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兩闋
我在S市念書的時候,每臨考試,總要抽出幾天工夫,夾著書,獨自走到郊外去。在郊外,有一座本市著名的解放戰(zhàn)爭烈士陵園,那里寧謐、肅穆,總能暗合我背誦和復(fù)習(xí)的心境。眼下仍如是。
時令正值深秋,野外一片蕭索。在陵園門口,我同守門的老頭打過招呼,步入陵園。放眼四望,石碑默立,松柏掩映,滿地的銀杏和蘋果樹葉子浸在午后的陽光里,斑斑駁駁,給人一種落寞的慰藉感。遠(yuǎn)處的天一片瓦藍(lán),天邊泛著幾抹白云,像是海岸邊雪白的鹽灘。我找到一條僻靜的甬道,穿過幾座烈士冢,在一棵枝干虬伸的蘋果樹下的枯黃的草叢中坐下。我展開手中的《中國革命史》,開始背誦起來。我很驚詫自己的記憶力竟是出奇地好,兩刻鐘不到的時間里,我已默記下五條名詞解釋和兩條論述題。這仿佛是身處陵園,有烈士英魂相助,思接天壤一般。就這樣,不知什么時候,當(dāng)我抬頭,便發(fā)現(xiàn)離我最近的一座水泥澆鑄的烈士墓冢旁,正相依纏綿著一對互吻著的戀人。這樣的環(huán)境中這樣的情形我真的見過多次了。不知是這般有情人,在城市喧囂的空間中喜歡這里僻靜,還是愛情的誓言和命題,往往同死亡連在一起才更顯深刻,要么就是,他們眼下享受的溫馨與幸福生活,正昭示出對先烈們付出的代價的一種感恩?說不明白。反正覺得挺礙眼,又挺諧調(diào)。
我發(fā)了一會兒呆,又繼續(xù)專心致志地背誦我的考題了。日光漸漸流轉(zhuǎn),滿目耀眼的落葉和草莖的光芒背景下,我的身影投在地上像是汪著的一彎水。那對戀人后來離去了,而我的腿也終于坐麻了。我站起來,在甬道上,在那對戀人坐過的烈士冢和我的蘋果樹之間來回踱步。天色漸漸薄暗,我決定背完最后的幾道題,就離開這里。當(dāng)我反復(fù)地、說不清第幾次踱到烈士冢前,出聲地背誦最后一道題的時候,從遠(yuǎn)處,從甬道的盡頭,慢慢走過來一個人,一個老頭——是那個守門的。他走到我面前,似乎笑了一下。
“快關(guān)門啦。”他說。他的手里拿著一把掃帚。
老頭中等身材,有點兒禿頂,方臉?biāo)闹艿聂W須泛白,像是冬行人呼出的霜氣掛在那里,一雙眼睛顯出平穩(wěn)、有點兒疲憊的光。
“是吧?您——怎么走到這兒啦?”我問。
我的言談可能太缺少對話性,老頭沉吟了一下,沒有回答。我其實挺喜歡這個老頭的,我們早就相識,雖然沒說過幾句話。眼下這座著名的烈士陵園,對外是實行門票制的。老頭知道我常進(jìn)來背題,就不再收我的門票了。算起來,那也是節(jié)省了我學(xué)習(xí)生活中額外的一筆費用。
“整座陵園里,可能就只剩咱倆啦。”老頭說。
遠(yuǎn)處起風(fēng)了,廣袤的陵園里響起一片隱約的松濤聲。
“快到點了,”我看了看表,合上書,“您要回了吧?”
“不急。”老頭看了我一眼?!安贿^,回家,那倒是的,明天我就正式回家啦,別人接替我的崗位。小伙子,咱倆也要再見啦!”
“您退休啦?”
“早該退嘍?!?/p>
老頭說著瞥了一眼我手里的課本——《中國革命史》,臉上頓時掠過一種復(fù)雜的表情。
我對老頭的話心生惋惜,于是說:“大爺,您不舍得離開這兒吧?”
