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帽》
童話
○劉庭暐
長官,哎,不用說啦。我熟悉這里的草木,也熟悉這里的磚石;一個下午,保證把這地方弄得平平整整,看不出王妃宅子的腐朽氣兒。不對,那女孩還沒來得及做上王妃吶。
來,準(zhǔn)備下,把這樹清了;別看它粗,生得快,長得就松,一會兒就能成。那石碑底下也是可憐人,昨天打仗沒毀掉,今天好些收拾吧。哈,不說建城時候流的汗,在那之前我父輩祖輩都是在這兒弓刀討生活,能不清楚嗎?
就說剛鋸的那幾下,正對著那出了名絕情狠心的豪商遺孀治家的日子;要不是有精靈出手,造出這樣的選妃結(jié)果,那日子還能再寬一些。
這一年商人走了,這一年紅裳的女子與他相識,接下來他的妻子早逝入土。
這一段新城建造時,也是他的發(fā)跡歷程。鋸末里見不到我的他的汗水。
最苦命的女孩出生了,她的生命終歸無依靠。
下一輪,前朝的國王看上了山野平湖風(fēng)光。那也是最明媚的時間,年輪似乎都顯得健旺清晰。我也在此時此地見到了那個鄉(xiāng)野傳說,她又披上了紅斗篷。
已經(jīng)要到一半了,快吧?
傳說?我父親說他也是傳說故事中的一角——你不知道,這樹的髓心是從大灰狼的尸體上抽生的,而那狼騙了個女孩,吃了她祖母。幸得她被我父親一斧子救回來了,只落下些狂意。
也許是真的,也許是假的,精靈的事情都漫無目的。
年輪逆轉(zhuǎn)了,工作要結(jié)束了。這根木頭,我想拿去做個偶人,疏松正伴我老病之身;或者精靈會讓它了無拘束、恣意妄行,且坦坦蕩蕩、純粹清白,繼續(xù)映照這個世道。
小紅帽
○崔妍
薔薇色的日光穿過險些遮蔽了天的密葉,有意無意地投在她鬢邊的雛菊上,揚起了細膩的花粉,遺落在她身后的行蹤中。她吹著泡泡糖,散發(fā)著草莓味的香氣,伴著陽光、雛菊和玉頸上金黃而細小的汗毛;她哼哼著“卡門酒保”的歌謠,微微沙啞的音符調(diào)皮地鉆出了她小巧的鼻腔,溜進逐漸濃密起來的森林,就如同這稀疏的陽光在斑駁的白楊樹中跳躍
……我完全沉浸在對她身姿乃至氣味的回憶之中,把身體拼命縮進這過小的被子里面,厭惡卻又沉迷著:我是一頭野獸,充斥著對于鮮嫩的肉的欲望,膜拜著少女的生命,又將其毀于一旦。我憎惡著自己布滿毛發(fā)而粗糙的手,憎惡著自己散發(fā)出的腐敗的味道,憎惡著藏匿著的利爪,憎惡著自己薄唇后的獠牙……總是我,將森林中的美好,將我的熾愛,撕碎、吞噬。
天下著雪,木屋就要坍塌了。
對于你,我又能奈何!
死去了,死去了,
我的小紅帽,
噢,我的洛麗塔。
因為嫉恨,因為懊悔,我要死去。
又一次我舉起汗毛粗重的拳頭,
又一次我聽見你在哭泣。
收起你的笑,逃離這間房。
急忙跳出去,快快隱蔽——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多洛雷斯·黑茲?
她朦朧的眼神永不會猶疑。
九十磅就是她全部的體重,她的身高是六十英寸。
我的腿興奮地顫抖著——
快跑啊,多洛雷斯·黑茲!
