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之后
我一直都記得,在外婆家那個我曾和媽媽共住的小房間里最初醒來的那一刻,陽光是如何照射進來的。但我如今竟發(fā)現(xiàn),那個畫面與我現(xiàn)在的記憶大相徑庭。天灰蒙蒙的,仍然下著雨,跟我們離開醫(yī)院的時候一個樣。那陽光一定是周圍的世界向我逼近所造成的幻覺,所有的感受,所有的噪音,所有的光亮都朝我涌來,令我無法招架。
格溫不一會兒就進來了,她鼓勵我穿上浴衣出去吃點東西。浴衣是外婆的,紫色滌綸面料裝飾著扎人的蕾絲。離開醫(yī)院的時候,我穿的是護士的工作服,我自己的浴衣已經(jīng)成了證物。我看到外婆在廚房里,一會兒用手掌擦拭桌臺的邊緣,一會兒攤平餅干盒上的紋路,一反常態(tài)地默不作聲。有人放了一個干巴巴的炸面圈在我面前,從塑料包裝紙里拿出來的那種。我經(jīng)常在外婆家吃這個,有時會在微波爐里加熱一下。她總是讓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把炸面圈拿起來,又放下。一想到要咀嚼,要把一樣東西轉變成鮮血和肌肉,我就無法忍受。這種想法太離譜了。我低頭看著自己裸露的雙腿,蒼白的皮膚下隱約可見藍色的靜脈,一陣惡心的感受涌遍了我的全身。我把小盤子推到了一邊。
不到一小時,一個名叫謝里爾·彼得斯的女人來到外婆家,她是州政府雇用的社會工作者。她帶了一臺手提電腦,并說我可以在她填表格的時候玩電腦。我還有心思玩耍,或者我以后還會有任何心思娛樂的想法,令我感到荒唐而震驚。我看得出她是出于好意才這么做,但我?guī)缀醺杏X受到了嘲弄——玩耍只屬于幸福的孩子。我沒有碰那臺機器,而是安靜地坐在床上。她讓我告訴她發(fā)生的事情,于是我為她一一講述了當晚的經(jīng)歷,盡管我還不太清楚她來這兒是為了什么。后來,她告訴一名警官她見過了我的家人,而根據(jù)他的記錄,她說:“他們全是一群沒用的人?!?/p>
不久之后來了兩名警官,他們穿著深藍色的滌綸制服,衣料的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狹小的房間一下就被他們占滿了。已經(jīng)有幾名布里奇頓的警官去過威尼斯餐廳,但這兩位是州警局新派來的警察。其中一位是迪克·皮克特,調查這樁案件的時任負責人。他身材矮小,看上去有些狡猾,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言談舉止間透露著一股優(yōu)越感。另外一位名叫帕特·利漢,他只給我留下了一個普通警察的印象,點頭附和著皮克特說的話。利漢是接下來的十二年中參與調查這樁案件的二十多名警察之一,他們中的許多人我都不會見到,而且至今仍對他們了解甚少。自那以后,我和利漢再也沒有交流過。然而皮克特曾在我的人生中逗留一段時間,直到案件被重新指派給其他人負責。但在那第一天,他和我都不知道,我們緊張的關系究竟會持續(xù)多久。
我對皮克特和利漢講述了發(fā)生的事情,不斷專注在一個個細節(jié)上。隨后我們又更為細致地回顧了一遍,皮克特反復用問題打斷我,試圖讓我講得更加具體。我竭盡所能給出了充分詳盡的回答。因為我尚未成年,所以回答問題的時候,謝里爾陪在我的身邊。我的姨媽們則被擋在了門外。
我驚訝地得知,當晚家里的兩部電話沒有任何問題,而我們從未完全弄明白它們?yōu)槭裁创虿煌ā,F(xiàn)在我有自己的推測,肯定是這些原因了——廚房里的電話聽筒掉到了地上,電話線路的嘟嘟聲消失后,我忘了把聽筒放回電話掛鉤上,所以沒有激活的電話線路可以打出去。如果你想打電話,一定要先掛斷、再撥通。此外,大約在我十五歲時,突然靈光閃現(xiàn)般地記起來,我在媽媽房間里瘋狂撥打的號碼是991,而不是911。警方在這一點上一直都很通情達理,從未在我沒能打通電話的問題上糾纏。