老頭的頭部和手輕輕顫抖著。我寧愿相信那是由帕金森氏綜合征而不是由激動導(dǎo)致的。老頭搓了一把臉,手掌和鬢須間摩擦出一種踩碎落葉的聲響?!叭昀?!”老頭說,“我在這里待了三十六年啦!我的思維全在這十幾里長圍墻的土地里邊,與外界幾乎毫不沾邊。真的,就像生活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生活在特定的歷史和情境中?!崩项^把目光掠向遠(yuǎn)處,掠過松林,那里邊有幾百座烈士墓冢,“他們也真能睡呀,一睡就是五十多年?!?/p>
遠(yuǎn)處秋風(fēng)脈動,枯草搖曳。
“大爺,您對這里蠻有感情哪?!?/p>
“當(dāng)然,當(dāng)然。”老頭嚴(yán)厲地看了我一眼,面部上的咬肌一突一突,“可以說,我差點兒就是他們當(dāng)中的一員?!?/p>
我立時覺得身旁有一種戎馬倥傯的況味。顯然,老頭年輕時就是這么過來的。我小心翼翼地問:“這里邊有您的戰(zhàn)友吧?”
“有!”老頭說。“不,”他的口氣又立刻沉黯下去,面部如水一樣閃出痛苦的光影,“不,我不配做他的戰(zhàn)友,我是他的敵人。”
“敵人?”
“對,敵人,不明白嗎?”
我惶惑地?fù)u搖頭。
“舉個例子說吧,”老頭沉思了一會兒,“你是個好人,可你的敵人肯定要說你壞;當(dāng)你的敵人說你是好人時,你想你還是好人嗎?”
我皺著眉頭:“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p>
“好,年輕人,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崩项^側(cè)過臉,夕陽的余暉給他的面龐鍍上一層安謐的光澤。
我十七歲參加?xùn)|北野戰(zhàn)軍,那時簡稱“東野”。司令員你知道是誰吧?對,都知道,不用說了。政委是羅榮桓,參謀長是劉亞樓。當(dāng)時和我在一個連隊里有一個吉林籍的兵,歲數(shù)和我相仿,我倆要好得很。行軍時,我倆并排走著;作戰(zhàn)時,我倆趴同一個戰(zhàn)壕;休息時,干脆蓋同一條被子。他家里兄弟姊妹五個,他排行最小,巧了,我家也兄弟姊妹五個,我是老末。老末處老末,越處越樂和。你別笑,這不是我編的,是他說的。
這個吉林兵蠻機(jī)靈,有文化。記得有一次攻打四平,雙方激戰(zhàn)很猛,敵人負(fù)隅頑抗,被我們圍了一天一夜。白天,敵人援救的運輸機(jī)在城區(qū)上空盤旋,城內(nèi)的敵人在地上鋪著紅布,飛機(jī)就往下投餅干、罐頭等物資。吉林兵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況,也不知從哪里搞來一些紅布,擺在地上,敵機(jī)誤認(rèn)為是自己的部隊,也往下扔?xùn)|西,哈,給我們解決了不少給養(yǎng)。后來,城區(qū)內(nèi)的敵人與飛機(jī)聯(lián)絡(luò),敵機(jī)開始沿城區(qū)外轟炸我們。有一次,敵機(jī)轟炸城北一帶,不少居民區(qū)都?xì)Я?。有一位年輕婦女抱著孩子披頭散發(fā)地跑,一下子絆倒了,孩子被甩到一邊??只胖心俏粙D女把一只枕頭當(dāng)作孩子抱起來就跑,這時一個警衛(wèi)員沖過去,把孩子抱起來還給那位婦女。這件事很感人,也很典型,吉林兵將它編成個獨幕劇,叫《嫂子給你》,這個劇后來由一師三團(tuán)的宣傳隊在錦州會戰(zhàn)前演出,深受指戰(zhàn)員們的歡迎,鼓舞了很大的士氣。可惜,這是后來的事,吉林兵已經(jīng)看不到了。
唉,我就講一講吉林兵的后來吧,后來……1947年夏天,我們遭到廖耀湘軍團(tuán)的圍追堵截,決定過大凌河向南撤退。部隊經(jīng)過一夜的急行軍,來到大凌河畔時天剛破曉。一望大凌河,水面寬闊,流勢湍急,深不見底,部隊決定搭設(shè)浮橋過河。當(dāng)?shù)氐睦习傩章犝f我們渡河遇到難處,不到一個小時就把搭橋用的鐵絲、繩子、木料等物資全都送來了,我看到木料中有不少剛拆卸下來的門板,上面還殘留著過年時貼的門神呢!
