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寒冷上,那個冬天

虛度一生:一個人的精神自傳(全二冊) 作者:曾慶仁 著


在寒冷上,那個冬天

在寒冷上奔跑,那個冬天,我回憶自己在寒冷上奔跑的絕望心情,當(dāng)時身體的狀態(tài)就像一部無法控制的機器,像我多年后看到的那匹一觸即怒的馬兒,在穿越了一大片空地后,已是精疲力竭了。那一年我正好三十歲,自認為進入到了人生的頂峰,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感覺里,仿佛這世上的一切都能處置都能凌駕一樣。但我錯了,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感覺對我的欺騙,就像貪婪曾對我的欺騙,讓我嘗盡了苦頭。那個冬天,那個每天都是如此寒冷的冬天,我臉上無時無刻不透露著漠然的表情,空氣在寒冷上飄浮著,并載著我這張毫無表情的臉從這里來到那里。我極力地控制著自己,因為我必須在到處都令人窒息而沉悶的氣氛中活下來,不管有多艱難和遇到多么屈辱的處境,我都不能因此而喪失尊嚴。因為不管冬天有多么寒冷,我是決不允許讓我的人格結(jié)冰的。

但事實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那一年冬天還沒有過去,一件荒謬的事兒說來就來了。幾個怪癖的家伙,其實原來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在我原本應(yīng)該感到幸福的時刻,給了我意想不到的痛苦。他們之中我一直以為很沉靜,而且多少帶點溫順的人,卻用了比道德淪喪還低級的手段,而他這樣做僅僅只是為了一個渺小的目的。而另幾個人呢?他們用如此頹廢的形式做出的如此卑劣的事情我就不想提了,這些瞥一眼都讓我感到惡心的勾當(dāng),簡直連陽光下的罪惡都稱不上。所以我根本就沒有理睬他們,也許正因為我沒有反擊,他們放肆的行為才慢慢地裸露出來,他們開始內(nèi)亂,最后都因我的“狡猾詭詐”(他們的說法)而敗下陣來。那一年,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墮落了,這不怪我,當(dāng)然也不能完全怪他們,社會為他們提供了這樣的舞臺,他們總是要表演的,就像戲臺上總是要演戲,戰(zhàn)場上總是要死人一樣。

在寒冷上奔跑,那個冬天,到處都充滿死寂的氣息,同時也充滿了魔力的法則,后來我才知道,在那個冬天犯了致命錯誤的人,假如不贖罪,確實是很難逃劫數(shù)的,這個世界的怪癖和人性的怪癖,又很容易讓我們的意志消沉。那么,假如我犯了不能贖罪的“罪惡”怎么辦?那一天我坐在心的窘迫不安上思忖著,首先我是懷疑,后來又開始自我懷疑,隨后便有了那些偏頗的近似于謬誤的認識,微不足道和無可奈何的生活像一首哀歌,那么我在這首哀歌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當(dāng)春天到來寒冷自然會過去,到那時我還能享受萬物盛開帶來的激情嗎?我這樣坐在自己的懷里思想著,帶著誘惑和欲望,我漫不經(jīng)心地思想著,我一會兒想起一句箴言,一會兒又對自然的美和那些玷污了美的東西贊嘆不已,慢慢地慢慢地我就沒有什么是非了。我突然想起了古代的智者,他們?yōu)槭裁匆獜娏业匾笾匦掳l(fā)現(xiàn)古典的理想?難道那古典的理想就是他們當(dāng)時的理想嗎?我又想起了那些怪癖的原來是我的朋友的人,他們陷害我難道也是為了他們心中的“理想”嗎?我是否成為了他們的障礙,或者我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障礙?我思想著,在如此寒冷的冬天,我越來越對錯覺和凍僵的植物著迷了,因為它們的形態(tài)像一面鏡子,時時都能照見我,照見我身上屬于人類身體上的弱點。自我迷戀和精于算計,這就是我們和世界打交道的方式,那些無可置疑的東西,我們還要懷疑,你說我們還能相信什么?