“咔噠”,門鎖被擰響?!霸缟虾谩?,門外的人說。我應(yīng)該回答嗎,招呼他進來,還是叫嚷著讓他離開——算了,他終究還是要進來的。
門被推開,我想起了她蜜蜂似的肩膀,閃著細汗的后頸。
罪孽掌握了我
——求求你,別成全我。
“咔噠”
……
最后一段長路又最難行,
我被拋棄在雜草衰敗的地方,
化作灰塵似星飄散。
注:
詩句化用《洛麗塔》中的詩句。
星星
○陳一芃
1
我已經(jīng)死了。
2
初識大約是在冬季,下著跟今年一樣的雪。雪花也會落到我的鼻尖,我總是調(diào)皮地伸出舌頭舔松針上的積雪。
前方,母親警惕地張望著,低聲發(fā)出咕嚕聲,搖著她蓬松的大尾巴示意我快步走。
三天的大雪將山峰白頭。
遠方父親強壯的身影漸漸清晰。父親慈愛的微笑似乎是在催促我、迎接我,我撒開了在雪地里奔跑。
“砰!砰!”突如其來的兩聲槍聲止住了我的步伐。
“嗚!”母親尖銳的叫聲刺破天際,我不敢停步,向南方巨大的幽謐森林跑去。
轉(zhuǎn)頭望去,父母轟然倒地。血發(fā)瘋似的滲入厚積的雪中。
3
逃亡使我精疲力竭,饑餓將我推到了死亡的邊緣。身下的冰雪把我包圍,寒意刺骨。幾十米外的村莊飄來食物的香味。
“你把這些蛋糕拿去給生病的外婆,路上小心!”
耳畔積雪松動,腳步聲窸窣。
“你怎么睡在這里,這里太冷了。”戴著紅帽子的小女孩焦急地問著。
我無力地嗚咽了一聲。
“喏,這是我媽媽新烤的小蛋糕。反正我每天都要送去給外婆,就給你多帶了一點?!彼嶂^,“就叫我小紅帽吧?!?/p>
我舔了舔爪上的殘渣,半信半疑地搖了搖尾巴。
4
沒想到她真的每天都來,與我一同嬉戲。我好像又有了家人。
每晚,我蜷縮在山洞門口,星星在天上眨眼。我想,她那么純真,真像星星。
5
不知不覺,這已經(jīng)是第三年的大雪了。我的皮毛漸漸豐盈,像母親一般美麗。我長出了尖牙,爪子漸漸鋒利,嗜血的基因逐漸被喚醒。
她也出落得愈發(fā)可愛。盈滿好奇天真的大眼睛,白皙柔軟的皮膚,甚至散發(fā)出特別的香味。只要她出現(xiàn),我的神經(jīng)就變得異常敏感,她的一舉一動引起的空氣波動通過鼻腔射入我的大腦,血液排山倒海般翻騰,流動加快的血液好像要撐爆我的血管;陡然擴大的瞳孔發(fā)出幽幽綠光。我不自覺地露出尖牙發(fā)出磨牙聲,無意識地伸起利爪。獸性讓我想把她拆吃入腹。
理智及時制止了我。我甩了甩腦袋,將尖牙收了起來,假裝無事。
“你怎么不吃蛋糕?”她湊了過來,鮮香的肉味因子又爭先恐后地躥入鼻腔。
我害怕地后退幾步,決心離開她。我轉(zhuǎn)身飛奔在森林中,直到她的呼喊聲消失才停下。
6
茂密的松樹遮住了我的身影。
“前幾天我看見了一只灰狼,跟三年前那兩只一樣漂亮?!笔谦C人的聲音。
三年前,不就是雙親死去的那一年。
“天色已晚,不如……”樹林稀釋了獵人的商討。
7
雪地里的腳印是這么清晰可見,我輕易地找到了獵人的去向。
他們進了北邊一棟偏僻的房屋,房屋昏暗破舊得就像沒人住過。這是個好時機。
“咚咚咚”,我倚在門上,用力敲打著。他們一開門,我就把他們吞進肚子里。
門把在轉(zhuǎn)動,我的尖牙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
“嘩!”巨大的身子差點把我的肚子撐爆。
肉味使我瘋狂,我還想要更多!
我的鼻子變得那么敏感,迅速咬住了身側(cè)的腿。
“砰!”
是哪里來的槍聲?我的眼睛怎么出血了?
身子控制不住地傾斜,順著腿向上看去,是——小紅帽?!