部隊很快就渡過大凌河了,全都過去了——不,不對,我這樣說是不對的,不準(zhǔn)確。部隊過河后,留下一個班約八九人原地留守,負(fù)責(zé)拆掉浮橋。對,這其中就有我和吉林兵。我們幾個人剛剛拆到了一半,嘿呀,敵人的部隊就追上來了。你想,多快!我們當(dāng)時都蒙了,根本沒想到會這么快!我們就在橋頭展開了阻擊戰(zhàn),一邊打一邊想,真快!兩分鐘前我們甚至想,借人家老鄉(xiāng)的門板什么的,拆下來還得還給人呢。他奶奶的,這么想著,敵人開始轟炸了。不是炸橋,是炸我們。我們幾個人被敵人的強(qiáng)大火力壓進(jìn)岸邊的樹叢里之后,敵人就開始用迫擊炮轟我們。在山炮、野炮等各種炮型中,迫擊炮的射程最短,一般一點五——兩公里,可見我們與敵人對峙的距離有多近。就在這時,又一枚炮彈飛過來,我眼見著吉林兵在硝煙中倒下,八米之外的我也被彈片削掉一大半右耳……
“吉林兵犧牲了嗎?”此時,我站在陵園里的一棵松樹下,望著面前的老頭,有點兒猶豫地問,“故事到這里結(jié)束了嗎?我不明白?!?/p>
“你當(dāng)然不明白,故事還沒講完哪!”老頭說著,把手里的掃帚輕輕放到一邊?!澳懵犖医又轮v?!?/p>
這個吉林兵人好啊,真好?,F(xiàn)在的冬天零下二十多度你就受不了吧?可那時候零下四十度都是常有的事。我們在冬天里急行軍,大白天飄著冰末一樣的清雪。你看見白色的太陽,可它就是不發(fā)光。急行軍時出了一身汗,休息時,衣服里邊立刻凍得像一塊鐵板似的,嘎巴巴直響。戰(zhàn)士們有的鼻子凍壞了,有的手凍壞了,還有的臉凍壞了。有一次,我們幾個戰(zhàn)士的腳凍得像鉛疙瘩一樣,宿營時,吉林兵跪在地上用雪給我們一個個搓,慢慢地緩。他有經(jīng)驗,不讓戰(zhàn)士們用火烤和熱水洗,否則腳就廢了。這樣一個個搓下來,他上身全是汗,可是脫到自己腳上的鞋時,怎么也脫不下來,原來他的鞋早已同腳凍在了一起……
對,你問得對,吉林兵后來怎樣……后來,不等硝煙散盡,我就跑過去,扶起吉林兵,他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頭上、身上、腿上……全是血,腹部的腸子也攤出來一截。我心里那個悲痛??!真如刀絞一般。他躺在我懷里,沾滿泥巴的臉沖我苦笑了一下,這一下我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噼里啪啦往下掉。你想,我倆的感情多深哪!有一年,我倆一起受命執(zhí)行一項偵察任務(wù),那就是化裝潛進(jìn)一個村子里偵察敵人部署情況。這次任務(wù)很重要,決定著圍殲戰(zhàn)斗的成敗。臨進(jìn)村前,我倆分頭確定了各自的偵察內(nèi)容,然后決定,次日黃昏在村頭的石廟前聚齊,要是見到廟脊上的石獅子被砸壞,那就意味著出事了,剩下的一個人什么也不要管,獨自回部隊。第二天黃昏,我先來到了廟前,看到廟脊上的石獅子完好無損,嗨,心里高興得不得了,就像回到了家一樣。