在寒冷上奔跑,那個冬天,追根究底還是冷讓我們感到寒冷。大地的腐爛物在凍僵以后已經(jīng)發(fā)不出臭味了,正如那些陳舊不堪的東西在我們看不見它們的時候仿佛不存在一樣。其實不然,它們還在那里,就像我們表面上看還正常,其實身體里的那個魔鬼還存在著。有些東西確實是被我們混淆了,我們頭腦里有自己的概念,可我們不斷地拿新概念在糟蹋頭腦里的那個概念。這樣我們肯定會是病態(tài)的,但我們居然還能搞出另一個象征著病態(tài)的東西出來。我們本來就有一個古怪離奇的人生,我們居然還熱衷于將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加進去。這就是人,一個充滿了各種各樣概念的人,他們貌似自己的生活,但他們的生活在相互的傳染中變成別人的了??上攵m然每個人都有一個頭腦,但當(dāng)每個人的頭腦都想著別人的問題的時候,這個世界會是一個什么樣子。

在寒冷上奔跑,那個冬天,不會因為我們又撒了謊而變得更加骯臟,同時也不會因為突發(fā)了那件事情而讓我的生活變得難堪。我還是我,我沉默的時候,這個世界就一定會沉默著,因為它在我心里已經(jīng)沉默了。我叫喊的時候,這個世界就一定會叫喊,但我不會這樣做,因為我知道,叫喊里總是缺少力量。我是一個不太靠“外界”生活的人,大多數(shù)時候我習(xí)慣地與自己孤獨的心靈為伴。我心靈有一個界限,很多東西自然就被我忽視了。我不是一個很傳統(tǒng)的人,但我卻把保衛(wèi)傳統(tǒng)看成是自己的使命。這多少使我在現(xiàn)代生活中顯得比他人要悲觀,當(dāng)大家都享受科學(xué)為我們帶來了巨大的方便和好處的時候,我卻覺得它偷窺了我的生活。因為我的生活本來就是為自己生活的,憑什么一定要讓別人看見??僧?dāng)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想出名,都想讓自己的生活被別人看見的時候,我就無可奈何地變成異類了。我并不是不知道人與人之間,人與團體之間的互惠永遠都是有效的,但我仍在固執(zhí)地堅持它的無效性。我知道我的邏輯不合理也無法詮釋世界的邏輯,但假如我只想死在自己的邏輯里總是可以的吧。不行,我發(fā)現(xiàn)真的不行。當(dāng)一切的一切都嬗變成全球化的時候,連我自己都難以和那些界限劃清界線了。我已成了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如今我已年過半百,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身邊有一個人像我一樣地孤獨。

靈魂的痛苦滲透到肉體里是一種怎樣的感覺,這感覺,和夏天渾身發(fā)冷的感覺是否相似。關(guān)于這個問題,也許我永遠也不可能找到答案了。那里面到底蘊涵著多少不可知的東西,又有多少意識無意識的流露,多少思緒轉(zhuǎn)眼就消失了的瞬間。似乎這一切都不是我能夠說清楚的,也不是我能考慮的。世界上的事情最終都將事與愿違,我奶奶在世的時候,常常會情不自禁地說一些黯然神傷的話,那時我還小,完全不清楚也不理解她的心里為什么有那么多讓人莫名而驚詫的苦楚要吐出來。我現(xiàn)在清楚和理解了,但奶奶已帶著她的厭倦和不舍離開這個世界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來,世界不斷地讓我們感到耳目一新,現(xiàn)在再去回想奶奶在世時的一些事情,就如同是隔世一樣。那個時候的粗俗,變成了現(xiàn)在的高雅;那個時候的高雅,現(xiàn)在人們都認為它俗不可耐。世界在不斷地作出自己的選擇,人們也在不斷地作出自己的選擇,每一個時代的情趣都不可避免地考驗著人們內(nèi)心的趣味和態(tài)度。你鄙視也好,不鄙視也好,一個好的時代或壞的時代都必將成為你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它有一種特征,它一定有一種在你眼里獨有的特征,也就是說,這特征也許對任何人都不重要,但在你眼里,它永遠都是意味深長的,獨一無二的,它永遠和你身上的習(xí)氣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也許你自己并不知道。

