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樓記

范仲淹

作者簡介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蘇州吳縣人。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軍事家、文學家，世稱“范文正公”。范仲淹幼年喪父，大中祥符八年（1015）進士及第，授廣德軍司理參軍，后歷任興化縣令、秘閣校理、陳州通判、蘇州知州等職，因秉公直言而屢遭貶斥?？刀ㄔ辏?040），與韓琦共任陜西經略安撫招討副使，采取“屯田久守”方針，鞏固西北邊防。慶歷三年（1043），出任參知政事，發(fā)起“慶歷新政”。不久后，新政受挫，范仲淹被貶出京，歷知邠州、鄧州、杭州、青州?；实v四年（1052），改知潁州，范仲淹帶病上任，于途中逝世，終年六十四歲。朝廷追贈兵部尚書、楚國公，謚號“文正”。有《范文正公文集》傳世。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于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于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時六年九月十五日。

譯文

慶歷四年的春天，滕子京被貶職官到巴陵郡做太守。到了第二年，政事順暢，百姓安居樂業(yè)，所有荒廢之事都興辦起來了。于是便開始重新修建岳陽樓，擴大它過去已有的規(guī)模，把唐代賢良之人和現在詩人的詩賦刻在上面。囑托我寫一篇文章來記述這件事情。

我觀看那巴陵郡的美麗景色，全在洞庭湖上。它銜接著遠山，吞吐長江的水流，浩浩蕩蕩，沒有邊際，早上還是霞光滿天，晚上就陰云密布，氣象變化萬千。這就是岳陽樓的雄偉景觀??！在此之前，前人的記述已經很詳細了。然而，腳下的長江向北接到巫峽，向南直到瀟水和湘水，被貶戍的官吏和來往的文人墨客，大多在這里聚會，他們觀賞著這自然景物，由此而生發(fā)的感觸大概會有所不同吧？

像那霏霏細雨，連綿幾個月不見晴天，寒風怒號，渾濁的大浪擊蕩天空；太陽和星星隱藏起光輝，山峰隱藏了形體；商人和旅客難以通行，船桅和船槳傾倒、折斷；傍晚天色遮蓋著一層薄霧，虎在山中長嘯，猿在樹上悲啼。這時登上這座樓啊，就會有一種離開國家，懷念家鄉(xiāng)，擔心他人會在背后讒言譏毀的心情。滿眼都是蕭瑟的景象，感慨到了極點，悲憤之心油然而生。

到了春風和煦、陽光明媚的時候，湖面之上沒有一絲的驚瀾，天色與湖光相接，一片碧綠萬頃無涯；沙洲上的鷗鳥飛翔著集聚在一起，美麗的魚在水中游來游去，岸上的香草和沙洲上的蘭花，郁郁蔥蔥，青翠無染。有時空闊的天空中只有一柱長煙裊裊升起，皎潔的月光一瀉千里，水面之上波動的光閃著金色，靜靜的月影像沉入水中的玉璧，湖上漁夫的歌聲互相對接著，這種樂趣還有什么比得上?。∵@時，登上岳陽樓，就會有一種心曠神怡之感，榮耀和屈辱全都忘記了，端著酒杯，吹著微風，那真是喜氣洋洋了。

唉！我曾經探求古時高尚之人的思想感情，或許不同于上面提到的兩種人的心情，這是為什么呢？是由于不因外物好壞而喜，也不因為自己的得失而悲傷。在高高的朝廷上做官時，就為百姓的苦樂而擔憂；處于偏遠的江湖上為民時，就為國君的得失而擔憂。這樣說來，在朝廷做官也擔憂，在僻遠的江湖也擔憂。既然這樣，那么什么時候才會感到快樂呢？他們一定會說“在天下人憂之前先憂，在天下人樂之后才樂”。唉！如果沒有這種人，我同誰一道呢？寫于慶歷六年九月十五日。

賞析

本文是作者在宋仁宗慶歷六年（1046），在貶地鄧州，受好友滕子京之約為重修岳陽樓所寫的一篇題記。文章在簡要記述了重修岳陽樓的經過和作這篇記的緣由之后，便運用了重筆進行了景物的描寫和情懷的抒發(fā)。作者在描寫上并非以岳陽樓本身為唯一對象，而是以它為視點，著力鋪墊描寫洞庭湖的雄奇壯觀、變化萬千的景物氣象。先是概述了洞庭湖的地理形勢，景象特征，點明“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因此而成為歷來人們會聚覽勝之所。然后，作者選取截然不同的兩種時令氣候，分別描繪出洞庭湖截然不同的兩種境界，抒寫出登樓遠目而產生的截然不同的心理感受。景物描寫形象而逼真，情景交融，兩相對比，景物的形象特征立即躍然紙上。進而將寫景抒情轉為說理明志，借探求古代仁人的心境來表述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人生報負，順勢提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千古圣言。全文將敘事寫景和抒情言志熔為一爐，內容深刻，語言流暢，是一篇古代游記中的佳作。

岳陽樓：在湖南岳陽西北的巴丘山下，樓高三層，下臨洞庭湖，其前身是三國時期吳國都督魯肅的閱兵臺。唐玄宗開元四年（716），張說在閱兵臺舊址建造樓閣，取名“岳陽樓”，借此常與文人雅士們登樓賦詩。
慶歷四年：慶歷，宋仁宗趙禎的年號。慶歷四年是1044年。
滕子京：名宗諒，范仲淹的朋友。
屬（zhǔ）予（yú）：囑托我。屬，通“囑”，囑托、囑咐。予，我。
夫：指示代詞，相當于“那”。
瀟湘：瀟水、湘水。瀟水是湘水的支流，湘水流入洞庭湖。
遷客：被貶謫流遷的人。
覽物之情，得無異乎：飽覽這里景色時的感想，恐怕會有所不同吧。
岸芷（zhǐ）?。╰īnɡ）蘭：岸上與小洲上的花草。
古仁人：古時品德高尚的人。
或異二者之為：或許不同于以上兩種心情。
微斯人：如果沒有這樣的人。微，沒有。斯人，這樣的人。
時六年：慶歷六年（1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