過了一會兒,他也來了,見到我,不用說,比我還高興,我倆緊緊地?fù)г谝黄?,好久好久沒有松開……就是那場圍殲,勝利后,上級給我倆一人記一次三等功。我又講跑了是吧?總講跑。我接著講吉林兵的最后。最后,大凌河對岸的敵人一邊加強(qiáng)火力,一邊加緊修復(fù)我們沒來得及拆完的浮橋。情況真是萬分危急呀!我把吉林兵的腸子按回去,解下綁腿,準(zhǔn)備給他的腹部纏上。我就是抬,也要抬著他離開這里。可是,吉林兵虛弱而吃力地用手阻止了我,他小聲地告訴我,他不行了,要我們趕快撤。無論是陪他在這里,還是抬著他離開,都會貽誤時間而一起被敵人消滅——那樣,會釀成更大的悲劇。明白嗎?你明白什么是更大的悲劇嗎?不太明白。好,小伙子,我再問你,你以為我們幾個即將撤退是為了保存自己的有生力量嗎?當(dāng)然是?唉,你不懂什么叫特殊年代的“特殊”二字,不懂什么是革命的復(fù)雜性。我們保存自己,是為了付出更大的犧牲!我們必須邊打邊撤,以便將十幾倍于我們主力部隊的敵人引離我們部隊撤退的正確方向,為剛剛渡河的主力部隊贏得哪怕是一秒鐘的安全時間,否則,就一定會發(fā)生更大的悲??!明白了?好,我當(dāng)時也明白了。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就將吉林兵的身體放安適些,然后站起身,命令身邊的戰(zhàn)士向另一方向撤退。就在這時,陷在血泊中的吉林兵看了我一眼,看了我手中的槍一眼,然后又看了我一眼,最后沖我點一點頭。我一下就明白了,吉林兵不愿我們在撤離前,讓他一個人生命垂危地落入敵手,他希望我能幫他坦然地、安靜地離開這個世界。這種情況你在電影中看到過吧?一般都是外國的?不,在戰(zhàn)爭年代,在我們中國,這種現(xiàn)象也經(jīng)常有,只不過我們的電影很少演。我的眼淚唰地又一次淌了出來,看遠(yuǎn)處,大股的敵人已經(jīng)架好浮橋了,吉林兵這時身體梗動一下,目光凝定,嘴角伴著血沫吃力地鼓出兩個字:老——李。我一聽,吉林兵是在乞求我了,不然能叫我老李嗎?我和他一樣,才十八歲呀!我只好把槍對準(zhǔn)他,他看了我一眼,安詳?shù)亻]上眼睛,我把頭扭向一邊,雙手對著他——我最親愛的戰(zhàn)友,扣動了扳機(jī)……
老頭講到這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我看到我倆頭上的樹椏紛紜地伸向天空,使天空變得扭曲??諝馇謇淞嗽S多,四周靜謐。過了好久,我頓頓地、極力使自己的語言跟思維不相脫節(jié)地說:“這……不能說明您是一個敵人,”我忽然找到一個這個老頭愿意用的語詞,“那是特殊年代?!?/p>
“不,”老頭說,“故事還沒有完?!彼拖骂^,注視著腳下的落葉,像是尋找哪片跟哪片相似。我注意到了他的右耳,殘缺扭曲,顏色暗紅。“你聽我往下講。”他說。