因為,從根本上,我們是不可能真正了解自己的。我們也不可能了解自己和時代的關(guān)系。我們只能揣摩,也只有揣摩。但揣摩能靠得住嗎?不!它是靠不住的,就像沉默不語是靠不住的,就像保密本身是靠不住的一樣。但問題是,這世上又有什么東西是靠得住的呢?或者更進一步說,這個世界上又有什么東西是值得我們相信的呢?我們相信了時間的變更,但我們能相信時間變更了的東西嗎?是的,我們什么也不相信,我們什么也相信不了。因為這是無可奈何的,無可奈何是什么?無可奈何就是哪怕我們感到了絕望,我們的良心也不會感到不安。無可奈何就是,哪怕我們知道自己犯了全部的錯誤,我們也會找一個理由原諒自己。我們知道自己的渺小,所以我們才會狂妄自大,我們知道自己的欲望,我們才會無限地去放大它。因為我們是人,因為這就是我們的本性,同時也是我們的邏輯。

我有自己的邏輯,我是一個有自己邏輯的人。年輕的時候,人們常常將我身上傲慢的習(xí)氣和高貴聯(lián)系在一起,常常將我惟妙惟肖的形象和我家族的形象放在一起交談。仿佛我假如不是生在一個這樣的家族,我的惟妙惟肖就會變成另外的東西,這是我不能容忍的。我一直以為,我身上有一種任何人都不能蔑視的高雅,我身上的這種固有的高雅與我生在一個什么樣的家庭沒有任何關(guān)系。就像一個作家寫出了美好的作品與他手上的那支筆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一樣。別人說我雅量高致,我知道那其實是我的襟懷,或者是一種態(tài)度。但并不是說這種態(tài)度就一定是正確的。就像我們很容易地去寬恕一些東西,卻不管這些東西是否真的就值得去寬恕。還有我們都認識的那個有著崇高威望的人,難道他就真的有資格去過那種奢侈的生活?是的,我們對這世上的一切似乎都應(yīng)該有自己的態(tài)度。但有態(tài)度又會怎樣呢?

模糊不清的,被混淆混淆了的,我們所有的態(tài)度都潛伏在里面。而我呢?那所謂的襟懷,來不來就將它擺在顯赫地位的高雅。這些我年輕時特別在乎的東西,現(xiàn)在看來是多么的無聊和庸俗呀。一個人的高低貴賤,能影響他探求真理的方法嗎?在他追求價值的時候,高貴和高雅又體現(xiàn)了多少價值?那個夜晚,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就是那個沉思的夜晚,那么多折磨人的渴望都快把我弄得神魂顛倒了。我看著天邊,看著皎潔的月光充滿了自己的激情,它陶醉在我一眼就能瞥見的星星的神秘里,而這些星星,或者說每一顆星星都是那樣的風(fēng)流倜儻,晚風(fēng)輕輕地吹動著它們,吹動著它們?nèi)岷投鴥?yōu)美的光線,就像它們?yōu)樽约杭用嵋粯印D莻€夜晚,星星和月亮從它們超自然的品質(zhì)中賦予了這個世界和我美妙的情感。我躺在草地上,躺在我?guī)づ竦耐饷?,一個人,就我一個人,在這海拔5000英尺的高原上,我沒有感到恐懼,同時又摒棄了我在鬧市人多的地方常常會產(chǎn)生的惶恐。我的內(nèi)心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曾經(jīng)從未有過的從容和安詳,它在黑暗中撫慰著我,撫慰著我僵硬和傷痕累累的靈魂。就是在這個夜晚,那鑲嵌在我靈魂里的高貴和高雅突然就沒有了,消失了,就像時間在時間上消失了一樣。

我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誰也不理解,但我自己卻能理解自己的人,一個星星賦予了我堅定信念的人,一個有可能像獅子一樣的思想,像小鳥一樣地歌唱的人。我曾在先哲們身上見過這種古樸品格的宏大氣概,見過保留在他們身體里的信仰的本質(zhì)和激情。他們存在的力量和意志的意義,他們慷慨的人生態(tài)度讓我深感慚愧。他們用有限的生命無限地表達了他們自己,這在我看來,就是他們對人類偉大的饋贈。是他們的召喚讓我拿起了這支奢侈的筆,從此以后我便注定會在這危機四伏的世界歷盡坎坷。是這樣,我相信,一切偉大天才的命運必然如此。我雖然不是一個天才,但我那無法操縱的帶著齒輪的精神世界,你不認為它就是一個百年不遇的奇跡嗎?

但更大的奇跡,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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