“不過借宿一夜,沒想到你自己送上門,還饑渴到把小紅帽的外婆吞下去?!鲍C人把我按在雪地上,不顧我微弱的掙扎將利器刺入側(cè)腹,好像有東西被拉了出來。
身側(cè)的小紅帽驚恐地看著我,逃也似的把外婆拉進屋里。
我不住地向前探出前爪,又倏然頓住,梗梗脖子,用盡力氣,卻再也發(fā)不出一個音節(jié)。
未說出的感謝,想要守護世上唯一純凈靈魂的正義感,都化成白雪飄散在風(fēng)中。
“反正那個老阿婆身染重疾,早死晚死都要死,殺你也不過是為了你這身不錯的皮毛?!鲍C人戲謔地在我耳邊低聲說著。
血像當(dāng)年那樣滲入積雪,竟鋪滿了整個大地。舌尖偷偷嘗到了雪的涼意,逐漸大起來的雪花模糊了視線,在月光下反射出晶瑩的光,星星一樣落在了我的鼻頭,星星融化了。
遠處的她,像星星一樣,也融化了。
灰毛
○李不言
三十年前的那天,我聽到一聲震穿林壑的巨響,半晌后回頭,是一只血氣騰騰的死狼和遠處一個端著獵槍的青年。我喜歡他身上散發(fā)的雨后松木里的蟲穴氣息,他也說,喜歡我身上那種極其罕見的淡淡血味兒。其實,我不是天生就帶有血味兒,但我十八歲那年異常地對一切動物的血液充滿狂熱的嘗試欲和向往。兩只家貓失蹤之后,我被因恐懼而癲狂的家人用斧頭逼進了深山。
十年前的那天,兩具帶血的身體同時被送到我眼前:她小小的身軀爆發(fā)出尖利的哭喊,他平攤的巨大身體卻異常沉默。他殺盡了這山里幾乎所有的黑狼,到頭來被一頭狼給嚙了喉。她被她母親也就是我女兒抱走的那天,我將一頂帽子蓋在她身上。這頂帽子是用狼毫織成的,用狼血染成緋紅。她母親用指尖把帽子提了起來,又放了下去。
黑山莽莽寂寂,十年不曾變樣。好在這兩年,頂著小紅帽的她能夠給我?guī)砦ㄒ坏纳屎托[。和她一同來的還有一頭小灰狼,胖乎乎的,幼態(tài)可掬。我想,大概這是這山中唯一的狼崽了。她每次都會提著媽媽準(zhǔn)備好的水果和熟食敲開木門,踮起腳把籃子往我桌上放,同時又會拿期盼的小眼睛瞄我,心不在焉地,以至于常常是踮了好幾次腳,籃子還沒放穩(wěn)。好吧,每次的食物都歸了這兩個圓滾滾的小家伙。
兩年的時間里,小灰狼已經(jīng)進入青少年時期,時不時會給我銜來一些山里的小東西。就這樣,兩個小家伙每次都會吃飽喝足到犯困。趁他們在涼席上安睡之時,我就去到屋后,蹲下來,偷偷地品嘗那苦澀的腥甜。
夏天到了,氣溫一天天高起來,林子里腐壞的動物尸骨散發(fā)著詭異的臭味。今天一大早紅帽和灰毛就來了,恰好避開了升起的烈日。他們吃了好大一根玉米香腸,足足是一個成年人一整天的分量。這困得兩只眼睛都睜不開的小生命懶懶地躺在涼席上,他們滿足的模樣怎么那么可愛啊。這個世界上還會有比他們更可愛的存在嗎?還會有比我更愛他們的存在嗎?
我擦掉嘴角的殘血回到屋子時,看見兩個小家伙的臉熱得紫紅。我忙伸手摸,卻只摸到冰冷。胳肢窩也涼了,涼得和已經(jīng)升起的烈日格格不入,和這個酷暑格格不入。
你說這是為什么呢。
為什么有人小時候受盡寵愛,長大那一瞬間卻要因為命中注定的怪癖飽嘗疏離?為什么有人嬰兒般純潔無瑕,卻要陰差陽錯替人受剮?為什么有人充滿愛人的能力,卻永世得不到愛人和被愛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