大凌河阻擊戰(zhàn),我們邊打邊撤,邊撤邊打,成功地吸引了敵人,掩護(hù)了主力部隊。當(dāng)然,我們也為此付出了很大代價,八九個人,最后只剩下三個人。經(jīng)過輾轉(zhuǎn)流離,于半個月后找到了大部隊。這之后的事情,我不說了。我不說的原因,是因為當(dāng)時戎馬倥傯,戰(zhàn)事頻仍,不容你對生活、對情感有太多的梳理,太多的追憶,太多的向往。不說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有什么說的呢?我的心底里,一直深深埋藏著對吉林兵的眷戀,只不過這種情感,像你們年輕人許多年前流行過的一首歌里唱到的: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好了,轉(zhuǎn)過年,1948年秋,我們舉行徹底大反攻了,那就是著名的遼沈戰(zhàn)役。我們先拿錦州,封鎖錦州機(jī)場,攻占配水池陣地,血戰(zhàn)亮甲山……亮甲山你知道吧?對,三營的八、九兩個連,從早晨打到太陽偏西,接近四百人的隊伍啊,只剩下不到四十人。我們眼見著那么多親愛的指揮員和戰(zhàn)友們浴血奮戰(zhàn),捐軀沙場,全都打急眼了,最后是一邊哭一邊沖鋒的。大力士楊增耀你知道嗎?解放后小人書里宣傳過他,舉著鍘刀砍鐵絲網(wǎng)的……還有梁士英,更是家喻戶曉了,就是那個用肚子頂住爆破筒塞進(jìn)碉堡與敵人同歸于盡的……一直到總攻的時間,我二十萬大軍攻入錦州城內(nèi),大炮、坦克、步兵,一起向前。我們四面八方,橫穿豎插,分割包圍,敵中有我,我中有敵,繼而短兵相接,展開白刃戰(zhàn),殺得敵人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在我眼里,錦州成了一個燃燒著復(fù)仇烈焰的火藥桶。我不顧一切地向前奔跑著、沖鋒著,不時被敵人的尸體絆得趔趔趄趄。就在這時,我的耳邊傳來一陣呻吟聲,好像是在叫我。我一看,離我不遠(yuǎn)處仰躺著一個國民黨兵,不知傷著哪兒了,反正全身上下都是血,地上也是一攤血。見我走過來了,像是見到了什么希望,也不知他哪兒來的勁兒,一下子翻過身來,趴在我面前,不停地央求我,叫我打死他,意思是他實在遭不起罪了,讓我給他添添槍。我一下就想起了吉林兵。這個該死的,他一下就讓我想起了吉林兵。我想,千刀萬剮你還來不及呢,你想死得痛快?沒門!于是狠狠地踢了他一腳,繼續(xù)向前沖鋒了。
老頭的話講到這里,一只小鳥的影子倏然從面前飛過,倒像是給老頭的故事畫上了休止符。老頭愣了半天,呆呆地目送那只鳥,一直看到它飛向盡處。
“要是換了我,我也會這樣做的?!蓖A艘粫海艺f。我站在老頭面前,神情莊重,一如他的下級。
“是嗎?”老頭不信任地問,“你想沒想過這樣做了之后會怎樣?”
我暗暗吃了一驚。
“是的,那個國民黨兵后來沒死,他居然活了下來,成了錦州十萬守敵中的俘虜當(dāng)中的一個?!?/p>
我什么也說不出來了,我覺得老頭的談話里隱藏了無限豐富的可能性。
“是的,他沒死。何止沒死,他還活得好好的。何止活得好好的,他幾年前竟然憑著記憶中我缺掉過半塊耳朵,費盡周折地通過組織打聽并找到了我。你說這個世界令人難以置信不是嗎?”
