫貝爾草原、達茂旗的草原、伊克昭盟的草原,還到過新疆的唐巴拉牧場,都不曾見過“風吹草低見牛羊”。張家口壩上沽源的草原的草,倒是比較高,但也藏不住牛羊。論好看,要數(shù)沽源的草原好看。草很整齊,葉細長,好像梳過一樣,風吹過,起伏搖擺如碧浪。這種草是什么草?問之當?shù)厝?,說是“堿草”,我懷疑這可能是“草菅人命”的“菅”。“堿草”的營養(yǎng)價值不是很高。
營養(yǎng)價值高的牧草有阿格頭子、灰背青。
陪同我們的老曹唱他的爬山調(diào):
阿格頭子灰背青,
四十五天到新城。
他說灰背青葉子青綠而背面是灰色的?!鞍⒏耦^子”是蒙古話。他拔起兩把草叫我們看,且問一個牧民:“這是阿格頭子嗎?”
“阿格!阿格!”
這兩種草都不高,也就三四寸,幾乎是貼地而長。葉片肥厚而多汁。
“阿格頭子灰背青,四十五天到新城?!崩喜苣贻p時拉過駱駝,從呼和浩特馱貨到新疆新城,一趟得走四十五天。那么來回就得三個月。在多見牛羊少見人的大草原上拉著駱駝一步一步地走,這滋味真難以想象。
老曹是個有趣的人。他的生活知識非常豐富,大青山的藥材、草原上的草,他沒有不認識的。他知道很多故事,很會說故事。單是狼,他就能說一整天。都是實在經(jīng)驗過的,并非道聽途說。狼怎樣逗小羊玩,小羊高了興,跳起來,過了圈羊的籬笆,狼一口就把小羊叼走了;狼會出痘,老狼把出痘子的小狼用沙埋起來,只露出幾個小腦袋;有一個小號兵掏了三只小狼羔子,帶著走,母狼每晚上跟著部隊,哭,后來怕暴露部隊目標,隊長說服小號兵把小狼放了……老曹好說,能吃,善飲,喜交游。他在大青山打過游擊,山里的堡壘戶都跟他很熟,我們的吉普車上下山,他常在路口叫司機停一下,找熟人聊兩句,幫他們買拖拉機,解決孩子入學……我們后來拜訪了布赫同志,提起老曹,布赫同志說:“他是個紅火人?!薄凹t火人”這樣的說法,我在別處沒有聽見過,但是用之于老曹身上,很合適。
老曹后來在呼市負責林業(yè)工作。他曾到大興安嶺調(diào)查,購買樹種,吃過犴鼻子(他說犴鼻子黏性極大,吃下一塊,上下牙粘在一起,得使勁張嘴,才能張開。他做了一個當時使勁張嘴的樣子,很滑稽)、飛龍。他負責林業(yè)時主要的業(yè)績是在大青山山腳至市中心的大路兩側(cè)種了楊樹,長得很整齊健旺。但是他最喜愛的是紫穗槐,是個紫穗槐迷,到處宣傳紫穗槐的好處。
花和金魚
從東珠市口經(jīng)三里河、河舶廠,過馬路一直往東,是一條橫街。這是北京的一條老街了。也說不上有什么特點,只是有那么一種老北京的味兒。有些店鋪是別的街上沒有的。有一個每天賣豆汁兒的攤子,賣焦圈兒、馬蹄燒餅,水疙瘩絲切得細得像頭發(fā)。這一帶的居民好像特別愛喝豆汁兒,每天晌午,有一個人推車來賣,車上擱一個可容一擔水的木桶,木桶里有多半桶豆汁兒。也不吆喝,到時候就來了,老太太們準備好了壇壇罐罐等著。馬路東有一家賣鞭哨、皮條、綱繩等等騾車馬車上用的各種配件。北京現(xiàn)在大車少了,來買的多是河北人??戳说晏美飹熘耐祥L的白色的皮條、兩股堅挺的竹子擰成的鞭哨,叫人有點說不出來的感動。有一家鋪子在一個高臺階上,門外有一塊小匾,寫著“惜陰齋”。這是賣什么的呢?我特意上了臺階走進去看了看:是專賣老式木殼自鳴鐘、懷表的,兼營擦洗鐘表油泥,修配發(fā)條、油絲?!跋ш帯庇弥阽姳淼辏τ幸馑?,不知是哪位一方名士給寫的匾。有一個茶葉店,也有一塊匾:“今雨茶莊”(好幾個人問過我這是什么意思)。其實這是一家夫妻店,什么“茶莊”!
