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亭
有一些詩歌中極為常見的地名,在今天已不可考知。譬如“新亭對泣”中的新亭,我們只知道它在金陵,至于在長江邊還是在秦淮河邊,則根本沒有文獻可據。但是,讀書心細的古人,往往能從古書的字句之間,古人說話的語氣微妙處,大致推測出地點和方位。譬如說新亭應在秦淮河邊,而非長江邊,正是這樣一個佳證。
《世說新語·言語》:“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惟王丞相(導)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這是“新亭對泣”的原典。粗粗一讀,我們確實找不出新亭在秦淮河邊的證據。但是仔細想一想“風景不殊”與“山河之異”二語,就會發(fā)現一個問題:如果將“山河”解為國家政權,將“風景”讀為山川自然,那么,這句話就有一語?。荷酱ㄗ匀灰琅f是原來的山川自然,而政權已易手異族統(tǒng)治了??墒峭鯇А⒅?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2/22/17165894914029.jpg" />諸名士飲宴賞景所面對的山河,分明并未淪落異族之手,建康依然是南中國的首都,談不上“山河之異”的。
宋人周密說:“風景不殊,舉目有山河之異。此江左新亭語,尋常讀去,不曉其語。蓋洛陽四山圍,伊、洛、瀍、澗在中。時建康亦四山圍,秦淮直其中,故云耳。所以李白詩曰‘山似洛陽多’,許渾詩云‘只有青山似洛中’?!保ā逗迫积S意抄》)原來,王導諸人原先在西晉的首都洛陽飲酒,所見到的風景與在秦淮河邊所見的風景并沒有什么兩樣,皆有眼前河、四面山,此即所謂“風景不殊”;然而原先的山河,此時已淪落于異族統(tǒng)治之下了,此即所謂“山河之異”。這樣讀,仿佛讓我們置身于過江名士的宴飲集會,聽得到他們的欷歔感嘆。這種間接考證的方法,比直接考證的方法更高明,也更需要文學史家有一種設身處地、揣想古人的感受能力。陳寅恪先生有關文史典籍研究方法的名言:“吾人今日所可依據之材料,僅為當時所遺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殘余斷片,以窺測其全部結構,必須具備藝術家欣賞古代雕刻繪畫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說之用意與對象,始可真了解?!敝苊艿倪@個解典方法,恰是陳先生觀點的一個最好的說明。
“新亭對泣”一典中,“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的王導,是不是作大言欺世?關于這個問題,清人王鳴盛《十七史商榷·晉書王導傳多溢美》云:“導之所以驕人者,不過以門閥耳。”陳寅恪先生認為此說“乖謬特甚”。他寫《述東晉王導之功業(yè)》一文,詳加考述,結論說:
王導之籠絡江東士族,統(tǒng)一內部,結合南人北人兩種實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因得以獨立,文化因得以續(xù)延,不謂民族之功臣,似非平情之論。
此外,“新亭對泣”作為詩典,詩人多用原典的正面意義,即尊王導而貶周,視“新亭對泣”為亡國之音。如陸游《夜泊水村》:“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辛棄疾《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而陳寅恪先生20世紀30年代初的一首絕句云:“鐘阜徒聞蔣骨青,也無人對泣新亭。南朝舊史皆平話,說與趙家莊里聽?!眲t將“新亭對泣”一典用以其相反意義。不要說王導,就連周
也時無其人,新亭之泣,在這里是表達一種深切的憂患意識。它的今典,即“民族得以獨立,文化得以延續(xù)”的希望。所以,陳先生說他的這首詩乃是一首關于民族文化命運的詩讖。此后二十年,陳先生衰病流離,雙目失明,真的成了那斜陽衰柳之中,趙家莊里負鼓作場之盲翁了。