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袁行霈
崔承運
我的老師袁行霈,十七歲考入北大,畢業(yè)后留校任教,至今年高八秩,屈指在北大學習工作了六十六個春秋。北大的傳統(tǒng),北大的氣象,北大的胸懷,北大的風范,特別是北大那大海一樣深不可測的底蘊,深深地滋潤了老師的身心,形成了老師獨具一格的北大氣派,人說那是學者中的學者派。作為個人,他待人親和,處事澹泊,性格溫韞,表里澄澈。作為學者,那是一種“真水無香,大美無言”(老子)的境界。他為陶淵明紀念館寫的楹聯(lián):“質而綺,真且醇,自可傳之千古;樽中酒,籬下菊,豈甘了此一生?!彼坪跬钢约旱挠白印?/p>
袁先生七秩壽宴,與老師、師母合影
我與老師出身相距甚遠,但感情卻十分篤厚。他出身書香門第,五歲便習讀詩文。而我卻出身貧困農村,八歲方識人、手、口。長大又在軍隊生活多年,身上的土氣可想而知??衫蠋煂ξ也粌H不嫌,反而視我如兄弟。不光在學習上細心指導,而且惦記我的健康,親手為我煮過茶雞蛋(這樣的事,是他信手做來,肯定早已忘卻,但在我心中卻重若千鈞,已深深地銘刻在記憶里)。我在北大讀書的那個年代,從農村招來的學生特別多,袁老師對每個農村子弟,都懷著極高的熱情,給以特別關懷。只可惜,“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蔡元培學訓《詩·鄭風》)。未名湖被人攪起的無名風浪,不但阻隔了他對那些農村子弟的關愛之路,而且使他無端地身遭險境。那時,我看得出,他雖身心疲憊,卻時刻堅守著北大情結和北大的文化性格,在宏揚師道使命中堅守著個人的高貴品格,在真善美的追求里平衡著自己的心態(tài)。所幸,天理人性一直證明一個真理——仁者必勝。
袁老師為人、為教、為學,都達到了令人仰視的境界,成為北大學者的象征。他的課是北大校園的一景,聽課者像追星一樣跑來趕去,站著聽,擠著聽,不辭辛苦,因為那是難得的藝術享受。我的朋友,北京市委黨校史繼中,把老師的授課錄像拿回家作為培養(yǎng)幼小女兒的必修課。老師給我們上課的時候,還只是大詩人、大學者林庚先生的助教,為此還得到“小林庚”的稱號。就是這“小林庚”三字,使我頓生期待,期待盡早一見“小林庚”的風采:高高的個頭,清瘦的身材,總是露著親善的微笑。第一堂課,與同學打過招呼之后,轉過身去,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刷刷寫了三個大字——袁行霈,同學們幾乎同時驚呼——王羲之!俊秀,飄逸,一副右軍氣派。加上粉筆與黑板摩擦,使板書更增加了力度和大氣。一堂課下來,黑板上出現了一篇篇書法作品,我真恨不得能拓下來,拿回去欣賞。
當然,袁老師講課的真正魅力,不在這些外在的形式上,而在那豐厚、深沉的內涵中。比如對古典文學的理解在傳統(tǒng)中有著十分龐大而豐富的蘊藏,一代復一代砥礪著民族文化精神,營造著傳統(tǒng)的人文氣象?,F時代的我們不僅要吸收這些營養(yǎng),更重要的是,站在現代文化意識的高度上,反思和整理傳統(tǒng),在揭示和弘揚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同時,進行大膽的創(chuàng)新,給以符合當代科學意識的解釋。在這一點上,袁老師無論在他的講課中,還是在他的著作里都有其鮮明的體現,因為在他的內心里早已樹起過一面旗幟——“守正出新”,并沿著這面旗幟設計的路艱難地行進著。1995年,他接受國家教委交付的任務,主編面向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文學史》,他提出三條撰寫原則:文學本位;史學思維;文化學視角。真正體現了“守正出新”的原則。正因為有了這樣高屋建瓴的思想作為指導,這部文學史才得到了學界的一致贊譽。同行們盛贊老師的作品“犖犖大端”、“非常大器”就是因為他治學,在指導思想上,有“守正出新”的原則;在全局把握上,有高屋建瓴的見地;在分析和考據上,有開闊而廣博的視野;在抒發(fā)與表達上,有詩一樣的氣象。還是讓我們溫習一下前輩大師的評價吧。1987年,老師的《中國詩歌藝術研究》一書出版時,林庚先生在序言中寫過這樣一段話:“人之會心,或囊括宇宙,或隱于針鋒,靈犀脈脈,若相問答。行霈為學多方,長于分析,每觸類而旁通,遂游刃于群藝,嘗倡邊緣之學;舉凡音樂、繪畫、宗教、哲學,思維所至,莫不成其論詩之注腳。”
周汝昌先生說過一段令我十分贊同的話:“喜愛書法,追求書道,是我們這個偉大民族七八千年光輝歷史的一個最有特色,最為高級的文化表現與文化要求?!痹蠋熅涂釔蹠?,他雖沒有參加過這協(xié)、那會,卻名副其實的是一位文人書法家。老師像所有具備文化教養(yǎng)的人一樣,熱愛中國字,喜歡寫字,所寫每一字都十分認真。無論板書、謄稿、小札、信函,都字跡清楚,中規(guī)中矩,而且講究布局、謀篇。似乎從寫字中享受一種雅趣和快樂。我對書法的品鑒十分愚鈍,肯定言不逮意,但我卻堅信,袁老師洋洋大觀的書法作品中,展示了平和和清潤的書卷氣,透露著溫秀與淡雅的學士風。這必將成為后學者所珍愛與追崇。
如今,袁門弟子已經桃李遍天下,有享譽海內外的知名學者,有重大崗位上負有重責的領導人。他們都工作繁忙,時間寶貴,唯我退休多年,時間寬裕,就自告奮勇,寫了這篇小文,充當老師大作的前言。好在老師同意,大家也不嫌棄。言之所及,掛一漏萬。盼望在老師九十大壽時,大家盡情地揮毫潑墨,一抒胸臆,寫些有分量、有品位的佳作,給老師獻一份隆重的壽禮。
(作者單位:天津民航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