電話未通是整個故事中的邏輯故障,還有一個是記憶的缺憾。盡管我能把那晚聽到媽媽尖叫后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告訴皮克特和利漢,可以推進整個過程的每一刻和每一個細節(jié),但對媽媽和我在那天晚上就寢之前的時間毫無記憶。那是一段徹底的空白,后來發(fā)生的恐怖事情摧毀了我們生命中共度的最后時光。警方想知道媽媽是否表現(xiàn)過不安的情緒,有沒有接到過任何電話,她具體是幾點上床休息的。不論他們詢問有關案發(fā)前那段時間的任何問題,或者任憑我如何想破了腦袋,仍舊無法還原那些細節(jié)。他們一定清楚地認識到,我不可能再回憶起那幾個小時了,因為他們對我的失憶表現(xiàn)了出乎意料的寬容。
然而,對于其他所有細節(jié),調查者自始至終都窮追不舍。我對皮克特傾出了所有,他卻仍不滿足。
“我打心底里感覺你知道在你家的那個人是誰。”他說。他的態(tài)度帶著些許諷刺,仿佛我在跟他玩一個不該玩的游戲。他挑起眉毛,向后歪著頭,誘使我繳械投降,說出真相。
當我描述廚房的抽屜被打開,接著一把刀被拿出來的聲音時,皮克特好奇我怎么知道那是一把刀。那件兇器當時未被找到,也永遠不會被找到。在我多次描述了媽媽被刺的聲響以及隨之而來的寂靜后,他說道:“我這么問你吧。你覺得兇手是怎么傷害你媽媽的?”
皮克特覺得很可疑,既然我聲稱沒有目睹媽媽被殺的過程,為什么我確定從廚房抽屜里拿出的是一把刀?他一再問我為什么我如此篤定她是被人用刀殺害的,而當我說就因為這是最合理的解釋時,他對此并不滿意。當他再次問我:“是什么讓你覺得那是一把刀?”我回答道:“因為我聽到的聲音。而且,再說了,我不懂你怎么可能用勺子之類的東西殺人。”當我多年以后讀到這次盤問的記錄時,我感覺這個回答既無禮又精彩。我為當時還是小女孩的自己感到驕傲,盡管她幾乎傷心欲絕,卻仍然做出了反抗。
皮克特之所以盤問我,因為我是唯一的目擊者,是我媽媽最親近的人,還因為我要提供的信息很重要。但即便如此,他似乎并沒有真正在聽我說。就在那第一天,他仿佛已經(jīng)斷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以及誰應該為這次謀殺負責。他的態(tài)度表明,任何與他的推斷相違背的回答都是錯誤而荒謬的。他問了我一長串有關媽媽和丹尼斯吵架的問題。我告訴他丹尼斯脾氣暴躁,他們經(jīng)常大聲爭吵。結果皮克特毫無邏輯地回復道:“聽起來你對丹尼斯有很大的想法嘛。”
在后來的查問中,皮克特問的一個問題讓我清楚地認識到,我們永遠無法理解對方?!坝袥]有可能,當晚在你家的那個人是你很關心,而你又不想讓他陷入麻煩的人?”他問,“盡管……盡管你知道發(fā)生的事情是不對的?!?/p>
“我不知道那人是誰?!蔽以俅握f道,聲音因為感到挫敗而發(fā)緊。我對媽媽的愛在皮克特眼里似乎算不上什么。他不認為我對她的在意會超過讓殺害她的兇手“陷入麻煩”的擔心。我意識到對警方而言——這些擁有巨大權力的人——他們并不指望我做出合乎倫理的表現(xiàn)。我看著他,仍然不能完全肯定他是不是認真的。但他也不停地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明白,警方和我的家人都以為,如果兇手是我認識的人,這對我而言將更加悲劇。他們認為我會感覺遭到了背叛,會困惑,會傷心。但我根本不在乎兇手是不是我認識的人,或者我以前在意的人。媽媽死了。其他一切都失去了意義。無論這個人我認識或不認識,和我再也見不到媽媽的事實比起來,已經(jīng)無關緊要了。正如其他許多事情一樣,它再也沒有了任何意義。
我看著皮克特一臉的不耐煩和胸有成竹?!拔也恢??!蔽以俅尉徛宄卮鸬?,同時埋怨自己的無知。他和利漢說,他們覺得也許我走到客廳,看到了襲擊者的面孔。但他們無法解釋,如果真的是這樣,我怎么可能活著逃出來。只有我確信,如果我走到客廳看見了兇手,肯定難逃一死。而那死亡將使我免受撕裂的悔恨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