老頭搓了一把胡須,讓我的耳邊又響起那種踩落葉的聲音,然后接著講下去——
他幾年前找到了我,激動萬分地說明了情況,激動萬分地感謝我,我當(dāng)時幾乎都暈了。天知道他怎么會活下來;天知道他活下來,又怎么能躲過五十多年當(dāng)中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歷次浩劫。他說他當(dāng)時萬般乞求我,我都沒有一槍崩了他,不管怎么說,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給我介紹說,解放后,他回了家鄉(xiāng)種地,因為他本是一個苦出身的農(nóng)民啊,被人抓了壯丁。后來又到城市做工,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如今——我說的如今,是他前幾年找到我那會兒——他的一個兒子在香港,另一個兒子在長沙,還有孫子孫女什么的,他們都很孝敬他,也都在為祖國做貢獻(xiàn)。他感到晚年很幸福,這樣,他才越發(fā)感激我,把我當(dāng)作他的恩人。
他的感激是真誠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這我能看出來。是的,我能做到理解,可是我做不到接受。我這是成了什么?一個敵人這樣感謝你,在自己的戰(zhàn)友中你不是敵人是什么?所以開頭我說過,我是敵人。不是嗎?我?guī)资陙硪恢倍枷胫莻€吉林兵??!到現(xiàn)在,我就更加內(nèi)疚和難受得不得了。跟你說,我八十年代初也上過幾天“夜大”,念過“邏輯學(xué)”。比如說吧,一對甲乙矛盾體,設(shè)甲正,則乙反;甲反,則乙正。我槍斃吉林兵是對的話,則槍斃敵人是錯的;我不槍斃吉林兵是錯的話,則不槍斃敵人是對的;我槍斃吉林兵是錯的話……怎么,這個結(jié)論演繹到哪兒啦?難道我槍斃吉林兵錯了?也就是說,我槍斃敵人是對的?廢話,槍斃敵人當(dāng)然是對的——哎喲喲,我說些什么哪?我真是把自己說糊涂嘍!
后來我就想,要是當(dāng)初我不遵從吉林兵的請求,或許他會活下來。這個想法讓我不寒而栗。坐臥不安。手足無措。茶飯不思。要知道,大凌河阻擊戰(zhàn),那是多么特殊的情況?。∮浀卯?dāng)時我如實跟部隊領(lǐng)導(dǎo)匯報了情況,部隊仍給了我二等功的嘉獎。真的,這就叫特殊情況。對,你說得對,后來遇到的那個國民黨兵也是特殊情況。我好像知道有一個古希臘哲學(xué)家叫赫……赫拉……對,還是年輕人記憶好,叫赫拉克利特,他說過: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我不就是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的不幸的人嗎?
那個死里逃生的國民黨兵每年來拜訪我,看望我。見了面,說不多的話,握長時間的手,走的時候留很貴重的禮品。漸漸地我終于明白了,問題就出在這里。我可以容忍他活著,可我不能容忍我知道他活著,更不能容忍他竟然來拜訪我。是他的行為在折磨我,侮辱我。有一年,我終于嚴(yán)厲地對他說:你殺了我吧。要不,我就殺了你。說這話的時候,我倆都七十歲了。我跟他從頭到尾講了我內(nèi)心的痛苦和經(jīng)歷。他聽懂了。慢慢地站起身,慢慢地走出去。第二年,他真的沒來看我。第三年,他的長沙的兒子給我來信說,他父親不久前去世了。他在信中說,他父親后期變得很孤獨,性格上有些異常,身邊沒有一個朋友,只有我,可我不是他的朋友……
起風(fēng)了,天光更加沉暗。四周的濕氣似乎慢慢加重。我豎起衣領(lǐng),默默地望著老頭。老頭許是站累了,許是講累了,他彎下腰,停了好久,才拾起地上的掃帚。接著他轉(zhuǎn)過身,用心地掃去我們身邊那座烈士冢上的落葉和紙屑?!拔迨嗄昀?!”他自言自語道。他的態(tài)度既滿懷莊重,又滿懷內(nèi)疚,還有無盡的失落。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借著還是黃昏,我可以第一次辨清碑上的烈士名字:丁學(xué)義。
暮色蒼茫時分,我和守門的老頭慢慢走出了陵園。
翌年夏天,我畢業(yè)了。臨離開S市時,我獨自來到這里。正是草長鶯飛之際,這里清靜如故。丁學(xué)義的墓冢,整潔之至,纖塵不染,分明能看出人為的守護(hù)與修葺之痕。又三年,秋,我出差路過S市,復(fù)去憑吊,發(fā)現(xiàn)這里已積塵日深,荒草散亂。它們糾纏和堆積著,宛如數(shù)不清的時間。那時候,我知道,時間,正是無所不摧的時間,使得這個世界上又悄悄墜落了一枚枯黃的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