兩口子,有五十好幾了,經(jīng)營了這么個“茶莊”。他們每天的生活極其清簡。大媽早起擻爐子、生火、坐水、出去買菜。老爺子掃地,擦拭柜臺,端正盆花金魚。老兩口都愛養(yǎng)花、養(yǎng)魚。魚是龍睛,兩條大紅的,兩條藍的(他們不愛什么紅帽子、絨球……)。魚缸不大,飄著笮草?;ㄋ募靖鼡Q。夏天,茉莉、珠蘭(熟人來買茶葉,掌柜的會摘幾朵鮮茉莉花或一小串珠蘭和茶葉包在一起);秋天,九花(老北京人管菊花叫“九花”);冬天,水仙、天竺果。我買茶葉都到“今雨茶莊”買,近。我住河舶廠,出胡同口就是。我每次買茶葉,總愛跟掌柜的聊聊,看看他的花。花并不名貴,但養(yǎng)得很有精神。他說:“我不瞧戲,不看電影,就是這點愛好?!?/p>
10 槐花
玉淵潭洋槐花盛開,像下了一場大雪,白得耀眼。來了放蜂的人。蜂箱都放好了,他的“家”也安頓了。一個刷了涂料的很厚的黑色的帆布篷子。里面打了兩道土堰,上面架起幾塊木板,是床。床上一卷鋪蓋。地上排著油瓶、醬油瓶、醋瓶。一個白鐵桶里已經(jīng)有多半桶蜜。外面一個蜂窩煤爐子上坐著鍋。一個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鍋開了,她往鍋里下了一把干切面。不大會兒,面熟了,她把面撈在碗里,加了作料、撒上青蒜,在一個碗里舀了半勺豆瓣。一人一碗。她吃的是加了豆瓣的。
蜜蜂忙著采蜜,進進出出,飛滿一天。
我跟養(yǎng)蜂人買過兩次蜜,繞玉淵潭散步回來,經(jīng)過他的棚子,大都要在他門前的樹墩上坐一坐,抽一支煙,看他收蜜,刮蠟,跟他聊兩句,彼此都熟了。
這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高高瘦瘦的,身體像是不太好,他做事總是那么從容不迫,慢條斯理的。樣子不像個農(nóng)民,倒有點像一個農(nóng)村小學校長。聽口音,是石家莊一帶的。他到過很多省,哪里有鮮花,就到哪里去。菜花開的地方,玫瑰花開的地方,蘋果花開的地方,棗花開的地方。每年都到南方去過冬,廣西,貴州。到了春暖,再往北翻。我問他是不是棗花蜜最好,他說是荊條花的蜜最好。這很出乎我的意料。荊條是個不起眼的東西,而且我從來沒有見過荊條開花,想不到荊條花蜜卻是最好的蜜。我想他每年收入應當不錯。他說比一般農(nóng)民要好一些,但是也落不下多少:蜂具,路費;而且每年要賠幾十斤白糖——蜜蜂冬天不采蜜,得喂它糖。
女人顯然是他的老婆。不過他們歲數(shù)相差太大了。他五十了,女人也就是三十出頭。而且,她是四川人,說四川話。我問他:你們是怎么認識的?他說:她是新繁縣人。那年他到新繁放蜂,認識了。她說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來了。
有那么簡單?也許她看中了他的脾氣好,喜歡這樣安靜平和的性格?也許她覺得這種放蜂生活,東南西北到處跑,好耍?這是一種農(nóng)村式的浪漫主義。四川女孩子做事往往很灑脫,想咋個就咋個,不像北方女孩子有那么多考慮。他們結婚已經(jīng)幾年了。丈夫?qū)λ?,她對丈夫也很體貼。她覺得她的選擇沒有錯,很滿意,不后悔。我問養(yǎng)蜂人:她回去過沒有?他說:回去過一次,一個人。他讓她帶了兩千塊錢,她買了好些禮物送人,風風光光地回了一趟新繁。
一天,我沒有看見女人,問養(yǎng)蜂人,她到哪里去了。養(yǎng)蜂人說:到我那大兒子家去了,去接我那大兒子的孩子。他有個大兒子,在北京工作,在汽車修配廠當工人。
她抱回來一個四歲多的男孩,帶著他在棚子里住了幾天。她帶他到甘家口商場買衣服,買鞋,買餅干,買冰糖葫蘆。男孩子在床上玩雞啄米,她靠著被窩用鉤針給他鉤一頂大紅的毛線帽子。她很愛這個孩子。這種愛是完全非功利的,既不是討丈夫的歡心,也不是為了和丈夫的兒子一家搞好關系。這是一顆很善良,很美的心。孩子叫她奶奶,奶奶笑了。
過了幾天,她把孩子又送了回去。
過了兩天,我去玉淵潭散步,養(yǎng)蜂人的棚子拆了,蜂箱集中在一起。等我散步回來,養(yǎng)蜂人的大兒子開來一輛卡車,把棚柱、木板、煤爐、鍋碗和蜂箱裝好,養(yǎng)蜂人兩口子坐上車,卡車開走了。
玉淵潭的槐花落了。
- 今為永嘉縣?!幷咦?/li>
- 今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鄂爾多斯市?!幷咦?/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